蘇泓睿
青島大學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目前學界有關于婚姻欺詐的討論主要是在民法的角度來對此種行為進行規制。例如一些學者認為,騙婚案件應當從婚姻法角度去探究,探析夫妻雙方婚姻破裂的原因,把對于騙婚案件的規制限定于民法;[1]也有學者認為,對于民間普遍存在的老夫少妻以及騙取彩禮的行為,應當在婚姻締結階段加以嚴格的法律限制。[2]綜上,對于符合詐騙罪犯罪構成的婚姻欺詐行為應當進入刑法的調整范圍,單純通過民事訴訟或調解對該行為規制力度有限。應當分情況討論,首先要明確構成詐騙罪的婚姻欺詐行為。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上的詐騙,是指犯罪行為人采用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方式,利用被害人陷入或繼續保持認知錯誤騙取財產數額較大的行為,詐騙罪是一種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交往型犯罪。[3]英美法系中存在詐騙財物罪的規定,其與我國《刑法》中詐騙罪的內涵基本相同,即要求行為人一方面存在非法占有目的,另一方面要求行為人客觀上實施了詐騙行為,同時要求詐騙行為與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之間必須存在因果關系。[4]那么對于應當由刑法規制的婚戀詐騙行為,其行為結構也應當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即“騙婚人以騙取財產為目的實施欺詐行為→被騙婚人產生錯誤認識→被騙婚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騙婚人取得財產→被騙婚人受到財產上的損失”。據此可見,婚戀詐騙與詐騙犯罪的區別點在于前者以人身關系為媒介,來滿足其非法占有的目的。
除此之外,婚姻欺詐主體要件,應當滿足男女朋友關系或夫妻關系中一方的條件,同時要滿足具備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條件,且行為人主觀上應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據此,婚戀詐騙應當是指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行為人主觀上以非法占有財產為目的,通過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方式與他人交往或者締結婚姻的事實,使他人主觀上產生雙方屬于戀愛關系或婚姻關系的認識,從而基于該認識或對方要求處分財產數額較大的行為。
由于經濟的發展與社會價值觀的轉變,當今社會中年輕人承受著越來越重的婚戀壓力。這就給了一些犯罪分子可乘之機,犯罪分子利用被害人單身向往情感歸宿的心理,根據被害人的性格等特點,來包裝自己的身份以及性格,繼而以結婚或戀愛的名義接觸被害人,在交往的過程中進行財產詐騙。甚至在一些地方形成了產業鏈——犯罪分子與婚介公司合伙騙取被害人的財產。婚姻欺詐行為的具體表現特征總結如下:
1.婚姻欺詐以獲取被騙人財物為目的
在一些婚姻欺詐的案件中,絕大多數的行為人將不動產、動產以及錢財作為取得目標,例如要求對方買房、買車或給予彩禮。因此,在類似案件中,常常能發生被害人一方超出正常支出合理范圍的行為,并且從社會相當性的角度來看,并不符合社會上一般人的觀念,且雙方在獲取利益的對比上嚴重失衡,具體來說被害人一方經濟上通常會產生大額、大比例的付出經濟利益,而行為人一方往往沒有支出或僅有很少比例的支出。
2.手段的靈活性與欺騙性
騙婚行為人往往事先擬定好計劃,實施詐騙行為的時候,邏輯縝密,行為復雜多樣。一方面,行為人會根據被害人自身的性格特點,來包裝自己身份、性格以及接觸方式,因此行為人在行為上并沒有統一的行為方式或固定的衡量標準,而是根據每個人的性格特點采取不同的方式;另一方面,行為人往往以發展男女朋友關系或以結婚為名義與被害人接觸,通過與被害人形成戀愛關系或者婚姻關系,來獲取其財物,更有甚者通過離婚來達到獲取財產的目的,由于行為手段具有“合法”的外衣,婚戀詐騙往往具有很強的欺騙性與迷惑性。
3.婚姻欺詐的普遍性
截至2021 年6月,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數據顯示,涉及婚姻欺詐的案件多達7228 件,其中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的數量較多。在日常生活中,更有甚者以團伙的形式作案,而且其內部分工明確,結構嚴明,形成專門的產業鏈。有專門負責與被騙者線上接觸的人員,也有專門負責與受害人線下接觸的人員。甚至一些犯罪分子通過成立婚姻介紹公司來獲取詐騙對象的隱私信息,如工資收入、性格、愛好,從而實施詐騙行為。
婚姻欺詐往往被當成民事糾紛處理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涉及當事人的情感因素,接警人很難辨別被害人報警是否出于感情原因而夸大事實或誣陷,從而對是否存在犯罪行為產生懷疑,現實生活中也確實存在因為感情出現問題而報警誣告的情況。[5]普通婚戀糾紛以雙方具有感情為基礎;婚姻欺詐同樣也是以雙方具有感情基礎從而實施詐騙行為的,這就造成兩者難以區分的問題。此外被害人察覺被騙并報案后,一些犯罪分子會利用對方感情的“軟肋”,利用被害人來逃脫罪責,被害人基于對犯罪人的感情或是自尊心而態度搖擺不定,在問題的焦點上顧左右而言他,也是司法實踐中難以處置的情況。
在一般的詐騙行為中,其行為方式主要表現為利用虛假的身份或編造謊言行騙,傳統詐騙的行為方式都比較直觀、類型化,被害人通常易于察覺,不容易上當受騙,因此對于傳統詐騙來說司法實踐中通常不會存在證據認定困難的問題。
但對于婚姻欺詐的證據認定則存在很多問題。一方面,婚姻欺詐犯罪中被害人存在較強的主觀情感色彩,因此對于一些事實與線索往往存在夸張的成分,導致辦案人員獲取客觀真實的口供存在一定的困難,從而引起放縱犯罪的后果,或者使單純的感情糾紛上升為刑事案件,制造冤假錯案;另一方面被害人的處分行為,首先是基于被害人陷入錯誤的認知,在詐騙罪中處分行為是“欺騙行為”,以及基于欺騙行為引起“認識錯誤”,與行為人“取得財產”之間起鏈接作用的要素。但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的被害人都將舉證的重點放在其處分行為并非基于其主觀真實的意思表示,而是出于對方的欺騙作出的處分,而忽略對行為人欺騙行為的舉證,這樣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的作用,因此在絕大多數案件中都因為證據不足的原因而未追究責任。
從訴訟法的層面來看,證據不足反映的問題就是舉證的問題。舉證是訴訟中證明對方有罪的重要環節,《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若僅存在被害人的口供,根據“孤證不能定罪”的原則,很難證明婚戀詐騙的客觀存在。同時,由于婚戀詐騙的行為具有特殊性,證明被告人具有婚姻欺詐的故意具有很大的難度,具體來說證明行為人主觀上以獲取錢財為目的,并且實施了發展男女朋友或者婚姻關系的行為。這往往涉及被害人的隱私,所以難以取證,或者被害人根本沒有意識收集證據。如果行為人通過登記與被害人取得了合法的婚姻關系,那么更無法證明其主觀上的非法占有目的與詐騙的故意了,因此舉證方面存在很大的問題。
目前我國《刑法》中雖然存在詐騙罪的立法規定,但在司法實踐中并沒有完全利用《刑法》對騙婚行為進行規制,對于騙婚行為大部分還是通過調解或民事訴訟等民事途徑解決。在民事法律規范中與騙婚行為直接相關的法律規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五條規定:“當事人請求返還按照習俗給付的彩禮的,如果查明屬于以下情形,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一)雙方未辦理結婚登記手續;(二)雙方辦理結婚登記手續但確未共同生活;(三)婚前給付并導致給付人生活困難。適用前款第二項、第三項的規定,應當以雙方離婚為條件。”根據該司法解釋規定,在行為人取得彩禮且未進行婚姻登記的情形下,被害人可以通過民事訴訟的方式請求返還彩禮。從這個角度看該司法解釋確實為騙婚者返還彩禮提供了一定的規范基礎,明確了騙婚人的法律責任。但民事制裁相比刑事制裁,所能發揮的事后救濟、法律責任的威懾力以及預防效果始終是有限的,這也是司法實踐中婚戀詐騙如此猖獗的原因。
在上文可以看出僅通過民事途徑來規制此類行為能發揮的事后救濟以及預防效果有限。雖然婚戀詐騙行為具有侵犯人身與財產的特殊性,但通過與詐騙罪的行為結構相比兩者存在一定的重合部分,即一方面兩者在刑法的評價上具有等價性,另一方面婚戀詐騙得到行為結構與詐騙罪的犯罪構成具有一致性,都存在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手段,主觀上都存在非法占有目的,所以說騙婚行為符合詐騙罪的行為結構,這就要求辦案機關在遇到此類案件時,需掌握本罪的入罪標準。
因此,辦案機關可以借鑒《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五條中所規定的情形以及其他明顯屬于詐騙行為的情形,作為詐騙罪客觀行為的一種表現方式來進行把握。并且在此基礎上,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結合獲取利益一方的認知能力、雙方之間是否存在一定的感情基礎、獲取錢款的去向以及獲取利益的一方過去是否存在類似行為等,來綜合認定其主觀上是否存在詐騙的故意以及非法占有的目的。即需要辦案人員與司法裁判者根據個案情況進行具體判斷,從而為司法實踐提供一個相對確定的標準,嚴密法網。
在上文中提到由于情感糾紛與婚戀詐騙在司法實踐中易混淆,存在難以界定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明確二者的界限與標準。一方面來說,情感糾紛與婚姻欺詐的相同點是兩者都涉及一定的財產關系與人身關系,這同樣也是兩者之間的易混淆點,仔細分析兩者的區別可以發現,兩者所涉及領域的比重不相同,在情感糾紛中主要的爭議點集中在人身關系,繼而發展到雙方對于“彩禮”退賠、“分手費”等財產關系的糾紛上;但婚姻欺詐的場合主要的糾紛在財產關系。具體來說,辦案人員在辦理案件時要對案件糾紛所涉及的領域作出衡量,對比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糾紛在案件中的比重;可以根據二人的關系存續過程中的支出是否具有社會相當性來進行判斷,例如一方對另一方的支出是否超出作為社會理性人的認知,從而判斷其客觀行為是否同詐騙罪的實行行為具有相當的社會危害性。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行為人的主觀要素,如果行為人主觀上以玩弄對方感情為目的實施欺騙對方的行為,且未造成對方財產損失或造成較小的損失,只能評價為不道德的行為而不構成婚姻欺詐。
在正常的刑事訴訟程序中,舉證責任一般是由檢方承擔,這一點毫無疑問。王澤瀅在《論婚戀詐騙行為的刑法規制》一文中提出,婚戀詐騙行為中牽涉到了很多主觀上的因素,這就給檢方承擔證明責任帶來了很大的困難,這種情況下,可以參考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將本罪設定為法律推定犯罪且“說明來源”是阻卻推定犯罪成立的正當化事由。[6]這種“證明責任轉移”的觀點在理論上存在諸多詬病。首先,此觀點中所參考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作為一種有罪推定,加重了被告人一方的義務,屬于適用“相對嚴格責任”原則的情形,但“相對嚴格責任”其本身在學界上就存在爭議;其次,婚姻欺詐在刑法層面屬于詐騙罪的范圍,如果轉移婚戀詐騙的證明責任,勢必會引起與其他詐騙行為的不協調,破壞法秩序的統一。因此針對該問題應當在立法層面解決,可以采用司法解釋的方法針對詐騙的非法占有目的有針對性地解釋,可以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定:“行為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認定其行為屬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利用經濟合同進行詐騙:(一)明知沒有履行合同的能力或者有效的擔保,采取下列欺騙手段與他人簽訂合同,騙取財物數額較大并造成較大損失的……(二)合同簽訂后攜帶對方當事人交付的貨物、貨款、預付款或者定金、保證金等擔保合同履行的財產逃跑的……”也就是說行為人的某種客觀表現符合法律規定時,檢方只要提供行為人客觀上存在特定行為的證據,便能證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主觀犯意,即采用客觀行為來進行主觀推定,從而來達到降低證明責任標準的目的。
解決婚姻欺詐的問題,除了通過普法層面在源頭上消滅行為人的動機,更重要的是通過對詐騙罪行為結構的把握,來明確把握婚姻欺詐的入罪標準;同時建議出臺新的關于非法占有目的的司法解釋,以便為刑事訴訟提供明確指引。并且在此基礎上要明確民事情感糾紛與刑事婚戀詐騙的界限。通過以上措施可以為規制婚戀詐騙行為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