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云
中共秦皇島市委政法委員會,河北 秦皇島 066004
一些網絡大V、網紅,甚至法律人在宣傳正當防衛制度時誤解誤讀,諸如:現行法律制度下,如果你被人打了,只要不危及生命安全,就不能還手;還手就成互毆,路人也不能幫忙,幫忙就是群毆,打贏了坐牢,打輸了住院。甚至曾有警方官媒如是說,例如2021 年12月18日,擁有百萬粉絲的短視頻號“某西警方”發布一段普法視頻,女警用9 張圖卡解讀防衛制度,上面寫著:被人打了能還手嗎?如果對方危及你生命,請立即還手,保護自己。如果沒有危及生命安全,請第一時間報警,輕微傷情拘留、罰款,輕傷以上承擔刑事責任。想要輕判,必須請求你的諒解。例如輕率還手,打贏坐牢,打輸住院。
2022 年6月13日,某訊、某易、某狐、某看視頻等網絡媒體集中轉播“某西警方”上述視頻。不僅如此,類似不當宣傳仍在一些網絡平臺傳播,不同程度誤導公眾。
但是,我國正當防衛制度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我國已建立起與社會發展相適應、滿足公平正義需求的正當防衛制度。何以出現上述誤解?癥結主要集中在法律制度實施層面,學法用法適法未能跟進,人們仍沿用舊有正當防衛制度指引、評價當下防衛活動,未能激活私力防衛能力。
1979 年我國《刑法》遵循“執兩用中”和適度原則初步確立起正當防衛制度,將防衛過限確定為“超過必要限度造成不應有的危害”。1997 年《刑法》修訂時規范了正當防衛概念,將防衛過限修改為“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增設了無限防衛權,提高了防衛過限的認定門檻,但條款簡單,無配套法律解釋,實務中對“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重大損害”等要素的理解與界定存在爭議。
正當防衛作為出罪的違法阻卻事由,卻存在適用規則不明確不具體的情況,在執法司法中飽受爭議,難以適用。尤其是防衛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死傷,在唯結果論下,淡化不法侵害在先,且由此引發防衛行為的時間次序與因果關系兩要素,進而將防衛程度的必要性降階為防衛啟動的必要性。在此基礎上,公安偵查階段,囿于取證難、反對以暴制暴、“我死(傷)我有理”的信訪壓力,以及規避瀆職追責等因素,將正當防衛認定為互毆或防衛過當,進而認定為故意傷害罪[1],并以此收集固定證據;審查逮捕、審查起訴階段同樣囿于信訪壓力和缺乏明確、具體的統一適用規則,亦圍繞“互毆”提出補查意見,補強證據;審判階段對于坐實的“互毆”,亦難做出無罪判決。導致正當防衛規則在司法實務中較少適用,一度被稱作“沉睡條款”。但正義的聲音未曾缺席,“山東于某案”“福州趙某案”“昆山龍某案”“麗江唐某案”等涉正當防衛案件一次次拷問著原正當防衛制度。
2020 年8月,正當防衛制度在正義的呼喚中迎來重大調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印發《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正當防衛指導意見》),在原防衛制度基礎上做了重構,提出“法不向不法退讓”理念,建立了一系列務實管用的適用規則,在制度上激活正當防衛“沉睡條款”,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義。特別是《正當防衛指導意見》第十一至十三條規定,只有同時具備手段與強度“明顯超過必要限度”和“造成重大損害”結果兩個要件才能認定防衛過限,缺一不可,又將造成不法侵害人“重大損害”的門檻提高至重傷及以上,明確輕傷及以下損害結果不屬于重大損害,提升防衛過限的門檻,給公民防衛“松綁”提供了確定性指引。
見義勇為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國家倡導公民同違法犯罪作斗爭。但我國尚未建立起全國統一適用的見義勇為法律制度,以省、自治區、直轄市地方立法的方式對見義勇為工作做出規定。見義勇為行為可歸結為三個共性特征:一是無義務性。見義勇為者沒有救助義務。二是利他性。見義勇為是為保護國家利益、公共利益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權利,體現道“義”。三是危險性。面臨危險時,不顧個人安危,表現“勇”敢。例如,2014 年《河北省獎勵和保護見義勇為條例》第二條規定:本條例所稱見義勇為是指在法定職責、法定義務之外,為保護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的人身、財產安全,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的行為。
分析對比正當防衛與見義勇為制度,二者中有一部分交叉重疊,表現為同時具備兩個要件:一是利他性,而利己可構成正當防衛,但不構成見義勇為;二是無義務性,即防衛人無救助義務。防衛人如果是履行保護或監管義務,只能構成正當防衛,不成立見義勇為。在不法侵害下,正當防衛與見義勇為均可成為反制措施,即此種正當防衛包含一部分見義勇為。之所以說一部分,是因為見義勇為行為還包括搶險、救災等危險。故,從面對不法侵害的防衛反擊角度看,正當防衛與見義勇為系包含與被包含的種屬關系。
通過對近年來有影響的正當防衛案件和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正當防衛指導案例、典型案例加以梳理,將不法侵害類的正當防衛案件人物、情節予以拓展,發現幾乎所有正當防衛類案件均可分為三類私利救助主體,即受害人自力防衛、義務人防衛和旁觀者見義勇為。
正當防衛案件中此類主體最多,例如“昆山龍某案”“麗江唐某反殺案”“汪某佑正當防衛案”“盛某平正當防衛案”“劉某勝故意傷害案”。嚴重影響群眾安全感的暴力事件一般表現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恃強凌弱。
此類主體一般有四個選項:一是以攻為守,正面反擊,但可能招致更強烈侵害;二是退讓周旋,嘗試將損害降至最小,可稱智斗;三是退讓逃離;四是他人出手相助,彌補受害人戰力不足。中間兩項取決于現場條件和防衛雙方睿智、體能等。以唐山打人案為例,陳某志騷擾不成扇王女嘴巴并推搡,王女及同伴李女隨后相繼抄起啤酒瓶,后者砸中陳某志,二人此時的反擊行為均符合《正當防衛指導意見》中的防衛條件,前者屬于第一類主體,后者具有見義勇為性質。此外,通過報警等公力救濟尋求庇護是法定途徑和必選項,但有時遠水難解近渴,權宜之計是再尋他路。易言之,面對恃強凌弱的不法侵害,受害者通過自力救濟和公力救濟帶有不確定性。而面對緊迫的不法侵害,更期待第三方力量加入。
第二類主體與第一類主體相比,案件數量較少。此處的救助義務是具有法定職責、法定義務、約定義務的人以及先行行為給他人帶來危害而引發的救助義務等。法定職責主要指警察、消防員等,如若不為,可能涉嫌瀆職。法定義務是指《民法典》等法律規定的配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間具有的撫養、贍養、扶助等義務。例如陳某杰正當防衛案中,為制止妻子被數人調戲、毆打而刺傷不法侵害人的行為,丈夫有保護妻子的義務,屬于此類主體。
第二類主體的救助義務可分為對受害人的保護義務和對危險源的管控義務。例如2011 年上海徐某強奸案,徐某將女子黃某帶至姨夫陳某獨居的一室公寓玩。夜晚,徐某對該女子實施強奸,女子向一簾之隔的陳某求救。陳某未采取阻止措施,女子被奸淫。陳某作為特定場所管理人接收受害人到自家入住,對受害人負有排他的保護義務;陳某是徐某的長輩,能救而不救,可能構成不作為幫助犯。回到唐山打人案,假設王女丈夫在同桌就座,明知妻子被他人毆打,能保護而不保護,造成嚴重損害,可能構成放任的不作為幫助犯。因此,面對恃強凌弱的不法侵害,受害人寄望于具有救助義務的第三人,效果仍難保證,且在義務人同樣勢弱時亦不可取。
此類主體在三類私力防衛主體中案件數量最少,主要原因是“吃瓜”群眾的防衛動力未能激活。福州趙某正當防衛案發生在《正當防衛指導意見》實施前,趙某見義勇為手段并未過限,但造成重傷二級的損害結果過限,一度被刑事拘留,盡管檢察機關做出不起訴決定,卻留下打贏坐“牢”的歷史印記。又例如成都“鏟子哥”會同輔警、“牌子哥”等人共同制伏行兇者。第三類主體與第一類主體的本質區別在無須逃跑,因為見義勇為者并非不法侵害的對象;與第二類主體的本質區別在于救助義務,屬于道德層面的義舉和法律賦予公民的權利,可為可不為。
法律上激活三類主體正當防衛的動力,構成政治上的群防群治,意義重大。
作為良法的正當防衛制度,只有在法的遵守、法的適用、法的執行三個環節暢通無阻,方可善治。而執法、司法、守法的前提均須學深悟透法律規則。盡管《正當防衛指導意見》給防衛行為適當“松綁”,而在法的實施層面尚存兩點不足:
制定法所提供的法律規則可分為行為規則和裁判規則,所謂行為規則,是向一般人提供的如何行為的法律規則;所謂裁判規則,是向裁判者提供的裁判糾紛之標準的法律規則[2]。《正當防衛指導意見》出臺后,最高人民法院起草小組在2020年第28 期《人民司法》刊登《〈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開宗明義指出:《正當防衛指導意見》的公布施行,對于指導各級公檢法機關準確理解正當防衛的法律規定,正確處理涉正當防衛案件,依法維護公民的正當防衛權利……。故而,《正當防衛指導意見》屬于裁判規則。而裁判規則專業性強,普法宣傳需要轉化,公眾方能準確理解與應用。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裁判規則專業性強,公眾難理解。《正當防衛指導意見》作為裁判規則,專業規范的表述可避免歧義,使司法工作者準確理解與適用,但老百姓精準理解確有難度。例如第十一至十四條,認定防衛過當要求同時具備“明顯超過必要限度”和“造成重大損害”兩個條件,提高了適用門檻,而篇幅較長、語法邏輯層次相對復雜,相對老百姓晦澀難懂。另一方面裁判規則在事前難以實現確定性指引。例如第二條強調:認定正當防衛要“立足具體案情,依法準確認定”,并要求“充分考慮防衛人面臨不法侵害時的緊迫狀態和緊張心理,防止在事后以正常情況下冷靜理性、客觀精確的標準去評判防衛人”。這是對辦案人員事后認定正當防衛提出的要求。倘若防衛人沒有準確理解防衛規則,面對不法侵害出手防衛前,無法穿越時光隧道征求事后的辦案人意見。又如第二十條規定,刑事訴訟各環節均可認定正當防衛并終結程序,而事實是,防衛人一旦出手且給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傷,可能被以故意傷害等罪名立案偵查,面臨刑拘、逮捕等監禁措施。易言之,防衛人面對不法侵害時,如未能精準理解和把握正當防衛制度,恐難發揮指引與預測作用。
《正當防衛指導意見》雖為良“法”,但機械地宣講晦澀難懂的條文或片面解讀,公眾遇到暴力傷人時,自然難以產生“松綁”效果。究其原因,就是普法宣傳出了狀況,未能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語言宣講防衛規則及立法精神,不接地氣,存在斷檔,仍按“打輸去醫院,打贏進監獄”做出抉擇。
站在旁觀者角度,沒有精準把握何時才能防衛以及什么程度不過限的情形下,面對與己無關的不法侵害,是冒著被打死打傷或追究刑責的風險出手相救,還是袖手旁觀,哪個更符合人性?唐山打人案中諸多旁觀者用實際行動作了回答。2022年6月11日,清華大學法學院勞東燕教授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時指出:普通人的勇氣需要制度加以支持,如果沒有制度保護作為后盾,絕大多數人首先考慮的都會是自保。這里的制度加持,并非正當防衛制度設計的加強,應是制度的落地落實。
針對不法侵害的三類私力救濟主體和報警的公力救濟手段幾乎覆蓋逃避之外所有可能的應對方式,而我國正當防衛制度再完善,若全民普法宣傳不到位,法律效果、社會效果也難遂人愿。未學深悟透防衛制度,法的實施會打折扣,執法司法仍將正當防衛按互毆處理,“打輸去醫院,打贏去坐牢”等錯誤觀念依然盛行。而走出正當防衛誤區的突破口,重在普法環節,堅持誰執法誰普法,執法者率先學法用法,進而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開展正當防衛制度的普法宣傳,讓執法者和社會公眾掌握正當防衛的條件與限度,破除認識誤區,真正給正當防衛和見義勇為行為“松綁”,讓不法侵害的暴力行為在人民防線中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