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華,郭怡敏
社會成員的年齡增長,往往蘊含著特定的社會意義,相應的成長階段總會被賦予不同的角色特征。在此過程中,社會個體通過具體的儀式完成了社會身份、生命狀態的轉變,例如成年禮、婚禮、葬禮等,這些特定的人生儀禮對應著社會成員在不同階段的人生軌跡?!伴_鎖”禮在中國不同地區廣泛流傳,是各個地域千百年來形成的獨具特色的成年禮,其賦予個體自然生命以社會意義,通過一系列儀式傳遞著當地社會的文化認同,親朋好友的參與使得“開鎖”禮更加意蘊深長。
自人類學誕生以來,有關儀式的研究一直是熱點主題,涂爾干(émile Durkheim)、莫斯(Marcel Mauss)、利奇(Edmund Leach)、特納(Victor Turner)、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等人都對儀式研究做出過重要貢獻。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等人將儀式與神話關聯到一起,認為儀式是神話的表演與描述,二者相互交融;而克拉克洪(Clyde K.M.Kluckhohn)則主張儀式與神話在相互交叉中彼此獨立;涂爾干、特納等人認為儀式是宗教的組成部分,對儀式進行研究要首先明確其所處的結構性位置,特別要關注儀式的象征與指示功能。①彭兆榮:《人類學儀式理論的知識譜系》,《民俗研究》2003年第2期。“通過儀式(Rites of Passage)”的出現標志著學者們更加關注對儀式的技術性、實用性等方面的探討?!巴ㄟ^儀式”是推動個體社會化的重要工具,一方面,個體經過“通過儀式”的考驗與磨礪對身份與義務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②Blumenkrantz,David G.,and Kathryn L.Hong.“Coming of age and awakening to spiritual consciousness through rites of passage.”New Directions for Youth Development 2008.118(2008):97.另一方面,個體與社區共同體的關聯,借助這一場域得以凸顯。人們通過義務型、互惠性的送禮為受禮者祈福,實現維系社會關系、親屬關系的功能。③Khattri,Man Bahadur.“Rites of Passage:Flow of Gifts.”Dhaulagiri Journa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4(2010):111-128.
國內學者對于“開鎖”儀式的研究,大多基于一定的田野調查資料,在描述儀式過程的基礎上進行象征意義的解讀。例如,林繼富等人從家庭記憶、個體記憶雙重載體出發,探討了“開鎖”儀式在保佑個體、延續家族、凝聚社區等方面的具體作用。④林繼富,閆靜:《生命實踐記憶的文化建構——基于井陘縣大梁江村“開鎖兒”儀式的討論》,《思想戰線》2021年第1期。唐魁玉等人分析了儀式中物質符號與意識結構的象征內涵,挖掘了“開鎖”儀式中蘊含的祖先崇拜、男女有別、長幼尊卑等文化意蘊。⑤唐魁玉,靳含靜:《“圓鎖禮”儀式象征研究——以山西長子縣丹朱鎮為例》,《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還有研究者注意到現代化潮流逐漸影響了“開鎖”儀式的舉辦規模、儀式內容、習俗意蘊。大部分成果傾向于從社會記憶、儀式象征等視角來解讀開鎖儀式背后的文化事項,較少借用人類學“通過儀式”的相關理論,來對這一習俗展現出的特殊意義及其呈現的社會功能進行較為系統的研究。
鑒于此,本文試以山西省晉東南地區(主要包括晉城、長治兩市)為例,從器物準備、儀式過程等內容出發,探討開鎖儀式中的個體生命實踐、集體社會實踐、親屬關系結構等問題。2021年1月到2月,筆者在山西省晉城市沁水縣常店村對當地的開鎖儀式進行了田野調查,發現“開鎖”禮在當地社會成員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影響,該習俗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面對這樣的文化事項,本文試圖探討一系列獨具特色的儀式如何使個體獲取對生命與社會的感知;“開鎖”禮中呈現出怎樣的角色特征,“開鎖”禮生生不息地流傳如何建構以親屬互動為主的社會關系網絡。
“開鎖”禮,又稱“圓鎖”“過十三”,是晉東南地區源遠流長、經久不衰的成年禮,標志著個體從孩童向成人的身份轉變,家長通常在孩子13歲時為其舉辦“開鎖”儀式。在一些家庭,假如兩個孩子相隔兩歲,則會在年紀較小的孩子13歲時為二人合辦一場開鎖禮。受“男尊女卑”等觀念的影響,女子不一定在13歲或15歲時舉辦,可以延遲至結婚前再補辦。在“開鎖”禮的具體規則中,家中長子或長女必須“大辦”,即儀式過程必須包括宴請賓客等內容。之后的孩子可以選擇“小辦”,家長需要操辦祭祀活動,但無需宴請賓客。一般情況下,主事家庭通常在正月初六至十四之間,任選一天舉辦“開鎖”儀式。選擇這樣的時間節點,主要源于這期間外出的人們紛紛回鄉過年,前來參加的賓客更為齊全,人多熱鬧的氛圍較為濃厚,孩子可以獲得更多親友的祝福。有時候家長也會選擇孩子生日當天舉辦,這樣能夠增添一層歡喜的意味。過去基本上都是在家里招待前來參禮的親友,如今為了待客方便,在家中舉辦祭祀儀式后,主人家往往選擇在附近的飯店宴請賓客。晉東南地區的人們將“開鎖”禮視作為子女盡心意的表達工具,在家族老人的監管以及其他社會機制的規約下,盡管“開鎖”禮的內容在時代變遷中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其形式呈現出相對穩定的特征。
“開鎖”禮流傳至今,逐漸成為個體生命歷程中不可缺失的活動。一位訪談對象這樣說:“即使在‘文革’時期,‘開鎖’也未曾中斷,人們會省去宴請賓客的環節,在家偷偷地祭祀祖先與神明,為子女‘圓鎖’與祈?!薄9P者曾努力探尋“開鎖”的起源時間、舉辦意義等問題,受訪者們往往很難給出答案。有人這樣回答:“‘開鎖’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孩子長到十三,必須告知祖先和神明;‘開鎖’是為了給孩子開竅,如果以前孩子腦袋不靈光、學習不好,那就給他‘開個鎖’,把他敲醒”。
在舉辦“開鎖禮”前的一段時間,長輩們開始準備各種必需的物品。象征著枷鎖與禁忌的“花枷”,是用麥稈或高粱稈制作而成的圓形枷,外層包有五顏六色的彩紙,一共有78根稈,每六根一面,編織成十三面,最后制成六角形。標識孩子年齡的銅錢鏈,一共13枚,從孩子出生起,一年編入一枚,直至孩子十三歲時制成。飽含長輩祝福的“羊”造型面食(以下簡稱“面羊”),上面描繪有“鎖”“花”等圖案。這些“面羊”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舅舅姨媽、叔叔伯父、嬸嬸姑姑等血親所贈。每人贈送一只“面羊”,每個“面羊”放在三個小花卷之上,一個一個摞起來。一層“面羊”、一層小花卷,頂端放置石榴狀的面食,孩子有多少長輩就有多少只“面羊”。放置水果、蔬菜、油炸食品、糕點等各種物品的貢桌,可以分為大小兩種,大桌可放24盤,小桌可放12盤,大小由主人家根據情況自行選擇。
“開鎖禮”從祭祀開始,在屋內設香爐,祭拜神明。父母上香、叩拜之后,由孩子的奶奶將“花枷”、新鎖、銅錢戴在孩子脖子上。掛鎖完成后,由舅舅將孩子牽至庭院內。庭院內擺有一個大型的祭祀臺,供奉“天地三界十方萬靈道神之位”,祭祀桌上放置“羊”、貢品、香、香爐等物。孩子跪于供桌前,被鎖鏈綁在供桌一角。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舅舅舅媽、姥姥姥爺、姑姑姨母、姑父姨父等長輩依次上香,象征性地開一下孩子身上的鎖。長輩們開鎖完畢后,由舅舅最后把鎖打開,將鎖鏈取下,再把孩子身上的“花伽”、銅錢卸下,隨后拿著系有紅布條的掃帚驅趕孩子,順時針、逆時針各3圈,共打孩子6下。最后,孩子母親在屋內喊出讓孩子歸家的話語,小孩跑回門口,吃3口饅頭,祭祀環節暫時告一段落。
待“開鎖”禮接近尾聲時,舅舅從高處拋下銅錢,孩童們搶銅錢沾福氣。主人家會用錢財、食物換回銅錢。當地人認為積聚了13年煙火氣的銅錢通過祭祀已得到神明的賦能,蓄滿了神圣與世俗的雙重彩頭,厚重的福氣能夠在自家后代身上得以延續。當地的老人們講:“像我們這么大(六七十歲)的人大都不識幾個字,基本搞不清楚家里的銅錢是什么年代流傳下來的。不過,會通過看銅錢顏色和生銹程度來判斷。流傳越久的銅錢,顏色越黑,上面有一些發青發綠的霉斑?;旧蠜]有人家專門去買銅錢,都是從先人手里流傳下來的。一個孩子用完以后,傳給下一個,一輩又一輩地傳承,多年積累的福氣不能傳到外人手里”。參禮者頭戴的紅布,包裹掃帚、銅錢等物的紅布同樣起到了辟邪與祈福的作用。孩子被舅舅用纏著紅布的掃把驅趕,這一行為意在驅災,人們通過身體動作的表達以及紅布的警示,試圖為子孫后代鋪就平安順暢的一生。貢品“面羊”“食物”等器物所指的意義通過祭祀得到了進一步延伸,人們把展現當地特色飲食文化的食物貢獻給神明,經過神明過目與享用的食物具備了神圣性?!伴_鎖”禮結束后,主人家切分“面羊”“小卷”等貢品給賓客們食用,旨在將福氣散逸給親朋好友。
當地的“開鎖”禮代代相傳,既合理化了祖先的權威性地位,也彰顯出對神靈的信仰,它通過人、物、儀式的互動營造了人神交流的場域。儀式中的器物是神圣與世俗的中介,作為當地歷史記憶的文化載體,建構起群體對傳統文化的認知,進而形成包含特殊意義的系統。①解語:《族源神話的展演及其象征性——白依人歷史記憶的器物承載、身體實踐與儀式操演》,《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蘊含著特定文化內涵的器物被人們符號化為具有能量的權威,自它們被納入儀式的那一刻起就不容侵犯,圍繞著器物產生了一套行為規范。例如,六角形的“花枷”不能編制成五角形,當地人認為五角形會給家庭帶來霉運?!盎稀痹谑褂猛戤吅笮枰M行焚燒,要用布包裹灰塵三天之后才能扔掉。女性處于生理期時,不能為孩子開鎖,據說是為了防止破壞孩子的福氣。這些禁忌正是由于賦予器物超脫世俗的神圣隱喻,才使得儀式更加莊嚴肅穆。主人家通過奉以貢品、親友叩拜、吟誦贊歌等活動寄托了對神靈的崇拜、感恩與祈求,試圖通過遵守規范性的行為,不觸碰禁忌來為子女求取庇佑。超自然力量形塑著“開鎖”禮的合法性基礎,“開鎖”禮承擔起溝通神圣與世俗的責任,告知神明社會成員年齡的增長及其社會角色的變化,并借此為世俗成員祈求神明的庇護與恩惠,增強了社會成員面對未來的信心與底氣。
格爾茨認為文化是“從歷史上留下來的存在于符號中的意義模式,是以符號形式表達的前后相襲的概念系統,借此人們交流、保存和發展對生命的知識和態度”。②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109頁?!伴_鎖”禮是由一系列象征符號有機組成的連續體,經過人們世代傳承與發展,凝聚了人們對生命、環境、生計的態度與關懷,持久不衰的認知圖式打破了具體情境對人們認識“開鎖”禮的限制,并演化成一種超自然力量的驅動機制。時至今日,許多年輕父母對“開鎖”禮的流程與意義并不完全熟知,但他們在當地的文化認知下覺得孩子步入13歲必須舉辦“開鎖”禮才得以圓滿,“開鎖”禮的成功操辦得益于宗族長輩與親朋好友的共同指導與幫助。
“開鎖”禮賦予個體以社會身份,而且是個體被宗族、社會接納為正式成員的標志,舉辦過“開鎖”禮的個體才具備死后葬入祖墳的資格。由此可見,成年禮不僅意味著孩子自然年齡的增長,更體現了通過儀式之后社會身份的轉變,尤其展現了鄉土社會對其責任與權利的要求與期待。
成人禮大致可以分為開導型、考驗型、標志型、裝飾型、象征型5種類型。①伊力奇:《“成人禮”的來源、類型和意義》,《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6年第3期?!伴_鎖”儀式是典型的象征型成人禮,通過舉辦祭祀與酒宴接受新的正式成員。個體隨著自然年齡的增長,以13歲為界,從孩童階段步入成人世界,通過“開鎖”禮將孩子從桎梏中解放出來,為孩子開竅并祈求福運智慧?!伴_鎖”禮營造了與神靈進行溝通的意象機制,孩子作為成年禮中的受禮者,脫離了純粹的世俗狀態,融入神圣情境。②王海英:《構建象征的意義世界——學校儀式活動的社會學分析》,《當代教育科學》2007年第14期。當受禮者與神明、祖先之間經過互動與交流后,才能以新的身份進入社會。孩子的過渡狀態會持續3天,“開鎖”禮是過渡期的開始,這3天孩子身上佩戴紅布,經過神靈施法的紅布會在這期間驅散孩子身上的災難。
“開鎖”禮對于受禮者來講具有共同的意義——成為一名取得正式社會成員資格的成年人。然而,從傳統意義來看,“開鎖”禮在晉東南地區男女之間的生命周期中似乎體現著不同的內涵。親朋好友參加開鎖禮時,對男孩與女孩的關注點不同,他們更加關注男孩的學業成績、身高體型,從而判斷這個男孩的才能并推測其未來可能達到的成就;關注女孩時更多討論女孩的相貌、家務能力、交際能力,從而推測其能否長成一個具有異性吸引力與持家有方的女性。開鎖儀式對于參與儀式的男孩、女孩賦予了不同的社會角色。舉辦完“開鎖”禮之后,男孩能夠繼承家庭財產、參與家族決策、承擔社會責任,在諸多家庭事務上開始擁有發言權。女孩在此方面的角色特征則體現得不太明顯,“開鎖”禮對于女孩的意義大多與其生理機能相關聯,13歲左右女子生理基本發育成熟,通過“開鎖”禮之后女子具備了談婚論嫁、舉辦婚禮、生兒育女的資格,長輩們在酒宴上紛紛向女子們送上祝福,期望她們健康美貌、生活幸福。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如今當地人對男孩與女孩角色期待的差異化漸漸縮小,女性開始步入傳統意義的男性領域,在公共領域的話語權逐漸上升。因此,“開鎖”禮對于男孩、女孩的意義差異也在不斷縮小,人們對成年后的孩童逐漸有了更加相似的期待與祝愿。
原先穩定的社群結構隨著宗族成員“開鎖”禮的舉辦發生了變動,新一代的力量涌現出來,并通過這樣的儀式實現了社會角色的轉換。個體經過“開鎖儀式”的考驗與洗禮,身份從“孩童”轉變為“大人”,開始承擔起家庭、宗族的相關事務。女孩們要跟隨母親學習廚藝,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男孩們開始參與田間勞作,跟隨父親在清明節、春節等重要節日去掃墓以履行家族成員的應有義務。在傳統社會里,“開鎖”禮后的男子可以定親、成婚,成家后開始立業,在宗族事務與社會決策方面開始擁有獨立的主體資格。晉東南地區的“開鎖”儀式,折射出當地人的行動邏輯——根據個體的生命周期而對其采取不同的行為與態度;依據個體生理與心理機能的發展而進行鄉土文化的社會化?!伴_鎖”禮成為個體生命歷程中一段濃墨重彩的記憶,明晰了自身在集體中的位置,體驗了生命的能動性。“開鎖”禮既受到當地社會文化系統的影響,被人們持久不衰的繼承與流傳,也反作用于當地的社會秩序,形塑了人們的行為準則。經歷了繁雜的“開鎖”儀式后,社會成員開始意識到自我身份的變化,這一模糊的概念在家庭成員與社會的一系列新的行為要求中逐漸清晰起來。
在當地社會文化系統的影響下,“開鎖”禮的舉辦具有一定的社會強制性,儀式舉辦的時間、流程、準則等都受制于當地的民俗慣制。人們把“開鎖”禮視為祖祖輩輩固有的儀式活動,如果孩子在13歲時未能如期舉辦,家長則會在婚禮前為其補辦,只有舉辦過“開鎖”儀式才能結婚。在1歲至13歲期間,孩子會在脖子上佩戴銅錢,佩戴的數量與年歲一致,外人通過看脖頸上的制錢便可辨認其真實年齡,當孩子年滿13歲時,“開鎖”后就能取下制錢。開完鎖的孩子被人們視為“大人”,過年時就不會再得到壓歲錢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相關儀式的舉辦,他們完成了社會身份的轉變。在“開鎖”前,一些孩子在學業或處事方面如果不夠機敏,家里的長輩則期望通過“開鎖”幫助他們“開竅”,讓其變得更加聰明伶俐。當地流傳著一個有趣的說法:“‘開鎖’當天,長輩用大蔥敲孩子的頭三下,孩子的腦袋就會變得更加靈光,學習不好的孩子從此開了竅,將來能夠考取一個好大學”。
“開鎖”禮由器物、儀式、語言等一系列象征型符號構成,具備了抽象、象征的意義。這些符號不僅標志著個體社會身份的轉變,同時也成為當地文化的表征,社區共同體受到“開鎖”禮這一符號機制的束縛,在一定意義上“開鎖”禮超越了個體對于家庭的意義,進而成為一種集體性的文化活動。“開鎖”禮作為一種集體制度,將社區內所有人的角色區分為孩童與成年人、正式社會成員與非正式社會成員。成年人占據主導地位的鄉土秩序通過“開鎖”禮授予未成年人正式的身份,一個缺失社會身份的人無法獲得參與集體生活的資格。例如,20多年前鄰村有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在和玩伴戲耍的過程中,不小心掉進了荒廢已久的茅坑,大家找了五六天才發現女孩尸體,但家族長輩們對其父母講,女孩尚未長到13歲且沒有舉辦過“開鎖”禮則不能進入祖墳,最后女孩的父母不得不另外置地安葬了女孩。由此可以推測,當女孩的父母去世之后,不會再有人給她掃墓了,女孩在成長過程中發生了意外,宗族長輩認為這是冥冥之中的歸宿,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最終未能成為具有真正社會意義的人。
“開鎖”禮作為一種符號標志,形塑了當地人的集體準則與社會團結,構造了當地社區的文化規范,參與儀式的個體比尚未通過儀式的社會成員具有更強的集體歸屬感①Wen,Nicole J.,Patricia A.Herrmann,and Cristine H.Legare."Ritual increases children’s affiliation with in-group members."Evolution and Human Behavior 37.1(2016):54.。個體通過“開鎖”禮進一步明確了社會生活的意義,感悟到了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的存在狀態。具有表演性與神秘性的“開鎖”禮,將社會對個體身份的要求印刻在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心中,隨后受禮者與參禮者在頭腦中重新解釋并吸收自身接收到的信息,并在之后的社會互動中將其表現出來。
“開鎖”禮的象征意義與實踐意蘊通過完備的儀式活動在代際之間不斷傳承,莊嚴鄭重的“開鎖”流程重構了個體對生命歷程的認知,影響了個體生命記憶的建構。通過“開鎖”儀式,個體對自身所處的社會關系網絡及鄉土社會秩序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對于當地人而言,“開鎖”禮是維系社會關系、溝通群體感情的傳統儀式活動。在舉辦“開鎖”禮過程中,父母、奶奶、姥姥、舅舅,以及其他血緣關系較近的親屬必須參加。這些角色的不可或缺性通過祭祀與開鎖兩個環節呈現出來,儀式的細節體現出社會關系的等級、社會角色的權威等深層內涵,并發揮出其在鄉土社會中重塑社會秩序的功能。
在“開鎖”禮中,親屬關系的等級比較分明,不同親屬角色會各司其職,共同在儀式過程中發揮具體作用。舅舅是最重要的參禮者,其發揮的作用在整個儀式中最為明顯。孩子身上的鎖被其他長輩象征性地開一下,最終由舅舅打開。舅舅拿著包有紅布的掃把驅趕孩子,試圖通過六下拍打幫助孩子驅散身上的厄運。當地人稱舅舅為老舅爺,“老”“爺”二字是對“舅舅”這一具有權威性稱呼的描述。舅舅在當地社會成員的生命歷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其對外甥(外甥女)具有教導的義務,有責任幫助外甥(外甥女)熟知社會規則、培養良好的品格。當地甚至流傳著更為夸張的說法,在宗法社會一個人假如給鄉里造成巨大危害時,舅舅有權將其處死。分家時舅舅作為主持人,會根據自己的準則給外甥們分配財產,在外甥的經濟資產繼承方面具有決策權。其他一些文化習俗也從側面顯現出舅舅的崇高地位,例如春節時,當地人會在大年初二到舅舅家拜年,攜帶豐厚的禮品以示尊敬,給舅舅拜完年后才可以去別的親戚家拜年。當一個人沒有舅舅時,則由外祖父擔任起舅舅在“開鎖”禮中的相應責任。
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祖父的重要性,都從側面顯現出母系氏族文化的遺留對于當地傳統習俗的影響。以農耕文明為主的社會大多經歷過母系氏族社會,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女性是干活的好手,她們在維持生計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②儀平策:《論中國母性崇拜文化》,《民俗研究》1993年第1期。晉東南地區的人們生活于盆地之內,以暖溫帶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為主,生存供給主要來源于田地。從民間信仰來看,晉城市沁水縣、澤州縣等多地普遍流傳著女媧的傳說?!稘芍莞尽ど酱ā份d:“縣東南35里,插入天漢,高若浮云,形家謂為天馬,上有伏羲廟,經谷有媧皇窟,相傳補天處”。①朱樟:《澤州府志》,三晉出版社,2016年,第7頁。當地老百姓認為女媧不僅有補天、造人的不朽功勛,還能庇護孩子的健康成長。女性因生養子女的職能而在家族中獲得了崇高地位,母親的同胞兄弟姐妹隨之也備受孩子們的崇拜與尊敬。當筆者與村里的老人們探討為何由舅舅主導“開鎖”儀式時,老人們的回答大多是:“因為老舅爺是孩子媽媽的同胞兄弟,他是跟孩子在血緣上最近的長輩,你說不找讓他來開鎖,行嗎?”。
盡管如此,“開鎖”禮的順利進行仍然離不開整體性社會關系網絡的支持,孩子的“本家”(父親宗族的親戚)雖然不承擔“開鎖”禮的表演角色,但他們具有默契的分工,能夠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做好“開鎖”儀式中的其他工作,例如接收禮金、器具擺放、幫廚倒水、食物采購等,使整個儀式能夠順利完成。無論哪家舉辦“開鎖”儀式,其他宗族成員都會協調好手頭工作回鄉幫忙,相熟的人們也會明里暗里地比較哪家的本家干活更利落、家族更和睦。有一個家族在20世紀饑荒年代四分五裂,其中一支比較富裕的族人帶著家譜與錢財逃到了河南。這個逃出去的分支最近幾年又與留存在山西的家族恢復了聯系,他們將本家孩子的“開鎖”日定為每年返鄉祭祖的日子。在“開鎖”這個特別的場合,家族成員聚集在一起探討家族的興衰與分合,通過營造共同的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重構當下的情感聯系。
從參與開鎖儀式的親屬關系中,能夠看出盡管以舅舅為代表的母系親屬發揮的作用相對更顯著一些,但是并沒有完全忽視父系親屬的作用,兩邊親屬的參與環節與參與過程不是割裂的,而是一個有機互動的關系。經過“開鎖”儀式后,受禮者不僅獲得了傳統意義上鄉土社會的認可,還使其熟悉了以親屬關系、血緣關系為核心的鄉土社會倫理規則,并擴大了其在日常交往中的社會資本,使之具備了走向社會應有的鄉土知識認知。這樣的成年禮不僅是受禮者的社會化過程,也是通過該儀式實現社會角色與身份的轉化,從而闡明了其在本土社會應具有的責任與義務。
誠如拉德克利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所言:“儀式特定的社會功能就表現在它對這些社會情感的作用方式上,儀式對這些社會構成所依賴的社會情感在某種程度上起著調節、維持和代代相承的作用”。②A.R.拉德克利夫-布朗:《原始社會的結構與功能》,丁國勇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59頁。從儀式行為來看,通過“開鎖”這樣的時空場景,主人家將親朋好友聚集在一起,把參與受禮的孩子引介在親友面前,使其對不同親屬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并明確了孝道在鄉土社會的重要意義。從儀式情境來看,“開鎖”禮為人們提供了歡聚與交流的機會,在參加不同孩子的“開鎖”禮中,不同家庭、宗族建立起他們的關系譜系,進而編織成鄉土社會的關系網絡。穩定有序的社會關系網絡是社會成員安家樂業不可缺失的助力,也是維系社會團結堅不可摧的紐帶;③王霄冰:《文字、儀式與文化記憶》,《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伴_鎖”禮的舉辦,還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人們的集體意識與社會道德力量。④薛藝兵:《對儀式現象的人類學解釋(下)》,《廣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3期。從更加深層的角度來看,成員情感與社會網絡的維持與再生產,能夠助推鄉土秩序的鞏固與延續,“開鎖”禮對個體行為與社會結構的特殊意義也就顯現了出來。
晉東南地區的“開鎖”禮在長期的傳承發展中,逐漸形成了“鎖”“面羊”“花枷”“銅錢”等儀式文化符號,并以這些符號為載體建構了祭祀、掛鎖、開鎖等固定性流程。在具體儀式的進行中,個體強烈的主觀信任與集體記憶的傳承,促成了“開鎖”儀式的經久不息。①彭文斌,郭建勛:《人類學儀式研究的理論學派述論》,《民族學刊》2010年第2期。作為“通過儀式”的“開鎖”禮,其順利完成標志著個體成為鄉土社會的正式成員,并以表演性的敘事方式,傳達著當地社會對此成員的接納與祝福,蘊含著長輩對后代子孫平安順遂、大有作為的祈禱與期盼?!伴_鎖”禮還是一項彰顯社會秩序,聯系個體情感的集體行動,它秉持著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倫理觀念,為親朋好友搭建起類似節日一樣的互動場域,以受禮者為核心聯結母系親屬和父系親屬,進而增強了以親屬關系為基本元素的鄉土社會秩序?!伴_鎖”儀式作為晉東南地區傳承已久的民俗,既呈現了當地人生儀禮文化的傳承與流變,還重塑了社會成員的生命實踐與集體記憶,在維持鄉土秩序方面發揮著一定的作用。
然而,該儀式中部分環節還存在著對祖先等超自然力量的過度信仰,席面鋪張浪費、盲目攀比等現象也較為突出。這些問題對于人們的行為方式、思想觀念會產生一定的消極影響,需要對此形成客觀、理性的認識。當地政府部門應該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下,積極挖掘“開鎖”儀式中長幼有序、尊老愛幼、家族團結等道德規范,培育良好的鄉風、民風、家風,并通過相關措施消除該儀式中存在的不良成分。在傳承民俗文化的過程中,推進鄉村精神文明建設,更好地為當地經濟社會發展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