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根達來
近年來隨著草原生態保護與恢復工作的持續推進,對于草原牧區地方性知識的解讀與價值重估成了學界的關注焦點。所謂地方性知識是指特定地域中,民族特有的制度規范、宗教信仰、宇宙觀、生態知識、人際關系等文化事項的總和,特別是隱含于其間的人與自然關系核心價值的判定。①克利福德·吉爾茲:《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王海龍,張家瑄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第223-242頁。本文討論的游牧知識便是蒙古族源于現實生活需求發展而成的地方性文化傳統所表現出來的獨特知識體系與生態知識。博克斯強調地方性知識與科學都是從實踐經驗中獲取的規律性知識。②Berkes,Fikret.“Sacred Ecology: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and Resource Management.”Human Ecology 29.2(2001):255-257.因此地方性知識只是具備時間意義上的原初性與地域的特定性,而不是優劣層面的原始性。例如列維-斯特勞斯便強調薩滿和科學是兩種并行的探索宇宙的途徑,其區別僅僅是“一端是高度具體的,另一端是高度抽象的”。③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57頁。可見地方性知識是各民族的民間傳統知識,④楊庭碩:《論地方性知識的生態價值》,《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即一種實踐邏輯,這種實踐邏輯蘊含在特定地方場域,作為社區成員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指南”,去從事引導具體實踐的展開應用。概言之地方性知識也是型塑人與自然關系的關鍵性文化建構。①孟根達來、陸益龍:《游牧的想象與演繹:對內蒙古一敖包祭祀儀式的深描》,《民俗研究》2022年第2期。
因此學界往往著重強調地方性知識的生態價值。即便是在當下,原生態文化仍發揮著重要的生態效益。②楊庭碩:《“原生態文化”疏證》,《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09年第1期。隨著日益凸顯的生態問題,以及各類生態治理工程面臨的現實挑戰,人們逐漸認識到了由外而內干預治理的局限性,并在實際研究與治理運用中,發現了地方性知識的生態價值。在此脈絡下,學者們著重論述了科學與地方性知識之間的可互補性,以此重新評估地方性知識在生態維護與生態保護中的當代價值,進而揭示其間的科學性和合理性。例如史尼斯與漢弗瑞便通過對比中國、蒙古國以及俄羅斯的草原社區,揭示了草場退化與流動性放牧知識的密切聯系。他們指出即使經歷了相同的市場化進程,流動性牧場的生態情況普遍好于放棄流動放牧的草場,因此他們主張在對草場生態維護的制度設計中,需要充分重視移動游牧這一實用地方性知識。③Humphrey,Caroline,and David Sneath.The End of Nomadism?Society and the Environment in Inner Asia.Duke University Press,1999:222-228.在此基礎上史尼斯通過考察集體化時期的蒙古國牧民日常畜牧活動,對蒙古文中的畜牧業用語進行了詞源語義上的分析,進而澄清了當時的草場權利義務觀念及其生態意義。④Sneath,David.“Land Use,the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 in Post-socialist Mongolia.”Oxford Development Studies 31.4(2003):441-459.漢弗瑞同樣詳細分析了蒙古牧民對于“財產”“產權”等概念的本土解讀,進而揭示了地方性制度規范的生態價值。⑤Humphrey,Caroline.“Rituals of Death as a Context for Understanding Personal Property in Socialist Mongolia.”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8.1(2002):65-87.
在我國草原牧區的考察中,學者們同樣強調了地方性知識在草原生態保護層面的實際意義。⑥麻國慶:《草原生態與蒙古族的民間環境知識》,《內蒙古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王曉毅等人分析了牧區社會轉型背景下地方性放牧習慣的變遷及其社會生態影響。⑦王曉毅、張倩、荀麗麗編著:《非平衡、共有和地方性:草原管理的新思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69頁。陳祥軍系統梳理了新疆牧區地方性知識的生態價值。⑧陳祥軍:《本土知識與生態治理:新疆牧區習慣規范的當代價值》,《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這種分析路徑可以清晰地呈現,特定區域地方性知識的發展軌跡。有助于理解本土知識在人們具體實踐中的當代實用價值,進而能夠立體地理解當地居民的生活世界與行為習慣,以及這些本土知識的生態意義所在。基于此,本文以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典型畜牧業蘇木⑨內蒙古自治區的行政體制中,“盟”是市一級、“旗”是縣一級、“蘇木”相當于鄉(過去的公社)、“嘎查”相當于村一級行政單位(過去的生產大隊)。文中出現的人名、地名都采取了標準化處理。為例,在總結歸納游牧知識的核心特質的基礎上,以當地牧民實踐過程為實證個案,重新評估地方性知識的生態價值。
G蘇木所處的錫林郭勒盟(簡稱錫盟)位于今北京市正北方,內蒙古自治區中部。在草場承包經營之前,蒙古牧民一直遵循傳統習慣,根據水草條件采取遷徙游牧的生計方式。如王明珂所述:“對許多游牧社會人群來說,‘擁有’土地并非十分重要,但誰能適時‘使用’土地的資源才攸關生死”,①王明珂:《游牧者的選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民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0頁。游牧的核心就是要確保“人—草—畜”三者的有機統一和可持續利用。這種地方性知識主要以移動放牧、合作互惠、動態組合為核心特質,型塑著牧區人與自然的互動共構關系。
內蒙古自治區成立之初,在草場承包制落實之前,牧民的游牧方式由公社和大隊統一制定,以此劃分不同時節的游牧場所。有時也會采取跨公社乃至跨旗縣的移動轉場,以此規避自然災害。正如老牧民益達木所述:
那時候都是集體草場,到了夏天,領導會規劃草場,然后安排各戶的夏營地,那時候已經沒有秋營地了,基本上夏天和秋天都在一個地方。冬天一般是走奧特爾(移動走場),我們這里沒有適合過冬的草場,所以一般都是去別的生產隊、公社。這也是公社領導之間協調好了的事情,然后安排好我們就過去了。那時候也不要什么租金啥的,都是集體的財產,兩個公社的領導協商好了就按時搬過去了。②訪談對象:益達木(1952-,男),訪談地點:益達木家,訪談時間:2019-08-14。
從中不難發現,公社時期的草場仍以公共使用為主要特點,而且牧民的移動范圍也沒有局限于所屬公社內部,如遇特大級災害時,移動的距離也會超過公社范圍。例如在1977年,因特大級雪災,當地一些生產隊便采取了遠距離、跨旗縣的移動游牧方式。
據當地老牧民回憶,③訪談對象:益達木(1952-,男),訪談地點:益達木家,訪談時間:2019-08-14。那年農歷十月下旬起便突降暴雪,入冬之后持續降雪降溫,土壤底層結冰,冰上覆蓋積雪,導致家畜無法刨雪采食,造成了嚴重“白災”。基于上述特征,此役也被當地人形象地稱之為“鐵災”。老牧民至今仍不堪回首那段慘烈經歷。益達木老人便是親身度過那年雪災的公社牧民。據其所述,當時家畜饑餓難耐只能舔食氈包或牧民衣袍,甚至相互啃食彼此的毛皮,最終因無法消化這些材質而活活撐死。一些牧民無法忍受家畜成群損失,只能不分晝夜地刨雪除冰,冒著不惜凍傷的風險親自投喂,至今一些牧民身上仍有當年凍傷后的惡疾。據老人回憶當時更是出現了凍傷后只能截肢甚至凍死的慘劇。
當年周邊各公社草場無一幸免,全部被掩埋在了深深的積雪之下,因此公社下屬的一些生產隊采取了跨旗縣的遠距離移動游牧,個別生產隊更是一度移動到了中蒙邊境的一些地區。這是因為在這樣的地區,更為干旱少雨,所以在當年不會有太厚的積雪。少量的積雪以及殘留在地表的枯草植株,反倒可以轉化為幫助牲畜渡過難關的水草來源。這當然是歷史上長期積淀的經驗,也是本土性生態知識的有機構成部分,因為此乃應對資源高度非均衡分布的最有效的知識和歷史記憶。
這種艱苦的移動游牧得到了一定的保畜效果,相比之下沒有采取移動走場的其他公社損失甚為慘重。例如,與該公社相鄰的公私合營牧場因沒有采取遠距離的移動遷徙,加之當時的基礎建設和草料儲備情況遠不及當下,因而損失極為嚴重。①訪談對象:色仍格(1940-,男),訪談地點:色仍格家,訪談時間:2019-10-19。當地史志資料也印證了老人的口述經歷。該公社移動避災的個別生產隊,在災后保留了1.1萬只家畜(災后全公社保留家畜約為1.3萬只),占據全旗縣保畜量的1/3(災后全旗縣保留牲畜僅有3萬只,而上一年度則高達37萬只);而留在當地避災的公私合營牧場卻損失慘重,為降低損失僅屠宰和出售的家畜便多達2.3萬只,餓死凍死的家畜更是不計其數。②色·恩和主編:《蘇木簡史》,內部資料,2019年,第81頁。
從上述災害經歷,可以發現公社時期的草場利用主要以移動規避風險為主要的導向。在具體草場使用方面,力圖在保障牧場承載力的基礎上以風險規避為主要目標,采取移動放牧的措施。當時的草場并沒有詳細劃分到戶,公社內部的草場按照牧民使用習慣進行統籌規劃,進而采取季節性的移動游牧。移動游牧的生計知識契合了草原資源高度非均衡分布的生態特點,建構出了人與草場互動共構關系,因而在應對積雪分布高度不均衡時,反而在度荒方面發揮了意想不到的關鍵效用,確保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由此看來,移動游牧這種基于傳統文化的地方性知識應用在度荒上,確實可以發揮意想不到的正面效用。
對于游牧民而言,規避自然風險、采取鄰里間的合作方式是維持人畜共生的前提。為了更為細致地展現游牧民日常生活中的合作形式,此處將在典型牧戶口述經歷的基礎上,重現草場承包制施行之前的牧區合作經營原貌。在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之初,色仍格老人便是入社的富戶之一,老人親身經歷了建國初期的自由游牧、公社時代的集體放牧以及草場承包制背景下的圍欄放牧整個過程。
在建國初期,當地牧民往往以“浩特—阿寅勒”的形式合作放牧。“阿寅勒”意指“家戶”,“浩特—阿寅勒”意為家庭的聯合體,可視作小型牧團。傳統阿寅勒主要以具有氏族血緣關系或視在血緣關系的數個核心家庭為基礎建立起聯合牧團。③Vreeland,Herbert Harold.Mongol Community and Kinship Structure.HRAF Press,1962:56.草場的共有性是阿寅勒組織得以運行的重要制度保障。④王建革:《游牧圈與游牧社會——以滿鐵資料為主的研究》,《中國經濟史研究》2000年第3期。這種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組成的聯合家庭,會依據降水和溫度的變化采取移動的策略獲取生計所需的生產資料,同時亦能達到規避氣候風險的目的。
對游牧民而言,生存需求催生了彼此之間的普遍合作,阿寅勒是最基本的合作單位,是生產生活的重要依托,⑤陸益龍、孟根達來:《有效的替代選擇:牧民自發性互助合作實踐及其意義》,《社會建設》2021年第1期。其中尤以“富戶+貧戶”的游牧組為主。富戶將畜群分成幾份交由貧戶或一般牧戶放養,俗稱“放蘇魯克”制度。建國之后依次推行了“新蘇魯克”和“新雇傭制”,意圖在改變封建剝削的同時,保住牧戶間合作放牧的傳統以此提升牧民生產效能和抗風險能力。據色仍格老人所述,在1956年之前基層牧區以牧戶小組的形式進行合作游牧,牧民們將其稱之為小組(bag)。牧民們秋末開始移動轉場,冬季有時會跨旗縣進行遠距離游牧,將其稱之為“走奧特爾”或“奧特爾轉場”。冬季的奧特爾轉場并沒有固定的營盤,一般會根據積雪和牧草狀況采取遠距離移動游牧。據其所述,冬季的奧特爾一般在農歷十月中旬開始,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季臨近母畜產仔時才會返回公社牧場。待到畜群產仔天氣回暖后再到夏季的營盤。
在具體的游牧過程中,牧民們一般會以“浩特—阿寅勒”的形式組成小型的合作牧團。其中一些經驗豐富的老人和長者決定游牧路線和時機,并且一般會在幾天前率先出發選擇下一步移動轉場的目的地。根據老人描述,選取牧場的主要依據是積雪厚度和地勢結構是否適合防風固雪、人畜居住。由于草原牧區災害的頻發性,游牧民彼此之間都會產生互惠的預期,如此一來才能在自身遭受災害侵襲時得到有效的社區援助和草場資源。可見奧特爾轉場主要依靠的是一種社區互惠紐帶,一種互惠關系。
移動放牧的集團一般由幾個“浩特”組成,而一個“浩特”多以兩三家牧戶構成。實際上,組成“浩特—阿寅勒”組織的家庭數量取決于家畜數量,根據老人所述當時每個“浩特”一般不會超過1500只羊。如果家畜數量過多,將不利于特定牧場的可持續利用,也會加大勞動力投入。因此牧民們會靈活控制組成浩特—阿寅勒的家庭數量。根據老人描述,如果是三家牧戶共同放牧,那么一般會采取三角形的扎營方式。如此一來,可將家畜保護在三角內部,達到防范狼患、控制家畜等功效。扎營的位置一般依據自然方位,取決于地勢、風向等因素。例如在沒有掩體的平原地帶,扎營點會選擇在畜群棲息地下風口處,以便于迅速掌握畜群動向防止家畜走失。
通過上述奧特爾轉場過程不難看出,游牧社會中的草地利用不僅要結合水草和畜群習性,也需要一定的社會組織與社區基礎。無論是結營方式,亦或是走場中的分工,都體現了牧民彼此之間的合作互惠精神。可見游牧過程中的草場利用方式,不僅會塑造人地關系,也會形成互動共構的文化生態單元,以此維系日常畜牧業的開展。其間的合理性和科學性在于,在這樣的干旱草原地帶,不僅氣象各因素分布極不均衡,而且牧草的生長期也表現得極不均衡,放牧必須具備的飲水資源更是極不均衡。這就注定了放牧中需要進行的操作,不僅多樣化并存,而且在不同的年份和季節還擁有極大的可變性。操作內容如此復雜,單個的核心家庭難以應付,但組成“浩特—阿寅勒”后,不管遇到何種變數和非均衡性都可通過跨家庭的分工合作從容應對。因而一旦這樣的社會組織缺位,以核心家庭為單元展開放牧,肯定會破壞人與自然的互動共構關系。
合作游牧的內在核心特質可概括為“組合”的知識。這種組合既體現在阿寅勒單元內部的勞力分配,也體現在畜群畜種結構的組合,更體現在畜群與草場之間的搭配組合。可以說微觀畜牧業中的“人—草—畜”三者的有效搭配,才是游牧文化的核心價值所在。
草原是一種多元化的資源系統,不僅存在地勢方面的差異,而且也具備多樣的牧草資源。在一年四季不同的氣候條件下,不同的畜群對于不同的牧草具有特定的喜好。這就要求游牧民需在“牧草”與“畜群”之間形成靈活的配對。根據畜群的習性和草原氣候條件達成草畜之間的有效組合,不僅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也能讓整體草場得到間歇性的恢復,確保草原牧草可持續利用。除了草畜之間的組合外,不同種類家畜的組合也有利于草牧場的整體利用。不同的畜種一般對應消費特定的牧草資源,因此多元化的畜群結構,不僅可以高效地利用牧場,而且亦能達到畜群間相互配合抵御災害的效果。對其間的合理性,老牧民做了這樣的表述:
馬這種動物是個直腸子,吃得多,排出的也多,消化的不是很徹底,所以糞便當中有很多草籽,加上馬的移動范圍比較大,所以它可以有利于不同草場之間的牧草品種的更替交換。這幾年草場狼針很多,因為大家都不養馬了,馬比較喜歡挑食這種牧草,相較隔壁幾家,我們家牧場的狼針就很少。①也稱針茅草,生長于平原牧場,多節植物。秋季針茅過度會造成尖刺扎入羊皮,不利于出售,嚴重時會造成損傷。狼針一多,羊毛和羊皮上就都是這玩意兒,直接導致羊皮和羊毛不值錢了。以前我也不以為然,有一年我們家羊群總是往養馬的圍欄里鉆,②鐵絲圍欄中間的縫隙成了綿羊和山羊等小畜鉆出的空間。而牛馬等大畜則一般會采取跳躍的方式越過圍欄。隨著圍欄的普及,家畜越界不僅造成了牧區鄰里之間的常見紛爭,也客觀上促成了圍欄松弛變形等問題,加重了牧民的生產投入。其實那里面看著還不如外面的草場茂密,但是那些羊就是喜歡往有馬的草場鉆。外面的草場這么高,里面的草場還不到一半,我觀察了很久,發現即使里面的密度不如外面,但好像有羊愛吃的草,草的種類可能要比外面多。之前兩個牧場并沒有劃分,之后為了想在賣羊之前集中增膘才把羊群和馬群分開的,按理說之前的草場情況是一樣的,但是分了一個月不到,羊群就不喜歡在自己的牧場里面呆著了,就往有馬的地方鉆,所以以前父輩說五畜‘各吃各的’說法是有道理的。③訪談對象:巴雅爾(1954-,男),訪談地點:巴雅爾家,訪談時間:2019-08-17。
除了“草—畜”和“畜群之間”的組合,浩特—阿寅勒內部也有羊館、馬館、牛館的分類,分別放牧對應的畜種,從而達到專業化的養殖目標。因此總體而言,畜牧業生產方式體現的是一系列應對牧草構成極不均衡的生態特點而做出的文化有效性適應。誠如上文所言,馬與綿羊如若不并行放牧,那么針茅草所派生的負效應,就會導致羊皮和羊毛受損貶值。與此類似的畜種間共生關系,對干旱草原的可持續利用而言,顯得尤為關鍵。蒙古草原在各民族數千年的利用過程中,一直沒有出現實質性的退變,顯然是這種“人—草—畜”互動共構關系的穩定存在,其間發揮了不容低估的作用和價值。草原生態是一種極其多變且脆弱的系統,貧瘠的草場無力承擔家畜的長期啃食。保畜工作直接關系到人的生計問題,因而這種“畜—草”間的矛盾,其本質便是人與土地(草場)之間的矛盾關系。這就要求游牧民得根據草場特點與不同畜種的習性,不斷移動、不斷調節其間的組合關系,才能確保“人—草—畜”三者之間的兼容互惠,和諧共生的格局,并超長期的穩態延續。
游牧知識是蒙古族牧民在非均衡性草原生態中尋求有效的人地關系的文化傳統和道德約束。即便是在當前草畜承包責任制背景下,這些地方性知識仍以活態的方式繼續得到傳承和實踐應用,發揮著極其重要的生態價值。
隨著草場承包經營制度的落實,集體草場被承包給了個體牧戶,游牧民搖身一變成了牧場主,移動放牧同樣讓位給了定居放牧。在此制度背景下,承包牧戶為了排他性的利用草場,施行圍欄封閉便成了草原牧區的共性做法,內蒙古牧區社會就此開啟了圍欄時代。④孟根達來:《草場制度變遷與牧區集體的重構——以外嫁女承包權爭議為例》,《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因此當下內蒙古牧區的牧民生計主要表現為承包牧場內的定居定牧,而非傳統移動游牧方式。
可即便如此,移動放牧依然發揮著重要的生態價值,這一點與當前牧區的定居生計模式具有密切的聯系。如果說游牧時代的草場是依據成員、身份等無形的“圍欄”作為牧民進出的屏障的話,在承包制落實后則更為鮮明以有形的圍欄確保自身草場的排他性利用。草場不再是牧民自由放牧的社區資源,轉而成了“有主”的牧場。在條塊分明的圍欄牧場內,牧民們只能常年使用同一片草場,客觀上加重了草場的壓力。當面臨生計困境時也只能通過對承包牧場的縱向開發維持畜群規模,從而易于產生草場退化與沙化問題。對此,一些牧民具有切身的體會:
就是跟牲畜蹄子有關,現在都是各家草場放各家的羊,一直就用那片草場,春夏秋冬都在那兒,這么一來家畜就只能在圍欄里面來回轉,也沒了放牧的圈,早上從哪兒出去的,晚上就從哪兒回來,加上每天騎著摩托車放牧,你看我家牧點周邊都是摩托車和羊群印子,草場就扛不住了呀!特別是關種公羊的那個小網子,就那么30多只種羊,都耗光了,圍欄邊上還能看到沙子啥的。①訪談對象:老黑(1970-,男),訪談地點:老黑家,訪談時間:2019-10-20。
通過老黑的口述,不難發現圍欄放牧會引起牲畜過度踩踏導致的草場退化問題。學界對于此類草場退化問題總結為分布型過牧現象。②張倩,李文軍:《分布型過牧:一個被忽視的內蒙古草原退化的原因》,《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08年第12期。在實際生計安排中,牧民們為了迎合市場需求,需要控制家畜繁殖時間,因此會將種公羊和生產母畜分開放養。此外,在春季產仔后長期的哺乳期內,母畜會出現掉膘的情形,因此牧民們為了讓母畜盡快恢復膘情,也會在適當時節將幼畜和母畜分開養殖。如此一來,承包草場會被進一步劃分為不同的子草場。這種劃分承包牧場的行為客觀上加重了單位草場的使用強度。與此同時,通過老黑的口述亦能看出,特定時節家畜啃食路線相同,加之牧民車載工具的碾壓,也會形成集片性的牧道,催生了草場內部退化的問題。
此外,定居放牧也不利于鄰里間的監督和約束。例如,在當地牧區便有這么一對相鄰的牧戶。其中青格樂家的草場面積相對較少,加之連年過度利用導致草場退化,甚至一些邊緣區域出現了局部沙化的問題。與其相鄰的則是牧場大戶巴乙拉。因其草場面積較大,進而可以采取季節性的劃區輪牧,所以草場稟賦相對較好。不過近年來,巴乙拉發現自家牧場中與青格樂家草場接壤的部分同樣出現了沙化現象。可見在當前各自為政的草場利用背景下,分布型過牧顯然出現了擴散效應,“圍欄擋得住牲畜但擋不住沙子”已成為牧民間的共識。
在此背景下,一些牧民為了有效利用牧場、提升草場生態效益,開始了橫向的合作實踐,以此強化移動放牧。例如當地一家牧民專業合作社便從21世紀初開始以散戶聯合的方式開展了整合草場的嘗試。在具體實踐層面,當地合作社將牧民分成若干個小組,采取了“富戶+貧戶”的草場整合模式。早在2009年,該合作社便拿到了“自治區級種公羊許可證”,整合了入股牧戶的84萬畝草場。這種合作方式增強了家畜的移動范圍,緩和了小單位牧場的踩踏退化風險,達到了周期性利用草牧場的效果。以合作社為主體的組織架構,亦能發揮草場監管作用,有利于草原生態的保護與可持續利用。可見以移動為特質的游牧知識的再創新,具有較大的可行空間,不僅有利于草場的可持續循環,而且也易于整合牧區生產資源,有助于畜牧業的發展。
提到游牧生活中的知識體系,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牧民對于草場植被的精細化分類系統。在長期的放牧過程中,牧民們總結出了一套依據水草特點和家畜棲息特征為基礎的草地植被分類體系。在漫長的放牧生活中,一些老牧民早已熟知不同牧草的特點,以及對畜種的效用。不同的畜種在不同的時節會對不同的牧草產生多樣性的進食需求。因此,牧民的任務便是依據不同畜種生物習性,采取移動放牧的方式,達成最有效的草畜匹配。即便是同一種類的牧草,牧民們也會根據家畜習性采取多樣化的利用。例如在冷蒿之中,當地牧民也會細分出羊蒿和馬蒿兩種類型。羊蒿一般較為細嫩,因此綿羊和山羊以及幼畜較為喜食;而馬蒿則較粗且高,因而深得牛馬等大畜的喜愛。這也是為何此類牧草的蒙語名稱都以相應畜種名加以命名的科學依據所在。
即便是當下定居定牧的個體化經營背景下,牧民們也會在不同的時節根據家畜習性選擇某種牧草為優勢物種的草場,進行定時定點的放牧。例如,在冬季,牧民們會選擇芨芨草成群的牧場,芨芨草高聳的枝干不易被積雪覆蓋,可以成為冬季僅剩可供家畜啃食的牧草。除此之外,成群的芨芨草灘可以成為天然的避風港,有效抵擋北疆高原上的嚴寒。尤其是牛群因其咀嚼系統,更是適合冬季放養在芨芨草灘。在牧民眼中,一處稀薄的牧場可能是適合特定家畜特定時期放養的絕佳場所。如牧民們發現羔羊尤其喜食小葉錦雞兒上的黃花,成長在此類牧場上的羔羊更為壯碩健康,因此牧民們也會特意選取類似牧場養育羔羊。可見,牧民眼中的草場是種多樣性的生態系統,不同的牧場涵蓋的草地植被類型均有差異,因此在具體的利用過程中,需要依據畜種的生物習性和飼養目標采取靈活多樣的畜草匹配,去加以確定具體放牧的時空場域。
除了對草地資源的分類之外,牧民也會通過畜種之間的組合搭配來提升草場的利用效率,以此保障草地資源的循環。蒙古游牧民主要以牛、綿羊、馬、駱駝和山羊五類家畜為生計的基礎,俗稱“蒙古五畜”。這五畜的搭配源于長期的游牧生活經驗,不同類型的家畜對草地類型的需求不盡相同,而且也會形成彼此優劣互補的牧草資源利用方式。一些有經驗的老牧民對此深以為然,即便是在當前有限的承包牧場內,仍然努力維持著多樣性的畜群結構,促進了草場資源的多樣化循環。例如當下的牧民同樣重視馬匹的養殖,他們告訴我們:
冬天下雪之后,馬一般會用蹄子鏟著吃草,這時草籽會落在被馬蹄鏟挖過的土里面,只有草籽落下來了,草才會長得密集。所以有馬群的草場,雖然看起來吃得很快,很稀少,但等把馬群移出來,來年返青時候草的種類和密度會相比其它草場更好。而且,馬群的進食距離很遠,喜歡在寬廣的草場上來回跑動,加上馬是直腸子動物,所以糞便中有很多草籽和有機肥料,對牧草的改善有很大的作用。①訪談對象:色仍格(1940-,男),訪談地點:色仍格家,訪談時間:2020-07-15。
由此可見,畜草之間有效組合的游牧技巧不僅有利于高效地保畜增肥,而且客觀上也有助于草原生態系統的快速恢復和產草量的提高,還可以確保草原的快速更新和可持續利用。正如相關研究所示,長期的圍封禁牧并不完全有利于草地資源的健康發展,在實際的禁牧區也會出現因長期未利用而產生的“欠牧型退化”,②張倩:《草原管理“難纏問題”研究:環境社會學的視角》,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03頁。甚至在內蒙古長期禁牧的草場內更是出現了植被老化、鼠害猖獗等災難性后果。③韓念勇:《草原的邏輯續》,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132頁。上述草畜之間組合匹配的優良傳統即令在承包制長期執行后,依然得以稍加變形的方式得到活態的傳承和利用,這就足以證明傳統的本土地方性生態知識,其生命力并非像此前預判的那樣脆弱,實際上亦可做出新形勢下的新適應。因而針對這一新適應,做出科學性和合理性證明,成為當下研究者亟待展開的研究領域。
當前我國草原生態監管主要以國家機構為主體,以草畜平衡和禁牧休牧為手段,達成了自上而下的監管體系。不過囿于草原牧區地廣人稀,因此在實踐過程中難免遇到治理成本過高導致的監管缺失問題。具體而言,在草原禁牧區時有發生違規盜挖草藥的現象,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禁牧區草地的恢復。為了防范此類現象,相關部門已有治理專員被派遣到了臨近禁牧區的村鎮。然而,僅憑少數管理人員,想要有效監管數萬乃至數十萬畝禁牧區天然草原,顯然是件極其困難的任務,施政成本和管理成效上出現了嚴重失衡。
從中不難看出,要想在草原牧區進行有效的生態監督與治理,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如此一來,將會造成高額的監督成本。在草場日趨商品化、市場化的今天,草原已然不再是封閉的邊陲地區,早已充斥著各類社會行動者和市場資本。這就導致草原的生態治理,并不僅僅是對牧民過度放牧的監管,還需對諸如盜藥分子等多元主體的監督管理。實際上地方社會的牧民往往會更加積極主動地保護自身的生活場所。
例如對上述盜挖現象的監管中,當地牧戶便在嘎查兩委的領導下形成了監管動員,切實地參與到了草場監管實踐中。如在2018年,當地一小組長便組織嘎查牧民現場抓獲了一批盜挖草藥份子。在森林警察抵達之前,牧民們有效地控制住了盜藥分子。以合作互助為核心精神的社區動員過程同樣在礦產污染和草原破壞問題上發揮著重要的“文化參與”作用。④阿拉坦寶力格:《民族地區資源開發中的文化參與——對內蒙古自治區正藍旗的發展戰略思考》,《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1年第1期。
由此看來,對某些區段徹底禁牧、休牧,很有必要做出靈活的應對。最好是借助原有的傳統經營結構,對那些劃定的禁牧、休牧草場實施有計劃的、有時間、空間和畜種控制的輕度放牧,嚴格控牲畜放牧的頭數即可。如此一來不僅可以減輕執法成本,反而更有利于受損草地的生態恢復。傳統與時代的需求,只需達成動態的辯證統一平衡,那么就可望做到經濟效益、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的兼顧與互惠,更有利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共生。
非均衡性是內蒙古草原的根本屬性,這樣的屬性如若拋棄了傳統,一味地追求經濟效益,甚至機械照搬國外的經驗做法,反而會表現出難以克服的脆弱性。鄉村要振興,生態建設需先行一步,①楊庭碩:《鄉村要振興:生態建設必先行》,《貴州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如要進一步推進牧區社會的全面振興,便需要尊重草原的非均衡性特點,秉持綠色可持續的發展理念。中共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內在要求。必須牢固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展”。②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http://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_5721685.htm,訪問時間:2022年10月25日。“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發展理念與草原社會地方性知識所蘊含的生態觀念是一致的。
具體到內蒙古干旱草原而言,尊重自然就是要尊重其非均衡性。順應自然就是要順應內蒙古草原物種構成的多樣性和復雜性,簡單劃一的同質性放牧方式不僅浪費了資源,還會在無意中造成草原的退化。保護自然也有其特定的內涵,牧區傳統的本土知識與理念,正是動員并激發牧民主體參與草原生態維護的重要資源。尊重牧民的主體性地位,促進地方知識的再創造與再利用,有助于草原生態保護共建共治體系的建立,可望成為國家治理的有力輔助。由此看來,在干旱草原上要落實二十大報告的精神,同樣需要做到因地制宜,用巧、用足、用好牧民的本土知識和已有的人際關系建構。如此才能確保“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干旱草原上落到實處。
對于牧民而言,草原是非均衡性生態環境,因而在日常生計過程中需敬畏草原、維護草原生態的平衡。只有這樣才能在充滿不確定性的自然環境中尋求自身的確定性。這也是為何牧民采取季節性移動、人—草—畜組合、合作互惠放牧生計的科學依據所在。在實際牧區生活中,這套地方性知識不僅型塑著牧民放牧方式的選擇,同樣影響著承包制背景下的牧區整合過程。以互惠精神和合作習慣為特點的實踐知識,一方面為個體化經營下的草場整合與移動放牧提供了社區基礎,另一方面也有效地達成了自覺性的草場維護實踐。可見,地方性知識不僅為社區成員灌輸著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觀念,同樣形成了互動共構的文化生態單元,從而在改善牧民生計的同時達成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格局。對于這些地方性知識與主體實踐的重視與應用,以及新時代下新適應過程的科學分析與重估,勢必有助于牧區社會全面振興與共同富裕目標的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