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霈 劉艷
摘 要:結合基層辦案經驗來看,醉駕需要綜合治理,檢察機關以不起訴的方式處理部分醉駕案件具有比較優勢。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是推進訴源治理工作和為營商環境提供法治化保障的積極探索,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和恢復性司法理念,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果。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的本質是相對不起訴。在立法完善中,可總結“瑞安模式”等司法實踐的經驗,增設成年人輕微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并做好公開聽證和檢察宣告工作,為醉駕不起訴提供程序保障。
關鍵詞:醉駕型危險駕駛罪 附條件不起訴 瑞安模式 公開聽證
醉駕入刑以來,在基層檢察院辦理的各類案件中占比連年居于首位。通過對河南省南陽市新野縣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新野縣院”)辦理的醉駕案件情況進行梳理,總結特點,發現該類案件的辦理在基層實踐中還存在一些難點。本文將對此進行分析,并提出相應的對策,以期助力辦案質效的提升,更好地貫徹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
一、醉駕型危險駕駛類案件辦理的特點及難點
(一)案件特點
新野縣院自2011年至2022年12月共受理公安機關移送起訴的醉駕型危險駕駛類案件1021件1021人,其中提起公訴951人,不起訴70人。此類案件呈現出以下特點:
1.涉案人數由少到多,近兩年又逐步減少。新野縣院受理的醉駕案件由2011年6人逐年增加到2018年230人,達到最高值,占2018年全部刑事案件受案數的將近三分之一。2019年開始逐步減少,占全部刑事案件受案數的將近十分之一,但所占比在辦理的各類案件中仍居于首位。
2.涉案車型由原來的小型轎車為主,發展為摩托車、農用車為主。這主要是由于公安機關查獲方向和縣城駕駛人員的法律意識有所提高。早期公安機關查獲醉駕案件往往是在機動車輛發生事故后報警后才案發,屬于被動辦案,后來基于社會綜合治理的要求及考評任務的增加,酒駕查處變成了常態化模式,查獲方向也由縣城轉移到農村,因此近兩年摩托車、農用車成為醉駕案件的主要涉案車輛。
3.醉駕案件不起訴率較低,起訴后法院判實刑居多。新野縣院自2011年以來,對受理公安機關移送起訴醉駕案件的1021人,作相對不起訴處理的僅有70人,不起訴率為6.85%,遠低于本院整體刑事案件不起訴率10.5%的標準。提起公訴的951人中,法院判處拘役實刑的占80%左右,當事人很多從輕情節無法體現。
(二)存在的難點
1.司法成本過高。醉駕案件最多只能判處6個月拘役,屬于典型的輕小案件,偵查時最重要的定罪量刑證據是血液中乙醇含量的檢測,這必須通過專業機構和人員來進行司法鑒定并得出準確結論。而血液的采集、保存、送檢等各個環節都有嚴格的規定。這樣的規定保證了案件質量和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但同時也極大增加了司法成本,一定程度上浪費了有限的司法資源。特別是對一些沒有任何危害后果或者雖有輕微危害后果,但當事人已達成諒解協議的案件,仍要追究刑事責任,群眾的滿意度和社會認可度不高。無論是法律效果還是社會效果,都不盡人意。也有違刑法打擊犯罪,保護人民,修復受損法律關系的精神。
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落實不到位。法院對危險駕駛類案件判處拘役緩刑的案件屈指可數,量刑上偏“重刑化”,沒有充分體現認罪認罰從寬原則。對比同為機動車犯罪的交通肇事類案件,緩刑適用率達95%以上。危險駕駛類案件屬于故意犯罪的行為犯,較過失犯罪處罰要嚴苛。但結合行為后果看,交通肇事罪有致人重傷、死亡的,危險駕駛罪不一定有結果發生或者僅有輕微后果,同樣在認罪認罰取得諒解的情況下,交通肇事罪極有可能判緩刑而危險駕駛罪不一定能判緩刑。司法實踐中,因上級法院對危險駕駛類案件的判決有原則性規定,故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環節往往也不會考慮提拘役緩刑的建議,導致危險駕駛類案件的量刑普遍偏重,不能很好地體現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
二、醉駕綜合治理中不起訴的比較優勢
在以往“重打擊、輕保護”的觀念影響下,傳統刑事追訴模式以追訴權、求刑權為核心,檢察機關更傾向于采取積極的追訴模式,批捕率、起訴率一直較高。即便在屬于輕微刑事犯罪的醉駕類案件中,也容易產生“構罪即捕”“一捕了之”“捕了就訴”“訴了就判”的簡單、機械做法。醉駕案件數量猛增且長期居于高位導致司法負擔沉重,說明刑事規范與政策調控對醉駕犯罪的刑事打擊邊際效應已現端倪。前科消滅制度等配套治理的缺失滯后還可能產生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不利于行為人回歸社會,這也與醉駕刑事治理的初衷背道而馳。[1]最高檢于2020年12月發布了“醉酒駕駛”不起訴典型案例,明確醉駕不起訴的適用范圍和標準,傳遞了注重服務保障民營經濟發展、關注和注重保護弱勢群體、注重社會危害性實質審查以及注重以程序公開助推實質正義的司法理念。醉駕不起訴符合習近平總書記在2019年1月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提出的“堅持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2]的重要指示精神,也是在發展新時代“楓橋經驗”,對推進訴源治理工作和為營商環境提供法治化保障的積極探索??梢哉f,檢察機關對部分醉駕案件以不起訴的方式進行處理,在對醉駕案件綜合治理中具有比較優勢。
三、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探索
從我國刑事法律制度歷史演變的角度來看,在刑事實體法層面,我國從壓力維穩型社會治理進入到現代化社會治理階段,犯罪分層隨之從重罪輕罪二元化走向重罪輕罪和微罪三元化,但微罪卻“準用”了之前重罪和輕罪二元化的附隨性后果,直接導致輕微犯罪帶來的負面評價在形式上看起來輕緩但實際上比較嚴苛。[3]在刑事程序法層面,不起訴制度畸形發展、抑制發展等歷史因素、社會治安形勢和不起訴內部工作機制的影響都制約了適用不起訴的積極性和主動性。[4]在順應刑事訴訟“非訴訟化、輕刑化、非刑罰化”趨勢的今天,在強調訴源治理和保障法治化營商環境的背景下,制約檢察官不起訴的環境因素已經發生了改變,完善微罪不起訴制度能夠真正發揮相對不起訴自由裁量權的價值功能,也能更好地解決醉駕型危險駕駛案件居高不下與訴訟資源失衡的司法困境。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5]是對微罪附條件相對不起訴的探索,常州、鹽城、資陽、福州等地也出現了類似的以公益服務換取醉駕不起訴的做法。這些司法實踐的經驗積累,正是現代化刑事治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恢復性司法理念的體現。
有觀點認為,在適用罪名上,公益服務換取醉駕不起訴與附條件不起訴不具有相容性。因此,“瑞安模式”只能折中解讀為一種相對不起訴。[6]“瑞安模式”的核心在于檢察機關通過犯罪嫌疑人的公益服務判斷其對醉駕行為的悔過態度,以此酌定是否有必要起訴。雖然在現行刑事訴訟法中沒有明確規定,但其符合附條件不起訴與相對不起訴的立法本旨。概言之,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有附條件不起訴之形,而其本質仍然是起訴便宜主義下的相對不起訴。
四、醉駕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完善
(一)總結“瑞安模式”經驗完善不起訴制度
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改和完善過程中,就有司法實踐經驗總結后上升為立法的制度沿革歷史。例如,通過對司法實踐的經驗總結,我國在2012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新增設了刑事和解程序。雖然該程序規定了嚴格的適用條件和具體案件類型,但在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和恢復性司法理念的指引下,對這一特殊程序的適用早已突破了立法限定的刑法分則第4章、第5章罪名,出現了尋釁滋事罪、信用卡詐騙罪和生態環境類犯罪中適用當事人和解而不起訴的典型案例。[7]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附條件不起訴借鑒了2001年就已出現的對未成年人破例緩訴,這又是一個司法實踐推動立法的典范。這與醉駕犯罪嫌疑人以公益服務換取不起訴的“瑞安模式”可謂殊途同歸。
在刑事訴訟法修改完善的過程中,可將醉駕不起訴“瑞安模式”的經驗加以總結,在立法中完善不起訴制度。“瑞安模式”中,是否起訴并非以“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為判斷標準,而是通過犯罪嫌疑人完成公益服務判斷其悔罪表現并決定起訴與否。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不論是美國的暫緩起訴制度還是德國、英國基于公共利益因素的考量做出不起訴的自由裁量,都是可以附加一定義務或者條件的,可為我國醉駕不起訴制度構建提供有益的借鑒??梢哉f,“瑞安模式”是對完善微罪不訴制度的有益探索。經過“瑞安模式”等司法實踐的經驗積累,將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范圍擴大到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具有必要性和可行性。建議在適當的時機設立成年人輕微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將“瑞安模式”中的附條件相對不起訴的經驗做法在刑事訴訟立法中加以明確。
(二)做好醉駕附條件不起訴程序保障
“瑞安模式”的適用條件和公益組織職能定位需要經驗積累不斷完善,在修法之前,檢察機關應當重點關注醉駕附條件不起訴的程序保障,做好公開聽證和檢察宣告工作,用公開保障公平公正。
1.做好公開聽證工作。根據最高檢發布的醉駕不起訴典型案例傳達的理念和精神,檢察機關在探索醉駕附條件不起訴的過程中應當積極主動進行公開聽證。通過不同利益主體的參與,充分暴露問題和交換意見,集思廣益消除分歧,使檢察機關能夠根據公益組織的評估報告、司法行政機關的抽查報告以及當事人的意見進行綜合權衡,對犯罪嫌疑人的公益服務做出客觀評價以確定是否起訴,體現司法公開和司法民主。
2. 做好檢察宣告工作。檢察宣告制度是指檢察機關將辦理業務中形成的檢察法律文書,以面對面的方式,向當事人、利害關系人和社會公眾宣讀和送達,讓當事人、其他訴訟參與人以及社會公眾通過公開宣告知悉檢察機關辦理業務的過程和結果,感受檢察機關實施和適用法律的公正性、公開性和客觀性。[8]檢察機關做出不起訴決定后,對不起訴決定書進行公開宣告,能夠更好地將案件處理過程的公正性和客觀性展現出來,利用檢察宣告進行釋法說理,不僅能更利于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接受檢察機關辦案的結果,也能對社會公眾進行教育和價值引導,以程序保障實質正義。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學院法學碩士研究生[102200]
**河南省南陽市新野縣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四級高級檢察官[473500]
[1] 參見王敏遠: 《“醉駕”型危險駕駛罪綜合治理的實證研究——以浙江省司法實踐為研究樣本》,《法學》2020年第3期。
[2] 《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人民網http://society.people.com.cn/gb/n1/2022/1020/c1008-32548506.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3年2月27日。
[3] 參見敦寧:《醉駕治理的司法困境及其破解之策》,《法商研究》2021年第4期。
[4] 參見成懿萍:《事不起訴率偏低之實證分析——以某地2003- 2010年刑事不起訴案件為分析對象》,《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年第8期。
[5] “瑞安模式”的主要做法是,允許沒有從重處罰情節的醉駕嫌疑人參加30小時以上的社會公益服務,由“愛心順風車”公益組織具體組織實施并對嫌疑人的服務表現進行評估形成書面報告,由司法局定期抽查犯罪嫌疑人的服務情況形成抽查報告,檢察院根據評估報告和抽查報告并結合案件具體情況最終作出起訴或者不起訴決定。
[6] 參見簡筱昊、段甜甜:《公益服務換取醉駕不起訴的定位與完善》,《政法學刊》2021年第4期。
[7] 參見陳衛東、程曉璐:《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配套規定之評析與建議》,《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7期。
[8] 參見莊永廉等:《如何探索建立檢察宣告制度》,《人民檢察》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