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娜 卜祥記
摘要:資本和數字技術共謀,催生出新型的數字勞動。數字資本主義下,數字勞動不僅沒有擺脫資本剝削的夢魘,而且剝削程度進一步加深,呈現出剝削主體擴大化、剝削方式隱蔽化和剝削時間不斷延伸等特征。就資本剝削的非正義性實質而言,數據私有化是數字勞動剝削的根源,數字技術是數字勞動隱性剝削的介質,而數字剩余價值的生產與實現過程就是數字勞動遭受剝削的確證。只有超越資本邏輯,堅持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旨歸,才能將數字勞動復歸為人的本質性力量,成為人實現自身價值的實踐過程。
關鍵詞:數字勞動;資本邏輯;人本邏輯;勞動正義
中圖分類號:F0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3)04-0055-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重點項目“《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思想精義研究”(21FZXA001)。
作者簡介:郭建娜(1993—),女,寧夏中衛人,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經濟哲學思想;卜祥記(1963—),男,江蘇豐縣人,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馬克思經濟哲學思想。
云計算、大數據、區塊鏈等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廣泛應用正在重塑著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使得整個社會的運行和經濟發展逐漸趨向于數字化。其中,勞動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在數字化時代也出現了“新變種”,演變出了一種以算法技術為支撐、以生產數據要素為核心、以數字平臺為主要場域的新型勞動形態——數字勞動。數字勞動的出場,一方面形成了創造物質財富的新源泉,內蘊著勞動解放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數字資本增殖的新手段,帶來數字資本的深度盤剝。因此,如何擺脫資本邏輯的支配,實現數字勞動解放成為當前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本文立足馬克思的勞動理論,剖析數字資本主義下數字勞動剝削的非正義性實質,并嘗試探求數字勞動正義實現的可能途徑。
一、數字勞動的概念及其辨析
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型的勞動形態呈現出了復雜性樣態。國內外學者雖然基于不同的理論視角對其進行解讀和概念界定,但現有的研究成果暫未形成共識性觀點。蒂齊亞納·泰拉諾瓦依據網絡信息技術發展的新變化首次提出了“數字勞動”這一概念,認為數字勞動是一種免費網絡勞動,主要包括網頁設計與創建、分享信息、閱讀和參與郵件列表等網絡活動[1]。特雷博·肖爾茨和安東尼奧·卡西里在一定程度上沿襲了這一觀點,對數字勞動的探討更聚焦于普通互聯網用戶提供的無償勞動。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則進一步拓展了數字勞動的內涵,從更廣義上界定了數字勞動,認為“數字勞動作為生產性勞動,包含了硬件生產、內容生產和軟件生產者的勞動和生產性使用者的勞動”[2]140。
福克斯對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定義引起了國內學術界廣泛討論。部分學者贊成福克斯的觀點,如藍江認為數字勞動仍然是一種生產勞動,生產的是一般數據[3]。鄒琨認為,數字平臺消費者產生的數據是數字資本生產與再生產中必不可少的生產資料,為資本帶來了價值增殖,因而是生產性勞動[4]。與此同時,部分學者則持相反觀點,如夏玉凡認為福克斯誤讀了馬克思的生產勞動,并提出只有創造數據商品的專業數字技術勞動才是生產勞動[5]。陸茸也認為平臺用戶并不是價值創造的主體。實質上,數字勞動是否具有生產性這一問題,是我們認清數字資本增殖的本質和數字勞動剝削的關鍵問題。要厘清這一問題必須要回到馬克思的理論視域。
在《1861—1863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在批判亞當·斯密生產勞動理論的基礎上,集中闡釋了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區別。關于生產勞動,亞當·斯密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定義:第一種是“只有生產資本的雇傭勞動才是生產勞動”[6]213,第二種是固定或實現在特定對象或可以出賣的商品中的勞動是生產勞動,否則是非生產勞動。在馬克思看來,斯密對生產勞動的錯誤定義和正確見解完全交織在一起,只有第一種定義才真正觸及到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因為“勞動的物質規定性,從而勞動產品的物質規定性本身,同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之間的這種區分毫無關系”[6]220。就此而言,生產勞動首先必須是雇傭勞動,其次能夠創造剩余價值。根據馬克思對生產勞動的闡釋,當前處于雇傭關系中的專業數字技術勞動無疑是生產性勞動,而游離于雇傭關系之外的數字平臺用戶的勞動似乎越出了馬克思對資本剝削批判的理論視野。但實際上,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剝削本性的過程中,就曾尖銳地指出,對剩余勞動的無酬占有是資本實現增殖的奧秘。同時,他還認為“隨著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或特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變成勞動過程的實際執行者的并不是單個工人,而是日益社會地結合起來的勞動能力”[6]521。基于此,在數字資本主義時期,當資本家將用戶在平臺空間中產生的原始數據作為不可或缺的生產資料,繼而通過專業數字技術勞動者將其商業化時,就不能將平臺用戶的活動簡單歸結為消費活動。因為,從原始數據到數據商品的整個生產過程中,一方面表現出參與價值創造的社會分工鏈條從固定工廠到社會生活的延伸;另一方面,又凸顯出數字資本增殖的實現不僅要無酬占有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還要無償占有非雇傭勞動的剩余勞動的事實。因此,數字平臺用戶的勞動在嚴格意義上雖然不屬于生產性勞動,但卻參與著數字剩余價值的創造,本質性地成為數字資本剝削的主要對象。
二、數字勞動剝削的樣態呈現
“資本不創造科學,但是它為了生產過程的需要,利用科學,占有科學。”[6]357當數字技術被資本應用并嵌入生產過程中,資本主義剝削的時空范圍就本質性地得到了延展,也就意味著它對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占有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換言之,數字時代的資本對數字技術和數據的占有,進一步加深了對勞動的控制和剝削。
(一)剝削主體擴大化:從雇傭勞動到非雇傭勞動
“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7]269數字資本為了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依然要不間斷地吮吸活勞動,其借助數字技術將剝削的魔爪從雇傭勞動伸展至普通互聯網用戶。當普通互聯網用戶被吸附到資本增殖的環節中,就不可避免地成為數據資源的生產者和數字技術操縱的無償勞動力。具體來說,數字平臺通過提供多元化的服務和娛樂內容吸引用戶,而用戶通過數字平臺進行消費娛樂、社交聊天、分享生活等數字活動。表面看來,這是一種自由自在的休閑活動,但實際上,當用戶沉浸于這種數字化活動時,就陷入了資本編織的數字網格中,源源不斷地為資本生產著數據要素。這些具有潛在價值的數據通過網絡技術傳輸,成為互聯網專業技術勞動的生產對象,以此進入價值形成的過程。互聯網專業技術勞動者利用數字技術對這些數據進行加工、處理和整合,從而生成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的數據商品。
從數據商品的生產邏輯來看,其生產過程可分為兩個必要環節:第一個環節是普通用戶生產原始數據的無償勞動;第二個環節是專業數字技術勞動者將原始數據轉化為數據商品的有酬勞動。由此可見,在數據商品生產過程中,不僅包括雇傭勞動,而且游離于雇傭關系之外的普通用戶也成為免費的數據勞動力,遭受著數字資本的深度盤剝。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普通用戶和資本家不存在雇傭關系,就忽視其剝奪性的本質。相反,這正反映了數字資本借助數字技術不斷擴大剝削主體范圍的新趨勢。
(二)剝削方式隱蔽化:將勞動隱匿于娛樂中
傳統大工業時期,勞動者限于固定的工作場所,在資本家的監督和控制之下,進行著單一的、流水線勞作。隨著自動化機器的應用,其逐漸淪為了“機器體系的有意識的肢體”[6]184。在勞動過程中,工人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只要這種外在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勞動”[7]159。數字化時代,以區塊鏈、云計算和大數據為主的數字技術將勞動場所從固定工廠轉移到了數字平臺,用筆記本電腦和智能手機構建了一座移動的勞動營,并“以一種破壞性的辯證法把勞動和‘玩聯系在一起”[2]169,如用戶根據個人興趣愛好在平臺上消費、社交或者點擊瀏覽。表面看來,這是一種“來去自由”且以享受和娛樂為主的消遣活動,實則是資本將剝削隱藏在“玩”的結構之中。因為,當用戶進入數字平臺之初,數字平臺就開始收集和儲藏用戶的數據信息和瀏覽軌跡,并通過數字算法為用戶刻畫“數字畫像”,繼而精準推送個性化的娛樂內容和相關視頻,“打造了一種全新的生命監控與滿足體系”[8]。普通用戶也毫不排斥數字資本的這種隱性支配和控制,反而沉浸于這種虛假的愉悅中,心甘情愿地進行著數字勞動。
(三)剝削時間的延伸:從勞動時間到自由時間
數字技術的應用極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釋放出大量的自由時間,為人的自由發展提供了可能性。但事實上,大量的自由時間轉變為資本支配的自由時間,而數字技術成為資本隱匿支配自由時間的工具。正如馬克思曾指出的:“資本的趨勢始終是: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6]199數字技術比傳統機器更擅長突破人們純粹身體的極限,將勞動時間不斷延伸至自由時間,直至模糊了二者的界限。具體來說,一方面,數字技術內嵌于日常生活,使人們的活動以數字化的方式依附于數字平臺,并異化為一般數據,成為數字資本獲利的源泉。在這個過程中,資本不僅侵占了人們的自由時間,而且通過算法機制根據個人興趣愛好精準“投喂”用戶,使得用戶沉浸于其中,從而不斷延長勞動時間,創造出更多的數據。值得注意的是,對普通用戶生活時間的占有,使資本實現絕對剩余價值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對于處于雇傭關系中的數字勞動者來說,數字勞動突破了時空限制,增強了工作的彈性化和勞動時間的靈活性。表面看似更加人性化,但實際工作時間和閑暇時間高度交融,將勞動者置于一種“實時待命”的工作狀態,在無形中延長了勞動時間。正如大衛·哈維曾斷言:“資本對靈活勞動的剝削相比傳統工業有過之而無不及。”[9]88總之,數字技術生活化的趨勢,使得資本的觸角蔓延于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自由時間、生命時間不斷受到擠壓,過度消解著數字勞動者的生理極限。
三、資本邏輯驅使:數字勞動剝削的非正義性實質
“資本作為孜孜不倦地追求財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6]69,為了克服各種阻礙,實現自身增殖,總是“不安地找尋著新的組織形式、新的技術、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生產和剝削方式”[10]。當前,資本邏輯已經從實體空間滲透到虛擬平臺,不斷擴大著對“活勞動”吮吸的范圍。就其實質而言,數據私有化是數字勞動剝削的根源,數字技術是資本剝削的介質,而數字剩余價值的占有是資本剝削的本性凸顯。
(一)數據私有化是數字勞動剝削的根源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現實的個人的一種對象性活動,而“勞動產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7]157,這種對象性活動也必然會創生出人與勞動產品的對象性關系,即勞動者占有自己的勞動產品。但資本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境況,就資本的實質而言,其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力,表現為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分離,即勞動者生產的越多,他就越失去自己的外部感性世界。易言之,資本對勞動力的支配和占有,以及通過剝削和奴役勞動者實現自身增殖,根源于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制。在數字化時代,“數據是一種被提取、被精煉并以各種方式使用的物質,成為資本主義發生重大轉變的原材料”[11],是實現數字資本增殖的核心生產要素。因此,當數據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本質地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并被資本主義私人所占有時,就成為一種支配和奴役數字勞動者的權力。就此而言,數據產品的資本主義私人所有是數字勞動剝削的根源。
實質上,數據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并不是與人無關的天然饋贈。就其生產過程而言,用戶基于數字平臺無償提供具有潛在價值的數據資源;互聯網專業技術人員利用數字技術對數據進行提煉、加工和整合,將數據資源“從靜態的‘原礦狀態轉變為動態的可控制、可計量、可變現的數據產品”[12];資本家將數據商品在市場上交換和流通,實現剩余價值,獲得利潤。在這一過程中,資本家作為資本的人格化占有絕對的支配地位,利用不對等的經濟關系獲取了數據的所有權和使用權,致使數字勞動與數據產品相分離。而對數字資本來說,平臺用戶越多,生成的具有潛在價值的數據資源就越多,數字平臺也就越增殖。因此,數字資本為了滿足自身增殖的貪婪欲望,通過增加平臺可容納量和拓展業務版圖,來提高用戶粘合度,從而加強對數字勞動的剝削。
所以,當數據成為驅動數字經濟發展的關鍵要素并被資本主義私人所占有時,數字勞動者就注定了被剝削的命運。數據資源——數據產品——數據商品的轉化和價值實現過程,就是數字勞動被剝削和奴役的確證。
(二)數字技術是數字勞動隱性剝削的介質
在資本邏輯的統攝下,數字技術作為資本運行的重要工具內在地升級了資本剝削勞動的方式。因此,對數字勞動剝削實質的探究,必然要回到對數字技術的解剖過程。數字技術不僅是一種生產力要素,更是一種以數字資本生產為介質的社會關系。換言之,數字技術作為資本權力的化身,成為一種新的社會控制形式。
一方面,數字技術崇拜,消解了數字勞動對資本控制的反抗。資本和數字技術共謀構建了數字化生存空間,不僅改變了現代人的生產生活方式,而且還形塑著數字技術的崇拜機制。與以往技術相比,“數字技術展現出五種潛在趨勢:更無處不在,連接性更強,更敏感,更具構成性,更具沉浸性”[13],因此“數字就是力量”被人們奉為圭臬。這一現象形成的原因除了數字技術本身的價值以外,還在于人們往往感受到的是數字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社會發展和生活標準的提高,從而遮蔽了其資本邏輯滲透的實質。資本增殖的狂熱欲望被“技術邏輯”粉飾為一種追求更高效率、更精準、更智能的“神力”。在這一進程中,人們過度依賴于數字技術,逐漸喪失了對自身判斷力和主體性的自信心,淪為被資本操弄的數字客體,“將技術所展示的理性視為理所當然的規律”[14]。實際上,對數字技術的崇拜,仍然是對利用數字技術生產的社會關系的崇拜。質言之,在數字化時代,資本邏輯支配下的生產關系表現為以數字技術為載體的社會關系。勞動與資本的矛盾也隨之轉變為生命主體與數字技術的關系,致使“社會行動屈從于技術神化”[9]186,這極大限度地消解了勞動對資本控制的反抗。
另一方面,數字技術的意識形態偏向內嵌于日常生活中,刺激著生命個體對物欲的追求。對數字技術的崇拜,實際上內隱著資本的意識形態滲透。數字技術成為社會化意識內容,從而將生產最大化的欲望嵌入社會集體無意識之中,不斷重塑著數字化生存空間中生命主體的思想觀念和價值意識。無論是多樣化的個體追求,還是社會理想的價值訴求都被納入資本增殖的環節中,呈現出物欲化和量化傾向,反復刺激著生命主體進行“自我剝削”。正如韓炳哲提出的,21世紀的社會不再是一個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功績主體為了績效,要求自己不斷提高效率,直到發展成為一種自我剝削[15]。總之,資本邏輯和數字技術的結盟,對數字勞動者形成了隱蔽的宰制。數字技術的異質性發展和自主性功能不斷強化,操縱著數字勞動的肉體和意識,從而營造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沖突自行消解的虛假表象,將數字勞動剝削轉化為合理的敘事范式。
(三)數字剩余價值的生產與實現過程是數字勞動剝削的過程
對剩余價值的占有是資本主義的剝削本性。而對剩余價值占有的關鍵在于對剩余勞動的無償占有,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就是資本消耗勞動力的過程。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它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價值原子不是由別人的無酬勞動產生的”[16]672,勞動者“不僅要生產使用價值,而且要生產商品,不僅要生產使用價值,而且要生產價值,不僅要生產價值,而且要生產剩余價值”[16]218。因此,資本家總是借助各種管理手段和科學技術,力圖加強對剩余價值生產過程和實現過程的控制。
在數字資本主義時期,數字技術的應用“決不是為了減輕或縮短工人每天的辛勞”[6]276,其根本目的在于控制生產過程,攫取更多的數字剩余價值,主要包括兩條途徑:一是延長數字勞動工作日,二是提高數字勞動生產率。如前文所述,數字技術的廣泛使用,不僅將勞動時間延伸至自由時間、生活時間,而且將剝削范圍進一步擴展,不僅加強了雇傭勞動剝削程度,而且非雇傭勞動者也成為剝削的對象。與此同時,借助數字技術,資本家不僅能全方位監督雇傭勞動者的勞動過程,還能準確捕捉普通用戶的“網絡足跡”,實現對數字剩余價值生產過程的精準控制。但值得注意的是,資本利用數字技術構建了更高效率的生產組織活動,提高了剩余價值率的同時,實際上造成了可變資本的相對縮小和相對過剩人口的增加。
此外,對剩余價值的貪婪欲望誘引著資本的不斷積累和擴大再生產,但如何實現“商品的驚險的跳躍”,加速剩余價值的實現問題就成為關鍵。如果說追求數字剩余價值最大化是資本的本性,擴張是增殖的手段和途徑,那么數字技術則是資本實現擴張的有力工具。資本邏輯和數字技術在合流中提供了新的時空體驗。以用戶為中心的數字平臺看似是消費導向型的服務平臺,實則是基于數據要素和數字技術實現資本生產從粗放型轉向精準型的“驚險跳躍”。具體來說,精準供需匹配模式一方面降低了生產過剩的風險,實現了生產過程個性化定制;另一方面,加速了商品的流通時間,消弭了“產—消”的時間差,使一件商品幾乎能在同一時間內完成生產、分配和消費。但在這一過程中,數字平臺中的普通用戶超越了純粹的消費者身份,成為新型的“產銷者”,遭受著資本的雙重剝削。同時,為了實現數字平臺增殖,解決數據高效率的流轉和運行,平臺會不可避免地走向壟斷和集中,從而加速著數字資本的無序擴張。
四、回歸人本邏輯:數字勞動正義實現的可能途徑
人類不斷推進科學技術的發展,在促進社會生產效率提高的同時,內隱著對公平正義的價值訴求。但數字技術進步和生產組織方式的革新并未使數字勞動擺脫資本剝削的命運,反而使其在數字技術的迷惑中擱置了對“勞動正義”的訴求。所謂“勞動正義”,在馬克思看來,就是瓦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對勞動剝削的非正義性因素,消除勞資關系的對立,使勞動復歸為人的本質性力量,成為人實現自身價值的實踐過程。基于此,我們從馬克思勞動正義的高度出發,以數字勞動為主體來審視勞動過程中非正義性的實質,從而探求數字勞動正義實現的可能途徑。
(一)堅持數字勞動者的主體地位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一種生命活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展現,“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7]196。但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異化普遍存在的現象掩蓋了勞動的主體性,使“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7]159。簡言之,“以資本為中心”的雇傭勞動制度,一方面使勞動僅成為資本增殖的手段,另一方面顛倒和扭曲了社會關系,使勞動的主體性受制于資本的束縛。在數字化時代,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并未取消這種統治和束縛,而是將其進一步合理化。因此,只有回歸人本邏輯,確保數字勞動者的主體地位,才能捍衛其價值和尊嚴。
一方面,要重塑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勞動主體性是指在勞動過程中勞動者表現出的自主性、能動性以及創造性,反映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能否實現自身價值、權益能否得到保障等。在數字資本主義時期,數字資本為了實現自身增殖借助數字技術進一步強化了對數字勞動者肉體、意識,甚至情感的操控。在這一過程中,雖然數字勞動者具有較高的智力和能力,但依然附屬于數字資本,成為新型的“IT民工”,被“996”所宰制。因而,只有突出和重塑數字勞者的社會主體地位,從數字勞動者的本質訴求和發展需要出發,積極改善其工作環境,建立更加合理規范的數字勞動制度,才能使其從被動的奴役狀態轉向實現自身價值的“自由自覺的勞動”。另一方面,要激發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意識。對數字技術的崇拜,壓制了數字勞動者的理性思維,使其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置身于數字化生存空間中,消耗著情感和閑暇時間。因此,只有激發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意識,才能揭開數字勞動自由化的虛假表象,穿過數字資本意識形態的迷霧,跳出“數字勞動營”,使之產生擺脫數字資本的主體性力量。
(二)釋放數據共享價值
在數字資本主義時期,當數據變為資本主義生產中的核心要素,就成為資本家不遺余力剝奪和占有的對象。與一般生產資料相比,數據本身具有可復制性、共享性等特點。但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數據作為數字勞動成果卻被少數資本家無償占有,并將其轉化為控制廣大數字勞動者的權力和力量。因此,只有打破數據私有化,實現數據資源從私有走向共享,才能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支配。
馬克思指出:“創造資本關系的過程,只能是勞動者和他的勞動條件的所有權分離的過程,這個過程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雇傭工人。因此,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16]822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既然數據私有化導致數字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分離,那么使數據資源從私有走向共享,則意味著勞動成果由廣大數字勞動者共同享有,也意味著將數據轉化為服務于數字勞動者自身發展的物質力量。而推動數據資源共享關鍵在于規避數字資本借助數字平臺無償占有、濫用數據資源。因此,一方面要明確和規范數據所有權,使數字勞動產品回歸于數字勞動者,充分利用數據資源增進數字勞動者的生活幸福感;另一方面,要優化數據收益分配制度,使數字勞動者參與到數據要素的分配過程中,以制度來保障數字勞動者的根本權益。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數據共享以數據開放為前提,而數據開放必定會產生數據安全隱患,因此必須建立相關數據資源開放標準,明確數據開放邊界。
(三)把數字技術還原為生產力
在資本邏輯的運作之下,數字技術的應用是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體系中的,必然在增強資本擴張的同時深化資本統治的合理性,進而導致數字勞動剝削程度的加深。但對數字勞動剝削現實的觀照,并不等于要丟棄數字技術所帶來的積極方面,而是要超越資本邏輯,將數字技術還原為生產力,釋放出其內隱的人本主義精神。
一方面,要將數字技術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高度聯系起來。數字技術本身并無善惡之分,數字技術的應用也并不是導致數字勞動剝削的根本原因,其根源依然要從資本邏輯的支配中尋求。馬克思指出:“因為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工作日;因為機器本身減輕勞動,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提高勞動強度;因為機器本身是人對自然力的勝利,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為機器本身增加生產者的財富,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生產者變成需要救濟的貧民。”[16]508由是觀之,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導致其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失衡,使得數字技術背離了服務于人的價值取向,演變成控制人的工具。因此,只有摒棄維持數字勞動剝削的資本邏輯,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導向,才能將數字技術變革為推動勞動解放的現實條件和發展動力,把人從“溫和的數字勞動營”中解放出來,使之擁有更多自由時間實現真正個性化的發展,而不是將生活的意義綁定在物欲的滿足下。另一方面,要善用數字技術,發揮數字技術的積極作用。數字技術本質上是人類勞動能力的延伸,“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6]198,我們要反對的是“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而不是“機器本身”。只要數字技術運用得當,就能成為推動人類社會發展不可替代的力量,進而為人類解放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
結語
人類不斷推進科學技術進步的目的是在推動社會生產率提高的同時,實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數字技術進步和生產組織方式的變革并未根除資本剝削的痼疾。就目前而言,不僅沒有減輕對數字勞動的剝削,反而將人們的全部生活領域都納入資本增殖環節中,呈現出“社會工廠”的趨勢。實質上,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的勞動形態,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對數字勞動剝削的批判與反思并不是要消滅數字勞動,而是要超越資本邏輯,“將數字勞動導向發展數字生產力的應然向度”[17]。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在揚棄數字勞動異化方面具有顯著的制度優勢。因此,對于數字經濟中勞動關系的新變化,要充分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摒棄數字資本主義的弊端,激活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進而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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