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凱 彭國勝



摘要:鄉村振興視域下鄉村善治的根本目標是構建良好的鄉村秩序。治理主體與村民、村民與村民之間的關系是鄉村社會中兩對核心關系,構成鄉村社會的外生秩序和內生秩序,而影響兩種秩序的關鍵要素分別是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和村民的共同價值根基。基于關系學視角,按照鄉村治理“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的中心要求,鄉村善治的邏輯即是實現鄉村社會兩種秩序由“散”到“聚”。運用比較研究方法,從鄉村社會組織動員能力和共同價值根基的強弱水平進行分析,根據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的“聚”“散”狀態進行交叉組合,可以針對我國村莊內外皆“聚”、內“聚”外“散”、內“散”外“聚”和內外皆“散”四大類型給出治理思路,從而為我國鄉村治理和鄉村振興事業發展提供參考。
關鍵詞:鄉村振興;鄉村治理;秩序;組織動員;價值根基
中圖分類號:D4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3)04-0074-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健全我國鄉村基層治理體系研究”( ZOZDA081);貴州省教育廳2023年度普通本科高校科學研究項目(青年項目)“黨建引領與農耕文化協同推進貴州鄉村治理機制研究”(黔教技〔2022〕316號)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唐凱 ( 1990—) ,男,湖南永州人,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博士研究生,貴州開放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 中外政治制度、思想政治教育; 彭國勝( 1977—) ,男,湖南隆回人,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社會學博士,研究方向: 政治社會學、中外政治制度。
一、引言:鄉村振興以“治理有效”為起點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1]。鄉村振興事關國家高質量發展大局,當前我國鄉村建設既是短板和弱項,同時也蘊藏著巨大的潛力,在向第二個百年目標奮勇前進的征程中,“三農”問題解決成效直接關系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度和質量。
鄉村振興的總要求為“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其中五個方面環環相扣、密不可分,涵蓋了農業、農村和農民的全面發展,統籌了農村經濟、政治、文化、社會以及生態文明建設各個領域。雖然關于鄉村振興的相關法律條文和政策文件中對二十字的總要求沒有具體排列的先后順序,但是在理論推演和鄉村振興的具體實踐中,“治理有效”是前提,發揮著基礎性和保障性的作用。習近平總書記在多個場合也曾強調鄉村振興離不開和諧穩定的鄉村環境,要加強和創新鄉村治理[2]135。只有良好的鄉村治理才能為鄉村振興提供最基礎的秩序保障;同時,良好的治理水平也為其提供了強大的組織保證,是鄉村振興的力量源泉。反之,治理乏力或者低效則會使鄉村振興陷入一盤散沙、民心散漫的狀態,此時實現產業興旺、生活富裕、生態宜居和鄉風文明則無從談起。“治理有效”的基礎性作用目前已成為學者們的廣泛共識,如吳理財將鄉村振興比喻為一座美好大廈,社會建設就是支撐它的基礎[3];周文指出鄉村振興的關鍵仍是治理問題[4]。因而,我國鄉村振興事業若要行穩致遠,必須要培根固元,治理先行[5]。
目前圍繞鄉村治理的研究成果十分豐富,但內容龐雜,存在著鄉村治理研究“泛化”和“碎片化”共在問題,以至于鄉村治理的核心問題和善治的評價標準變得模糊,尤其是近年來在“鄉村振興”的強勢推進下,鄉村治理的邊界越來越不清晰,重點也越來越不明確。故此,精準把握鄉村治理的核心問題是理論研究的題中之義,同時也是實現鄉村善治的關鍵。
二、鄉村治理與善治:由“散”到“聚”
(一)從鄉村治理到善治的兩種研究范式
目前“治理”一詞的定義多種多樣,其中治理主體的多元性是各種概念的核心。羅西瑙通過與統治對比展開分析,指出治理與統治不同,治理的主體未必是政府,也無須依靠國家的強制力量來實現[6]。1995年,全球治理委員會給出比較具有權威性的定義:治理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個人和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7]。“善治”總體而言是治理的良好狀態,是治理所追求的目標。國內對治理和善治研究較早而且具有較高權威的是俞可平,他全面梳理了治理的發展和演進邏輯,并通過引入“善政”向“善治”的發展來揭示善治是政治國家與公民社會的一種新穎關系,是兩者的最佳狀態[8]。在鄉村治理場域中,一些學者結合聯合國和俞可平關于善治的基本標準,將民主、自治、法治、參與、公正、透明、責任、穩定、和諧等要素作為評判善治的標準[9];鄧大才從秩序性、參與性、成本性、穩定性四個要素來對善治進行分類[10];吳畏基于哲學立場,從本體論、方法論和實踐論上對善治的不同定義進行了梳理,并指出善治概念最基本的規定是它必須作為價值判斷[11]。除此之外,還有學者將政府績效、實現公共利益最大化以及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12]作為衡量鄉村善治的標尺。通過大量梳理并分析現有研究鄉村善治的相關文獻,筆者認為,可以將鄉村治理到鄉村善治的研究范式歸納概括為兩種不同的模式(見圖1)。
圖1鄉村治理到鄉村善治的兩種研究范式第一種研究范式基于價值理性,以鄉村治理過程中遵循的價值原則為中心,通過貫徹和執行相關理念來實現鄉村善治。其中主要的價值原則有“以人民為中心、民主性、責任制、效率與公平”等,不同的學者出于對鄉村治理和善治不同的理解,會選擇不同的價值準則構建自己的研究框架,但其共同點是以價值原則為中心并將之貫穿研究過程;第二種研究范式基于工具理性,以鄉村治理的現實目標,亦即要實現的具體指標為中心,通過解決對標之后發現的問題來實現鄉村善治。與第一種范式中價值多元一樣,不同學者選擇的鄉村治理的具體目標也各有不同,但在當前我國鄉村建設的時代背景下,鄉村振興的總要求是根本方向。雖然兩種不同的研究范式的基點和軸心不同,研究邏輯思路也不一樣,但是二者相互之間存在著交集和共通之處,以價值原則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在貫徹理念實現善治的過程中,必然要觀照現實、發現問題,并通過解決現實問題才能實現其價值原則。而以現實目標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在解決具體問題時也必然要遵循以人民為中心等各種價值原則。
(二)鄉村治理的核心問題
從鄉村治理到善治的兩種研究范式來看,不管是采用哪一種研究范式,都必然要經由解決現實問題才能實現鄉村善治,因而對鄉村治理核心問題的甄別是研究的關鍵,只有把握了核心問題才能避免鄉村治理研究泛化,同時在鄉村治理的實踐中也才能真正抓住問題的靶心。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于2019年印發的《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以及2021年印發的《加強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意見》明確指出鄉村治理的主要目標是實現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但是對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具體指標并未闡明。而在當前我國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鄉村治理必然是為鄉村振興服務的。通過查閱鄉村振興相關法律條文和政策文件①,筆者發現所有的文件都把“充滿活力、和諧有序”作為鄉村治理的共同目標。鄧大才在研究鄉村治理到善治的類型時,將“秩序性”[10]作為其分類的四個基本要素之一,秦中春從鄉村振興的角度,明確指出鄉村治理的最終目標就是要在鄉村建立良好穩定的社會秩序[13]。由此可見,構建鄉村社會良好秩序是鄉村治理的核心目標,也是鄉村善治的內在要求。
鄉村社會秩序的研究涉及政治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等學科領域。哈耶克將社會秩序分為源于社會群體成員內部長期交往和博弈而生發的“自發的秩序”和源于理性思考而從外部建構起來的“人造的秩序”[14]。周慶智指出“自發的社會秩序”是一種自治秩序,而“人造的秩序”則是一種權威秩序[15]。在目前對我國鄉村社會秩序的分析和研究中,根據秩序性質及其演進邏輯和運行機制,通常將鄉村社會秩序分為“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16]。本研究擬從鄉村治理場域中的核心關系出發,根據關系場域中社會成員的互動來推演鄉村社會中的秩序構成,繼而指出影響不同秩序的關鍵因素,在此基礎上提出鄉村善治的邏輯(見圖2)。
圖2分析框架(三)基于兩對關系和兩種秩序的善治
1.兩對核心關系與兩種秩序。鄉村社會主要由治理主體和普通村民構成,因而治理場域中存在兩對核心關系:一是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的關系,二是村民與村民之間的關系。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以及學界共識,鄉村治理主體主要包括農村基層黨組織、村民委員會、鄉鎮政府、駐村的企事業單位、群眾組織以及村民[17],其中農村基層黨組織和村民委員會扮演著關鍵和核心角色,本文中的治理主體也主要指這二者。基于關系學的視角,根據鄉村社會中治理主體與村民兩大主體構成,筆者認為,兩對核心關系具有不同的屬性,并生成不同的鄉村社會秩序(見表1)。
表1兩對核心關系與兩種秩序
比較
關系關系類型秩序生成治理主體與村民縱向關系外生秩序村民與村民橫向關系內生秩序從關系類型來分析,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的關系屬于縱向關系,主要包括自上而下的政策傳導、資源輸入與自下而上的農民需求和反饋。同時,在鄉村治理的實踐過程中,治理主體大多扮演著組織者、主導者和協調者的角色,而作為個體的普通村民則以配合和協同為主,為了更好實現村莊整體利益和目標,治理主體有時還會運用黨組織和自治組織賦予的權力和權威對個別村民施壓。由此可見,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的關系縱向性較為明顯。而村民與村民之間的關系則是一種橫向關系,其不受正式的權力和權威的影響,所有村民均以對等的地位和機制進行平等交流和對話,即使相互之間可能在經濟實力以及其他方面表現得參差不齊,但不存在強制與服從,尤其在不存在宗族觀念或者是宗族觀念逐步淡化的地區,如果排除利益的影響,村民與村民之間關系的親疏遠近主要受以倫理和習俗為核心的價值觀念的影響。
從兩對關系所生成的秩序來看,村民與村民之間互動生成的是內生秩序。自古以來中國鄉村社會就是自治社會,由于封建王朝財力有限,“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成為鄉村治理的基本原則。人民公社解體之后,村民自治成為基層治理的主要形式,及至今日,血緣、地緣仍是鄉村社會的重要紐帶,“守望相助、疾病相扶”[18]仍是村民們自發遵守并確保鄉村社會正常運轉的不成文規則,村莊社會中的倫理道德、村規民約以及禮節風俗都是內生的。由此可見,村民與村民之間互動構成的社會秩序內生性非常明顯。而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互動所生成的秩序則不然,雖然作為治理主體的治理者也來自于村民,但是作為治理主體的村民是超越于普通村民身份的,他們既是村集體利益的總體代表者,同時也是黨組織與群眾、政府與村民之間的連接者,在治理過程中必須貫徹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也要配合、協助鄉鎮基層政權的各項工作。與此同時,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的關系受外生的法律規章和相關制度的影響也要遠勝于內生的人情世故。因而,治理主體與村民互動所構成的秩序是躍出內生秩序之外的外生秩序。
2.由“散”到“聚”的善治邏輯。通過以上比較分析可知,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是一種縱向關系,二者互動生成的是外生秩序,良好外生秩序的構建主要依賴于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19]。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就像一個“桶箍”,發揮著把村莊集體聚攏為一體的重要作用。如果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弱,則鄉村集體就會呈現出“一盤散沙”的狀態,集體經濟的發展、資源的協同開發與利用以及鄉村基礎設施建設等工作都會受阻,鄉村治理就會低效甚至無效,鄉村振興的步伐必然會被遲滯。從治理主體與村民的關系出發,鄉村治理就是要提升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以構建良好外生秩序,把鄉村社會從“一盤散沙”的衰敗狀態扭轉為“齊聚一堂”的興旺圖景,在治理主體的強有力帶領下,村莊集體團結一致共謀鄉村社會穩定和經濟繁榮。
村民與村民之間是一種橫向關系,其互動生成鄉村社會的內生秩序,這一關系和秩序構成了村級治理的村莊基礎[20]292。良好的內生秩序主要依賴于村民之間共同價值根基的塑造,共同價值規范的作用猶如“黏合劑”,把村民們緊緊粘連在一起。傳統鄉村社會中,村民們安身立命并把他們連接在一起的是傳統倫理、道德禮節和風俗習慣,在宗族紐帶較強的地區,血緣宗親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進入現代社會之后,各種現代思想潮流和價值觀念紛紛涌向農村,尤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及其攜帶的“叢林法則”觀念的沖擊下,鄉村社會中原有的共同價值根基逐漸被解構,而新的共同價值規范又未建構起來,因此村莊出現“文化空心化”[21],村民們的價值多元且各異,并且“利己”“自私”的元素不斷增加,信任的“半徑”逐漸縮小,隨之而來的是相互之間矛盾和摩擦不斷,鄉村社會逐漸呈現出“民心散漫”的狀態。習近平強調,鄉村振興既要塑形也要鑄魂[2]123。從村民與村民之間關系出發,鄉村社會良好內生秩序的構建有賴于村民共同價值根基的重構,通過重新培育新的共同認可和遵從的倫理道德、價值規范和公共精神,重新將已“離心”的村民們凝聚起來,構建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的鄉村社會,實現從“民心散漫”到“凝心聚力”的轉變。
由此可見,基于對以上“兩對關系”和“兩種秩序”的分析,鄉村振興時代背景下實現鄉村善治的根本任務就是通過提升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和塑造村民之間的共同價值根基實現鄉村社會由“散”到“聚”。
三、鄉村振興背景下不同類型村莊由“散”到“聚”的善治路徑
由于受地理環境、歷史文化以及民族習俗等不同因素不同程度的影響,我國各地區村莊呈現出較強的“異質化”[22]特征,因而進行鄉村類型學的研究有利于加強對不同村莊的了解并有針對性地開展鄉村治理。《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根據不同村莊的發展現狀、區位條件以及資源稟賦等要素將我國村莊分為“集聚提升類、城郊融合類、特色保護類和搬遷撤并類”四大類型。徐勇從“分”與“合”維度,并結合自然—社會—歷史條件,將我國村莊分為“有分化更有整合”的華南宗族村莊、“有分化缺整合”的長江家戶村莊、“弱分化強整合”的黃河村戶村莊、“小分化大整合”的西北部落村莊、“低分化自整合”的西南村寨村莊與“高分化高整合”的東南農工村莊六種類型[23]。賀雪峰對我國農村進行了非常深入細致的研究,從村民認同的范圍、社區記憶與社會分化程度的排列組合以及村莊結構等多重維度對我國村莊進行了各種分類比較。除此之外,其他村莊類型學的研究對于我們深刻認識中國鄉村社會與鄉村治理都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本研究運用比較政治學的研究方法,立足于鄉村治理場域中兩對核心關系,以鄉村社會秩序(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的“聚”“散”形態為觀察維度,通過兩大關鍵影響因素(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和鄉村社會共同價值根基)的強弱程度進行交叉組合,將我國村莊分為四大類型(見圖3)。
圖3基于兩種秩序的村莊類型(一)內外皆“聚”型村莊的治理
內外皆“聚”型村莊是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都運行良好的村莊,該類型村莊是鄉村治理的典范,在經濟較為發達和現代化程度較高地區較為常見。從外生秩序來看,該類型村莊的治理主體具有較強組織動員能力。當村莊需要集中力量或者集體行動時,治理主體能高效進行組織動員,快速聚集人力、物力等各項資源。當村民之間出現矛盾沖突時,治理主體也能出面進行有效干預,成功化解矛盾和危機。村莊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一般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村集體具有較強經濟實力或者是豐富資源,二是治理主體具備較高的綜合素質、領導水平和管理能力。治理主體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可以有效降低交易成本,為村莊經營集體產業、加強基礎設施等集體事業發展提供有力保障。從內生秩序來看,內外皆“聚”型村莊多為現代化村莊,雖然傳統的倫理規范已基本解體,但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主體的現代價值理念和行為規范已經得到重組,村民一般具有較強公共精神,相互之間的信任水平較高,彼此之間摩擦和糾紛較少,鄰里關系和諧融洽,村莊氛圍溫馨而活躍。內外皆“聚”型村莊已基本實現鄉村善治,其治理目標是保持和維護其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和穩固的共同價值根基,為鄉村振興事業夯實基礎。
(二)內“聚”外“散”型村莊的治理
內“聚”外“散”型村莊是內生秩序良好,而外生秩序松散的村莊。這種類型的村莊多為傳統型村莊,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影響較大,村民與村民之間具有較強的共同價值根基,但村民們共同奉行的價值理念和行為規范以傳統倫理道德為主,受現代思想和文化的沖擊不大,患難相恤、禮俗相交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重要規則。長久以來,在這種價值文化和思想觀念的影響下,鄰里矛盾較少,村民之間關系較為和諧,相互之間也比較團結,民風較為淳樸,但是村民思想保守,信任的半徑不大。從外生秩序來看,由于傳統型村莊的經濟發展水平普遍不高,治理能人相對缺乏,且為數不多的能人往往選擇外出發展,再返回的可能性也不大,因而導致人才凋敝,治理主體的綜合素質不高,制約治理主體組織動員能力的提升。除此之外,現代鄉村治理的載體大多為行政村,一般行政村是由多個自然村組合而成,由于村民的信任半徑基本只能輻射到自然村內,因而良好的內生秩序大多也局限于自然村內,故而村民們對于行政村治理主體的認同度不高,導致其組織動員能力愈發低下,外生秩序松散。
內“聚”外“散”型村莊多存在于我國南方宗族認同和北方小親族認同[20]125的村莊以及少數民族地區村莊。宗族認同在江西、福建和湖南等南方地區較為常見,小親族認同在我國河南、河北、山東、山西、陜西等北方較為常見。費孝通先生曾深刻指出中國農民的行動邏輯是以“家”為界限的,這一觀點已成為學界共識。賀雪峰進一步指出中國農民對于“自家”,是義務重于權利,對于“公家”,則只想享受權利而不愿承擔義務[24]。 宗族認同把同宗同族的人認定為“自家”,小親族認同的范圍要更狹窄一些,把三服或五服內的兄弟或者堂兄弟認定為“自家”,在這個所謂的“自家”范圍內,形成了緊密而和諧的內生秩序,在“自家”之外的“公家”,則充斥著矛盾和斗爭,難以形成良好的外生秩序。在我國民族地區,各少數民族都有屬于本民族的獨特文化和風俗習慣,且各種節日和活動繁多,內部互動交往和感情交流頻繁。同時,我國少數民族具有“大散居,小聚居,交錯雜居”的人口分布特點,致使他們的生存危機感和自我保護意識也較強,加之他們大多生活在自然條件相對較落后的地區,促使他們更強調對內團結、對外排斥。綜上,在宗族認同、小親族認同以及少數民族地區的農村,村民之間普遍具有較強共同價值根基,內部凝聚力和向心力較強,對外卻比較保守,表現出較明顯的內部秩序良好外部秩序欠佳的特征。
對于內“聚”外“散”型村莊的治理,根據由“散”到“聚”的善治思路,治理的關鍵在于提升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而提升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最為核心的并不在于改進治理的方式方法,而是如何加強治理主體本身及其能力建設。對此應努力做到:一是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基層黨組織是在基層場域中唯一具有領導核心地位的治理主體”[25],必須牢牢抓住這個關鍵依靠力量,切實發揮村級黨組織的領導力和號召力,并帶動村委會提升治理效能,同時充分利用村莊原有良好的內生秩序條件,構建良好的治理主體與村民之間的關系;二是培養治理人才和吸引外出人才回流,充分發揮致富能手、治理能人等“新鄉賢”的治理才干和工作積極性,充實治理主體的人才隊伍。
(三)內“散”外“聚”型村莊的治理
內“散”外“聚”型村莊是內生秩序松散,而外生秩序良好的村莊。總體來看,該類型村莊原有的血緣和地緣紐帶逐漸松弛,傳統的把人們連接在一起的倫理道德、鄉規民約和風俗習慣已趨于淡化,村民價值觀呈現多元化趨勢,且“自家”認同的范圍基本縮小到核心家庭,家庭之外的關系狀況受利益關系影響較大。共同價值根基的衰微導致村民之間矛盾和沖突頻發,原有守望相助、笙磬同音的溫情鄉村關系變得自私和冷漠,村莊內生秩序松散。與松散的內生秩序截然不同的是其外生秩序良好,村莊治理主體具有較強的組織動員能力,村民們能迅速響應村集體和村干部的號召,也較為關心村莊公務的發展。
該類型村莊主要分布在經濟發達地區、郊區以及能源型地區的部分鄉村。這些鄉村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擁有良好的“外部資源”條件——經濟發達地區的鄉村能享受到城市繁榮轉移來的福利;郊區鄉村具有良好地理區位,尤其是城區擴建和征地帶來的巨額利益;能源型鄉村則直接依靠其天然資源獲得巨大經濟收益。在這些鄉村,由于地緣上的便利,傳統的倫理道德和思想觀念最先受到強大的現代文化和思潮沖擊,尤其是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傳統倫理逐漸喪失其支配村民行動的價值根基地位,甚至趨于消解,加之鄉村集體豐盈的經濟利益的誘引,逐利觀念逐漸超越了禮法的影響作用,因而橫向的村民與村民之間的關系變得淡漠。與此同時,由于村集體尤其是鄉村治理主體掌握著大量資源和財富,因而具有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再者,由于村莊集體具有優渥的經濟條件,能吸引更多能人熱心鄉村治理工作,因而能夠進一步提高治理主體的領導力和號召力。以上各種因素交織疊加,形成了內“散”外“聚”的局面。
在此需要特別闡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經濟發達地區、郊區以及能源型地區的鄉村都屬于內“散”外“聚”型村莊,而僅限于這些完全和僅僅依賴于“外部資源”(先天賦予和擁有,而非村民集體經營和創造出來的財富)輸入的村莊。由于該類型村莊的經濟收入主要源于其先天的地理、區位和能源優勢,這些資源和財富是從外部輸入的,因而不但不能激活反而會攪亂村莊的內生秩序。倘若這些地區的村莊不是單獨依賴于“外部資源”,而是通過利用先天的優越條件來創辦企業、發展集體經濟,那么不但會使原有資源再生更多的財富,同時村民們在共同創業、相互協作的過程中,會形成更親密的人際關系和協作精神,并增強相互之間的認同,內生秩序就會從內“散”走向內“聚”。以上也就是內“散”外“聚”型村莊的治理思路。除此之外,在該類型村莊的治理過程中,還有兩個方面的工作要加強:一是防止從“能人型”治理、“強人型”[20]337治理轉變為“惡人型”治理。在經濟發達地區、郊區以及能源型地區,因其強大的吸引力一般不缺乏治理人才,但是這些治理能人在經濟財富的強大誘惑之下存在極大腐化墮落的風險,而由治理能人或治理強人變成治理惡人,為防止此問題的發生,必須要加強村莊法治建設。二是加強鄉村文化建設,通過教育和宣傳,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現代道德規范填補鄉村社會價值“真空”,培育村民公共精神,從而重構村民共同價值根基。
(四)內外皆“散”型村莊的治理
內外皆“散”型村莊是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皆松散的村莊。該類型村莊中村民公共精神和共同價值根基缺失,相互之間各自為營、自私自利,對于村莊集體只想索取,不想付出。村莊治理主體組織動員能力低下,難以有效組織村民,經常無法統籌資源進行鄉村建設和發展產業,甚至國家和政府資源下鄉的項目在村莊建設中也會遇到重重阻力,難以收到預期成效。從以上描述中可以看出內外皆“散”型村莊即是“原子化”村莊,目前在全國各地均廣泛存在,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中部兩湖地區。該類型村莊在自然條件、經濟基礎和社會文化方面都處于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的狀態,主要表現為:一是自然條件既不惡劣也不優越,該類型村莊既不位于邊遠偏窮地區,但也沒有優越的先天條件可資利用,在地理區位、資源稟賦、人地關系狀況方面都處于中等水平;二是經濟基礎既不落后也不發達,依賴于其中規中矩的自然條件,該類型村莊一般能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況,但是也很難形成規模效應實現經濟繁榮;三是社會文化既不傳統也不現代,它既不像傳統強大宗族村莊以傳統倫理規范村民們的行為,也不像少數民族地區擁有濃厚的民族文化和風俗習慣把村民連在一起,更不像現代化村莊培育塑造了公共精神來維護良好秩序。正是以上各方面條件的中規中矩,使得村民缺乏相互合作的壓力和動力,村莊中的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都不能得到有力激發,世世代代的獨立經營和“原子化”模式發展,再加之現今除了土地是集體所有之外,村莊集體資產基本空白的狀況讓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更顯蒼白無力,整個鄉村社會猶如一盤散沙,村民各行其是。
在鄉村治理場域中,“原子化”村莊是治理的最大難題,既沒有強大的外生秩序可以依靠,又沒有穩固的內生秩序作為基礎。但梳理問題的中心點,在“原子化”村莊治理中,“原子化”村民是鄉村社會的主體,也是解題的關鍵。“原子化”村民十分接近閻云翔所描述的“無公德的個人”[26],他們總是想方設法攫取村莊“公共池塘資源”,而又盡力逃避村莊集體責任。在治理過程中,只有把“原子化”村民重新聯結起來,將他們重新嵌入社會[27],各種問題才能迎刃而解。根據由“散”到“聚”的邏輯,雖然“原子化”村莊中內生和外生秩序都亟須治理,但是在尚未提升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之前,共同價值根基的培育和塑造會因缺乏組織后盾和力量保障而致效率低下,甚至是無功而返,因此提升組織動員能力必須先行。提升鄉村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在外無良好經濟基礎可利用,內無融洽村民關系可依賴的情況下,應努力做到:一是必須鞏固和加強基層黨組織的領導核心地位,依靠黨組織強大的感召力和組織動員力,把“一盤散沙”的村民重新嵌入村集體。二是發展和壯大集體經濟。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之下,經濟利益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這是不可否認和無法忽視的,只有那些能給村民帶來經濟收益的村集體和治理主體才更有領導力、組織力和動員力。在村莊組織動員能力得到提升、外生秩序初步構建起來之后,加強村民文化建設和培育公共精神也要及時跟進,以筑牢村民共同價值根基,構建和諧的內生秩序。
四、總結與討論
鄉村善治決定鄉村振興的成敗[28]。在當今鄉村振興時代背景下,構建良好的鄉村秩序是鄉村治理的中心目標。根據鄉村社會中治理主體與村民以及村民與村民之間兩對核心關系,鄉村社會秩序對應分為外生秩序和內生秩序,其中外生秩序主要受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影響,而內生秩序則依賴于鄉村社會共同價值根基的強弱。據此分析邏輯,鄉村善治就是以“兩種秩序”為中心,處理好兩對核心關系,并優化兩大關鍵因素,實現鄉村社會由“散”到“聚”。在此基礎上,基于目前已有的鄉村類型學研究,從“兩種秩序”的“聚”“散”狀態進行觀測,根據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和村民共同價值根基的強弱水平進行排列組合,可把我國村莊劃分為內外皆“聚”、內“聚”外“散”、內“散”外“聚”和內外皆“散”四大類型,并進行針對性治理,從而為我國鄉村建設和鄉村振興提供有益參考。
實現鄉村社會秩序由“散”到“聚”的過程亦即是鄉村共同體構建的過程。在我國基層“政社合一”的治理體制解體之后,村民逐漸從總體性社會中脫嵌出來,并逐漸變成“原子化”的個體。但是,在洶涌的市場浪潮和強大資本裹挾之下,“原子化”的個體勢單力薄,根本難以抵擋變幻莫測的市場環境和難以預測的社會風險。馬克思指出:“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的自由。”[29]在當前市場作為資源配置的決定手段和推動我國經濟社會發展最有效方式的時代背景下,實現鄉村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由“散”到“聚”,將村民重新嵌入鄉村社會并構建鄉村共同體是農民適應時代發展和鄉村振興的關鍵。只有實現鄉村社會由“散”到“聚”,以“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為核心要求的“治理有效”的目標才能達成,進而鄉村振興總體要求中的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和生活富裕的實現才有堅實的基礎。
在此需要厘清和加以區分的是,本文所論證的由“散”到“聚”的治理邏輯,并不等同于將鄉村社會“歸大堆”[4]和重新回到“政社合一”的鄉村治理體制。在外生秩序構建中,提升和加強治理主體的組織動員能力毋庸置疑是鄉村治理的題中之義,但這并非意味著治理主體尤其是基層黨組織全盤包攬和強迫壓服,而是通過政治領導、政策引領、協商說服、宣傳教育等方式把村民組織起來以形成強大合力,集中力量辦大事,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在內生秩序構建中,塑造村民共同價值根基并非要求所有村民的思想觀念千篇一律、死氣沉沉,而是要在具有公共精神、崇德向善共同價值觀的基礎上百花齊放、個性鮮明。因而,鄉村社會內生秩序和外生秩序的構建必須要做到張弛有度,避免過猶不及,以切實推進我國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促進鄉村振興事業發展。
注釋:
① 主要包括《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 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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