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岡竹樓記》的多重矛盾分析

楊小明

內容摘要：文學語言具有含蓄的美感和表達的張力，作者的思想感情往往隱藏在語言的面紗之下。文學作品教學，教師要引導學生學會關注文本言語的前后矛盾之處，進行文本細讀，分析矛盾，才能感受文學語言的張力，體會作者寄寓的深刻感情。

關鍵詞：王禹偁 《黃岡竹樓記》 矛盾 細節

《黃岡竹樓記》也稱《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是王禹偁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八月十五日在被貶之地黃州（今湖北黃岡）創作的一篇散文。這年他四十六歲，經歷了八年三黜的他三月剛抵達貶地，擔任知州。文章通過描繪自己所建竹樓的特點和寓居竹樓時所領略到的獨特風光和雅趣，集中表現了自己遭貶后內心復雜的感情。這篇散文名篇全文僅有三百三十多字，但文筆凝練，記事概括，寫景狀物都能抓住特點，抒情議論也是三言兩語切中要害，非常簡潔。而這種簡潔凝練、平易樸素的語言也給作品帶來了含蓄蘊籍，耐人尋味的美感。清代《古文觀止》曾評價本文：“冷淡蕭疏，無意于安排措置，而自得之于景象之外，可以上追柳州得意諸記。起結搖曳生情，更覺蘊藉。”[1]文學家葉氏也曾評價這篇文章：“文章簡雅古淡，由上三朝未有及也。”[2]

優秀文學作品在語言表達上常常具有很強的張力，這種張力往往借助于文本內容表達上的前后矛盾。如《荷塘月色》中，“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想”和“不想”這對心理上的矛盾為什么能夠同時發生于“這蒼茫的月下”？抓住這對矛盾，引導學生深入探究作者究竟可以“想”什么？可以“不想”什么？“這蒼茫的月下”有何特點？便能使學生入景入情，更深刻理解當時作者的心理發展。

王禹偁在這篇散文中，也在“不經意間”巧妙設置了多重矛盾。孫紹振教授認為，文本分析的對象是文本的矛盾。[3]借助“矛盾分析法”，有利于一線教師解讀文本，進而帶領學生解讀文本。立足文本，把握細節，辨析并解決這些矛盾，才能真正的走進黃岡竹樓，走近作者的精神世界。在教學中，透過細讀文本，我從以下幾個方面引導學生來發現并分析這篇散文時如何巧設矛盾，寄寓深意的：

一.感情態度的易朽與不朽——矛盾之中探情志

“記”是古代的一種文體，典型的敘述模式是即景抒情，托物言志。學生學過《小石潭記》《桃花源記》《醉翁亭記》等都是通過記事、記物，寫景、記人來抒發作者的感情或見解的。因此，教學中，引導學生先找出文中最能表達作者情感態度的語句，即最后一段中的“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和“庶斯樓之不朽也！”這兩句在表達上就形成了非常明顯的一對矛盾：“朽”和“不朽”。一方面是看似灑脫的“我難道還怕竹樓容易朽爛嗎？”而另一方面卻又緊接著說“我希望這座竹樓就不會朽爛！”為什么兩句看似矛盾的話在同一個段落中前后出現呢？

結合上下文來分析，上文作者在回顧自己四年兩黜的人生境遇時感慨到：“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這里面透露出的是對自己宦海浮沉，命運難控的無奈。“豈懼竹樓之易朽乎？”表面上是一種反問的語氣，但表達的卻不是一種豪放和灑脫的氣概，更多是的對自己前途的擔憂和迷茫。所以，這句話真實想表達的其實是一種自嘲和無奈，也蘊含著深深的憤怒和不滿。那么作者對竹樓的命運究竟持怎樣一種態度呢？我們接著來分析“庶斯樓之不朽也！”的前文——“幸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這里的“同志”可以理解為志趣相投之人。從上文對作者竹樓內外環境的描寫可知，竹樓之外環境幽靜遼闊，竹樓之內環境情趣盎然。宦海沉浮不但沒有消彌作者積極入世的熱情，反而使他有竹樓“聽雨如瀑”“聞雪若玉”的從容，可以說竹樓就是他的情感寄托，是作者苦悶心靈聊以棲居的寓所。所以，從深層角度思考，他更希望的是竹樓不朽，希望內心的情感寄托不朽，用以激勵自己的斗志。

可見，閱讀時抓住文本情感態度表達的矛盾來解讀文本，可以營造良好的“閱讀期待”，激發學生探究欲望。探究此類矛盾能“牽一發而動全身”，使“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思路更清晰，作者的情感志向更明確。

二.建材選用的隨意與用心——矛盾之中析閑筆

亭臺樓閣記開頭一般都要先介紹建筑建造和修葺工序。這篇文章開頭先從建材的選用寫起，介紹了黃岡之地多竹，竹瓦的制作，竹屋眾多，并總結原因——“以其價廉而工省也。”這部分語言描寫顯得很隨意，沒有一點刻意營構的感覺，似乎與“記”的寫景抒情，托物言志沒多少關系，這是大部分學生初次閱讀的感受。但如果我們能主動的引入矛盾，尋找上下文與之相矛盾的地方，我們就會發現這些看似隨意的“閑筆”其實一點也“不閑”。

我們把視角轉向文章第二段“以聲寫樓”的相關描寫，這段可謂想象奇特，比喻貼切生動，意境優美清新，可以說是作者精心構思，匠心獨運的神思之筆。作者在本段詳寫了在樓中可以領略到的清韻雅趣：夏雨急切如瀑，冬雪細密如玉，琴調高雅和暢，詩韻幽深清絕，棋聲散逸清脆，矢趣妙處超絕。一連串委婉細致的聲音描寫，自然之籟，雅逸之戲，都被竹樓點綴出別樣風情，別樣情致，讀后使人神思飛躍，有飄然欲仙之感。樓外的雨雪、樓內的娛樂為何如此奇趣，謎底就是“皆竹樓之所助也”。如此“價廉而工省”的竹樓，卻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這些得竹樓之助的聲音景觀交織在一起，共同造就了一場視覺、聽覺的雙重盛宴。

由此可見，開頭段的簡單描述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閑筆”，而是作者對內容的刻意經營。王禹偁在段落結尾強調的“皆竹樓之所助也”，這種認識其實是與其自身的貶謫經歷密切相關的。屢次貶謫的痛苦未能改變他忠貞正直的性格，終于，在除夕之夜，他無限惆悵地離開了國都，遠赴偏僻的黃州。而竹瓦是當地普通的建筑材料，被貶蠻荒之地的他在官場中也淪落為普通一名官員。然而，普通中也包蘊著偉大，身屈而道不可屈，竹子的高潔、正直、堅韌，不正是作者潔身自好的人格和高遠情志的真實寫照嗎？

文學語言往往只是一種表象的存在，作者所要表達的真正的思想和情感往往隱藏在語言這一面紗之后。矛盾無疑是泄露文本秘密最大的機緣，也是揭開語言面紗的重要手段。而在教學中主動引入矛盾，我們往往能發現“閑筆”之外的深意。

三.樓外環境的荒僻與勝概——矛盾之中尋視角

從以上分析可知，文中的黃岡竹樓亦然是作者的人格精神的載體。這樣一座可以寄托情感志向的小樓，作者卻選址建在了非常偏僻的地方。原文第二段開頭寫道：“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子城”一般在城門之外，主要用于防御，遠離人煙密集處。子城西北角，空曠無依，一片荒敗冷落。我們知道，即使被貶，王禹偁也還是黃州知府，不像蘇軾那樣只得到了黃州團練副使的虛職，不會淪落到連一個建樓的好地點都找不到，可他偏偏選擇了這樣一個偏僻之地，這是怎樣一種選擇視角呢？

其實，我們還可以從文本矛盾處中尋找答案。文章關于竹樓外景物的描寫主要在第二段的“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和第三段的“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這兩處景物描寫，再也看不到選址環境的荒涼幽僻，反而給人一種遼闊幽靜，清新自由之感。作者在文中對此景也有高度評價：“亦謫居之勝概也。”何為“勝概”，就是美好的景象。于是矛盾就產生了，為什么如此偏僻荒涼的選址會帶來這般視覺盛宴呢？

結合文中作者的謫居過程，我們了解到：淳化二年（991年）和至道元年（995年）作者經歷了兩次被貶，真宗即位后他仕途暢達，卻又在咸平元年（998年），因直書史事，引起宰相張齊賢等人不滿，最終出知黃州，這是他第三次被貶。但難能可貴的是，政治上的浮沉，奸邪小人的得志，并沒有改變和消弭他心中的信念和操守，反而培養了他孤高耿介的性格。他曾創作《三黜賦》，寫下了“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 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的豪言壯語來明志。所以，他在小樓選址上有其獨特的視角，既能表現他孤傲自賞，不與俗俯仰的個性，也能表現其內心對美好的守護和堅持。身處困境，他在竹樓上看到的美好景物，不就是內心盎然自信的投射嗎？可見，這里的寫景是以自己內心的的審美視角來觀察和呈現的。

在文本中尋找矛盾，便能洞見文中“以我觀物”“為情造境”的玄機，發掘文中在自然景物描寫中蘊含作者獨特的審美視角。

四.樓內氣氛的熱鬧與清凈——矛盾之中現技巧

樓內生活的描寫，主要集中在文中二、三兩段。第二段作者借助六個“宜”的句式，以生花妙筆和靈動的想象將小樓寫得熱鬧非凡，妙趣無窮。前兩個“宜”，著眼于竹樓外夏冬變化，以瀑布聲喻竹樓上的急雨，熱烈卻不令人煩躁，以碎玉聲喻竹樓外的密雪，急切卻不失清脆；中間的兩個“宜”，筆墨集中于竹樓內娛樂活動，但并不寫古琴高奏的清音，吟誦詩詞的聲調，而是重點寫琴的音調清虛暢朗，詩的聲韻清越絕妙；而最后的兩個“宜”，以奇妙想象寫出了棋子落盤清脆幽遠，箭鏃觸壺清亮有力。與第二段樓內環境不同，第三段樓內生活的描寫則刻意突出“靜”。作者忙完了一天的公務，則喜歡在“焚香默坐”中，默讀《周易》，靜觀風物；目送夕陽，閑迎素月；酒力中暫時忘己，茶煙中冥然深思，以道教的清虛，樓外的山水，杯中的酒茶來“消遣世慮”。

這兩段樓內氣氛的熱鬧與清凈，呈現出兩處意境完全矛盾的樓中生活，到底哪個才是王禹偁謫居黃州的真實生活寫照？

其實，我們可以借用王國維的“造境”與“寫境”的理論來分析。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他寫道：“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一般理解，“寫境”就是透過客觀環境的描寫而構成的意境，如《醉翁亭記》中歐陽修關于“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的熱鬧場景就是在“寫境”。而本文這段描寫，則屬于“造境”。因為文中的“宜”應該理解為適宜、應該。很顯然，這其實更是作者的一種主觀想象，是作者希望樓上應該有的一種高雅的情境，這正體現了作者想擺脫現實世俗紛擾，希望在樓中尋求內心安靜的愿望。因此，六個“宜”所營造的熱鬧，看似寫聲，實則寫靜，與第三段作者在“焚香默坐”中追尋的清幽寧靜屬于同一種意境。

抓住兩段環境描寫的矛盾之處，對比分析，我們才能發現作者寫景造境的高超技巧。這些看似矛盾的表述，通過上下文的分析，都能歸結為同一種情感的不同技巧和形式的表述，這樣的描寫強化了文章的主旨和內涵。在教學中要善于引導學生發現矛盾，在矛盾分析中找到文本解讀的突破口，進而體會作者高超的“寫境”和“造境”技巧。

五.閑暇生活的儒者與道家——矛盾之中塑形象

文章第三段作者的筆墨開始轉向小竹樓主人的描寫，也就是作者自己形象的刻畫。他常于“公退之暇”，穿戴上道士的衣服和華陽巾，手捧道家的經典作品《周易》，“焚香默坐”于竹樓。作者本是儒家志士，為什么這里卻是一身道家信徒的打扮呢？是不是自己奔走不暇的貶謫生活消解了他的毅力，以至于逐漸放棄了自己的政治理想？這里，閑暇生活時的儒者身份和道家裝扮在學生認識作者的形象上造成了新的矛盾。

為了分析這一矛盾，我們還是通過細讀文本，在文中分析這一矛盾產生的原因。在文中第五段，作者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情感態度，透過兩句看似矛盾的話，體現了作者對于自己人格精神的自信和堅持。作者不但有“屈身不屈道”的儒家氣節，還希望有更多的仁人志士能繼承此精神，并不斷磨礪自己。其實我們回溯一下王禹偁被貶的經歷，便可發現他無論被貶何處，也不忘行其道，常作詩以言志，申述自己生平抱負。他在商州有詩云“直道雖已矣，壯心猶在哉”（《謫居》），“忠言殊不省，直道果見屈”（《懷賢詩》）；在滁州有詩云“報國惟直道，謀身昧周防。”（《聞鸮》），在抒懷言志中反復錘煉著修身行道之志，也愈發堅定了不隨世俗俯仰、無畏官場沉浮的行道信念。可以說，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一直把自己塑造成一位經世濟民，心安天下的儒者形象。而文中道家的裝扮和行為，并不是要在思想上和行為上皈依道家，而是要以此來“消遣世慮”。道家的超然使他儒者的堅韌更多了幾份自信從容，道家的清凈使他官場的憂慮更多了一些疏解的自由，道家的無為使他的人生逆境有了更寬廣的承擔。一如他流麗輕靈的筆調，背后隱藏的是一個躬行直道、至死不渝的偉大心靈。從這些角度來看，道家的裝扮與儒家追求并不矛盾，反而是其人格的真實寫照，這樣的矛盾塑造，使王禹偁的形象更豐滿，更真實。

抓住文中語言表達的矛盾之處，結合文本具體研讀、探究、發現、解釋，讀出矛盾，分析矛盾，從而幫助學生塑造起一位更鮮活立體的王禹偁。

六.愛好取向的名樓與竹樓——矛盾之中顯雅趣

文章第四段采用對比手法，將“齊云”“落星”“井幹”“麗譙”四座名樓與自己的黃岡新建小竹樓放在一起對比。四大名樓可謂高貴華麗，但作者覺得這四座名樓只是“止于貯妓女，藏歌舞”而已。其實，從唐代的白居易、元稹到宋代的柳永、姜夔、晏幾道等，古代風流雅士許多大都喜歡浪跡于歌樓酒肆之中，流連于歌姬舞女之間。魯迅曾說：“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這些“貯妓女，藏歌舞”的名樓是文人士子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宴會冶游在當時成為一種時尚。但王禹偁卻以一句“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與當時許多名士的取向很大不同，也可以說是作者審美趣味上的矛盾之處。

分析解決這個矛盾的關鍵在于對“騷人”的理解，“騷人”可以理解為多愁善感的詩人。泛指憂愁失意的文人。在古代歷史上有一位被貶黜流放的官吏，名為屈原，創作了《離騷》。于是“騷人”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就成為許多貶謫之士的精神和行為自覺。如宋代詩人樓鑰在其名篇《代仲舅尚書賦江山得助樓》中也寫道“江山信美非吾土，王粲登樓意凄楚。麗譙井干高則高，未免綺羅相滓污。”因此，這里愛好取向上的矛盾更突出了作者高于一般士人的審美雅趣。作者將簡易的竹樓與對比，以“貯妓女、藏歌舞”的腐朽與“焚香默坐，消遣世慮”的儒雅對比，側面抒寫了作者高潔的品格和磊落的襟抱。也正因為作者王禹偁不朽的文學才華和人格精神，才照亮了黃州這塊人煙稀少，落后荒涼的土地，使這個偏僻的西南小城，逐漸在中國文化長河中具有了獨特的文化地位。

總之，閱讀亭臺樓閣記之類的散文，必須要讀懂作者在山水建筑中寄托的情思，這是閱讀這一類文章的關鍵所在，也是真正提升審美趣味和鑒賞力的重要步驟。而在文本細讀中發現矛盾，分析矛盾，理解矛盾，探究其深層邏輯的統一性，才能品讀出作品中山水、建筑、人事的多維度內涵，才能讀懂寫景、記事、抒情背后的文學世界，體悟作者的情意，讀出小小一方山水中蘊含的大乾坤。

參考文獻

[1]吳楚材，吳調侯，選注.安平秋點校.古文觀止下［M］.北京：中華書局，1987.01.

[2]葉適.習學記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9冊[M].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794.

[3]孫紹振.文本分析的七個層次［Ｊ］.語文建設，2008（3）：4——8.

（作者單位：江蘇省昆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