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水后無窮事

沈佳瑤

你見過什么樣的杭州？是典籍里文化藝術(shù)高度昌盛的南宋都城，還是數(shù)字經(jīng)濟下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急速發(fā)展的電商之都？

從小在浙北地區(qū)生活，我對杭州不算陌生。再加上一年的浙大生活，我已深深沉醉于這座城市獨特的歷史韻味和青春活力。而當這座熟悉的城市融入課堂——“杭州與中華文化”，我又解鎖了一段新奇的體驗。

對這門課的第一印象是選課界面由于選此課程人數(shù)過多而出現(xiàn)的“無法選中”標識。杭州文化真有如此吸引人？我半信半疑地點開課程評價，似乎滿屏都在告訴我這是門“旅游必修課”。看來，沒有人會對能云旅游的通識課說不，更何況是令我極具好感的杭州。

一連三次的選課失敗后，我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自己思考良久的補選申請備注中：“一年多了，我總覺得大學生活差點意思，想跟著老師開辟杭州新玩法?！毖a選結(jié)束后，每隔一兩個小時我就去刷新課表，期待能被老師pick。終于，“杭州與中華文化”這7個字出現(xiàn)了！

有趣的“老夫子”

課程時間設置在每周一晚上。第一節(jié)課，我提前10分鐘進入了教室，想在新學期給自己一個全新的開篇。出乎意料，偌大的教室里竟已沒多少空座位。屏幕上播放著《印象西湖雨》，頗有20世紀音樂廳的味道。

鈴響上課，一個瘦長的微弓著背的老先生走了進來。他戴著細框眼鏡，幾近花白的頭發(fā)配上低垂的眉尾，像一個頑固的“老夫子”。他就是“杭州與中華文化”的任課教師——陳輝。站上講臺后，陳老師操著一口略帶杭州口音的普通話，開啟了這門課的導論：“之前有很多人來問過我，杭州除了看看西湖、逛逛良渚好像也沒什么好玩的，你這門‘杭州旅游課有什么好講的？”陳老師瞇起眼睛，冷笑了兩聲，“你天天看西湖，只能看到水，看不到它背后無窮無盡的歷史故事，當然沒什么好看的。不過大家放心，上完我這門課，我保準你能把杭州玩透?！甭犃诉@席話，我逐漸消除對老師的刻板印象，用新的心態(tài)和期許迎接這門課。

與其他通識核心課一樣，“杭州與中華文化”貫穿整個秋冬學期，共32個課時。一周上兩個課時，每個課時90分鐘。周一晚是陳老師集中授課，從杭州與文化多元、杭州與文化多源、夷夏之辨、杭州與東亞文化交流、杭州與西學東漸、杭州與西學中源、杭州與姻緣以及杭州與佛學名家8個專題展開論述。周三晚是分小班的討論課，討論課由各個助教主持，每節(jié)課都有一個小組根據(jù)周一課上的專題進行展示，展示結(jié)束后班內(nèi)自由討論。之所以稱這門課為硬課的漏網(wǎng)之魚，是因為其不內(nèi)卷又自由的課程作業(yè)——兩篇3000字的課程小論文。論文題目分別為“你眼中的家鄉(xiāng)文化”和“卦相中的杭州文化”。沒有教材，也沒有必背知識點，唯一的要求就是少些參考資料。“像寫小說一樣寫，自圓其說就行”，這是陳老師給出的建議。

杭州小眾故事會

在之后的每節(jié)課，陳老師都像在開杭州小眾故事會?！按蠹叶贾乐腥A文明發(fā)源于黃河流域，但我偏偏要說在杭州這塊，”陳老師脫口而出，“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謂之夏。你們試試連著念一下‘華‘夏兩個字，就能知道為什么了?！标惱蠋熞恢皇謸沃v臺，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細框眼鏡后的雙眼又一次瞇了起來，但瞇起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地觀察著每一位同學，此刻的陳老師仿佛是一位在等大家參悟的大師。我依然一頭霧水，以為錯過了什么關(guān)鍵信息，慌張地思考著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終于，大家等到了正確答案，是用杭州話念的“華夏”！原來，“華”“夏”是同義近音，源自阿爾泰語。只有吳語發(fā)音，才能使“華”“夏”連讀為一個音節(jié)。同學們都啞口無言。但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解釋似乎無懈可擊。

陳老師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弄一些玄虛，也喜歡來一招出其不意。“我要提醒你們，杭州雖然在吳語區(qū)，但現(xiàn)在的杭州話可不屬于吳語?，F(xiàn)在的杭州話啊，就是‘四不像?！标惱蠋熗晦D(zhuǎn)的話鋒再次讓大家陷入困惑，“唐宋末年的戰(zhàn)亂，導致大量胡人南下，杭州的土著居民比例下降，方言就被胡化了。你們知道這叫什么現(xiàn)象嗎？用一個成語形容?！痹捯粑绰?，同學們就已皺起眉頭陷入沉思了。杭州方言胡化能是什么呢？在一片沉寂中，PPT上出現(xiàn)了一串文字：胡言亂語?？戳私忉?，大家恍然大悟：胡人到了南方講的是不標準的漢語，也就是“胡言漢語”，后來演變?yōu)椤昂詠y語”！我聽一堂課就像是聽了個小故事，困惑重重但結(jié)局總是回味無窮。

除了精彩的“小故事”，聽陳老師的課還能收獲一些讀野史的趣味。杭州人吃油條（杭州方言：油炸檜）是為了表達對秦檜的憤怒。余杭原稱“禹杭”，大禹曾在此治水。錢塘江是世界上唯二可以逆流的江之一……與其說陳老師像一本活的百科全書，不如說他就是百科全書編纂者。聽他講課時我總能想起《白鹿原》中的朱先生。飽學儒雅又自帶幾分神秘色彩，運籌帷幄之中，把散落的杭州文化碎片拼湊起來。他那總是瞇起的雙眼中透露著洞悉萬物的智慧，讓人捉摸不透。“搞文學研究要大膽一點，要大膽猜、大膽實踐。”陳老師常常在課堂上這樣鼓勵我們。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諸如杭州是中華文化的代表、是中國大學之母、是耽美文學發(fā)源地之類的授課專題都始于陳老師的猜測。當然，他總是能輕松地自圓其說。也許這些推斷并不成熟，但也足以讓我們花一個星期咀嚼消化。

但一門課的熱度僅靠課堂內(nèi)容是無法支撐起來的。課后，大家的關(guān)注點自然聚焦到了課程作業(yè)上。正當大家對著翻不盡的PPT愁眉苦臉時，陳老師給出了高分秘訣：“我開這門課就是出于興趣。你們來聽課也一樣，不要為了成績而背書。我的觀點不需要得到你的認同。我想看你能不能玩出點新名堂來?！?/p>

萬花筒式解讀

看卦是陳老師教會我們的第一個技能。咸卦，是《易經(jīng)》六十四卦之一。主卦是艮卦，卦象是山客卦是兌卦，卦象是澤。山澤通氣。咸的意思是“感應”。當遠古人類的智慧結(jié)晶遇上歷史悠久的七大古都之杭州，兩者也在歷史時空中相互“感應”。山水交融之間，亦是杭州剛?cè)岵忻裥缘某橄蠡怙@。我看到的杭州便是這山與水、剛與柔的故事。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山水之間，正是天地間的大美”。杭州山水的大美之處便在于山水的完美融合。從大禹治水到秦王挖運河渡過錢塘江來祭拜大禹。從伍子胥錢塘江馬革裹尸到干將、莫邪莫干山鑄劍……每一位歷史人物、傳說佚客，都展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氣節(jié)。他們或于山水間修煉，或于山水間自證忠毅，都體現(xiàn)出他們身上頑強的剛性和一心向善為民的柔性。杭州的山水中與那些剛?cè)岵拿四湾忮?，千年歷史文化的積淀造就了這一韻味十足的江南天堂。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杭州也是浪漫的愛情之都。在“杭州與中華文化”結(jié)課后，我才慢慢感悟到，杭州的浪漫不在于求姻緣百試百靈的法喜寺，也不在于1314路網(wǎng)紅公交車，而在于其有血有肉的文學愛情史。

文學傳說中，杭州是無數(shù)凄美愛情故事的見證者。少女陶師兒與書生王宣教為抵抗封建禮教束縛雙雙于西湖長橋投湖自盡，袁郊與和尚相愛最終卻只能等候轉(zhuǎn)世輪回，敢愛敢恨的愛情觀流淌在杭州人身上。愛情里的剛?cè)岵?，讓色彩單調(diào)的情感變得深沉而有力量，這也使得杭州擁有了獨特的浪漫美。

而今，人們看到了杭州剛?cè)岵纳剿L光，領(lǐng)略了剛?cè)岵暮贾菸幕?，但同樣沒有忘記對這份美麗的傳承。全開放式的西湖、石柱與鐵鏈相結(jié)合的湖邊圍欄，既能防止游客墜落，又能展現(xiàn)與西湖柔美相契合的鐵鏈波動。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剛與柔、大氣與細心完美融合的新詮釋呢？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種對杭州的想象。我想，真正的杭州之美，也許就美在其擁有萬花筒式解讀的魅力。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