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司法實踐中,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存在定罪準確但量刑失衡的問題,不僅不利于公正司法的實現,而且也不利于遏制侵犯個人信息的犯罪活動。通過對裁判文書網部分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后發(fā)現,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量刑失衡集中表現為量刑不均和量刑偏差。從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的角度出發(fā),結合2021年“兩高”發(fā)布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有關量刑原則與方法的規(guī)定,以量化分析為目標,應在量刑幅度范圍內按照一定的跨度劃分量刑梯度,再將被告人的基本犯罪事實、認罪認罰從寬等量刑情節(jié)對應相應的量刑梯度,依次確定量刑起點、基準刑和宣告刑。通過引入量刑梯度既可以推進認罪認罰從寬的精準量刑,又可以規(guī)范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關鍵詞: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不均;量刑偏差;量刑梯度;量刑規(guī)范化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312
《刑法修正案(七)》開始將公民個人信息納入刑法保護的范圍,《刑法修正案(九)》在此基礎上將“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等罪名改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并規(guī)定相應的刑罰。立法者試圖通過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違法行為入罪,達到打擊并遏制犯罪的目的。由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是信息化時代出現的新型犯罪,刑法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將關注的重點聚焦于犯罪構成、罪與非罪以及此罪與彼罪的界限等定性研究,這些研究對于準確理解《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一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在司法實踐中,本罪量刑失衡問題較為突出,從某種程度上講,量刑規(guī)范化的程度較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實踐中輕刑化和緩刑的大量適用使得量刑不均衡問題進一步加劇,這與我國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的目的不相符合。
我國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始于《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2004-2008)》,將改革和完善審判指導制度與法律統(tǒng)一適用機制作為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任務,明確提出研究制定關于其他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并健全和完善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以此為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成立課題組進行量刑規(guī)范化的調研論證,并于2006年和2007年多次形成《量刑指導意見》的征求意見稿,在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引入以定量為主、定性為輔的量刑方法(石經海、嚴海杰《中國量刑規(guī)范化之十年檢討與展望》,《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171頁。)。最高人民法院2008年發(fā)布《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 試行) 》和2010年發(fā)布《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 》(以下簡稱“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兩個改革文件,決定在全國范圍內全面試行量刑規(guī)范化試點。最高人民法院于2014年、2017年兩次發(fā)布《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為了解決認罪認罰從寬產生的量刑問題,2021年首次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名義聯合發(fā)布《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兩高量刑指導意見”)。2010年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和2021年“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均規(guī)定必須規(guī)范量刑活動,遵循量刑均衡原則、實現量刑公正。
量刑均衡是量刑規(guī)范化的主要表現形式,而罪刑法定原則是量刑規(guī)范化的基礎(王充《罪刑法定視野下的量刑規(guī)范化——以明確性和適當性的博弈為視角》,《求是學刊》2012年第4期,第91頁。)。司法機關在量刑過程中適用罪責刑相適應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最終通過量刑均衡來體現。如果法院對情節(jié)與事實大致相同的案件在量刑上產生較大偏差,不僅不利于實現司法公正,而且削弱了刑法的制裁功能。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雖然不屬于“兩高”量刑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常見犯罪”,但屬于其他參照適用規(guī)范量刑的其他判處有期徒刑的案件。筆者通過選取并分析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相關案件,發(fā)現量刑畸輕畸重的現象較為普遍,存在嚴重的量刑失衡現象。集中表現為量刑不均和量刑偏差兩種情形,前者是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適用不同法定刑檔次的宣告刑,后者是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在同一法定刑檔次內適用差異較大的宣告刑。本文以“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為參照,從量刑規(guī)范化角度出發(fā),分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失衡的表現形式及其產生的原因,提出規(guī)范量刑的建議。
一 量刑不均與量刑偏差的表現形式
我國刑法學界將不合理的量刑差異稱之為量刑失衡(袁建剛《量刑的邏輯:量刑差異、量刑分布和量刑基準》,《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年第8期,第20頁。),而量刑失衡是刑法學者研究的重要對象之一,有學者曾經對《刑法》分則中的部分罪名進行實證研究,量刑不均衡的情況達到16.9%(白建軍《罪刑均衡實證研究》,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76頁。)。近年來,經過最高人民法院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以后,量刑失衡的現象雖有改觀,但對于一些新型犯罪的量刑來說,量刑失衡現象仍然較為嚴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失衡主要表現為量刑不均與量刑偏差,雖然兩者都是量刑不規(guī)范的體現,但其表現形式并不完全相同。
(一)量刑不均及其表現形式
量刑不均是指司法機關對同樣性質和情節(jié)的犯罪案件,按照量刑均衡原則,本應在同一法定刑檔次量刑,由于運用不同的量刑計算方法或者自由裁量標準不同,最終出現了在不同法定刑檔次確定宣告刑的情形。
《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一規(guī)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法定刑根據情節(jié)分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兩個法定刑檔次。量刑不均集中體現在“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犯罪案件中,同樣性質和情節(jié)大致相同的案件,在不同法定刑檔次量刑。
此種情況在周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和林某欽、江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兩案的量刑中體現得較為典型。在周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審案件中,法院經審理后查明,2018年12月至2019年4月期間,被告人周某使用軟件非法獲取或向他人購買貸款類人員的手機號碼信息,通過QQ以每個手機號碼0.01元至8元人民幣不等的價格向他人非法出售共計40余萬個信息,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200000余元。此外,被告人周某還伙同謝某(另案處理),通過QQ以每個手機號碼0.008至0.04元人民幣不等的價格向他人出售共計8800000余個信息,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132000余元,被告人周某分得人民幣66000余元。法院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判處周某有期徒刑六年三個月,罰金50萬元(“東陽市周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9)浙0783刑初1065號判決書。)。在林某欽、江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審案件中,法院經審理后查明,2018年6月至2019年2月間被告人林某欽伙同另外三名犯罪被告人以搭建VPN網絡、聯通公司工作人員查詢、VPN翻墻軟件登錄郵箱等方式銷售大量公民個人信息并非法獲利114312元、1154元及10000元。法院認為,被告人林某欽伙同他人出售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特別嚴重,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系主犯;因被告人林某欽認罪認罰從寬依法予以從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六個月,罰金150000元。被告人江某,系從犯,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罰金5000元(“福州市倉山區(qū)林某欽、江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9)閩0104刑初795號判決書。)。
以上兩案性質與情節(jié)大致相同,均符合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規(guī)定,應當依法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內量刑。但被告人周某被判處六年三個月有期徒刑,而被告人林某欽認罪認罰從寬,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緩刑三年六個月。兩案的宣告刑雖然均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但被告人林某欽在性質相同的案件中適用緩刑,實際上產生在法定刑檔次以下量刑的效果。從兩案的對比來看,量刑不均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上述兩案的基本犯罪事實大致相同。兩案被告均有非法獲取、出售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從數額上判斷已經達到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程度,應當在三年以上確定量刑起點。雖然兩案被告在實施犯罪過程中情節(jié)略有區(qū)別,其量刑起點也有差距,但其差距應當在較小的幅度內。第二,從犯罪情節(jié)來看,兩案的被告人均通過各種非法手段出售個人信息,數額巨大,獲利均達到10萬元以上,因此,根據犯罪情節(jié)確定其基準刑至少在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而被告人周某不僅出售個人信息達到40萬條,而且違法所得達到26萬多元,其違法情節(jié)比林某欽更加嚴重,社會危害性更大。因此,應當適當增加刑罰量來確定基準刑。林某欽雖然出售個人信息只有4萬多條,但伙同他人作案,為主犯,也需要在基準刑的基礎上增加刑罰量。第三,從從輕和減輕情節(jié)來看,被告人周某沒有認罪認罰從寬處罰的情節(jié),但部分退贓,可以適當減輕刑罰量,最終確定其宣告刑為六年三個月有期徒刑,且罰金50萬元。林某欽則具有全部退贓并認罪認罰兩個量刑情節(jié),應當逆向調整基準刑,其宣告刑應當為三至四年有期徒刑。兩案量刑情節(jié)雖然存在差異,但由于法官量刑方法和自由裁量標準不同,最終導致量刑嚴重不均。
上述兩個典型案例足以說明量刑規(guī)范化對司法公正的重要影響。由于我國司法體制正在經歷從報應性司法向多元司法模式的轉型,導致法院和法官對量刑規(guī)范性的理解存在差異,尤其是對責任刑和預防刑的量刑重要性認識不一致,必然會出現量刑失衡(王林林《多元刑事司法模式共存語境中的量刑基準研究》,《政法論壇》2016年第3期,第47頁。)。按照“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從犯罪情節(jié)來看,周某與林某欽判處的刑罰應當大致相同,如果存在情節(jié)上的差別,也不應當存在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差距。法院對周某量刑情節(jié)增加的刑罰量相對較重,而對被告人林某欽的認罪認罰從輕情節(jié)減少的刑罰量相對較多,而且法院認為林某欽具有多個量刑情節(jié)的,應當根據各個量刑情節(jié)的調節(jié)比例,采用逆向相減的方法調節(jié)基準刑,但即使如此,仍然沒有達到法定減輕處罰的程度,三年有期徒刑并適用緩刑,導致事實上達到法定檔次以下量刑的效果。雖然不能說量刑存在錯誤,但從量刑規(guī)范化的角度來看,兩案量刑畸輕畸重,不符合均衡量刑的原則,個案的量刑同時需要考慮被告人應負刑事責任的大小,罪責相同案件的量刑減輕或者增加刑罰量均不能超出必要而合理的限度。
(二)量刑偏差及其表現形式
量刑偏差是指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在量刑上應屬于同一法定刑檔次,在排除了各種量刑情節(jié)的影響后,最終宣告刑差異過大的情形。量刑偏差與量刑不均的區(qū)別在于:量刑偏差是同一量刑起點和基準刑的案件,其宣告刑的差距達到一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而量刑不均則是指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因對從輕量刑情節(jié)減少刑罰量過大,導致基準刑接近或者等于法定最低刑,最終因適用緩刑而實際上達到減輕處罰的效果。在司法實踐中,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件的量刑偏差主要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中發(fā)生。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案件大多數屬于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案件,在此類案件中,如果沒有量刑情節(jié)的較大差異,按照“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確立的量刑方法,相同性質與情節(jié)的被告人,其刑期差距一般在三個月至六個月左右較為適當,否則屬于量刑偏差。
通過對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的相關案例進行比較分析,司法實踐中有許多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在量刑上出現有期徒刑六個月以上至二年的差異,在尹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和林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一審案件的量刑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在尹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法院經審理后查明,2018年6月至2019年10月間,被告人尹某某在家中通過注冊賬號登錄暗網的方式,向他人購買居民身份證等公民個人信息,并通過下載至其個人網盤,發(fā)布鏈接進行暗網銷售,經清點含公民個人信息39017條。在法院審理過程中,被告人尹某某退繳違法所得人民幣5000元。法院判決被告人尹某某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后又予以出售牟利,情節(jié)嚴重,其行為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故判處尹某某有期徒刑一年九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萬元(“無錫市惠山區(qū)尹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21)蘇0206刑初741號判決書。)。在林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法院經審理后查明,2020年3月至2020年6月,被告人林某某在家中使用電腦、手機等設備通過微信向于某購買大量港澳居民來往內地通行證,并通過微信以每條信息0.7元人民幣的價格向李某等微信好友非法出售獲利。經查證,被告人林某非法出售給李某等微信好友港澳居民來往內地通行證信息共計39228條。本案在審理期間,被告人林某退繳違法所得人民幣8000元。法院判決被告人林某某的行為情節(jié)嚴重,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判處被告人林某某有期徒刑八個月,宣告緩刑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萬元(“蕪湖市繁昌區(qū)林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一審刑事判決書”,(2021)皖0222刑初35號判決書。)。
由此可見,量刑偏差等量刑失衡現象均有缺乏對案件事實與情節(jié)作出全面綜合性評價的共同特點,量刑活動缺乏根本性、方法論上的制約,使得量刑具有偶然性(周光權《量刑的實踐及其未來走向》,《中外法學》2020年第5期,第1152頁。)。以上兩案被告人的行為都屬于情節(jié)嚴重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行為,其法定量刑檔次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兩案被告人犯罪性質與情節(jié)基本相同,因此,即使不同法院法官存在主觀認識上的差異,其最終宣告刑不應當存在較大差異。第一,從兩案的基本犯罪事實來判斷,其量刑起點應當在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但兩被告人出售公民個人信息數量較大,尹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總計39017條,林某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總計39228條,且兩被告均通過非法獲取的個人信息牟取利益,應當在量刑起點上增加刑罰量,其基準刑應為二年三個月左右有期徒刑。第二,兩被告均有退繳違法所得的從輕情節(jié),依法應當在基準刑的基礎上減輕處罰,其最終宣告刑在一年六個月左右有期徒刑較為合理。第三,兩被告的量刑存在較大偏差,在基本犯罪事實高度相同、從輕處罰情節(jié)大致相同的情況下,尹某某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九個月有期徒刑,而林某某則只判處了八個月有期徒刑并執(zhí)行緩刑。顯然,按照“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兩案的量刑差異并不在于量刑情節(jié)對基準刑調節(jié)的影響,而是量刑規(guī)范化不足而引起的不合理差異。
二 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失衡的成因
從“兩高”發(fā)布量刑指導意見的精神來看,同一地區(qū)的法院在考慮基本犯罪事實、量刑情節(jié)的基礎上可以適當調節(jié)某些罪名的量刑,由此而產生的地區(qū)差異為合理差別。可見,量刑合理差別并不違反均衡原則,也不產生量刑畸重畸輕的結果。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失衡超出量刑合理差別的限度,其產生的原因較為復雜,從宏觀上來看是傳統(tǒng)重經驗判斷輕量化方法的“估堆式”量刑的結果(黃春燕《法官量刑的自由裁量權與量刑公正的實現——兼論人工智能在量刑中的定位與邊界》,《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137頁。),此種非規(guī)范性量刑是導致量刑失衡的具體原因。
(一)對該罪性質的輕刑化認識導致自由裁量空間過大
雖然量刑偏差在其他罪名量刑中也存在,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量刑偏差較為普遍,其根本原因是入罪門檻較低,導致部分司法機關工作人員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行為的性質認識不足,認為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并沒有直接對被害人的人身和財產構成損害,因此,主觀惡性不大,傾向于輕刑化處理。由于不同地區(qū)以及同一地區(qū)的不同法院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的方法存在較大差異,因而形成了量刑上的較大偏差。
在刑事立法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多數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案件,均屬于這一法定刑檔次。公安機關偵查終結移送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機關如果認為犯罪嫌疑人侵犯個人信息數量不大、違法所得不多、認罪認罰,可以不起訴。即使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由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檢察院的量刑建議也在基準刑的基礎上大幅度減少刑罰量,法官一般都會采納。正由于這一法定刑檔次屬于“輕刑”的范疇,在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多樣化的支持下,由于司法機關對輕刑理解的不同,在量刑上出現輕重不一,經常出現同類案件一至兩年的刑期偏差。
同時,入罪條件較多,導致司法機關自由裁量空間較大。根據我國《刑法修正案(七)》、《刑法修正案(九)》以及“兩高”《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入罪條件的規(guī)定,與傳統(tǒng)故意殺人、故意傷害這類暴力性質犯罪相比,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入罪條件比較復雜,構成“情節(jié)嚴重”這一檔次的入罪標準就有數額多寡、社會影響力大小、后果嚴重程度等。其中數額標準有四種: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行蹤軌跡信息、通信內容、征信信息、財產信息五十條以上;或者住宿信息、通信記錄、健康生理信息、交易信息等其他可能影響人身、財產安全的公民個人信息五百條以上;或者公民其他個人信息五千條以上;或者違法所得五千元以上的構成“情節(jié)嚴重”。入罪條件較多,加上入罪門檻較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違法犯罪案件數量呈上升趨勢。相關數據顯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刑事案件數量與涉案人數不斷增長,2020年全國公安機關偵辦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刑事案件3100余起,抓獲犯罪嫌疑人9700余名;2021年公安機關偵辦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件9800余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7萬余名(劉欣、袁穎慧、李名蕊《侵犯個人信息犯罪研究報告》,“iCourt法秀”微信公眾號,2022年3月3日發(fā)布,2023年4月18日訪問,https://mp.weixin.qq.com/s/EFw4e9yde9_iCCz2v1kJuQ。)。這些案件有相當一部分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輕罪案件,而輕罪案件的增加,導致司法資源緊張。司法機關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對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形成了“重定罪輕量刑”的辦案思維,只要對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定性準確,適用罪名恰當,案件就是正確的。至于三年以下量刑的精準性、規(guī)范性并不被高度重視與關注,司法機關可以依據案件事實和認罪認罰的情況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自由裁量,而量刑程序正當化在實體法上只能而且必須為法官自由裁量留下空間,從而導致同樣案件的量刑存在較大偏差(熊秋紅《中國量刑改革:理論、規(guī)范與經驗》,《法學家》2011年第5期,第40頁。)。
(二)認罪認罰從寬過度減少刑罰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是實體上從寬和程序上從簡,因此,該制度可以發(fā)揮司法節(jié)約、合理配置刑事司法權力的重要作用。但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采取相對寬松的量刑規(guī)則,在實踐中出現從寬過度的情形。根據《刑事訴訟法》關于認罪認罰從寬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根據犯罪事實和對社會危害程度以及認罪認罰的情況,依法提出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人民法院在作出判決時一般應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對于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嫌疑人,認罪認罰的可以適用速裁程序,而對于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可以適用簡易程序。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作為情節(jié)犯,設置了兩個檔次的法定刑:第一檔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對應的是“情節(jié)嚴重”的犯罪;第二檔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對應的是“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犯罪。這一刑期的設置表明,本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比例相對較高,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或者審查起訴階段多數會認罪認罰并且退繳違法所得,因此,基本上都能從輕處罰。司法實踐中出現的量刑不均主要表現在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被告人,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時,如果出現坦白、自首等從輕量刑情節(jié),常常出現對被告人重復評價的情況,從而大幅度減少刑罰量甚至執(zhí)行緩刑。這一量刑規(guī)則不符合相關司法解釋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量刑的規(guī)定。根據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具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同時認罪認罰的,應當在法定刑幅度內給予相對更大的從寬幅度,但不作重復評價。因此,除非侵犯個人信息的犯罪嫌疑人有重大立功等法定減輕處罰的情節(jié),否則不能適用緩刑。
認罪認罰從寬過度減少刑罰量也會產生量刑偏差。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案件,由于只能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內量刑,如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不僅量刑起點過低,而且基準刑減輕幅度過大,導致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數額較大的被告人多數在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內量刑并執(zhí)行緩刑,不僅損害刑罰的制裁性,而且損害司法的公正性。
(三)緩刑的執(zhí)行泛化
緩刑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泛化是產生量刑失衡的主要因素之一。根據《刑法》的規(guī)定,緩刑一般適用于犯罪情節(jié)較輕,且及時悔改,適用緩刑不至再危害社會的犯罪分子。因此,緩刑一般適用于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罪犯。由于緩刑暫不執(zhí)行所判處的刑罰,體現輕刑化的發(fā)展趨勢,雖然法律對緩刑的適用規(guī)定了嚴格的限定條件,但在司法實踐中,常常被廣泛適用,尤其是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中。
犯罪嫌疑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依照《刑法》的規(guī)定適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這一法定刑檔次正處于緩刑的范圍。在司法實踐中,只要犯罪嫌疑人在偵查與審查起訴過程中能夠配合追訴,而且有退繳違法所得的情形,即使沒有認罪認罰,也能夠在基準刑的基礎上減少刑罰量,從而有較多獲得執(zhí)行緩刑的機會。如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從節(jié)約司法資源出發(fā),常常對被告人執(zhí)行緩刑。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適用緩刑存在著不合理之處,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緩刑在宣告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中適用,但并不符合緩刑的適用條件。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犯罪分子,法定刑為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為認罪認罰從寬,通過大量減少刑罰量的方式,其宣告刑在三年至四年有期徒刑,進而執(zhí)行緩刑,不僅與緩刑適用于情節(jié)較輕的犯罪相悖,而且與原則上適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律規(guī)定不符,違背《刑法》設置緩刑執(zhí)行制度的初衷。第二,緩刑的過度適用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不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礎是該嚴則嚴、該寬則寬,罪責刑相適應。根據這一原則,對構成本罪且情節(jié)嚴重的被告人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有認罪認罰從寬的,可以適用緩刑,但也并非一律適用緩刑,因為緩刑雖然可以發(fā)揮其彌補短期自由刑的弊端,但也有其自身無法克服的弱點,容易成為泛化使用的手段。如果被告人的量刑情節(jié)已經減少了較多的刑罰量,且司法機關不能準確判斷執(zhí)行緩刑是否有利于對被告人的改造,是否會再度發(fā)生危害社會的行為,則不應當執(zhí)行緩刑,以維護刑罰制裁的權威性和嚴肅性。第三,在司法實踐中,由于緩刑的執(zhí)行較為寬松,成為從寬處罰“疊加寬宥”的主要適用導向。在部分案件中,司法機關為便于執(zhí)行緩刑,在確定量刑起點和基準刑時,傾向于嚴格限制量刑情節(jié)對增加刑罰量的影響,而擴大量刑情節(jié)減少刑罰量的幅度,這種司法機關工作人員主觀上的偏好是導致量刑失衡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 量刑梯度的引入與量刑失衡的調適
刑事案件的裁判要定罪準確、量刑適當,才能充分體現司法公正。但對如何糾正量刑失衡,學術界有不同的理論主張,傾向性的意見是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量刑規(guī)范體系。有學者提出建立漸進式的量刑指南,根據司法實踐提出罪名構成要件的量刑均值,建立一個數據庫供法官量刑參考(蔡曦蕾《量刑失衡的克服:模式與選擇》,《中外法學》2014年第6期,第1621頁。)。量刑失衡看似可以通過地區(qū)差異、時間差異來解釋其合理性,但實際上不利于刑事司法政策的穩(wěn)定,有必要根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從量刑規(guī)范化的高度重新審視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司法實踐并提出調適建議。
(一)設置量刑梯度是調適量刑失衡的基礎
我國目前自由刑的量刑有三個重要法定檔次,分別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及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絕大多數刑事案件都在這三個檔次量刑。從刑期設置的檔次來看,總體較為合理,可以覆蓋主要犯罪的量刑區(qū)間。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如何在某一檔次法定刑內確定量刑起點,再根據量刑情節(jié)確定基準刑和宣告刑,都存在對法定刑檔次內刑罰量的調節(jié)問題。從理論上講,只要科學合理地確定量刑梯度,同一性質的案件雖然在犯罪情節(jié)和犯罪事實上存在差異,但只要按照相同的標準調節(jié)刑罰量,并不會產生量刑失衡的情況,即使存在量刑差異,也是一種偏差幅度較小的差別。因此,應根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在法定刑幅度范圍內進一步細化數量標準,形成科學合理的量化分析方法。
所謂量刑梯度是指對法定檔次的刑罰,按照一定的刑期跨度劃分為若干梯級,使之能夠在量刑中對應相應的犯罪事實與情節(jié),從而合理確定量刑起點、基準刑和宣告刑。如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按照六個月的跨度劃分為八個梯級,也可以按照三個月的跨度劃分為十六個梯級。司法機關根據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和情節(jié),首先,通過定性確定其責任,從而決定量刑的法定刑檔次,再根據罪責在法定刑檔次內確定量刑起點;其次,根據量刑情節(jié)對應的梯度增加相應刑罰量,確定基準刑;最后,將從寬量刑情節(jié)減少的刑罰量對應相應的梯級,最終確定宣告刑。量刑梯度將《刑法》規(guī)定的法定刑細化為若干梯級,既考慮到被告人的犯罪性質與罪責在量刑上的可測定性,又考慮到量刑情節(jié)對刑罰量增加與減少的數量均等性,可以最大限度實現量刑均衡原則,同時還可以為司法機關自由裁量提供空間。無論是按照六個月跨度劃分梯級還是按照三個月跨度劃分梯級,均可以根據被告人的犯罪性質與情節(jié)在某一跨度范圍內合理決定刑罰量,實現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案件量刑的普遍公正性與個案個別性的統(tǒng)一。
量刑梯度可以彌補刑法對法定刑幅度規(guī)定過于寬泛導致量刑精準性不足的缺陷。刑法上的法定刑幅度如果沒有規(guī)定更詳細的梯級,就難以實現量化分析。在司法實踐中,即使對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定性準確,量刑起點合理,但如果缺乏對量刑起點量化分析的指引,對已達量刑起點但對量刑情節(jié)增加或者減少刑罰量缺乏統(tǒng)一的量化標準時,僅由司法工作人員自由裁量,必然嚴重影響量刑起點、基準刑與宣告刑的準確性與一致性。在我國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過程中,對量刑規(guī)范化的要求曾經出現過以定量為主和以定性為主兩種量刑理論。持量刑定性為主的學者認為,量刑應當以責任主義為指導,根據責任刑來確定刑罰。其量刑方法是根據違法與責任選擇法定刑,窮盡責任要素確定責任刑,再根據情節(jié)對責任刑進行調整確定宣告刑(王瑞君《責任主義主導量刑情節(jié)適用之提倡——兼與〈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比較》,《政法論叢》2013年第6期,第75頁。)。有學者則強調定量的重要性,認為量化分析是量刑的首要方法,為了保障量刑的準確性,有必要運用“量刑標尺”方法,通過細化量刑幅度,防止量刑失衡(量刑標尺的具體做法是,將所有的量刑幅度平均分為200個刻度,將以年計算的刻度換算成月,將拘役虛擬為5個月,管制虛擬為11個月,無期徒刑和死刑各虛擬為60個月,以月為單位計算出每一個刻度代表的刑罰量,以200個刻度的中間線101刻度的位置作為量刑起始點,將所有從重量刑情節(jié)區(qū)分為5個等級,并分別賦分。參見:簡基松《防范量刑偏差之理路》,《中國法學》2009年第6期,第91頁。)。另有學者認為,最高人民法院2017年發(fā)布的《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確定的量刑起點計算方法,在司法實踐中必須有量化的標準與規(guī)則,其核心是量刑起點范圍和法定刑的選取,為此形成了中線說和分格論兩種理論。中線說主張在法定刑檔次范疇內選取一半作為量刑分界點,而分格說則主張在法定刑檔次內切分若干小格子,對應相應的犯罪情節(jié)(李彥澤《量刑起點、基準刑及宣告刑的確定依據》,《人民檢察》2018年第13期,第67頁。)。事實上,無論是哪種量刑理論,都離不開在特定的法定刑幅度內確定量刑起點、基準刑和宣告刑,必須同時考慮被告人的刑事責任以及量刑的點與幅度,最終需要用刑罰量來處理與表達。因此,量刑規(guī)范化是在案件定性準確的基礎上確定量刑起點,這是個案量化分析的邏輯起點,以個案犯罪事實為原點確定量刑起點,符合量刑過程的特點(張向東《從量刑基準到基準刑:量刑方法的革新》,《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年第3期,第39頁。)。再借助量化方法確定基準刑與宣告刑,而量刑梯度對司法機關根據犯罪數額等具體情節(jié)確定刑罰量具有重要意義,它既吸收了中線說和方格說的優(yōu)點,同時又將責任主義作為確定刑罰量的關鍵因素。
量刑梯度適用于侵犯個人信息罪,可以防止量刑的失衡。如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人,按照六個月刑期跨度,可以分為五個梯度,司法機關根據司法經驗以及犯罪情節(jié)在六個月至一年有期徒刑之內確定量刑起點,根據罪責不同,可以在該梯度內視案件性質確定起點刑。如果法官認為被告人的量刑起點為九個月有期徒刑,根據其犯罪情節(jié)應當增加二個梯度的刑罰量作為基準刑,則該被告人的基準刑為一年九個月,根據其認罪認罰的情況以及其他量刑情節(jié)減少基準50%,則其宣告刑為一年三個月有期徒刑。同樣,情節(jié)特別嚴重適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刑事被告人,根據其罪責、犯罪事實、結果、行為性質、主觀狀態(tài)、悔罪態(tài)度以及“老幼孕”等各種量刑情節(jié)選擇使用不同梯度決定刑罰量,這樣既保證了同類案件適用同樣的刑罰,體現司法裁判的公正性,又可以限制司法機關超越法律規(guī)定運用自由裁量權,可以將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的量刑差距限制在合理范圍之內。
(二)運用量刑梯度規(guī)范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作為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的重要方向,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納入量刑規(guī)范化的軌道,有利于深化量刑方法改革。自2021年“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發(fā)布以來,認罪認罰從寬與其他從寬情節(jié)在量刑方法上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如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上運用量刑梯度并結合適用量刑指導意見,可以充分發(fā)揮規(guī)范量刑在治理侵犯個人信息違法犯罪方面的規(guī)制作用,有效震懾犯罪。根據筆者對中國裁判文書網近兩年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類案件的檢索結果,2022年(截至2022年8月7日)共有案件判決202份,其中認罪認罰190份,占比94%;2021年共有案件判決1319份,其中認罪認罰1169份,占比88.6%。不難看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已經普遍適用。作為至關重要的從輕情節(jié),勢必會對量刑產生重大影響,目前認罪認罰從寬量刑上的差異性是導致量刑失衡的重要因素之一,可以引入量刑梯度作為規(guī)范認罪認罰從寬量刑的技術手段,推動量化分析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上的運用。
第一,規(guī)范認罪認罰從寬量刑的幅度。量刑是法官運用自由裁量權把抽象法律規(guī)范與具體個案相結合,并形成量刑判決的互動過程(張兵、王德成、王帥《刑罰裁量改革的省思與修正——基于對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的析解》,《人民司法》2019年第10期,第71頁。)。保障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合理行使,并使之與量刑規(guī)范化的結合是司法公正的具體體現。在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從寬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量刑中存在從寬幅度過大以及與其他情節(jié)重復評價的問題,因此,量刑梯度的運用不僅要考慮認罪認罰從寬量刑的規(guī)范化,而且還要綜合考慮認罪認罰從寬與坦白、自首、老年人、未成年人、從犯、未遂等從寬情節(jié),根據各種情節(jié)合理調節(jié)量刑比例。此種量化分析方法同樣適合于侵犯個人信息犯罪案件,《刑法》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設定的刑罰具有輕刑的特征,與傳統(tǒng)侵犯人身的犯罪不同,此類案件的被告人一般主觀惡性不大,到案后多能坦白從寬,也能認識到自己行為的犯罪性質,對被害人人身損害、社會影響的惡劣程度較傳統(tǒng)的暴力犯罪要輕。因此,司法機關根據認罪認罰從寬等多種量刑情節(jié)對被告人給予最大限度的“優(yōu)惠”,有時甚至達到減輕處罰的程度,其量刑的量化標準模糊,造成同案量刑失衡現象較為普遍。“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從寬量刑提出新的要求:要正確理解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情節(jié),依法確定認罪認罰情節(jié)的適用和從寬幅度,要將寬嚴相濟的指導原則貫穿到量刑的各環(huán)節(jié)和全過程,確保罪責刑相適應。但是,“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并沒有提出認罪認罰從寬可操作性的量化分析方法,只提出了宏觀的指導意見,提出了減少基準刑的量刑情節(jié)以及減少比例。這一量刑方法只有在準確合理地確定量刑起點與基準刑的前提下才能發(fā)揮作用,而如何確定量刑起點與基準刑則缺乏統(tǒng)一的量化指標,只能由法官自由裁量。如果法官對同樣性質與相同情節(jié)的被告人的量刑起點與基準刑的判斷基本準確,根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量刑情節(jié)調節(jié)基準刑的刑罰量,那么同類案件的宣告刑雖然會出現差異,但不會出現失衡。然而,“兩高”指導意見對如何通過量化方法確定起點刑與基準刑并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僅僅規(guī)定多個量刑情節(jié)時刑罰量的調整方法。所以,引入量刑梯度可以將基本犯罪事實對應的刑罰予以量化,在確定犯罪性質的基礎上決定法定刑檔次,并且對犯罪事實存在差異的案件,在一定的梯度范圍內調整量刑起點,保證量刑起點與基本犯罪事實之間的一致性。再根據認罪認罰從寬以及其他各種從寬情節(jié),在量刑梯度內增加和減少刑罰量,以各種量刑情節(jié)的重要性為標準,建立量刑情節(jié)與量刑梯度之間的對應關系,并將其確定基準刑與宣告刑的方法,可以避免量刑畸輕畸重的現象發(fā)生。
第二,規(guī)范認罪認罰從寬緩刑的適用。在司法實踐中,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大量適用緩刑,甚至為了判處緩刑而大幅度減少基準刑的刑罰量,或者將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人大量執(zhí)行緩刑。當然,法院對符合法定條件的被告人執(zhí)行緩刑體現了刑罰執(zhí)行的科學性和人性化,但不當執(zhí)行緩刑則不符合該嚴則嚴、該寬則寬的原則。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在實踐中需要犯罪嫌疑人的積極賠償作為認罰的重要條件,因此,司法機關對賠償金額較多的被告人適用緩刑的可能性增加,而輕視犯罪的危害性(張全印《認罪認罰從寬量刑的規(guī)范化》,《人民司法》2017年第10期,第84頁。),有必要在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中限制緩刑的適用。首先,根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的要求,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當庭自愿認罪、退贓退賠、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羈押期間表現好等量刑情節(jié)不作重復評價。因此,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量刑中,因被告人大多存在認罪認罰、退繳違法所得等多種量刑情節(jié),司法機關在量刑時較多考慮從輕處理,但對量刑規(guī)范化產生了負面影響。其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前提是罰當其罪,只有被告人存在多種從寬量刑情節(jié),需要在法定刑檔次最低刑以下量刑時,必須同時考慮是否有立功表現,只有存在立功情節(jié)的才能在下一個量刑檔次內量刑,這既是刑法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又是量刑規(guī)范化的體現。量刑梯度可以對本罪的各種量刑情節(jié)在增加或者減少刑罰量的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司法機關可以根據犯罪性質與情節(jié)準確判定量刑起點與基準刑,加強量刑的精準性。尤其是根據量刑情節(jié)調節(jié)基準刑時,量刑梯度能夠較為準確、合理地確定宣告刑,保障量刑合法、客觀和公正。
(三)制定統(tǒng)一適用的自由裁量規(guī)則
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量刑失衡除受到《刑法》規(guī)定不夠明確的影響外,法官對法條的理解與適用也是重要的因素(李學堯等《認知流暢度對司法裁判的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第148頁。)。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合理行使是量刑規(guī)范化的重要內容之一,量刑規(guī)范化不是要消滅自由裁量權,而是要限制和規(guī)范自由裁量權。“兩高”量刑指導意見明確指出,量刑規(guī)范化就是要規(guī)范刑罰裁量權,為此必須確立以定性分析為主、定量分析為輔的量刑方法。通過在量刑過程中準確判斷案件性質,以罪責為量刑基礎,確定量刑幅度與基準刑,它不僅是精確量刑的基礎,也是定量分析的前提。如果案件定性錯誤,量刑規(guī)范化與定量分析就不能發(fā)揮作用。但定性分析必須以刑罰的量化為外部表現形式,以法定刑檔次與案件定性之間的對應關系作為判斷準則。在定性分析正確的前提下,司法機關對基準刑與宣告刑的自由裁決成為量刑規(guī)范化的核心命題。
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案件中,司法機關自由裁量權限過大是量刑失衡的重要原因之一。自由裁量權過大與對自由裁量權的過度限制均不利于刑罰裁決權的規(guī)范運行。《刑法》對自由裁量權運用規(guī)則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對自由裁量的規(guī)定也僅僅是作出原則性規(guī)定,并沒有通過定量分析的方式規(guī)范自由裁量權的行使,僅僅規(guī)定自由裁量不能超出或者低于法定刑幅度。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量刑失衡皆因量刑缺乏量化分析導致自由裁量權過大而引起。不同地區(qū)或者同一地區(qū)不同法院,由于審理案件的法官不同,量刑差異較大,有必要引入量刑梯度方法,制定統(tǒng)一適用的自由裁量規(guī)則。概括來說,就是在現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實踐經驗的基礎上,根據“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的原則,規(guī)定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犯罪性質、事實、情節(jié)等對應的量刑梯度,為法官確定量刑起點、基準刑、宣告刑提供合理的梯度標準,從而使同樣的量刑情節(jié)受到梯度的限制。
量化分析的技術標準已經引起刑法學家的重視,有學者提出可以建立具有量刑指導意義的案件系統(tǒng),對每一類犯罪的案件已有的判決進行歸類并建立案例庫,運用大數據歸納分析方法將各種罪名按案件性質、犯罪事實、犯罪形態(tài)、情節(jié)、社會危害性進行分類,將類案歸納為一類并對其量刑結果進行綜合分析,得出中間量刑區(qū)間供各級法院法官在類似案件量刑中參考適用(周光權《法定刑研究——罪刑均衡的建構與實現》,中國方正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頁。)。“兩高”量刑指導意見部分采納了量化分析建議,如果將梯度方法引入,可以進一步細化這一規(guī)定,使之可操作性更強。另有學者提出,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精準化可以避免法官自由裁量的困境,檢察機關可以根據刑期、速裁程序或者簡易程序的適用等因素構建分類精準模式(李勇《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分類精準”模式之提倡》,《河北法學》2021年第1期,第185頁。)。司法機關可以將影響量刑的要素與量刑梯度之間建立對應關系。量刑梯度的引入為法官自由裁量的規(guī)范行使提供空間,由于每一量刑梯度的跨度可以達到六個月有期徒刑,法官可以根據量刑情節(jié)的差別在跨度內酌情增減刑罰量,將量化分析作為法官自由裁量規(guī)范運行的基礎。
四 結語
綜上所述,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量刑失衡的原因主要在于缺乏量化分析的可操作性規(guī)則,導致認罪認罰從寬以及其他量刑情節(jié)對應的刑罰量不同,出現同樣性質與情節(jié)的案件量刑畸輕畸重。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以“兩高”量刑指導意見為指引,通過引入量刑梯度將量化分析具體化,不僅可以推動認罪認罰從寬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還可以保障量刑的普遍公正與個案的個別化相結合,在最大限度實現精準量刑的基礎上,將法官自由裁量權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
Practical Review and Adjustment of the Sentencing Imbalance of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Zhu Shanshan
Law Department, Fujian Police College,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 In judicial practice,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leads to accurate conviction but imbalanced sentencing. This not only hinders the realization of justice but also fails to curb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n personal information. By analyzing some typical cases on the judicial document website, we found that the imbalance in sentencing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is concentrated in uneven sentencing and sentencing devi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tandardized sentencing reform, and in combination with the principles and methods of sentencing guidance for common crimes released 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and Supreme Peoples Procuratorate in 2021, the goal for quantified analysis should be to determine the sentencing gradient within the range of sentencing. Then, the basic facts of defendants crimes, guilty pleas, and repentance, etc., should correspond to the corresponding sentencing gradient, and subsequently,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sentence, the benchmark penalties, and the declaration of penalties should be determined step by step. By introducing a sentencing gradient, not only can precise sentencing based on guilty pleas be promoted, but it can also standardize the discretion of judges.
Key words: crimes of infringement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uneven sentencing; sentencing deviation; sentencing gradient; standardized sentence
[責任編輯:蘇雪梅]
收稿日期:2022-11-21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度福建省社科基金特別委托福建省法學會專項課題“懲治電信網絡領域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研究”(FJ2021TWFX00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珊珊,女,湖南雙峰人,法學博士,福建警察學院法律系講師,E-mail: 83927936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