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文學與文學的非虛構時代

丁曉原

摘要：文學反映對象世界的基本方式主要有虛構和非虛構。非虛構寫作是十多年來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的重要話題。從新時期到新時代，包括報告文學在內的非虛構文學，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非虛構文學創作的繁盛，是當代文學發展的一種大勢，它有可能衍化成為文學的非虛構時代。本文以非虛構文學作為論述的基本關鍵詞，梳理其以及關聯文體指稱的原初發生和演變，辨析基本指稱的內涵及其邏輯關系。描述進行時態中的非虛構文學的場景，分析文學進入非虛構時代的勢態以及可能。基于對非虛構文學問題存在的認知，提出“建設的”非虛構文學的命題，對其中重要的議題作了簡要的論述。

關鍵詞：非虛構；報告文學；非虛構時代；建設

文學是人類創造的反映社會生活和自然存在的具有表現力、感染力的語言方式。語言最原初的功能主要是紀實和實用。“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1在此基礎之上，語言生成了更多的價值和功用，此后也衍生出種種不同的文體。對于文體可以有不同的定義詮釋，在我看來，簡而言之，文體就是基于不同的書寫需要和表達功能而形成的一種語言體式。這種語言體式從大類上看基本上有兩種，一種是以寫實為務，試圖在文本與書寫對象之間建立起一種更為直接的真實關系；另一種是源于客觀真實但又不拘泥于這種真實，其間融入了主體某種審美設計以及實現這種設計所運用的虛構等藝術方式。對于這樣兩種寫作模式或是文類，我們可以將它們歸類為非虛構和虛構。這里有兩點需要特別地指出，一是我們不能簡單地比較兩種文類中哪一種文類更為接近書寫對象的真實，因為它們各有其關于真實性的價值取向；二是我們不能基于絕對主義的觀點，或是虛構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否認、排斥非虛構寫作類型的存在。的確，作為具有主體性的、以語言為表達載體的非虛構寫作，它無法完全“非虛構”地抵達客觀自在的對象世界。從這一點來看，無疑，絕對意義上的非虛構是不存在的。同樣的道理，即使是虛構性寫作，其文本的建構也并不全是凌空懸思，其間也有現實的原型和客觀的元素。因此，關于虛構與非虛構的文類命名或討論，我們應該持守相對主義的觀點，從相對論的角度加以言說，以免陷入某種無謂的語言圈套。顯然，本文的主旨不是要論述虛構和非虛構這樣宏大的話題，而是將非虛構文學作為基本的關鍵詞，梳理與其關聯的文體指稱，借此觀察文學史演進的側影。觀察非虛構文學的創作現場，攝照它行進中的時態，分析文學進入非虛構時代的勢態以及可能。要使文學的非虛構時代不至于成為一個虛擬的場景，我們就應該努力地去創造“建設的”非虛構文學。

一

非虛構在中國成為一個熱詞已有十多年的歷史，其間相關的爭議糾纏，成為這一時段引人關注的文學現象。其實，非虛構本身并不復雜，復雜的是我們對它的認知以及認知的邏輯。非虛構作為一個專門的話語，或是文類的指稱，是20世紀60年代的事情，而作為一種實際的寫作存在則可以說是古已有之。中國文學具有深厚綿長的史傳文學傳統，《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等既是古代中國歷史的一種記述，又是中國文學史中的重要篇章，是中國古代的非虛構文學，盡管其中有著虛構的成分，但司馬遷“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1的史家精神，正是當代非虛構文學寫作應有的核心倫理。古希臘文學中的《荷馬史詩》，我們雖然不能直接將其指稱為非虛構文學作品，但其中也存有一定的非虛構性，作品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要了解、理解非虛構文學的基本含義，就需要將它置于原初的生成語境中。我們現在通常認為非虛構這個概念最早出現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相關的文學表達中。“非虛構小說的概念是美國小說家杜魯門·卡波特在60年代中期提出的。在此之前，美國著名猶太作家菲利浦·羅思在他的著名論文《寫作美國小說》中，提出來一種‘事實與虛構混淆不清的理論，這種理論后來成為非虛構小說的理論基礎。”2這里的文字明確地指認了“非虛構小說”命名者、命名的時間和此類寫作的理論基礎。美籍華人董鼎山的《所謂“非虛構小說”》3可能是在中國最早介紹非虛構的文章，此文刊發在《讀書》為他開設的“紐約航訊”專欄。由文章的標題我們可以意會到作者對“非虛構小說”并不看重，但由于他的美國文壇現場觀察者等的特殊身份，所以其介紹的信息更為豐富和真實。在這篇文章中，董鼎山給出了諾曼·梅勒《劊子手之歌》與“非虛構小說”相關聯的一些具體背景。通常《紐約時報·書評周刊》的暢銷書目單“分為虛構（Fiction） 與非虛構（Non-Fiction）兩種。前者所列者是小說，后者是其他各類非小說的作品。但梅勒將這本書標榜為‘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novel）。這就使編輯傷腦筋了，因為這個名詞有點自相矛盾。”盡管“非虛構小說”的名字起得有些“越界”，但“不但梅勒本人要把這本書當小說，而且出版者也有此意。因此，《時報·書評周刊》的編輯們在商議后決定將此書列入暢銷書目單中的虛構欄。”董鼎山認為“用小說的形式，用文藝的筆法報道事實”，是《劊子手之歌》《在冷血中》《黑夜的軍伍》等非虛構小說代表作品的總體特征。董鼎山在這篇信息量較大的文章中，告訴我們一個重要信息，這就是“原生”的非虛構完整的表述是“非虛構小說”，被稱為“非虛構小說”的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在當時入列“虛構”類作品。了解這一點，對于我們正確理解非虛構原初概念的內涵頗為重要。對于將梅勒、卡波特視為非虛構寫作的主要發軔者，學界有不同的觀點。著名評論家雷達就另有指認：“非虛構的歷史不應該從卡波特算起。我認為非虛構的開山者或鼻祖型的人物應該是茨威格。茨威格這種既非自傳也非回憶錄（即《昨日的世界》，引者注），重在目擊、見證、揭示心靈的真實寫法，奠定了非虛構的某種本質特征。”1茨威格可以說是世界文學中“非虛構的開山者”，但“非虛構”的命名確實與梅勒、卡波特的創作具有直接和明確的關聯。這兩者并不矛盾，在文學史上有一些文體或文類的命名常常滯后于此類作品的實際存在。

對于國際上興起的非虛構寫作，中國的作家和學者稍后就給予了關注和研究。我注意到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徐遲和柯巖在他們編選的報告文學作品集中都有提及。“現在在國外也流行著所謂‘非小說（Nonfiction），似小說而實非，無虛構亦非虛構，它確是非虛構的‘非小說的一種作品的形式或體裁。似乎‘純文學并不怎么歡迎它們，但是讀者們卻是樂于接受它們的。”2徐遲對美國非虛構的特征有所把握，并且特別提到了讀者的反應。柯巖既指出了非虛構小說“發展又一種新的文學樣式”的可能，同時又強調了它與報告文學的不同：“有的同志引經據典地提出蘇聯曾有過虛構特寫，美國還有什么非虛構小說……也許，在某些非虛構小說中有某些篇目的某些章節也是報告文學，或與報告文學十分近似；也許它們可以發展成又一種新的文學樣式，但它們既已標明是‘特寫與‘小說，則應該是不屬于我們今天通常意義下的報告文學，是不應有疑義的。”3學者王暉等也比較早地介紹美國的非虛構文學，并且開始用非虛構文學的概念研究新時期的中國報告文學4。甚至，文學界對應于非虛構小說，提出了“報告小說”“紀實小說”等命名。但總的來說，其時非虛構的關注度并不高，沒有產生大的影響。

非虛構在中國化進程中真正產生重大影響的是在2010年代，這與《人民文學》的積極倡導和具體策劃密切相關。關于《人民文學》與非虛構寫作這個話題，評論界已有很多的言說，這里不必贅言。但2010年是《人民文學》的非虛構元年，其中有一些主旨性的表述還是值得我們探究。“何為‘非虛構？一定要我們說，還真說不清。但是，我們認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說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我們其實不能肯定地為‘非虛構劃出界線，我們只是強烈地認為，今天的文學不能局限于那個傳統的文類秩序，文學性正在向 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學本身也應容納多姿多彩的書寫活動。”5這一段文字言短意長，一是不在非虛構的名號上做文章，因為探討名號本身不是《人民文學》主事者的本意。二是明確說明“非虛構”不是“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由此聯想到言者此前對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所作的否定性評價，因此，新倡導的“非虛構”自然需要與“報告文學”作必要的切割。這樣的切割可能會帶來某種非邏輯的問題，但它卻給出了一個真實的文學背景，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人民文學》非虛構倡導者的真實用意以及這種倡導的意義。報告文學在經歷了新時期的奔騰潮涌和登堂入室的高光時刻以后，進入到21世紀，它雖然沒有枯竭，但很明顯其活力有所不足。主題寫作一枝獨秀，題材面向卻偏于狹窄。報告文學作家介入生活的意識、可能性和能力有所弱化，作品缺失現實關懷的精神深度，而這又是這一文體重要的品格。另外突出的問題就是敘事的模式化，基本上就是新聞報道的加長版制式。非虛構在80年代沒有引起更多的反響，是因為其時的報告文學正當盛勢無法撼動，而時過境遷，非虛構恰好得以“趁虛而入”。其實不只是報告文學為人詬病，小說、詩歌等創作也頗為疲軟，在文學界和社會的影響力有所下降。與此相應，包括《人民文學》在內的文學期刊的出版發行下滑嚴重。作為“國刊”的《人民文學》自有它的使命，同時也必然伴生出壓力。三是《人民文學》對非虛構大張旗鼓的倡導，除了旨在直接推動非虛構寫作之外，同時也是提升刊物自身影響力的一次有效的策劃，并且也是借此呼吁文學界“探索”關注現實、反映現實的新的路徑：“希望由此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不是虛構的，但從個人到社會，從現實到歷史，從微小到宏大，我們各種各樣的關切和經驗能在文學的書寫中得到呈現。”1這里的“希望”明面上指向非虛構寫作，但對于文學創作的整體也有深意。其要義是打開文學多維度的書寫面向和表現時空，接通文學與人民日常生活的聯系，書寫真正的“人民文學”。

在《人民文學》非虛構寫作的設計者看來，報告文學是具有某種“負面性”沒落文體，由此開始了以非虛構取代報告文學的行動。這種因為某種文體的問題存在而將其棄名不用的做法，由于其本身所存有的非邏輯性，因此引發爭議是必然的。其實報告文學這是一個比非虛構更有“歷史”的文體名稱，只是我們有一些作家和研究者不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有的還以為它是一種中國文體。關于報告文學的命名，日本文藝家川口浩有一說明：“報告文學乃至通信文學的名稱，是Reportage的譯語。這是從國外Report而新造的術語，大概，在外國的字典上還沒有這個生字”2。川口浩強調了報告文學是一種新的文體。另一位研究者巴克指出了這一文體發生的條件和它的主要功能：“報告文學的物質基礎就是報紙。它的存在是為了要給讀者以新聞（News），讀者在他早餐的時候需要有一個世界動態記錄的日志，他要知道發生了些什么事，為何發生和如何發生等。”3總而言之，報告（Report）是我們認知報告文學文體的關鍵詞之一。由川口浩和巴克等人的相關表述可知，報告文學這一文體命名是舶來品。在漢語文字中出現“報告文學”，目前最早可見于陶晶孫的譯文《德國新興文學》，其中有言：“刻羞（即基希，引者注）可說是新的形式的無產階級操觚者，所謂‘報告文學的元祖，寫有許多長篇，而他的面目尤在這種報告文學隨筆紀行之中。”《德國新興文學》的原作者為日本作家中野重治，陶晶孫的譯文發表在 1930年3月1日出版的《大眾文藝》。1930年代譯介不少國外報告文學研究的文章，除以上所說的川口浩、巴克和中野重治的文章外，還有法國作者馬爾克斯的《報告文學的必要》（沈起予譯，刊《文學界》創刊號，1936年6月。）法國作者梅林的《報告文學論》（徐懋庸譯，刊《文學界》創刊號，1936年6月。）和法國作者加博爾的《“報告文學”的本質與發展》（周行譯，刊《文藝陣地》第1卷第6期，1938年7月）等。由這些譯文我們大約可以推知，法國和德國等可能是國際報告文學的重要策源地1。

言及非虛構和報告文學，還有兩點也是需要特別說明的。其一，有作家以為非虛構是一個“國際通行”的概念2。這里所說的“國際通行”是不符合實際的。2003年德國有關機構發起設立的一個重要的獎項 （Lettre Ulysses Award for the Art of Reportage），就稱為“尤利西斯報告文學獎”。這至少表明非虛構這樣的概念沒有在歐洲“通行”。中國作家江浩的《盜獵揭秘》、陳桂棣和吳春桃的《中國農民調查》和周勍的《民以何食為天——中國食品安全調查》獲得過這個國際性的文學獎，其中《中國農民調查》榮獲2004年第二屆尤利西斯報告文學獎的首獎。其二，美國的非虛構是一個內涵已經發生變化了的概念。正如我們在上文引述的文章中所說的那樣，其時的非虛構是“非虛構小說”，是部分“虛構”的“非虛構”，而現在的美國“非虛構”是一種去小說化的更傾向于逼近客觀真實的書寫。以《江城》《尋路中國》等中國題材的非虛構寫作為我們熟知的美國作家彼得-海斯勒（何偉），就明確地指出了這種變化。“非虛構即是真實，不可編造。過去，美國的一些非虛構文學作者也會編造一些文學場景，一些‘復合型人物。約瑟夫-米切爾（JosephMitchell）、杜魯門-卡波特（TrumanCapote）等許多作家都曾經這樣編造過。但是時至今日，非虛構文學已經不再接受這種編造行為了。”3這樣的一種改變，其實標示的正是非虛構寫作的一種大勢。非虛構文學應有其特殊的寫作邏輯和倫理。在我看來，“其基本邏輯就在它的命名之中。非虛構性是它的核心邏輯，如果缺失了這一點，那么這一類寫作也就沒有了它的邏輯支點。作者選擇了非虛構寫作，就選擇與此相關的寫作態度、寫作方式，對讀者作出一種真實的、誠實的寫作承諾。盡管實際上沒有絕對意義上的非虛構，但作者的一切努力都應指向于非虛構的達成，避免主觀故意的虛構。這是非虛構文學的倫理底線。”4

二

以上我們對作為專門話語的非虛構和報告文學的發生及其變化作了簡述。這里自然涉及一個現成的問題，需要我們作出回答，即非虛構和報告文學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系。“你現在翻開的，是一本關于敘事性非虛構文學的創作方法與技巧的書。千萬不要被‘敘事性非虛構（narrative nonfiction）這個專有名詞嚇倒。相信我，這只是翻譯的問題。”“‘敘事性非虛構作品就是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報告文學、紀實文學這類說法。”5這是非虛構文學翻譯者的一種說法，譯者給出了在不同語言系統中語義接近的對應詞。這大致可以化解一些言說者對于非虛構的語詞崇拜。但其實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因為非虛構和報告文學之間的“口徑”并不相同，因此兩者不能直接地對應置換。非虛構這一概念的內涵更為豐富外延更大，它具有四種基本義項。一是敘事方法，如在虛構作品中導入真實事件的敘事，原初的“非虛構小說”文本建構即這種情況。二是與虛構相對應的文類概念，非虛構文類包含諸多，新聞寫作、歷史寫作、人類學寫作、社會學寫作、調查報告、傳記、報告文學、非虛構小說等，還包括非虛構的影視作品等。三是寫作方式，作品的生成須經由作者的采訪、田野調查、文獻文檔的查證或是個人的親歷親驗等，其內容逼近于自在的客觀實際。運用這種方式生成的作品，有的是文學寫作，有的屬于非文學的寫作。四是作家創作的現實主義精神指向1。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是包括報告文學在內的敘事性的非虛構文學。它既具有客觀的真實性（其中也包含主體的實誠本真），同時，又需要體現出文學應有的審美品質。

文學的非虛構時代，這是一種“非虛構”的言說。所謂一代有一代的文學，意味著文類或文體的發生、發展，其根本的原因有賴于它存在的時代和世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2小說的興起與商業經濟的發展和市民階層的形成關系密切，而報告文學則是近現代新聞業的伴生文體。它基于報刊這種公共空間，以滿足讀者對于社會信息的需求。我們說文學正在進入非虛構的時代，這并不表示小說的文體主導地位，將讓位于敘事性的非虛構作品，而是說將會出現由小說文體的一體獨大變成虛構和非虛構的雙流并開。這樣的一種局面是由特定時代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多種因素所形成的合力規定的。在我看來，20世紀60年代美國“非虛構小說”的出場，從某種角度而言，正是預示著非虛構的崛起。對于當代文學中文類或文體的流轉變化，文學史學者李楊有著專業的敏感。過往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其實主要是小說史和詩歌史等，而現在“對‘當代文學史構成挑戰的文類，除了上述的科幻小說與網絡小說，還有近年甚囂塵上的‘非虛構寫作。”盡管李楊用了一個看起來不太友好的詞語“甚囂塵上”，但他畢竟看到了“非虛構寫作”興起的大勢。“在中國，‘非虛構寫作的快速崛起已成為左右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3在李楊看來，科幻小說、網絡小說以及非虛構寫作等新的寫作樣態，必然會突破當代文學史原有的“邊界”，這也使得我們持有的文學史觀面臨著某種“危機”。面向未來，在虛構和非虛構之間，李楊選擇了后者。“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中國‘非虛構寫作極有可能取代影響力急劇下降的小說、詩歌等‘虛構寫作，成為當代寫作的主體以及當代中國文化與政治認同的重要媒介。”4對李楊的這種預見，許多文學界內的人士裝作未曾“遇見”，以為小說“第一文體”的地位無法撼動。我也并不認同非虛構將“取代”虛構之說，但是我也愿意相信非虛構文學的時代正在到來。

這其實是世界文學展示出的一種新態勢，這種態勢可見諸多個方面。一是近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情況。寫作《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等許多紀實作品的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以“她回響著多種聲音的作品，成為記錄我們這個時代苦難與勇氣的豐碑”，獲得了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口述史是非虛構寫作的一種重要方式，以紀實寫作為主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以視為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對非虛構文學價值的一種肯定。202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她的作品“以勇氣和敏銳的洞察力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約束”。她的《悠悠歲月》等作品，我們雖不能將其稱之為非虛構寫作，但“無人稱自傳”是讀后的明顯感覺，其中非虛構敘事比重很大。作品所寫沒有什么洪波巨瀾，以個人生活史的敘事為經，以時代現實的變遷為緯，通過個人史和社會史相交融的雙重敘事，建構一幅具有深度透視意義的時代風俗畫。二是非虛構命名的美國的情況。稍早曾有美國學者介紹說，“讀者對現實題材的故事興趣高漲”，“虛構文學在美國讀者心中的地位日趨下降。根據《大西洋雜志》的報道，在1982—2004年間，在美國閱讀小說、戲劇和詩歌的讀者人數比例下降了10個百分點，跌至歷史的最低點47%，而非虛構文學的讀者卻在不斷擴大。”1作為這一情形的印證參照，是《紐約時報》書評專欄每年推出的年度值得關注的100部作品和年度10部“好書”。這是《紐約時報》的一個品牌“節目”。無論是值得關注的100部作品，還是10部“好書”，其中的非虛構作品都占有二分之一。這樣一種平分秋色的比例，其實是美國圖書市場的一種真實表征，反映出非虛構寫作比較高的“景氣指數”。三是中國的非虛構寫作情況。總體上看，我國非虛構文學的創作態勢與美國的情況是一致的。以2022年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和第十六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的評獎為例，申報參評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的作品由第七屆的233部（篇），增加到338部（篇）。不僅創了本門類歷屆申報數量之最，而且也高居本屆其他各門類申報數之首。十六屆“五個一工程”獎獲獎圖書中有《望道：〈共產黨宣言〉首部中文全譯本的前世今生》《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詩在遠方——“閩寧經驗”紀事》《國家至上》《下莊村的道路》《中國北斗》《我用一生愛中國：伊莎白·柯魯克的故事》等，在相關的類別中獲獎的報告文學占比最高。我國報告文學的這種情況，體現了報告文學在中國化過程中的某種中國特色。這種特色主要體現為報告文學作為功能獨特的時代文體，被主流意識形態視為文學主題創作中的主要文體之一，因此，可以獲得更多的激勵，從而直接推動了此類寫作的繁盛。與此同時，即便是非主題寫作的紀實作品，通常稱為非虛構寫作也頗見異彩。這一方面直接得力于《人民文學》的推動，另一方面更來自讀者的期待。在這一方陣中，長江、梁鴻、袁凌、丁燕、薛舒、李燕燕、周芳、黃燈、楊麗萍、萬方、黃蓉等作家，她們（這類寫作活躍有為者似乎女性更多）另選價值取向，另取觀照視角，另有敘事筆墨，或直面生活，介入現實中鄉村萎縮、醫療腐敗等問題存在，或聚焦弱者、“零余者”和艱辛勞動者生存狀況和生活的日常，或在宏大敘事之外，通過特殊情景中異類人物及其關聯書寫，反映人性的種種景象。這類寫作在主題取向、選材面向等方面都是對主題報告文學寫作的重要補充。它們共構了今天的非虛構文學在當代中國文學版圖中的半壁江山。

非虛構文學之所以能有為于現實時代，呈現出某種繁盛之勢，歸根結底，是時代現實給予了這一文類極大的賦能。人類社會進入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到了21世紀，信息化、智能化等，正顯著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不管你是否愿意，全球化將世界緊緊地關聯在一起。這種全球化不僅影響著國際的利益關系，而且也會牽動個體的生活和工作。信息傳播技術的更新迭代，使我們能更便捷地共享世界各地的信息。這樣的時代，一方面現實無時無刻生成著極富新鮮度甚至刺激性的信息，另一方面媒體為了實現自身的利益，以多種能夠牽引受眾的方式，實時傳輸海量的信息，各種自媒體上傳播最多的是非虛構信息和“擬”非虛構信息。媒體制造著濃郁的非虛構氛圍，以滿足社會大眾普遍的紀實心理。同時，科技感和創造力超強的現代社會，對人類的想象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航天技術的發展使得我們關于月亮的想象空間顯得逼仄，而深海探潛的實現也使得海底世界的再虛構變得力不從心。所有這些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人類的文化創造、文學寫作以及審美心理的建構。對此相關的話題，學者吳炫在20世紀90年代初已有探討，只是他的言說當時沒有引起我們足夠的關注。他的論文《作為審美現象的非虛構文學》，將非虛構文學“作為審美現象”加以研究，是學術界最早從理論上思考非虛構文學發生機理的文章。作者從人類與社會、自然的關系史的角度，論述了虛構文學和非虛構文學不同的發生背景、機理以及價值。論者以為，“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當代社會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的社會都充滿了各種變異感、復雜感、紛亂感和虛幻感——這些在以往藝術里虛構和想象的世界現在竟然成了一種現實。”基于這樣一種判斷，吳炫認定：“如果說以往時代的讀者還能基本滿足這種虛構的真實的話，那也只能說以往的人們對真實性的要求首先在一種藝術性，而不在真實性。但是在今天，當現實本身充滿了藝術化的虛幻感的時候，‘現實真實本身便成為當代人對藝術性的一種追求和苛求。”1這一段表述的要義是，過往作品的藝術性常常存在于虛構之中，而現在的藝術性則也存在于生活真實之中，“現實真實”與藝術性的融合一體成為可能。雖然文學與生活各有其自在復雜的邏輯，并不能以這樣的表述去剪裁簡化，但從中我們可以意會出文學非虛構時代發生的深層機理。

三

顯然，文學的非虛構時代現在還不是一種已然的存在。以上我們只是從創作的基本態勢和時代與文學關聯的邏輯機理等方面，對這樣的可能作出的大致的描述。已有的非虛構文學雖然其勢繁盛，但和我們期待的理想狀態尚有不小的距離。總體上看，非虛構文學內部還沒有體系化的邏輯建構。作品的數量很多，但具有時代價值、歷史價值和人性價值的厚重之作并不多見。就其中的報告文學而言，文體應有的尊嚴還沒有普遍地得到確立。另外，就是非虛構文學的理論批評較為薄弱，研究的專業化水平較低。因此，我們要致力于非虛構文學的建設。

我們在這里提出的建設非虛構文學的概念，借取的是胡適“建設新文學”的說法。在1918年4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上，發表了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對文章的主旨作有解釋：“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生命，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達。這是我這一篇文字的大旨。”2同時，胡適從“工具”“方法”和“創造”等多個方面，論述了新文學建設的具體路徑。我們建設非虛構文學，要以一種開放的視野，借取國外非虛構文學的經驗，重點是要立足于中國自身的實際，堅守新時代中國文學的基本價值取向，建設具有中國特色中國精神的高質量非虛構文學。

“建設的”中國非虛構文學，在方法路徑的選擇上需要我們具有清醒的問題意識和明確的目標導向。基于存在的突出問題，進行有的放矢的調整完善；關注創作中的重點難題，知難有為務求突破。需要我們注重總結、探索非虛構文學敘事的基本規律，建構既具有豐富的非虛構認知價值，又有充分的非虛構審美品格的非虛構文學的敘事話語體系。

非虛構文學內部體系的非邏輯性存在，造成了非虛構文學的某種混亂，分化了屬種關聯的合力生成。非虛構文學是一個大文類的概念，其中包含著諸多的子類，它們之間存在著屬種包容的邏輯關系。這樣的邏輯關系本來是清晰的，但由于《人民文學》在倡導非虛構時，與報告文學作了特別的切割，這給作者和研究者造成了兩者不可兼容的錯覺，因此，在我們的許多語境中非虛構與報告文學是分裂的。一些刊物推出的年度非虛構作品排行榜，見不到報告文學的存在，而一些重要的報告文學評獎，也沒有非虛構作品的席位。寫作者也大多各自為政，非虛構作者自居清高，不愿意與報告文學作者為伍，而報告文學中人也自享熱鬧，不與往來。這是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奇怪關系。其實，我們看美國的非虛構作品，就可以發現它恰好等于中國各自畫地為牢的非虛構和報告文學兩者之和。在美國非虛構文學中，既有《生而有罪——南非童年的故事》《流浪之地——在21世紀的美國生存》《致親愛的Siri——一位母親，她患自閉癥的兒子，以及機器的善良》這類偏重個人生活史、命運史的敘事，也有《國家中的殖民地》《膚色背后：美國種族主義之殤》《五大湖的生與死》等涉及重大歷史、政治、生態問題等的“國家敘事”作品。2010年代以來我們標識為非虛構的一些優秀之作，它們的優長正是許多報告文學作品所缺失的，而報告文學對“國之大者”的“史記”，也應該是非虛構文學的使命。我們廣義的（也應該是本義的）非虛構文學，既要有《梁莊》《十四家》，也不能缺《金青稞》《鄉村國是》；既要能從《浦東史詩》《奮斗與輝煌》中看到民族的光榮與夢想，也不能無視《青苔不會消失》《我亦是行人》所記寫的一類人的生存狀態、生命本然。非虛構文學的價值存在于對現實、對歷史、對人與自然共構的世界的全息而富有特質的呈現。非虛構文學不等同于報告文學，但報告文學卻一定是中國特色非虛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李楊之所以預測非虛構寫作將會“取代”虛構性寫作，是因為在他看來寫實類作品與現實的關聯更為緊密。“假以時日，中國‘非虛構寫作的黃金時代終將到來。與虛構寫作相比，‘非虛構寫作的優勢在于其與現實的關聯。這正是虛構寫作日漸遺忘和失落的品質。”1道理也應當如此，但從創作的實際看也未必如此。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有著多種存在方式，從根本上說文學的基本價值存在于它反映現實的廣度、深度和創新度之中。非虛構文學以非虛構的方式直接關聯現實，但這樣的關聯并不意味著自然生成相應的意義。優秀的非虛構作品需要通過真實及物的對象獨特性的書寫，實現其對具有時代特質、精神特性的現實的有效呈現。從目前情況來看，非虛構文學反映社會現實廣度和深度明顯不足。十多年前《人民文學》“希望由此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到今天這樣的“希望”依然還是希望。一方面是舉非虛構旗號的大多停留在“梁莊”類的時空中安營扎寨，視域并不寬闊；另一方面是許多報告文學作家留戀于主題寫作定制的功利，主題之外有價值的題材視而不見，而主題寫作的一窩蜂又導致出現了同質化、模式化的問題。在非虛構文學中，毫無疑問主題寫作不可或缺，但此外它也需要緊貼人民大地的行走，系牢與大多數人生活的紐帶，以報告、見證、記憶等不同方式實錄、存活一切有意義的現實與歷史。深度是非虛構文學珍貴而稀缺的品質，不用說我們很少能夠讀到具有深刻的思想啟示的優秀之作，即便是敘事寫人別有洞天深得個性的及物本真作品也并不多見。作者平面化的思想伴隨的就是平面化的敘事。

理想的非虛構文學是歷史與美學融合，是史與詩的共構相生。關于非虛構文學的討論，我們常常關注的是“非虛構”，而很多時候忽視了“文學”。其實“非虛構文學”是一個完整的概念，正如原初的“非虛構小說”一樣。顯然非虛構寫作并不等同于非虛構文學，非虛構寫作中包含許多非文學的非虛構，但我們是在文學語境中言說非虛構文學。雖然此類寫作的文學性并不能直接移用現成的表述，文學性本身具有開放性，非虛構文學又有它基于非虛構而生成的特殊的文學性。但無論怎樣，作為敘事性寫作形態，作為一種語言藝術，它應該滿足讀者對其基本的審美要求。現見不少報告文學作品，作者更多注重的是作品主題的時代規定、題材的重大重要和文本組織的宏大敘事，較少用力于對書寫對象的深入采訪、獨特發現和作品敘事的有效組織、富有表現力的語言運用。而一些非虛構寫作也是有好的題材而少文學意趣，作品提供給讀者的是社會學等方面的調查報告。寫作者沒有經過社會學、歷史學等專門訓練，所寫既不是靠譜的專業寫作，也不是到位有味的文學非虛構。專門題材與文學的有機融合是這一類非虛構寫作價值達成的有效路徑。文學的意義，尤其是非虛構文學的意義，不只是文學，但它的全部意義的最終實現需要通過文學的方式。

還有一點對于“建設的”非虛構文學也是極其重要的，這就是非虛構文學的理論批評建設。與創作繁盛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理論批評的嚴重滯后。以小說、詩歌、戲劇，甚至散文研究確立其學術形象的專門家有許多，尤其是以小說研究為主業的評論家更是人多勢眾。但放眼望去致力于非虛構文學研究的學者屈指可數。有一個數字可以反映出非虛構文學研究專業化研究的缺失。用“非虛構”（報告文學）作為關鍵詞，查詢“知網”的學位論文，總數不到300篇，其中博士論文只有10多篇。與此相關聯的是大學的文學教育基本上沒有非虛構文學方面的內容，大量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材中也很少有關于報告文學的章節。文學創作與理論批評，猶如鳥之兩翼、車之雙輪，缺失其一就無法高飛行遠。一種文類或文體如果沒有相應的理論批評成果的支撐，就很難真正成為一個時代主導型的文學存在。“創作實踐和理論解析總結，是報告文學互相依存發展的兩個方面。”1于非虛構文學的建設也是這樣。借取國外非虛構文學研究已有的成果，賡續中華非虛構文學的優秀傳統，提煉新時期以來豐富的非虛構文學創作實踐經驗，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非虛構文學理論批評的話語體系，是時代賦予我們有志有為的文學研究者的責任。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百年報告文學的現實關懷與文體流變研究》（批準號：22JJD75002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常熟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