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傳喜 郭晨 張瀚文
摘要:網絡文學發展至今,已從單一的文字表征文本衍變為一種融合文本,融合了傳統文學的題材特征、主題類型、審美樣態和現代技術的鏈接內容、媒介質素和算法邏輯,以及網絡文學特有的網絡性、互動性和趣緣性,這種融合文本面臨著嚴重的意義危機。網絡文學從意義危機到意義重建的重要方式之一是向現實轉向,構建整體性、文學性和主體性。通過對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兩部獲獎作品《云霄之眼》和《敦煌:千年飛天舞》的文本細讀,從中可以看到網絡文學融合文本意義重建的巨大空間和無限可能。
關鍵詞:網絡文學;“金桅桿”獎;融合文本;《云霄之眼》;《敦煌:千年飛天舞》
網絡文學發展至今已有20多年歷史,從誕生之初的網絡小眾自嗨已演變為網絡大眾狂歡,無論是作者群體還是受眾群體都變得異常龐大,網絡文學作品產量驚人,各種“網絡文學+”周邊產品亦是類型豐富,1從創作到制作,網絡文學已從文學問題轉變為商業問題,網絡文學本體的意義面臨著新的考驗。
一、融合文本:從意義危機到意義重建
從文本本身來看,在發展過程當中,網絡文學已逐漸偏離了最初的文本形態,從單一的文字表征文本衍變為一種融合文本。如今的網絡文學既有傳統文學的題材特征、主題類型和審美樣態,同時還融合了現代技術的鏈接內容、媒介質素和算法邏輯,而典型的傳統網絡文學的文體要素只是部分保留了下來,就此看來,這種融合文本是否還是網絡文學,或者說能否繼續用“網絡文學”對之進行命名,已經成為一個值得思考的重要問題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融合文本,一方面,因為媒介技術的迭代更新,對文學傳播和網絡表達產生了深層次影響。文學與媒介一直有著互動關系,從口語傳播時代到印刷傳播時代,再到電子媒介時代,每一次媒介的發展都深刻影響到文學的傳播方式和意義生產。最近20年,媒介發展的速度日新月異,傳統媒介仍在頑強生存,而各種新媒介又競相生長,一個新舊媒介共生共存融合發展的時代已經來臨。2這種媒介融合的網絡生態和傳播格局,自然會作用于以網絡和媒介為書寫介質和傳播載體的網絡文學,對其文體規范和書寫內容進行消解和重構。依托網絡而產生的各種影音文本、超鏈接文本和數字剪輯文本,成為網絡空間新的主體內容,因為介質和載體的親緣性,這些新型文本也理所當然會被網絡文學所吸納、融合和呈現。另一方面,網絡文學的作者隊伍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作者身份已從之前單一類型變得更為復雜。與早期的網絡文學作者相比,新的一代作者有著完全不同的成長經歷、知識結構和審美趣味,他們大都是Z世代的網絡原住民,熟悉并參與了網絡內容的生產和網絡空間的重構,即便他們深度閱讀、模仿、研習過傳統意義上的網絡文學,但自身的經歷和經驗必然會強勢滲透進寫作實踐中,無形中對傳統的網絡文學書寫范式和表達成規進行著改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傳統的嚴肅文學作家也加入到網絡文學創作隊伍中來,他們的寫作并非從網絡文學開始,而是基于規范的嚴肅文學的寫作訓練,在轉入網絡文學之后,之前的寫作經驗所形成的表達慣性一時難以完全摒棄,無論這些作家如何盡量避免“影響的焦慮”,故事的有序合理、語言的流暢精準、節奏的舒緩有致、韻味的含蓄蘊藉,這些在傳統文學敘事中被強調的經驗作為慣性對網絡文學的敘事規范進行消解,重構了網絡文學的美學形態。還有一方面,當下的網絡文學讀者群體也發生了變化,對于那些Z世代的網絡原住民來說,他們希望在文本中看到自己熟悉或參與生產的多樣態文本,從中獲得更多趣緣性、互動性、游戲性的沉浸式體驗,融合文本很大程度上契合了網生一代的接受期待。而對于絕大多數受眾來說,網絡上海量的信息充斥了他們的生活,很少有人能夠長時間靜下心來閱讀動輒幾十萬字甚至幾百萬字的網絡文學作品,各種視頻文本和算法推薦不斷地轉移著網絡文學的閱讀流量,因此,網絡文學若想吸引更多受眾,融合網絡空間中的多樣態文本自然也是重要的選擇路徑。
綜上所述,網絡文學在技術邏輯和情感邏輯的雙向驅動下從文字文本走向融合文本,是其發展的必然趨勢。在這種發展趨勢之下,網絡文學也暴露出其發展衍變背后的意義危機。也就是說衍變為融合文本之后,網絡文學的本體意義何在,這種融合文本還是網絡文學嗎?當初對網絡文學的界定標準還適用嗎?這種融合文本是傳統文學的變體?是一個大雜燴?或者什么都不是?網絡文學本體意義危機中的首要問題當是整體性問題。任何一種形態的作品,即便不是藝術作品,也會有其整體性。這種整體性的特征表現為外部有規范、有邊界,外延是清晰明確的,而內部的每部分之間有關聯、有邏輯,內涵是合理有序的。對于一部藝術作品來說,如何開頭,怎樣接續,何時收尾,每個環節都做好了,才能有整體性。缺乏整體性,一部藝術作品必定是不完美的,甚至不能稱之為作品。任何傳統的文學作品都對整體性有著高度要求,缺乏整體性的作品很難流傳,更不可能成為經典,即便是余華的《第七天》、王安憶的《匿名》、賈平凹的《山本》、李洱的《應物兄》這些聲名遠播的長篇小說,也會因為整體性的欠缺而備受詬病。以《第七天》為例,從中可見一斑。《第七天》有其創新之處,靈魂敘事可謂別出心裁,但引入新聞事件作為小說的主要故事內容時,敘事顯得異常生硬,而在主人公進行自我靈魂呈現時,敘事又是流暢自如的,兩種不同敘事視角交替進行不斷切換,雖有利于敘事節奏的把控,卻造成了文本美學的割裂,作品內容很難融為一個整體。整體性欠缺問題在無序拼接的網絡融合文本中更為明顯,傳統文學的技巧和網絡文學的特質不能合理嵌合,文字文本和數字文本不能有機融會,便很難形成整體性,不能產生人性價值、社會價值和審美價值,從而喪失了本體的意義。這樣的融合文本雖在網絡空間里可以受到一定關注,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終將會被注重意義生產和內容品質的社會淘汰機制所拋棄。其次是文學性問題。網絡文學從誕生之日起便飽受爭議,時至今日,爭議之聲仍不絕于耳。爭論的焦點便是文學性問題。肯定者強調網絡文學的網絡性和互動性,強調其區別于傳統文學的另類特征,認為這是網絡文學存在的本質所在,至于文學性則不應該被強調,更不能以傳統文學的評價標準來要求網絡文學。否定者則強調網絡文學既然被冠之以“文學”,就要有文學性,網絡只不過是文學的介質和載體而已,喪失文學性的作品只是網絡產品而非網絡“文學”。兩種觀點此消彼長始終難以統一。在當下的語境中重提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問題,并非舊事重提的炒剩飯行為,而是有著強烈的價值訴求和明確的主體性意識,強調的還是擺脫網絡文學的意義危機和主體性式微,重視意義生產和意義重建。20年前,網絡文學是一種新奇事物,有其先鋒性和新潮性,各種先鋒探索和新潮實驗雖不盡成熟,但評論界也給予了充分包容。而20年后的今天,網絡文學已經從先鋒事物轉化為常規存在,在探索實驗過程中逐漸沉淀和成熟,與新潮事物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類型文本理應有其獨特而明晰的意義呈現,評價機制中亦應包含更多價值標準,而非僅有寬容。
重視整體性和文學性是網絡文學從意義危機到意義重建的必由之路。意義重建的一個重要方式便是向現實轉向,在與現實的關聯中尋求意義生產的可能性。近幾年,網絡文學的現實轉向非常明顯,通過回歸現實、向生活尋求資源、與主流價值觀握手言和,網絡文學獲得了更大的意義空間和話語空間。各種評價機制,包括文學評獎、項目設置也都在積極引導網絡文學向現實轉向,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便是其中一個典型案例。
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是由遼寧省作家協會主辦,遼寧作協網絡文學研究中心承辦的網絡文學專項獎勵。從2019年設立至今,已成功舉辦4屆。此獎項立足于遼寧、輻射東北、面向全國,旨在通過表彰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家和評論家、研究者,獎勵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品和網絡文學批評(研究)成果,引導網絡文學創作導向,發掘網絡文學新人,加強人才隊伍建設,吸引和推動網絡文學研究,打造在全國叫得響、站得住的有重要影響力的“金桅桿”文學獎品牌,促進遼寧省網絡文學高質量發展,承擔起新時代賦予網絡文學的使命與擔當。在獎項設置方面,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共設有三個單項獎,分別為優秀作品獎、新人獎和優秀評論(研究)獎,新標準規定各獎項每兩年評選一次,其中優秀作品獎每屆不超過8部,新人獎每屆不超過2名,優秀評論(研究)獎每屆不超過5篇(部)。1
從設立宗旨和主題導向來看,“瞄向現實成為明確的風向標”2。通過對獲獎作品的系統梳理,可以看出,這些獲獎的作品,通過多角度多層面對現實生活的深入體悟與立體呈現,映現出網絡文學的現實源泉與精神根底。傳統文學創作中優秀的現實題材作品自是多見,而在以玄幻、穿越、修仙、異時空等為基本故事架構的網絡文學中現實題材逐漸成為主流卻是讓人刮目相看,這既可視為網絡文學的題材轉向的具體表征,亦可看作現實生活對網絡文學召喚功能的強力體現,更應歸為網絡文學從意義危機到意義重建的題中之義。選取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獲獎作品中的代表性文本來具體分析網絡文學的現實轉向,可以窺斑見豹。
二、《云霄之眼》:主流價值
與女性意識的雙面書寫
不同于早期以言情為主的現實類型,如今的現實題材網文通過主旋律基調下的宏大敘事,將故事融入歷史和時代洪流,實現向主流價值主動靠攏的積極姿態。在第三屆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獲獎作品中,七貓中文網簽約作者千羽之城所創作的《云霄之眼》講述了霍棠、秦知夏、周覓、李宇飛四位不同背景、性格迥異的女生,面對功勛卓著的第四旅殲擊航空兵部隊首次將女飛行員納入招新范圍的寶貴機會,克服重重困難,通過層層選拔,最終成為殲擊機女飛行員的奮斗歷程。作者通過女性英雄角色的群像書寫映射現實問題,訴說女性面臨的結構性困境,描摹獨立、堅強的女性形象,在宏大敘事中融入女性意識的話語表達,在讀者的閱讀期待中肩負起時代選擇和歷史價值的雙重使命。
事實上,“網絡文學誕生之初,現實題材是占主導地位的。”1然而隨著這一新興創作形態落地生根和逐步發展,其歷史沿革從以就地取材的現實題材為開端,轉向通過玄幻、穿越、重生、架空等虛幻題材獲得井噴式流行。如今,網絡文學再度回歸面向現實的價值取向,呈現出與幻想類網文齊驅并行、平分天下的場面。以《大江東去》為代表的現實題材網文更是在無意間開啟了從個體敘事到宏大敘事的轉變,極大地豐富了網絡文學的形態。2《云霄之眼》正是通過講述當代空軍女兵的成長歷程,來展現和平年代青年軍人的責任擔當與奉獻精神。作者將個體生活的“小切口”,逐步升華至家國情懷的“大主題”,把日常瑣事、兒女情長置于國家、社會、時代的宏大敘事格局下,續寫中國夢的宏偉藍圖,彰顯昂揚向上的精神面貌。
一直以來,宏大敘事都是中國文學一種重要的創作方式,也為20世紀中國文學貢獻了重要的精神遺產。《活著》《平凡的世界》等一系列傳統文學作品都是立足廣闊的家國視野,在歷史洪流中把握個人命運,通過描摹現實背景下國人在艱難中求索的奮斗歷程,反映更加宏大的時代命題。早期的現實題材網文雖然也借鑒經典文學的創作手法,但由于故事情節的簡單化與時間線的短暫性,仍無法擺脫集中于滿地雞毛和情場輾轉的個人視角,即便企圖響應時代呼喚,也容易出現格格不入、生搬硬套的雜糅傾向。正當網絡文學停滯不前時,宏大主題的敘事格局為現實題材網文注入新的活力,催生出更具表現力和生命力的創作類型。在《云霄之眼》中,作者選取脫貧攻堅、邊境緝毒、國慶閱兵等重大主題,作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和豐富人物形象的關鍵節點,迎合國家大力倡導的弘揚主旋律的號召,為作品增添了新時代的厚重感。
《云霄之眼》中,作者利用了大量篇幅著墨建國七十周年閱兵,宏大的閱兵儀式由于強烈的政治訴求和廣泛的社會參與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象征,既是一場莊嚴的政治儀式,也是一場盛大的媒介儀式。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儀式是在集合群體之中產生的行為方式,它們必定要激發、維持或重塑群體中的某些心理狀態。”3作品不僅從飛行員的視角參與式描寫了閱兵式的宏大場面,也提到央視總臺的現場直播和轉播,通過現場解說員的話語對新中國成立之初和七十年崢嶸歲月的歷史進行回溯,喚醒儀式參與者共同的集體記憶,形成“想象的政治共同體”1;與此同時,作者還在宏大事件的場面描寫和人物活動展開中制造新記憶,強化儀式參與者對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不斷建構起對國家的認同感,激發讀者的民族自豪感和澎湃情緒。近年來,依托文字影像等媒介技術展現儀式的作品層出不窮,主旋律大電影《我和我的祖國》中就以“備飛”女飛行員的獨特視角再現了2015年9月3日抗戰勝利日閱兵式,向觀眾展現了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情懷和我國強大軍事實力的時代風采,利用建構起的媒介情境喚醒國人的愛國熱情,從而強化同心共筑中國夢的主流意識形態。
除此之外,現實題材網文還呈現出建構符號化的英雄人物來傳達主流價值的創作取向。不同于好萊塢超級英雄的超現實主義,《云霄之眼》在個人情懷、英雄主義和民族精神的融合中進行再創作,以新兵飛行員的成長來展現中國青年群體特有的形象風貌。不論是自小便將飛行視為奮斗目標的李宇飛,還是險些將自己的生命都奉獻給中國飛行事業的周覓,一個個多維立體的青年英雄形象都在日常生活的展開中逐漸豐盈起來,拉近了與讀者的心理距離。作者以柔性表達訴說宏大價值,高度贊揚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和集體主義精神,續寫了中國夢的宏偉藍圖。網絡文學正是在新聞媒體作為客觀真實的事件記錄者之余,以藝術加工的視角補充型塑中國式英雄人物,符合主流意識形態宣傳的需要,對引領當下社會青年樹立艱苦奮斗和崇高理想具有現實意義。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范式中,女性意識主導下的性別視角早已成為一種洞見,2為伴隨中國現代化進程崛起的文學研究提供了補充經驗,性別問題也一直或顯或隱地作為民族解放、國家獨立等宏大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存在于文學創作中。究其本質,文學作品中的性別問題從未脫離社會制度、意識形態、文化傳統等諸多因素,女性意識的建構也從未脫離上述因素的限制。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3因此,對于網絡文學中女性意識的探討也不應僅僅局限于個體差異和偏好選擇,而是置于更加宏大的格局下思考其構建淵源與使用動機。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賴特·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予以后世看待現實問題的視角參照,指出其一貫秉承的社會學價值在于能將“環境中的個人困擾”與“社會結構中的公眾議題”聯系起來并加以區分,4用以揭示社會主體如何被塑造,以及如何超越當下的個體,突破現實的結構性困境。
在《云霄之眼》中,女主角霍棠出生于一個富裕家庭,自幼在父母的庇佑和呵護下長大。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父親決定將家族企業悉數交由弟弟繼承,一氣之下撕掉維也納音樂學院的入學通知,作出了報名選飛的決定,企圖通過成為殲擊機飛行員證明自己的實力,反抗父母對其一貫努力的無視,以及傳統觀念中對女性能力的漠視和偏見。福柯認為,權力關系內在于其他形式的關系之中,在各種不平等、不平衡、變動的關系的相互作用中運作著,“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抵抗”。1面對父權制社會長久以來對于女性在職場上的隱性歧視和話語牢籠,霍棠主動逃離父母讓其回歸家庭、忠于母職的安排,昭示出作者對于社會慣性思維下將女性尤其是特權階級婦女視為外圍的傳統邏輯的批駁。女性主義長期致力于啟蒙和鼓舞女性爭奪法律、教育、經濟的獨立地位,英勇并非男性特權,在承擔社會責任方面女性具備同等條件。近年來,我國也不斷促進性別平等政策的推進,呼吁女性在教育、就業、政治參與等領域擁有平等權利,《云霄之眼》的人物構型中不僅流淌著主流價值導向的鮮活血液,更是作者對于女性生存困境的直接映射和對女性自我價值實現的強烈表達。
不僅如此,《云霄之眼》中還通過構建新兵女飛行員的群像譜系,凸顯女性角色的象征符號意義,從而傳達出以往網絡言情小說或主旋律宏大敘事遮蔽的性別經驗,尤其體現在人物的外貌塑造方面。傳統網文寫作中,由于受到長期男權社會審美標準的鉗制,縱使在女性作者的筆下,女性角色往往也是以流水線的嬌弱形象存在,在對男性角色的依附中將追求愛情視為唯一宗旨,愈發深陷強化男權崇拜的結構性陷阱。然而在《云霄之眼》中,作者創作出的新兵女飛周覓,借由短發中性的形象特征,成為對傳統男性凝視的反叛,打破一貫以來對女性“白幼瘦”的審美標準,在非凝視外貌中展示女性形象,向男性凝視和消費主義的雙重壓迫提出抗議,傳達女性突破物欲主體的束縛,也是對當下物欲橫流現實的一種省思。
作為一部現實題材的網絡文學作品,《云霄之眼》在對女飛的考核和作戰等情節安排中體現出高于現實的理想主義書寫。新時代在黨的堅強領導下,廣大婦女地位得到顯著提升,然而受到根深蒂固的父權邏輯影響,部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內仍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性別偏見,其中最顯著的便是就業問題,女性在職業選擇中面臨著更多的隱性歧視。《云霄之眼》中提到國家1951年培養了第一批女飛行員,雖然迄今已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空軍飛行員招生也展現出一定程度上對女性的友好姿態,然而國防生、消防員、海軍飛行員等專業仍呈現出性別意向。2《中國婦女發展綱要(2021—2030年)》明確提出了促進婦女平等就業、消除就業性別歧視、促進女性人才發展、保障婦女獲得公平的勞動報酬、保障女性勞動者勞動安全健康等方面的主要目標。3這無疑是國家對于女性平等參與社會活動,實現自身價值的強烈呼聲和有力保障。討論并重視作品中的現實視角,正是以超越制造對立的透明化方式,沖破性別的牢籠,使得性別不再被視作區隔的工具,不再是一種合理化偏見的手段,也不再是鉗制個人選擇與生活的桎梏。
技術發展促逼媒介形態和傳媒生態的顛覆性變革,在實踐中不斷改造著文學創作的生產、流通和接受方式。肇始于互聯網時代的網絡文學,正是依托新興媒介技術進行內容生產的典型佐證,呈現出與傳統媒體時代截然不同的題材取向和話語表達方式,網絡文學創作邊界也在數字化浪潮的全面侵襲下得到破壞性發展。受制于媒介技術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而進行的網絡文學創作,更加傾向于通過刺激性的情節安排,簡單化的語言表達,開“外掛”的人物設計來博取讀者歡心,并陷入套路化的題材類型。在這樣的背景下,《云霄之眼》堅持不落窠臼,有意識地將網絡文學的創作風格與主流價值的宏大敘事進行縫合,在年輕化的文學表達中嵌入厚重的紅色基因,既能以青年視角保全受眾不流失,又能以專業化、主旋律的基調,吸引其他年齡層的讀者入局。
在作品的流通和接受方面,社交媒體時代的網絡文學已經不再局限于缺乏互動性的象征資本,作者不僅可以在評論區與讀者進行直接互動,還可以訴諸短視頻、網頁鏈接等多樣化的流通渠道擴大作品影響力,《云霄之眼》的網站評論區中不乏從其他網絡文學作品中順藤摸瓜而來的讀者留言。然而,也有學者表示,互聯網使得讀者與作者的在線實時互動成為可能,實質上卻是對作者的雙重綁架關系,“追文族”結成狂歡的共同體,基于業余者立場和玩耍心態對作者進行批評,終究無法走出抵抗的悖論。1
隨著技術迭代帶來的一系列變革,網絡文學場域內不同主體也在不斷進行著策略性的權力爭奪,呈現出內容產品話語層面的“反向融合”。2主流媒體自2015年起便不斷刊發系列評論,旗幟鮮明地強調泛娛樂化對精神家園的侵蝕,和對歷史的“去價值化”。3面對主流話語強有力的發聲,一些商業網站在話語形態上主動接近傳統媒體的話語體系,積極生產主流話語形態的內容作品。《云霄之眼》作為“百年華誕”的周年獻禮,正是通過主動嫁接新時代主旋律基因的方式增強自身內容的合規性和正義性,反向融合主流價值的話語范式,將年輕化的寫作手法和表達方式在彰顯家國情懷的宏大格局下展開,通過化學反應實現主旋律與網絡文學的有機融合。
面對近年來短視頻的沖擊和國家對娛樂化加強管控的態勢,一些唱衰網絡文學的論調甚囂塵上,不僅存在質疑網絡文學定位框架的聲音,甚至否定文學在數字時代的功能和存在價值。然而,無論媒介技術變局多么劇烈,無論傳播介質怎樣進化,文字作為信息的符號依托都承載著時代的歷史印記和未來的演繹期待。網絡文學雖然保有舊媒介的“書卷氣”,在媒介革命的飛速發展進程中稍顯冷落,但作為印刷文明的“引渡地”4,網絡文學又肩負著把牢文學命脈的時代重任,具有得天獨厚的結構優勢。面對媒介革命的必然趨勢,網絡文學唯有在變革中堅守文學創作的價值內核,傳承印刷時代的文學瑰寶,方可在技術演進的浪潮中站穩腳跟,奏響新時代主旋律。
《云霄之眼》以新兵女飛行員的青年形象為代表,旗幟鮮明地傳遞出將個人小我融入祖國大國的價值選擇,引導青年群體樹立正確而遠大的理想,在展現和發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同時,積極建構和傳播女性意識,訴諸角色和情節的隱喻表達回應現實困境,從而形成女性更大范圍的身份認同和情感動員,是新時代網絡文學堅守藝術作品價值內核,深化其意義內涵的有力表達。在媒介技術對文化生態的全面影響下,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唯有立足廣闊的敘事格局,保持自主力量,才能更好承擔社會責任,找到契合時代價值的生存法則。
三、《敦煌:千年飛天舞》:家國情懷與數字賦能的疊加鏡像
夫愛民之文字,秀之以國事;夫青簡之精神,昭之于柴米。現實題材的網絡文學作品之中的佳作不僅從多種視角呈現出文學創作與網絡媒介的有機結合,更以一種直觀而立體的形式向受眾們展示了網絡文學審美的明朗蛻變。從民生探討到家國敘事,從青春筑夢到薪火傳承,從鄉村振興到都市拼搏,從真假善惡到是非美丑,優秀的作者們往往能夠憑借文字的巧妙交織將它們融入精彩紛呈的故事情節之中。這些頗具時代氣息的作品在以其獨特視角深入刻畫群眾生活細節的同時,也不忘肩負起時代賦予的責任。贊美祖國、謳歌人民、塑造英雄,它們最終潛移默化地將主流思想與文化知識賦予廣大讀者群體,為我國網絡文學的主流化浪潮添流注力。第四屆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獲獎作品王熠(冰天躍馬行)《敦煌:千年飛天舞》即這樣一部佳作。
作品以四名年輕人對于青春理想的追逐之路為主線,勾勒出文藝傳承、山鄉巨變的兩大美好伏線,塑造了凌杰、鄭旭、王安之、夏邑等一眾頗具鮮明特點的角色。該作品將鄉村振興的具體實踐與招商引資的繁復流程緊密對照,描繪出近年備受人們關注的鄉村經濟建設實景,把主流價值觀與社會責任感傳遞至每位讀者心中;將敦煌文化瑰寶與數字媒介技術大膽聯結,構想出中華傳統文藝寶庫在數字時代的全新形態,讓互聯網世界得以見證千年飛天的古韻魅力;將理想與現實的反差困境、愛情與生活的尖銳矛盾匯聚一處,構筑出飽含情感的奮斗篇章,為讀者提供暢讀體驗的同時引人深思。《敦煌:千年飛天舞》立意鮮明、文筆風趣,被納入中國作協網絡中心2022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以及甘肅省委宣傳部2022年“重大歷史和現實主義題材創作工程”。該作品稱得上是一部信念堅定、胸懷夢想、肩負使命的新青年的奮斗史、逐夢史,亦是當代無數新青年響應國家期望的實踐縮影。
奮斗是青春最亮麗的底色,而廣大青年群體恰恰是網絡文學最為忠實的受眾群體,網絡文學主流化的核心要義之一則是對其受眾群體提供正確的價值導向。早期網絡文學作品良莠不齊,從新世紀初的十年來看,網絡文學甚至是民間性的、邊緣化的,1其主流思想傳播效能與其所承擔的價值導向義務相對有限。而隨著政府與社會對網絡文學重視程度的提升,網絡文學逐漸肩負起在時代命題下發揮積極作用的責任。由此,如何將宏大敘事題材與網絡文學語態實現精妙結合,一直為網絡文學作家們所探索。
家國情懷這份最為厚重的文學母題,需要作者具備一定的寫作功底才能寫靈、寫通、寫活。縱觀此類優秀作品,千羽之城的《云霄之眼》取材于女兵軍旅生活,以青春成長軌跡為主要線索,刻畫出了新一代中國女性勇于挑戰人生、突破自我的精神面貌;齊橙的《大國重工》通過結合真實歷史案例,繪聲繪色地展現了我國重工業的崛起史,極大激發讀者的民族自豪感;夢入洪荒的《至高使命》以青年扎根基層為切入點,挖掘看似簡單的工作其背后的種種艱辛,贊美了追夢者心中的堅守與勇氣。而在《敦煌:千年飛天舞》這部作品中,作者并未建立過于細致入微的社會架構,而是將主要角色為自身理想的奮斗歷程作為描寫重心。作品中的“飛天女神”夏邑、燕京大學高才生王安之,都曾懷揣夢想奔向自己心中的奮斗之路。可兩人相愛后的生活正如那褪去了理想的現實一般枯槁。女兒的傷病、工作的困境像是火焰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炙烤著他們的初心。夏邑曾憑著對敦煌舞蹈的熱愛,憑著造福一方的理想,毅然響應國家西部大開發政策,放棄了優渥的生活條件,來到飛天故鄉敦煌支教。而王安之自詡天才,自畢業后來到敦煌文化保護研究中心,也同樣是憑借一腔熱血從事壁畫修復工作。他們最終的成功,也恰是因為不忘初心。而將這些元素抽離而出,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鄉村振興實踐,還是傳統文化保護,這些理想追求歸根結底都源自于每一位奮斗者心中那血濃于水的家國情懷。《敦煌:千年飛天舞》所涵蓋的價值導向,正可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產生絕佳的傳播效果。
隨著信息技術的不斷突破,依靠數字化、虛擬現實等技術對不可再生的歷史文化資源進行“數字化升級”得以逐漸成為可能。當下,數字化傳媒應用深入文娛旅游產業已經成為主流趨勢,而我國的傳統文化瑰寶亦需接受新型媒介賦能,以實現保護與再開發工作的優化。在數字經濟高速發展,虛擬與現實加速融合的趨勢下,越來越多的科技企業和文博機構攜手引入前沿數字技術探索數字文保新形態。1《敦煌:千年飛天舞》中,作者在“數字敦煌”基礎上,介紹了“敦煌元宇宙”的宏大愿景,試圖讓敦煌這個始終蒙著神秘面紗的千年寶藏,一躍而起站在數字時代浪尖,風靡微博、微信、LOFTER、B站等年輕人活躍的領域,使中華傳統文化瑰寶最終以符合時代潮流的形式展示給全世界。
從作品的字里行間,我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作者對祖國西北大地的那份深沉熱愛,尤其對于敦煌未來的描寫,在體現地緣美學密碼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抒發作者自身的美好暢想。《敦煌:千年飛天舞》的虛構角色夏邑、鄭旭、凌杰等人不辭辛勞創立敦煌項目,尤其是凌杰不忘帶領西北鄉親們致富的初心使命,通過PPP項目的實體建設吸引青年人回村建設自己的家園,安排勞動弱勢群體在周邊文創產品上發揮自己的力量,與敦煌文化產業緊密結合的同時,也體現了作者為現實中敦煌地區的文化傳承保護提供的思路與堅定信心。借助新型媒介的嵌入,敦煌文化得以完美融合于數字產品之中,而網絡技術與云端數據處理技術的迭代升級,也將不斷賦予敦煌文化以更為新穎的傳播模式。借助新媒體走IP化數字文化產業路線,包括聯合展演、直播帶貨、文創產品、遠程公益等多維度傳播聚力于現實中的敦煌,足以讓敦煌與時俱進、更具活力。網絡文學作為數字文化產業鏈條的一大組成部分,其具備的獨特傳播作用尤其值得我們重視,《敦煌:千年飛天舞》本身作為一部虛構小說,卻亦可視作現實中敦煌文創的一部分。在為讀者打開敦煌文化大門的同時,能夠激發他們對于數字文化產業的興趣,為現實中敦煌的宣傳推波助瀾,促使作者“敦煌元宇宙”的構想向我們更近一步。
文學作品中的逆境抽象于現實世界,因此逆境不僅使小說角色感到痛苦,更使現實中的讀者感到痛苦。這些年來,學術界關于網絡文學內容平面化、媚俗化的探討一直十分激烈,可以肯定的是,確實有一部分網絡文學作品充當著一種“現實安慰劑”的商品角色,為了變現價值而選擇拋棄文學性。它們的劇情走向往往千篇一律,主要角色皆是在看似逆境的套路中逃離,最終反而獲得一切。諷刺的是,人在現實中遭遇逆境卻是永恒的必然。因此現實題材的佳作離不開真實生動的逆境刻畫,陳釀的《傳國工匠》中,肖家改行投資地產生意卻血本無歸,肖云志的全新項目不僅沒能挽救家族,反而跌入新的騙局深淵,令人引以為戒的同時倍感痛惜;月壯邊疆的《白紙陽光》中,社區“十樣難”問題程度之復雜,一度讓以明疆玉為代表的優秀基層工作者倍感焦慮;畫早的《楓林遠歌》中,女主盧青渴望逃離窮鄉僻壤,而大學畢業后還是陰差陽錯成為了支教老師。
《敦煌:千年飛天舞》中的逆境刻畫同樣真實而立體,艱苦支教的夏邑需要身兼數職,不僅承擔著來自包括家人與朋友的多方不理解,女兒王晨弈的腳傷更是讓她日夜愧疚心痛,而與之共進退的丈夫王安之亦無法獨善其身,二人從開篇就已經共處逆境。面對復雜的人情世故、項目的開發困境與種種卑劣的商戰陰謀,靈虛、鄭旭、凌杰幾人的心血幾度險些付諸東流,多重愛恨情仇夾雜其中,更是在他們的實干奮斗道路上增添了重重阻礙。而真正地直面逆境,理應是角色成長的必經之路,也正是因為角色直面這些逆境,才得以淬煉了勇氣與斗志,發覺了自身的缺點與短處,解決了問題的根本所在,個體的血肉逐漸豐滿,群體的奮斗故事得以升華。《敦煌:千年飛天舞》中角色直面逆境的刻畫,其現實投射亦具有參考價值,真正譜寫了一曲現實世界的勇氣贊歌。
《敦煌:千年飛天舞》這部作品以青年逐夢為主題,在展現中國式奮斗者守初心、穩恒心、立忠心的奉獻精神與家國情懷的同時,并未囿于通篇宏大敘事的常規寫法,而是將視角下沉至青年們的現實生活,將主流思想與故事情節巧妙融合,真正做到了寫靈、寫活,為我國網絡文學主流化浪潮添流注力。作者懷揣對于祖國與敦煌的熱愛,合理構筑了將千年敦煌文化寶庫以符合時代潮流的形式展示給全世界的美好暢想,對于新型媒介賦能中華傳統文化、數字化文藝傳承新形式進行了探討,拓展其社會價值,試圖激發年輕一代讀者對于我國傳統文化的興趣。立足真實,拒絕將劇情“套路化”,使角色最終勇于直面逆境,努力克服逆境,豐富了故事性的同時引人深思,值得閱讀與推介。
四、結語
遼寧網絡文學“金桅桿”獎像一面鏡子,映現出了網絡文學的發展趨勢和主流導向,《云霄之眼》和《敦煌:千年飛天舞》亦像一根引線,牽引出網絡文學的千頭萬緒和源頭活水,通過對這兩個作品的文本細讀,從中可以看到網絡文學融合文本意義重建的巨大空間和無限可能。轉向現實,保持主體性,網絡文學一定會有所發展。
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基本科研項目(JYTMS 20230644)媒介融合時代文學經典的數字化傳播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東北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