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
摘要:王躍文的長篇小說《家山》,在想象鄉村的方法以及對待鄉村文化的價值立場上,均呈現了新的向度。小說把歷史變遷嵌入鄉村日常生活肌理之中,表現鄉土文明之于民族國家現代性變革的正向介入與引領,建構了鄉土文明的具有現代性價值的正向意義。小說塑造諸多厚植鄉土文明優秀因子的農民形象,凸顯他們的優良品性,拓展了“國民性”書寫的另一條路向。雖然是回望故鄉的“鄉愁”抒寫,小說重新發現了鄉村的現代性價值,彰顯了鄉村傳統的尊嚴感,為一種“新鄉愁”的文學表達。
關鍵詞:王躍文;《家山》;鄉土文明;價值重構;新鄉愁
論及湖南作家王躍文,人們自然會首先想到他那些寫得傳神出彩的官場小說,如《國畫》《梅次的故事》《大清相國》等,其實他作為一位來自湘西的作家,也寫有不少優秀的鄉土小說,如《霧失故園》《冬日美麗》《我的堂兄》《也算愛情》等。2012年發表的以故鄉漫水為書寫原型的中篇小說《漫水》,更是榮膺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在這些小說中,王躍文既有對鄉村變革與農民底層生活的審視與憂思,亦有對鄉村田園詩意的矚望。王躍文新出版的54萬字長篇小說《家山》(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再次凝眸于自己的故鄉,傾情地描繪大革命時期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二十余年間鄉村生活的風情畫卷,為漫長而悠遠的鄉土文明譜寫了一曲深情的頌歌。以文學史視野觀之,不得不說,這部長篇小說在想象鄉村的方法以及對待鄉村文化的價值立場上,均顯示出新的向度。
一、建構鄉村文化的正向意義
作為后發外生型的現代民族國家,追求“現代性”“現代化”是中華民族一百多年來矢志不渝的目標。對此,諸多有識之士不斷探索著中國抵達現代化的路徑。先有器物層面“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再到取法西方政治制度的維新變法和辛亥革命,但他們均遭遇失敗。繼而開啟文化層面的反思,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全面而徹底地質疑與批判,“五四新文化運動”就此拉開轟轟烈烈的大幕,由此也引發了全社會對傳統文化的否定、反對與厭棄,亦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對鄉村文化的貶抑,鄉村文化也成了“現代性”反面的代名詞,“傳統”與“落后”則被視作鄉村文化的基本內涵。
于是,自“五四”以來,中國文學書寫鄉村便形成了一個定式:“無論是對于鄉土人生的批判審視,還是對于走出鄉村的向往渴盼,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的主導傾向始終是關注著文明的沖突與演進,并以極端抽象化了的城市文明作為現代文明的表征從而構成鄉村文明的對立形態及其最終歸屬。”1從20世紀20年代的魯迅及其“五四”鄉土小說作家群,站在“五四”啟蒙知識分子立場的書寫,到20世紀80年代表達鄉村人對城市向往的小說,如《哦,香雪》《人生》《老井》《浮躁》等,皆或顯或隱地貫穿著這一書寫定勢。即便是以田園牧歌姿態,贊頌式書寫鄉村的作家,如廢名、沈從文等,其實對鄉村文化基本特征的認定,與那些啟蒙批判立場的作家并無差異,即都認為鄉村文化是傳統、保守、原始的,乃現代性的對立面。因此,綜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作家們對鄉村文化的書寫,普遍存在著貶低鄉村文化的主體性和本體地位,忽視鄉村文化中所蘊含的鄉土文明價值,認為鄉村文化是一種落后的文化形態等認知偏向。
事實上,中華文明本質上是一種農耕文明,而鄉村則是農耕文明的實體性載體與空間。可以說,鄉村文化不僅是建構中華民族心理認同感的重要精神源泉,還葆育與賡續著中華文明的根脈。“鄉村文明是中華民族文明史的主體,村莊是這種文明的載體,耕讀文明是我們的軟實力。”2因此,鄉村文化有著獨立存在的價值,并非僅僅是評判現代性的參照坐標,亦不是城市文化的附庸,它同樣有著現代文明的價值指向。正是基于對鄉村文化價值的深刻體認,王躍文小說中包容性地還原、呈現了在傳統文化浸潤下的詩意鄉村日常生活,但又不是沈從文之“邊城”式的原始、靜穆的牧歌情調,而是重建鄉村文化及其鄉土文明傳統之于民族國家現代性變革的正向介入與引領意義。
小說以明朗的抒情筆調,描繪鄉村田園生活的立體畫卷。無論是鄉村自然環境,還是鄉村農人的勞作、休憩、吃食,都被王躍文寫得詩意盎然,充盈著生活的質感與豐富的生命情調。先看作者對沙灣村所處自然環境的描寫,“從柚子樹下望過去,望得見西邊青青的豹子嶺。豹子嶺同村子隔著寬闊的田野,田里長著麥子和油菜……東邊齊天界不遠不近,隔著萬溪江,山重著山,起起落落,沒入云天。南邊的山越遠越高,萬溪江是從南邊的山里流下來的。北邊的山在更遠的地方,人在沙灣只望得見遠村的樹。”3這鄉村自然環境之美,宛如中國山水的寫意畫,連通著“青山含遠黛,白云空自流”的古典詩境。
田野風光,亦是人與自然和諧,莊稼萬物蓬勃的動人畫面:“正是五黃六月天氣,稻子開始灌漿,滿田壟飄著稻香。燕子叫得亮亮的,青天白日間飛。鷺鷥偏著腦袋,立在田里四處打望。”4作者還以飽蘸溫馨、眷注的情感,多次描摹鄉村勞作耕耘的詩性情境,如寫陳齊峰多年在外求學回到家幫助父親勞動的情形:“齊峰扛著竹竿,往自家田壟走……日頭開始偏西,天邊飛著云霞,田野一片青黃。田里做事的人,有扛鋤頭的,有擔筲箕的,有趕著牛的,三三兩兩回家去”5農人勞作之余的休憩圖景,更呈現出鄉村世界的寧靜諧和、溫馨淳樸,如寫修根一家在勞動一天后,夜晚乘涼的情景:“夜里,修根舍不得點燈,一家人坐在地場坪說話。云朵掃著月亮,地場坪時明時暗。圍墻上爬了絲瓜、南瓜、冬瓜、蛾眉豆,都在露水下散著清香。螢火蟲四處飛,滿田壟的蛙聲。”1即便是鄉村粗陋的吃食,在王躍文筆下,也散發著詩意的光澤,如四跛子為招待外甥德志,準備的午飯:茶堂屋擺上滿桌紅紅的菜,黑紅的臘肉、醬紅的臘雞,水紅的酸蘿卜絲,只有那碗白菜有青有白亮汪汪的。
不僅如此,拜祖宗、辦婚禮、生小孩、舞龍燈、唱大戲、練打功、喪葬之儀……鄉村的民風民俗、生計技藝、地域風格的民居等細節描述見諸整個文本,鄉村文化在日常生活中鮮活起來,農民的情感、生活方式、趣味文化和價值系統,正是涵蓄于這些鄉村日常生活中,于是,鄉村變得實在可感而非符號化與隱喻化。這種鄉村生活的書寫向度,呈現的是一種具有人間煙火氣,富有質感的田園生活方式,是中國人鄉村生活的常態,不同于現代作家沈從之《邊城》,經營鄉村牧歌意象,旨為建造一座“希臘廟”;亦不同于莫言之《紅高粱》,建構鄉村暴力的英雄神話,以憂思“種的退化”與憧憬一種勇氣和生命力。
小說不但展示了沙灣村的山水田園,耕織勞作、風俗習慣的恬美與優雅,還寫出了沙灣村的鄉村道德、倫理秩序、禮儀規矩之悠遠與良善。沙灣村人講究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老規款”,這些“老規款”,涵納著中華傳統文化中的“仁義禮智”等方面的價值系統,濡化、滋養著沙灣村人的成長,浸潤于沙灣村人的骨子里,他們為人做事透著傳統文化的底色。具體言之,見諸以下幾端:
其一是 “多做良心事”的仁義精神,成了絕大多數沙灣村人的集體信仰。當國民黨政府要剿殺家里有參加紅軍的人,沙灣村人集體掩護紅屬躲藏起來,等他們躲難回來,祠堂又為其提供救濟;當揚卿提議灌區百姓自行修建紅花溪水庫時,鄉親們都覺得這是造福子孫的大功德,一呼百應地捐錢捐地捐工;當大洪水席卷沙灣村時,村民之間互相救護,年輕人以斛當船,泅水救下屋頂上老人與孩子,洪水過后,家有余糧的人家主動提出借谷,讓遭災的村民度過饑荒。沙灣人做事、待人的仁義傳統,不僅體現在鄉親之間守護與扶助,對動物亦充滿著仁義精神,如佑德公看見自己家被征用后的馬瘦得不成樣子,眼眶含淚地說:“他們哪把馬當人?”2有喜見到馬的瘦樣,也非常憤怒,牽著馬回去時,自己扛著馬鞍,一路上都舍不得騎。在民族大義面前,沙灣人更是凜然堅守。當覺得逃兵役是不光彩的事后,沙灣人知恥后勇,連頑劣異常的五疤子重新做人。在抗日戰場上,沙灣陳家陣前殺敵的就達二十一個人。在抗戰后方,鄉親們組成代工隊,農忙時幫助抗屬義務耕種和收割。抗戰勝利后,沙灣人又組成浩蕩的勞軍隊伍,為抗戰部隊送去糧食。
其二是沙灣村人遵禮序、尚良俗。沙灣村人遵守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規款”,自覺依照沙灣的禮序良俗,為人處世。比如沙灣村有個規款,在沙灣村官道往北出村一個叫“下馬田”地方,要求文官落轎武官落馬;官道往南一個叫“下馬塬”的地方,過路官員不論文武,皆要步行過村到上馬塬,之后才能上轎或騎馬。只有年過七十的老人才允許在村里坐轎,只有抬新婦娘進來許在村里坐轎。所以,往日敬遠公官至提督,回家也不敢在村里騎馬。陳劭夫在軍中擔任要職,也是牽著棗紅馬進村的。沙灣村人還嚴格講究家譜上的班輩規矩,認為尊卑上下,是做人的起碼道理,鄉亭叔侄之間,都按輩分高低稱呼。陳劭夫返鄉時遇見班輩高的伢兒,哪怕是四五歲,也要躬身打招呼,喊一聲“兒兒叔”。齊峰有一次向母親打問揚卿回鄉了沒有,母親連忙嗔責他:“峰兒,雖說少年叔侄為弟兄,你喊卿叔名字不好,他輩分上你要喊公公哩。”1還有諸如男要讀書、下田、剁柴,女要紡紗、織布、納鞋、做飯,也是沙灣村許多人家遵循的家規。“鄉土社會秩序的維持,有很多方面和現代社會秩序的維持是不同的……這是個‘無法的社會……但是,‘無法并不影響這社會的秩序,因為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2由此,沙灣村人以遵禮序、尚良俗的處世之風,建構出了一種生活有序、情理相融的鄉村生活圖景。
其三是沙灣人重視讀書啟智。農耕與讀書是中國傳統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與生活方式,兩者相伴相隨,所謂“耕為本務,讀可榮身”即如是。可以說,“耕讀傳家”,是鄉土中國生活的觀念底色。沙灣村人除了種陽春,大多數人家重視子孫的讀書,從鄉親們齊心辦新學堂,便可窺見一斑。當私塾趕不上新時代,需要辦新學堂時,他們認為沙灣不辦國民小學便對不起子孫。逸公公(陳遠逸)散淡錢財,把族上子弟讀書看得很重要,愿意把家里租谷的三股之一捐給學堂;佑德公(陳修福)把自己種的五十畝田的收成全捐出來辦學堂,還出木料做課桌課凳;連小氣得出名的陳修根也捐出六畝干地,由學堂放租。沙灣村凡是有田業人家,多少都為學堂有捐助。
長期以來,由于對現代性的某種迷思,鄉村文化通常被預設、框定為傳統、落后的文化形態,與現代化構成一種悖論與張力,總是遭到無情的批判與碾壓,中國百年來的鄉土文學基本上是在此方向上慣性地書寫。王躍文在《家山》中,對鄉村文化的書寫改變了此種悖論狀態。事實上,中國鄉村文化一方面賡續著中華文明的精神追求、價值理念和始終延續的生活方式,是中華文化根脈的蟄伏,亦為中華文明從未中斷的明證;另一方面深深地扎根于中國鄉村大地,是潤澤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厚土。美國學者布萊克指出:“每個社會的傳統性內部都有發展出現代性的可能,因此,現代化是傳統的制度和價值觀念在功能上對現代性的要求不斷適應的過程。”3也就是說,現代化并不是完全拋棄傳統,現代化也可是植根于傳統的一種轉型與生長,與傳統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王躍文正是此番意義上書寫鄉村文化的正向價值,正如他自己所說:“鄉間很多老規矩多出自人倫秩序,對維護鄉鄰和諧很有意義。我寫作《家山》時,通過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講述,對存留在鄉村民間的美好傳統作了回顧和再現,覺得很多好民俗、好鄉規都是散落于山間水濱的文化遺珠,值得我們今天好好撿拾。”4
二、“國民性”書寫的另一種路向
自“五四”新文學以來,中國文學對“國民性”書寫形成了兩種基本路向,一是批判國民劣根性;二是頌揚民族性格之優質要素。前者以魯迅小說為代表,塑造閏土、阿Q等農民形象,揭示、批判麻木、愚昧、保守、落后、怯懦、渙散等國民劣根性,繼續承傳魯迅這一路向者,有五四時期的鄉土作家王魯彥、許欽文、 賽先艾、 許杰等。當代文學中此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則有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對于阿Q習性的揭露,李銳的《厚土》呈現農民馴順麻木、愚鈍無知的精神狀態,還有王安憶的《大鮑莊》、 韓少功的《爸爸爸》等。后者則以沈從文小說為代表,其湘西題材小說,極力凸顯與發掘邊地鄉民的蠻野勇健之生命活力,后來延續者亦通過張揚原始人性的生命強力書寫國民性,有李杭育的《葛川江上人家》、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等尋根小說,還有莫言之“紅高粱系列”,亦都是通過張揚原始人性之生命強力的方式書寫國民性。
細究之,上述兩種書寫路向,其實有著共同之處:都是以農民作為主要對象加以塑造的,都暗含著一種總體上的反文化立場。前者多以痛心疾首的姿態揭示“超穩定的鄉土文化結構”,從而鞭撻鄉村傳統文化中的封建毒素對農民的奴役,對國民劣根性的“催生”;后者反文化的姿態更加明顯,因為它所熱切詢喚的,本身就是被文明所棄卻的一種野蠻蒙昧的自然人生狀態。
相較觀之,王躍文在這部小說中則是以深情頌贊的筆調,刻繪農民身上所蘊含的中國人的文化、性情與人格中的優良美質。沙灣村中這些農民遵循仁愛孝悌、尊祖尚禮、鄰里和睦、勤儉持家等價值觀念,持守德業相勸、過失相規、守望相助、患難相恤的道德規范。他們的世界觀、現實態度、行為方式與性格特征,正是鄉村傳統文化厚植的結果。
小說塑造了佑德公(陳修福)、逸公老兒(陳遠逸)兩個具有深厚傳統文化素養,高尚道德人格的鄉紳形象。佑德公信奉仁義為處世之道,并以此作為界定大是大非的標準,在他看來:“我也不管什么黨,不害老百姓就是好黨”1他憤怒于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與暴虐,冒著危險掩護紅屬、帶頭抗稅、支持沙灣人組建人民解放隊伍等系列行為,都是從對老百姓的仁義與否出發。不但如此,他還始終恪守傳統儒家道德精神,比如為維持風化,感勸閭閻,他攜禮拜訪舒家坪,勸和息爭,防止更大的家族械斗事件發生;他總是樂善好施,收養孤兒有喜,洪災過后的友恤鄉鄰,為讓克文讀完簡師回沙灣教書,他寧愿自己出薪資。雖然大戶人家,但他還是勤儉持家,屋里都守著耕讀規矩,老小都要做事,沒有哪個人閑著,就連有喜捕來的魚,都不舍得先吃大魚。他亦尊祖尚禮,特意為祖上雕制樟木光神。逸公老兒亦然,捐谷辦學、慷慨讓屋、激勵沙灣子弟為抗日效力、怒斥出谷出錢逃兵役的行為;支持兒子和兒媳教書,做鄉村文化與新文明的傳播者和引領者。可以說,佑德公與逸公老兒作為鄉賢名宿,是鄉村倫理的堅守者與維護者,亦是鄉村傳統文化的傳承者,他們不但以傳統、樸素的道德行為,參與了中國鄉村歷史的變革進程,而且他所養育的優秀兒女(陳劭夫、陳貞一、陳揚卿、陳揚屹、史瑞萍),直接推動了中國革命和社會變革。如此,表明中華傳統文化能夠與現代性價值共存,它的一些思想理念和道德規范,有轉化、再生與參與的文化增殖能力,對中國現代性的建構,對中國國民性格的生成,均具有正向價值的意義。
如果說佑德公、逸公老兒的德性、行為與人格,表征的是鄉村傳統文化對“鄉村精英”的直接造就;那么孤兒出身,沒有讀過書的陳有喜的勤勞、仁義、聰明之性格與品質,則意味著鄉村傳統文化,有著廣泛而深厚的“草根性”,普遍蟄伏于基層民眾之中。陳有喜身上凸顯中國農民勤勞的本色,在佑德公家里,每日不聲不響做事,忙進忙出,手里從來沒閑過,捕魚、插禾、栽油菜,稼穡之事樣樣精通,在家也事事都做,大小事情,心里都能盤算,即便入贅竹園村后,也是三天兩頭來沙灣幫佑德公干活。不但勤快,陳有喜更是一個仁義和善、心胸寬廣、無私之人。當沙灣發生洪災,他立即從竹園村趕去,泅水救援,并也主動提出給鄉亭叔侄們借谷度荒;當修紅花溪水庫時,他無償捐獻自己家的田地、山林;當沙灣組建人民解放隊伍時,他又爽快地捐一百石谷;當岳母家與鄰居有嫌隙,他主動和解。他那源自民間的智慧,就連留日歸來的博士揚卿、縣建設局局長都深表贊賞,當鄉親們為修紅花溪水庫猶豫時,他為鄉親們算大賬小賬,說服鄉親們,并協助揚卿進行施工管理。陳有喜作為一個沒有讀過書的普通農民,身上卻折射出中華傳統文化根脈的諸多特征,表明鄉村傳統文化有著強大的潤澤作用,能夠連通基層民眾的性格特征和心理人格的形成。
小說中塑造的眾多鄉村婦女形象,亦表現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底色。她們博愛、仁慈、豁達,深深地鐫刻著中華民族兒女骨子里的真性情。祖婆(逸公之妻)亦如逸公一般的仁義,慈祥,尤其她處變之從容,對生死之豁達,令人印象深刻。“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莊子·大宗師》)中國傳統文化盡管有追求個體生命永恒的維度,但不乏有對待生死的自然曠達之態,亦深植于民間。逸公去世了,照理說相伴自己幾十年男人走了,最傷心慌張的應該是祖婆,但祖婆并沒有惶亂得不知所措,而是把兒女們喊到身邊,鎮定地安排喪事,囑咐遵照逸公遺愿,簡化喪儀,并淡然地勸慰子女:“……你們郎婿三個,都不要太傷心了。人有生死,老天定的。……人都有這么一回的。桃子熟登了,該落了。”1就是這樣普通的鄉村婦女,把生死看得通透,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如此人生態度的生成,不是源于時代發展變遷的文明與文化的輸入,而是那種傳統文化因子,已經積淀在鄉村生活的幽深巖層里,自然地浸染著她們的性格與人格。還有其他鄉村女子,同樣閃耀著中國傳統女性那種堅韌生存與自尊寬厚。桃花上縣政府打官司時的那份勇氣與出自民間的創造力,月桂被退婚后那份自尊與倔強,容秀為他人著想的寬容心態,禾青為保護齊峰那份忍辱負重,還有五春的大氣與決斷,云枝的膽識與真摯……王躍文在這部小說中所塑造鄉村女性形象,從女性維度展示了中國鄉村普通民眾的性格特質,亦將中國鄉村傳統文化的精神財富,以一種顛覆慣常的男性視野與富含平等精神的視角展現在讀者面前。
總之,王躍文以深情頌贊的姿態,書寫了沙灣人的明德尚義、崇賢向善、知恩報德、誠樸勤勞等厚植了優秀傳統文化因子的品性。雖然小說同樣也表現了“超穩定的鄉土文化結構”參與甚或支撐著農民的生活,但作者沒有如以往很多作家那樣批判這種“超穩定的鄉土文化結構”,對農民的精神奴役;相反地,卻是剖析“超穩定的鄉土文化結構”,對農民之世界觀、行為方式與性格特征的正向建構與培育作用。他們美好品性的形成,正是鄉土文明長期濡化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躍文拓展出“國民性”書寫的另一種路向,即在一種肯定傳統文化的視野下而頌贊民族性格之優質的路向。它全然不同于前文所述及的兩種路向:或者在否定傳統文化視野下去批判國民劣根性;或者徹底棄置文明教化而獨尊自然、原始之生命蠻性。
三、嵌入歷史風云的新鄉愁美學
何為“鄉愁”?鄉愁最早是指對家鄉思念的憂傷心情。古代社會由于交通的不便,空間的阻隔,異鄉漂泊的游子便產生對故鄉強烈的思念之情。“農耕文明時代的鄉愁主要體現為一種樸素的情感遙寄”。2舉凡羈旅行人、戍邊將士、貶謫文人,是“鄉愁”主要的抒發者。從《詩經·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到魏晉曹丕的“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雜詩》其一),再到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以及王維的“獨在異鄉為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等等,皆是這樣一種古典鄉愁的文學表達。
進入現代社會之后,由于西方現代性的進入,“鄉愁”逐漸從一種個體簡單化的思鄉情緒體驗,上升為一種富于悲劇意味的現代性焦慮話語,鄉愁也由單純的思鄉之情,轉化為一種因遭受西方文明沖擊而經歷現代性裂變的文化與家國之思。具有民族覺醒意識的中國知識分子,以回望故鄉為載體,力圖在傳統中國與西方文明的比照中,展現對本土傳統文化的批判性反省或憂慮現代文明的沖擊,以及對國家轉型、社會發展的新思考。
于中國現代文學史而言,這種現代性意義的“鄉愁”抒寫,已經成為文學史常識。具體而言,一般有兩種方式:一是書寫“故鄉”的沉重感傷之于傳統中國的批判,這種現代性意義上“鄉愁”抒寫方式,魯迅是最早開創者。他在追憶與回望故鄉中,沒有太多對故鄉美好回憶的眷戀,更多是基于以鄉土村莊為載體,探究中國民族文化結構中那些愚昧、落后的心理與對人精神狀態扭曲。此“故鄉”,乃是愚弱舊中國的一個象征對應物。二是書寫“故鄉”的田園牧歌之于現代都市文明的審視。沈從文是這種情形的代表。與魯迅的批判傳統不同,他通過對湘西世界的描述,懷想故鄉的原始、古樸與悠然、靜穆,從而映照現代都市文明之疲弱與虛偽。無論是以批判姿態出現的魯迅,還是以懷想姿態投入的沈從文,他們的“鄉愁”抒寫呈現出共同的“公約數”。其一是有著共同的情感基調:悲哀與憂郁;其二是批判與審視的價值立場。或者批判傳統中國,以現代性目光審視“故鄉”;或者批判現代文明,對行將消逝的原始“桃源”般的“故鄉”表示憂郁。
“我想寫《家山》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念頭大概起于十年前。某個深夜,我翻閱放在家里很久了的《三槐堂王氏族譜》,讀到先輩的很多故事,為之心動。在我的記憶中,他們都是普通農民,口咬黃土背朝天,直到終老。當他們都不在人世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們都是英雄。我心里頗為不安,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寫寫他們的故事,這是我想創作《家山》最初的動機”。1可以看出,王躍文的《家山》同樣是回望故鄉之作,但王躍文這種“鄉愁”抒寫,既不是如魯迅剖開與批判民族文化的痼疾,亦非若沈從文之于現代性的拒斥與反叛,他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訴求。在這部小說,他淡化了感傷意味,以敬畏之心書寫鄉村傳統文化與現代性訴求之間的激發與共生。王躍文把文學中的“故鄉”(沙灣),建構成為了一種民族文化認同的審美場域,是中華文明根脈的延續與價值傳承之所在,也是人們在現代化急劇變化中的一種心靈滋養與眷注。如此的“鄉愁”抒寫,不但重新發現了鄉村的現代性價值,而且彰顯了鄉村傳統的尊嚴感,完全可稱之為一種“新鄉愁”的文學表達。
這種“新鄉愁”寫作最突出的審美特征,就是把歷史變革的宏大脈絡嵌入鄉村日常生活的細膩肌理之中,凸顯歷史/時代嬗變的生活質感。表現歷史/時代的風云變遷、跌宕起伏是長篇小說慣常的題域,以宏闊多重的空間,直接表現歷史主體在歷史/時代變革的舞臺上的縱橫捭闔或命運多舛,是大多數長篇小說處理這類題域的基本模式。這種處理歷史/時代的方法,常常使得某些長篇小說給人一種堅硬、枯燥的歷史演義之感,忽視了人與生活。這方面,王躍文在《家山》呈現了另外一種全新的處理模式,它的重心不在于歷史/時代變遷的戲劇性地展示,而注視的是大時勢下的鄉村“小生活”,讓我們看到書寫歷史/時代變遷的一種更文學、更生活化、更人性化的方式。小說雖然書寫了辛亥革命、北伐戰爭、國共分裂、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重大歷史事件,呈現了中國現代史上最為激蕩的時代大幕,但作家僅立足于沙灣一隅,在沙灣人的鄉村日常生活中隱現歷史/時代的在場。比如寫辛亥革命,是通過敘述鄉村少女月桂一雙腳的命運來完成的。母親桃花堅持讓女兒月桂纏足,纏了沒多久,辛亥革命后縣政府要求革除纏足舊俗,月桂的腳才得到解放,但此時月桂的腳雖然沒有成為“三寸金蓮”,但已受傷變成了殘疾。月桂這種尷尬的悲劇,恰切地反映了辛亥革命時期,新舊俗交替之際的鄉村現狀,也生動地表征了辛亥革命脫離鄉村與農民的局限性。又如敘述抗日戰爭之艱苦與慘烈,小說沒有寫戰場上的直接搏殺與血肉橫飛,而是借沙灣人的日常生活來透視,陳修碧作為英勇的機槍手,自抗戰結束后返鄉,晚上都不敢自己單獨在屋里待著,睡覺感到駭怕,要自己的媳婦如摟著孩子一樣、輕輕地撫拍才能入睡,可見戰場上經歷了多少次生死創傷。還有,寫抗戰結束之后,國民黨積極準備內戰而對革命力量進行殘酷鎮壓,亦是借家庭生活來表現的,共產黨人陳齊峰假死之后,悄然回到沙灣的家里躲藏,幾個月閉門不出,容貌變得是長發齊肩,胡子遮住嘴巴,懷孕的妻子也只得頂著壞名聲,可見彼時國民黨制造的恐怖、肅殺的氣氛。《家山》正是以這種生活化與人性化的方式“重述”著歷史,讓我們看到了重大歷史事件與普通個體生活的直接聯系,由此,小說既描摹了在特殊歷史時期沙灣的鄉村生活,又使歷史/時代的大變遷顯得豐盈而飽滿,使歷史的宏大敘事具有了非同尋常的鄉村生活的質地。
尤其重要的是,小說對鄉村物象從審美向度上進行了修復與重建。鄉村孕育、守護著中華鄉土文明,是一種持守本土文化價值的精神家園與文化記憶,具體顯現于鄉村中的老樹、老井、老屋、池塘、祠堂、戲臺、古廟、石板路、繞村的河流等鄉村特有的物象上。這些鄉村物象,既是文化記憶的有形承載體,也是作家書寫鄉村時的審美理想之投射。返顧以往文學史,很少有作家注視鄉村主體性,鄉村物象幾乎遭到清場式的劫掠,總是被設定為傳統與現代、落后與文明、土氣與時尚等二元并置的審美等級中的前者。在啟蒙主義視野下的鄉土作家,對此類鄉村物象的審美觀照,比如祠堂,自然意味著是封建宗法倫理制度的象征,是壓抑人性與精神的空間所在;革命視野下的鄉土小說只要述及此,則必然暗示它們是舊社會的“剩余物”,必然顯出頹敗之勢,如周立波的《山鄉巨變》在小說的開篇,便頗有意涵地描寫鄧秀梅初到清溪鄉時所見的土地廟之頹圮。近年來,不少鄉土小說在作品中對鄉村物象的處置,也有兩種路向:一是寓言化的隱喻,即作家通常把鄉村物象設置為他所要表達某種精神理念的象征物,失卻了鄉村生活的質感。如趙蘭振的《夜長夢多》中的池塘,被他描寫得神性而又陰森可怖,象征著個體存在的荒謬與虛無,關仁山的《日頭》多次寫村莊中的魁星閣、狀元槐、天啟大鐘等,生硬地暗示主人公的文化追求。二是摹寫鄉村衰敗的切片,作家為勾勒當下鄉村衰敗的現實,常借這些物象比如房屋,以表達對鄉村的悲悼之情。趙本夫的《即將消失的村莊》、季棟梁的《上莊記》都描寫了鄉村房屋倒塌的情形,以呈現鄉村蕭然的圖景。
與上述不同的是,王躍文在《家山》中對鄉村物象從現象學意義上予以審美觀照,筆下的古樹、水井、老屋、祠堂、土地廟、戲臺等,構成了鄉村生活本然狀態的內在肌理。鄉村之時令、節氣、物候、飲食、世情、人情……一切關乎鄉村生活全部的節奏與秩序,均以這些物象為依托的有形載體。諸如,對沙灣陳姓祠堂的書寫,作者著重彰顯的是其對傳統倫理價值召喚和凝聚力的審美向度。小說描述了沙灣人日常生活中的祠堂在場的幾個情景:一是四跛子由于家族械斗被迫殺了外甥,后被縣政府抓走,沙灣村人在祠堂討論派誰去縣政府打官司;二是利用祠堂開辦新式的國民小學;三是洪災發生時,大家奮力搶救祠堂的谷倉。這里,“祠堂”是沙灣村人開展家族議事、文化傳承接續和積德揚善的重要空間,亦構成了沙灣宗族文化的符號表征。小說對土地廟、堂屋神龕的敘述,充滿著莊重、神圣之感:大年三十,沙灣村人先到土地廟燒香、燒紙、作揖,再回屋在神龕前燒香、燒紙、作揖。這種儀式是根植于每個沙灣村人心中不變的信仰習俗,即便留日歸來的博士陳揚卿,也依例遵循。如此,則意味著沙灣村的信仰傳統具有悠遠的歷史沉積與滲透力,作者想要表達的是沙灣人對自己信仰空間與生命空間的尊重。小說描寫古樟樹、古井,再現了鄉村田園生活的一種悠然,一種“天人合一”文化傳統的守護:“菜園角上有棵古樟樹,樹上是自家方方正正的水井,井底泉眼上白沙微微翻滾。井水漫過井沿流出來,匯到旁邊低了兩尺的園池里。祖上把上面的井叫娘井,把底下的園池叫兒井。吃水吃娘井的,兒井用來洗菜洗衣。”1小說還書寫了具有地方性特質的農、漁具物象如挑籠、筲箕、竹曬簟、筌籠等,亦有對鄉村美食的描寫如煎寡鴨蛋、煎泥鰍、擂茄子等。王躍文正是通過對鄉村物象之去意識形態化的本色書寫,為鄉村歷史文化記憶賦形,亦是對當代人的鄉愁情懷的一種喚醒。
四、結語
綜上,王躍文在《家山》中,以富有質感的鄉村生活為依托,不但展示了鄉村傳統文化對中國現代性歷程的正向介入與引領意義,而且深情地書寫農民因厚植鄉土文明傳統因子所呈示出來的優良品性。無疑,這是對鄉土文明的一種價值重構。回望百年現當代文學史,對鄉村文化與鄉土文明的文學書寫,多是文化斷裂視野下的話語批判、啟蒙與革命等講述方法,而在肯定其獨立本體地位前提下的正向價值敘述幾近闕如,由是,王躍文這部小說的突破意義也正在于此。
究竟如何定位鄉村文化和鄉土文明?歷史地看,在相當漫長的對于現代性的激進想象中,存在著一種流俗觀念與慣性思維,即貶低鄉村文化的本體地位,忽視鄉土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正向意義與積極價值。客觀地說,基于中國百年之痛與時代的“感覺結構”,不少作家持有這種觀念與思維,自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然而,在城市現代化進程“狂飆”之際,在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歷史進程之中,重新定位鄉村文化與鄉土文明,尊重鄉村文化的主體性與本體地位,實現鄉土文明的一種價值重構,直接關乎著中華文明的價值傳承與民族文化的認同。因為鄉村不僅承載著一代代農民的生存經驗與生命記憶,也延續著鄉村文化的發展;悠久、燦爛的農耕文明不僅支撐古代中國的生存與繁榮,也為今日當代中國積淀了文化基因與根脈。明乎此,可以說,王躍文以長篇小說《家山》的創作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亦期待更多作家重新認識鄉村的現代價值,在更高的視野中重構鄉土文明的價值。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鄉土小說與鄉村文化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項目編號:19ZDA27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