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璞君
摘要:艾云一系列的思想性散文中,很少關于她個人經歷的敘述。在這個文本中,艾云則以豐富的細節,透過自身的經歷和身體狀況為切入點,深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重新思考了我們當下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這個文本中有別于當下對“身體”屬于倫理、社會和文學方面的關注,艾云在創作手法上的這一轉變,并不意味她遠離了一貫的問題意識,恰恰是從一個新的問題出發,以萌萌、程文超、余虹、艾欣、東蕩子等學人、詩人、作家和畫家等為觀照,艾云所著重探討的是身體所隱藏的密碼。其核心是對于“身體”作為一個當代具有前沿性的文本,把它視為一種“象征”或“隱喻”,考察人的病理學特征與語言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艾云;隱喻;精神;身體;疾病
那看不見的傷害
當讀完艾云的《我的痛苦配不上我》最后一句話,合上書頁,我長長舒了口氣,窗外夜色在彌漫。我忍不住在微信與責編張春曉談起艾云這部新著,張春曉和我,還有一位素未謀面的資深編輯交換看法時,都不約而同地用一個詞來形容讀完這部書后的感受:“一言難盡”。
在以往艾云一系列的思想性散文中,很少關于她個人經歷的敘述。而這部書中的《誰的個人悲傷》則以近乎自傳式的敘事,以艾云個人的成長經歷和身體狀況為切入點,讓我們從中了解她思想的形成和變化。
如果說過去艾云更多地帶著問題意識,把目光投向長期關注的西方思想和文化,并透過那些對人類文明進程有著深遠影響的思想者的對話,感受他們顫動的靈魂和探尋他們創作過程中的波動,那么在這個文本里,艾云則是用豐富的細節,甚至是以故事的形式,呈現了一個我們所不認識的艾云。
通過她個人成長經歷的敘述,我們了解了她童年曾得過傷寒,使得日后的身體埋下了病根。如果我們以為艾云這樣大篇幅地敘述她的成長經歷,是要打造一個苦難童年,最后怎么成才的老套故事,博取讀者廉價的同情和淚水,那實在是沒有讀懂艾云。艾云實質是透過自身的成長經歷,逼近生存的境況,同時輻射其他同齡人,在那樣一個時代,處于那樣一種生存狀況下,重新思考我們的生存經驗,乃至重新認識我們自身,借助顯得日益沉重的肉身,折射我們的精神質量。
艾云創作手法的轉變,并不意味著她遠離問題意識,恰恰是從一個新的起點重新出發,以我們的身體為觀照,一層一層地剝開庸常生活本身,對我們的生存境況進行探求,將其內在的精神密碼加以揭示。艾云說:“我寫作的很多選題,都是在考察人的病理學特征與語言之間的關系。”1
我曾與艾云就這個問題探討過:她童年留下的創傷性記憶,為什么沒有成為精神底部的自卑之源,病痛、貧困和傷害,并沒有從根部扭曲了她的人格呢?她告訴我,從12歲起她對自己就有了一種理性的認識。在《誰的個人悲傷》中,艾云這樣評價所經歷的童年生活:“一個孩子,沒有在自卑中放棄,而是找到努力的目的,現在看,這還是和一個人的秉資、悟性有關系。我生存的環境,從來都沒有為我鋪一條順途。可反過來說,如果連種種的傷害都化成了動力,那就是上天的護佑了。”2確實,如果不是艾云心靈深處對自由意志的追求,沒有被外部環境的侵凌而捻滅,那種自卑的情結一直盤纏在她心中揮不去,并轉化為成長的基因,在精神底色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那么是不會有任何人、或一個自由的國度能夠加以拯救的。
然而相對于大多數生活于貧困、饑餓、疾病、磨難、絕境、身體殘障等的人們來說,由于生存環境的不理想,或者種種的傷害,都有可能導致精神的扭曲。長期的人性壓抑,身心無法獲得滋養,從而使潛意識萌生的理念,不一定是對人的寬容,而是播下幽暗的種子。艾云在《誰的個人悲傷》中提到方方的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主人公涂自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涂自強為了改變卑微的命運,這個農村窮人家的子弟,通過奮斗上了大學來到城市有了工作,卻罹患絕癥,最終沒有擺脫厄運。
這些看似平常、瑣碎、日常的生活細節,都在無意識地與人的精神內部的混沌、本能的東西相結合在一起,它構建了埋藏我們精神底部非理性的潛意識。每個個體的自由意志都希望得到伸展,但命運卻往往從一開始就阻隔了這條道路。當中又有多少人,像涂自強那樣,因自卑銷蝕著對自我的認同,從一開始就從根部摧折了他們人的尊嚴。那種傷害是無以言說,又使整個精神內部持久地承受著心靈創傷的折磨,甚至有些人更以激烈的手段,宣泄內心的憤懣和仇恨。這些生靈過早夭折,沒能沿著一個健康的方向發展。這是命運嗎?說起來有種宿命感,但確又難以說得清楚。
在命運面前,誰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必然承受那樣的結果。如果這選擇本身是緣于不理想的環境,迫使人們過度追求絕對的成功,造成身體的傷害,乃至精神構造的虧損,則我們不得不承認,不管是歷史還是當下,我們的文化里面,從來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很多時候,人的選擇必須遷就這個環境,不就范于它,就無法生存。《誰的個人悲傷》里寫到胡作家吳琴就是一個讓人難以忘記的例證。吳琴沒有聽從內心的意志,選擇意中人:一個學外語的大學生。而是聽從父母的意見,選擇了一位工人。誠如艾云的分析:“不是說普通工人不好。但事實是,普通的工人,那個由勞作和空虛構成日常的男人,很快就在貧困艱窘中露出本性。”3
吳琴為了家庭,為了改變個人命運,為了不在貧瘠的環境中苦熬。她身患重病,卻仍拼著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尋找人們所期盼的成功機會。她終于在南方創出了屬于自己的事業,可她付出了身體的代價。
吳琴如果不這樣選擇,或者說她不是被所謂的成功綁架,她能說服自己嗎?這究竟是屬于我們個人內心對成功的渴求,還是我們被集體無意識的慫恿,把等級序列推向塔尖的成功深植于我們意識里,成為我們唯一追求的目標。無疑,在對成功的追逐中,有一部分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是大多底層奮斗的人,共同協奏出的同一譜子。我們的追求、價值被框定在出人頭地這個標準上,只有獲得這把尺子的衡量才算有人的尊嚴,但是卻鮮有人揭示和承認,朝這個目標狂奔的人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價。
艾云透過自身和他人的身體狀況,對我們生存的境況進行掃描,她沒有被集體無意的強大磁場所迷惑,而是帶著反思,她所揭示的不僅是世俗的泥淖,而且在不同的人的命運中,她把那種成功文化的后遺癥進行了剖析。誠如艾云所指出的:生活,不是哲學家和文學家的專利。1
風景后的隱喻
在《峭冷的2006年夏天》和《花語難解》兩篇文章中,艾云寫到兩位女人,一位是哲學家萌萌,一位是畫家艾欣。關于萌萌,讀了艾云對這位摯友的描述,她那身絢麗而耀眼的黑色衣裙,還有纖細手指上,閃爍著的那道藍色幽光,總讓人難以抑制對這位走在繁華都市的長街上,把黑色的情調演繹得如此精致與高貴的女人進行一番想象。萌萌說:“我的窗外沒有風景。”2其實萌萌本身就是一道無法令人忘懷的風景。艾欣則不同,艾欣雖然同樣有著令人顫動的美,但她是隱忍的,艾欣是將苦楝樹與白蓮花揉為了她生命的底色。但就是這樣兩位迥異于這個時代、有著出眾、優越、典雅氣質的女人,卻都被死神帶進了那個幽冥的世界。
對于萌萌的離去,艾云在《峭冷的2006年夏天》中說:“我不知該怎么去敘說萌萌離去的缺失。今后,很難有像她這樣純粹、執拗于問題;而問題又在純粹和執拗中變成了她的病理學特征,同時變成她矛盾和孤獨、希望和依峙的背景。”3萌萌甘愿把富于詩人氣質的頭顱,置放在一個“無底的棋盤”4上,將問題與語言的追問,歸納為艱深的哲學概念。忍受神經和大腦的纏磨和煎熬,拿起理性的錘子,敲打著這座已經變得碎片、平面、庸俗和欲望化的機器。她的存在和消逝,我更想視為當下消費的狂歡中,萌萌奔赴的是一場不存在的沙龍晚宴。對于這樣一位兼有著東方柔美,又具有西方理性精神的知識女性,她身上所散發出的高貴而又典雅的氣質,一方面迥異于這個匆忙粗糙的時代,另一方面她身處于這個消費時代,儼然就是一個符號,一個隱喻。
當我們還年輕時,并不會意識到死亡的威脅,甚至會浪漫地給死亡加冕。尤其是人們在思想、哲學等高邈玄奧的世界遨游久了,是那么容易否定這個沉重的肉身。不過,人的五臟六腑、血液和脈搏,并沒有隨著科技和環境的進步有所改變。醫學昌明和對人體認識的深入,很多威脅我們疾病的醫學難題相繼攻克,但不管當今醫學取得怎樣的進步,都不可能根絕病痛。人依然要面對疾病與死亡。萌萌在飲食上,幾乎不吃主食,靠吃水果解決一天的溫飽。萌萌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這樣能夠讓皮膚更白更細嫩。這種違背了生理特點的飲食習慣,除了滿足時尚潮流的誘惑,與身體的健康與否是無關的。它只是回答了時尚的期許,那種潛在女性心目中集體無意識下共同制定的目標,要美而白。
如此看來,我們要抵御時尚的潮流、哪怕嬌喘微微,也似乎成了美的代言的余音,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艾云所期許的是回到生活的常態,回到常識。而萌萌對美的癡迷,還有致幻性的語言,掏空我們這個軀體奢談靈魂,沉迷于受難、殉道,以護衛人類意義的爝火,義無反顧地踏上尋找精神家園的漫長旅程。當這一切使肉身難以承受,轟然垮塌時,精神又怎樣借助身體的承托尋求問題的解答呢?
“善良、隱忍和執著,認準了一個理兒就倔強地堅持下去,這就是艾欣。”1艾欣身上糅合了苦楝樹和白蓮花的美,是她一生的隱喻和象征。她早已知悉罹患絕癥,但并不積極求醫,直到面對死神,她依然泰然得如秋葉飄落湖面般的隱忍。甚至讓人感到她在離去的最后時刻,都具有著某種儀式感。面對死亡,她雖然沒有贏得生命的時間,但贏得了生命的尊嚴和質量。她把不曾蒼老的容顏,留在了至愛的人的心中。陪伴她去往彼岸世界的是散發著略顯憂郁香氣的苦楝花,以及純凈的荷花,它們讓死神有了潔凈、超凡的意味。艾欣與死神交接的那一刻,雖然銘刻于永恒,卻是那么傷感和凄美。
這難道是我們所向往的結局嗎?除了像艾欣這樣迎接死神的降臨,就沒有別的道路嗎?艾云在一次觀賞艾欣的畫展上,她從艾欣所鐘愛的荷花中,感到“她的畫,此時以佛光籠罩之下的蓮花為主,畫面呈現的是出世的理念,一切都是安恬靜謐。這固然很好,可我仍然感覺這強烈流露出的是皈依感,這之于年輕的她,還是太早了些。”2艾云敏銳指出了艾欣精神深處的出世之念,但艾欣畢竟仍在紅塵中。當一個人面對人世間的紛爭、矛盾和糾結。若執著于心中的信念,倔強堅持,無法完全地放下,這固然非佛家真諦,時間長久了,這種執著便會成了心中的郁結,淤塞了血脈。當艾云再次指出艾欣生命中耀眼的美消失時,那表情是良善、是美德,這變成了倫理學的精神的饋贈,而非來自她本身原始生命活力的迸發,我們感到艾云發自內心的渴望,我們原始的生命活力、生命的光彩,是不可能掙脫肉身而存在于世的。
艾云寫了兩位女性從生命綻放到衰敗的過程。具有反諷意味是現代醫學并不能充當拯救者的角色,阻擋死亡的腳步,不過我們不能過多責怪現代醫學,畢竟醫學再進步,都無法跳出救生不救死的規律。艾云是讓我們反思,當下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在各種時尚話語的導向下,所帶來的對身體的損害。艾云是那樣懂女人,那種懂是真正讓人感到被理解的懂,是在你心里生起爐子,偎貼著你的那種懂。換言之,這是一本關于女人的書,嚴格來說,其實是關于我們自身,是我們人性弱點在疾病面前,我們不是去勇敢戰勝病魔,而是與之妥協,以病為友,尋求和解,透過這樣的方式,領悟我們自身并非強大得戰無不勝。
艾云覺得她所說的也許不典雅,甚至顯得形而下,但她就是那樣,以這樣一種中庸的姿態,在話語爭奪中,對致幻的語言進行去魅,給現實和生活增加多一個維度的思考,探索更多的可能性來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她所希望的是我們如何活著,而且要很好地活著。
公共性所裹挾下的個人失語
成為個人是困難的。艾云所指出 “個人”,說的是那些 “把自己的靈魂放在砧板上鍛打”1并能承擔黑夜的“個人”。對于我們這些庸常的眾生,是難以抵御被排斥于公共秩序和話語之外的,而且真正獨立的個人,其強大的內心,又如何是我們俗人所能望及。
在《唯勞者可得食》《寒凝暗疾》《美人之殤》等文本中,提到的小文、柳主任、小民、何顏、開開、季子、尹蘭等,她們都是艾云的朋友,艾云透過她們各自經歷,從這些女友的身體狀況,談到她們健康亮起的紅燈。讓我們看到,對當下生活高標準的追求,幾乎被時尚包裝成一種潮流。那些充斥于廣告、媒體,關于減肥、美容的資訊,成為當下的強勢話語。在夏季我們不可能擺脫對空調的依賴。不過,空調除了調節我們的溫度外,它背后隱藏著的對人身份的辨別、工作環境高低的區分,還有招攬顧客的商業需要,這不易察覺的秘密,則為人們所忽視。空調作為一種制冷的工具,不知不覺地對我們身體和觀念產生著影響。
“中國人的盲從,習慣于做秀,習慣于在喧囂中麻痹自己獨立的思考,這都會讓虛妄占據一切意識,其中關鍵的就是對身體的無意識。”2所以,我們只有拼命掖緊大眾的尾巴,才不會擔心被排除在外而失去安全感。毋庸諱言,處于這個消費時代的人們,女性朋友都熱衷美容和減肥,纖瘦、美白已成為眾多女士的審美標準。面對權力和財富,恐怕沒有多少男人能逃脫它們強大的輻射。男人在應酬和杯酒中,透過杯中晃動的液體,才能將擁有權力的感覺,大秀一把。遮蔽在消費符號化下,往往是被消費社會的霓虹燈罩上迷幻色彩的身體和欲望,而對于城市發展帶來的病理特征,我們卻渾然不察。
如果說女人依靠服用廣告吹噓出來的雌性激素勉強挽留住青春,那么消費主義下的商品包裝,為爭奪眼球,將美容作為雌性激素最炫目的華麗外衣,所帶給女性的后遺癥,卻總是被各類產品的宣傳覆蓋。艾云在《美人之殤》中,從這個角度敏銳地發現當代女性,在消費符號下的集體失語。比如,《美人之殤》中提到的開開,她因怕發胖,很少吃米飯、饅頭等主食,早餐不離牛奶、雞蛋和蜂蜜,長期的便秘要靠牛黃丸和開塞露來解決問題,后來患上了乳腺癌。另外一個例子是萌萌,她雖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城市知識女性的審美范例,但她沒有逃離疾病的魔影。這種違反飲食結構,追求時尚,被追捧為具有小資生活形態的生活方式,都在葬送著這些紅顏。
在集體無意識下,作為個人是難以擺脫時代的觀念,習慣,潮流、影視、傳媒 、廣告所塑造的各種公共形象的裹挾。哪怕這種趨于共性的生活習慣,將導致身體的亞健康狀況,且以身體作為祭獻,充當時代的實驗品。由于人性是渴望認同的,當一個人處于非公共的空間,他所面對的自我,焦慮一旦浮現,面對群體,每個人都害怕被孤立,所以,從眾就成為習慣,更愿意依附于群體,乃至成為時尚觀念的追隨者。
艾云透過那種無法從庸常的生活狀態抽離,易于從眾的心理的揭示,剖析了兩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心理特點。在《唯勞者得食》中,呈現的種種生活細節,都反映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窘困。說到底,我們大多數人都被公共性所裹挾。生活優渥,貪圖安逸,已成為我們集體無意識下的共同追求。某一個公共形象的出現,比如:明星和產品代言人。他們就像一面公眾的鏡子,個體無法也沒有勇氣從他們所塑造的審美范式和價值標準中抽離。這強大的公共符號所發出的暗示,使得個體欲逃離這磁場的強大吸力,隨之就不得不從逸出返回到大眾的視野中,在公共視野所規訓的秩序下,找到舒適的區域。
艾云把手術刀抵達這塊精神幽暗之地,不是要卷入男性與女性權利爭奪的討論,或哪一方的投懷送抱,暗送秋波,而是察覺高蹈、時尚的語言背后,固然充滿詩意,但它也讓人腳跟離地,對世俗和常識的鄙夷,是需要肉身為代價償還的。我們還是應遵循人之為人的規律,回到宗族傳承、健康、生命循環等屬于人的正常生活軌道上來,不要把潮流激蕩起的觀念旗幟插上虛無的峰巒。
艾云在當下兩性對峙,仍找不到和解的出路的格局下,直擊這個黑暗的深潭。她敘寫的每個人命運后的細節,所呈現的現實,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對寫作者深刻理解和懂得
艾云在《學人之殤》中,談到年輕時,對于“詩與思、語言是日常最高的生存事件、原創性書寫等詞語充滿了顫栗般的迷戀。”1而那些曾經在人類上空閃耀的群星:尼采、克爾凱郭爾、叔本華、荷爾德林、諾瓦麗斯、里爾克、卡夫卡、普魯斯特等人,更成為她日后思想旅程起航后的忠實伴侶。而她與萌萌,余虹、程文超等摯友的交往,經過一個思辨、抽象、形而上的過程,她的思想和胸襟變得寬遠開闊。
艾云跟我談到她的寫作生活。當經過一天的寫作,她暫時拋開那些敲打得神經生疼的思想與問題,趁著夜色跳上離家最近的公共汽車。這讓我想起20世紀初那位在巴黎大街上閑逛的“游蕩者”本雅明。本雅明說:“在城市里找不到路固然無趣,但是如果你想在城市里迷失,就像一個人迷失在森林里那樣,則需要練習……”。2或許艾云這個文本所涉及到的身體與疾病等問題太過凝重。借著在《唯勞者得食》中艾云這段在水中淬火的文字,身心也隨著這段寫得舒緩、從容的文字,稍作松弛。我想象著她跳上公共汽車隱沒在夜色中的身影。艾云懂得“越是高速旋轉的精神活動,越需要在某個尖銳的時刻離開,離開內部最核心的地方。站在坡上站在遠處,讓大腦暫時忘掉這事……精神松弛下來以后,有些想法在潛意識里最真實地涌出。遠離正是為了走近它。”3這段關于她個人生活細節的敘述,既是一位寫作者對語言在精神生活中律動的深切體察,又是寫作過程中,一張一弛,傾聽內心聲音的真實寫照。更重要是,它讓我們警醒,從精神內部核心的暫時抽離,有助于擺脫語言致幻性的蒙蔽。
艾云是位深諳內心精神運動法則的女人,她對寫作者有著如此深切的理解和懂得。在《學人之殤》里,她剖析了敘事性作品和思想類、學術性作品在寫作方式,以及寫作者精神內部所受的挑戰和差異。比如:敘事性作品,小說,戲劇、散文等,若寫作者有生活積累,對人生命運有穿透性的理解,則在寫作過程中,能沖開淤塞情緒的團塊,但對于思想類的文字,如果不具備學貫中西的學術前的閱讀準備,這種閱讀甚至是硬要往頭腦里塞進那些西方從古典到現代的各種思想。總之,哲學、詩學、經濟學,包括文學都要讀個遍,那么這種閱讀和精神運動,可謂書海茫茫,看不到邊,直教人產生絕望感。
艾云就這兩種閱讀和寫作方式背后意義予以了分析:“思想的意義就在于,當我們對生活現象有了本質的、超驗的理解,那么架在他身上的無論是制度的枷鎖、是命運悲劇的枷鎖還是人性幽黯的枷鎖,他都可以逐漸掙脫出來。”1
“好的敘事性作品的創作者,對思想勞動的人從來都深懷敬意,視他們為作家的作家。思想性寫作,不一定是給大眾看的,也不會直截了當去寫現實生活。這是寫給有一定教育背景的人,知識分子以及精英集團的人看的。這些人從那些有啟示作用的、好的文字中汲取精神養料,他的胸襟開始變得開闊,眼界開始變得寬遠。經過這種思想洗禮以后,他所具有的自由獨立精神,超拔理性品格,都會很好地作用于他在某個領域所從事的某種活動。
閱讀是有層次之分的。這不是誰比誰優越,而是對不同閱讀層面有不同需要者的關心與尊重。” 2
我感慨于艾云對寫作這兩種方式的深切的理解,她的剖析充滿了體溫,甚至有種毛茸茸被撫摸的感覺。這種對寫作者母性般的關注與體貼,我想任何一位寫作者讀到這種懂得創作甘苦的肺腑之言,恐怕也會為之動容而引發更多的思考。
在《我的痛苦配不上我》中,艾云沒有打著道德的旗號,對蘇珊·桑塔格的性取向進行批判。艾云抱著理解去剖析蘇珊·桑塔格與安妮,蘇珊·桑塔格與布羅茨基的同性與異性之間的情欲間關系。艾云認為情欲中的耗散之于蘇珊·桑塔格,都是“去用于寫作,一切都是寫作的借力與道路。”3確實,我們對于性、愛戀和情欲,設置了太多的前置性的道德條款。但蘇珊·桑塔格也好、李銀河也好。艾云穿透了她們的神經,抵達她們靈魂風暴的中心,去理解她們的選擇。她說:“一般的人,請你不要隨便就發表對欲望、情愛的意見。因為這個話題可以最低,但它也是最高。它不可以輕易啟齒,如果你不是在超越常規的刀刃舞蹈,不是在本能與能量間不可調和的漩渦有過深刻的掙扎,你不配議論它。”4
她更將對摯友余虹印象,回歸到日常生活的細節,而不是在語言和詩中,去打量這位摯友昔日的身影。艾云用樸素的語言和細節來談余虹與小師妹的一段戀情,余虹作為一位學人,他的專注和情感更多的表現為古典浪漫的理想追求,而余虹小師妹正如艾云分析的,當小師妹從這位師長身上完成了情感成熟的初課后,她就轉身投到真正屬于她的那個人的懷抱。
艾云對現實生活中兩性關系的洞察,來源于她不拒絕這樣或那樣的生活的庸常。她正是從這俗氣的煙火氣息中,讀出了人性中的差異和微妙。她對摯友深入細微的觀察,既看到余虹從這段情感中所獲得的原始的內心驅力,迸出創造的火花,也用他血肉豐沛的生命體驗,去抽象、概括這些判詞。可以說,透過余虹的詩意與問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當代學人的精神生活寫照的一個范本。
艾云最痛惜的是余虹最終選擇詩意地飛翔。她感到年輕時,不感到死亡和病痛的威脅,非常高邈地去奢談疾病和死亡的美學價值,執拗地認為殘破的肉身正好成了語言的傳送地。她悲悼這些生命的離去,對那些宏大的話語,她開始產生懷疑。西方講的“赴死而去”,艾云以此進行反推 “‘人何以懼死這句話放在文學作品和宗教信仰里可以;但若果放在實際生活中則行不通。”1
當我們抱著拯救的宏大意愿時,我們是否真正在與虛無和幻滅抗爭,虛妄地把那些帶有詩性的語言帶進我們的日常生活,卻唯獨忘卻了我們肉身存在的有限性。對于過慣了精神生活的思想者,為了讓自己對思想和問題的追問更持久,又何妨接受庸常一些生活的介入,讓自己稍事喘息。而自由精神的獲得,首先就是不盲從。
艾云在《學人之殤》《美人之殤》《峭冷的2006年夏天》《花語難解》《我的痛苦配不上我》等文本中,幾乎以悲悼性的旋律,調性上選取小調來宣示內心對這樣一批當代學人、哲人的過早離世的痛惜、思考和感觸。
《我的痛苦配不上我》艾云舍棄了過往富于形式感,甚至帶有裝飾性語言風格,她不再以花腔女高音的高難技巧,顫動出令人追慕的語言音符。她這個文本的語言是那么平實,她將內心的情感,以最樸素的語言盡量地貼近母壤,這使得她所傾訴的情感之流,更加深入地抵達了那些逝去哲人的彼岸。
作者系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