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
摘要:共和國成立后的近三十年,文學環境和機制都發生了很大改變。廣東文學在創作與批評領域人才薈萃,涌現了一批影響重大的作家作品,既積極反映農村、工業的歷史巨變,呈現激情與理想迸發的時代色彩,又富有獨特而強烈的嶺南地方文化氣息,而且初步形成了文學個性精神,逸出了文學“一體化”的傾向。這些特征與底蘊是廣東文學行走在政治與審美之間的有益探索,使廣東文學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成就突出、個性鮮明的重要一部分,也為共和國廣東文藝的繁榮璀璨作了開拓與奠基。
關鍵詞:當代廣東文學;時代色彩;地方文化;個性精神
一
1949年至1976年,從政治角度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文革”結束。它的起點和終點都是重要的政治事件,這也就自然決定了這時期文學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受政治影響較深,政治色彩較強。
從其起點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毫無疑問對中國社會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它開創了一個新生國家,也開創了中國社會的新面貌。從社會精神方面說,新生的共和國充滿積極向上的熱情和朝氣,呈現出熱情、積極、樂觀的社會氛圍。從社會政治角度看,新生國家有其復雜而艱難的國際形勢和國內環境,有重要的整頓、改造和建設任務。這些方面,都必然對此時期的文學創作產生重要影響。
體現在廣東文學方面,最顯著的是文學體制的建立和完善,它對廣東作家隊伍的建設、對文學順利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建國前,作家生活沒有保障,絕大多數的作家創作都是業余的,建國后,建立了專門的作家機構和專業作家隊伍,作家有單位組織,生活更為穩定。也有越來越多的文學愛好者投身到文學創作當中來,這是作家積極投身創作、文學事業得到發展的重要前提。
體制建設對廣東文學形成創作合力,特別是作家之間的交流溝通,也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建國前,作家們都是各自為戰,相互之間只有私人關系,缺乏集體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創作難以形成相互的呼應,交流和促進。作協機構的成立,有助于整合和團結作家,也有利于號召和發動作家,促進文學創作的健康發展。
體制建設對于擴大廣東文學的影響力也有積極作用。由于廣東地處南方邊陲,距離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和經濟中心上海都很遠,這對廣東文學在全國的影響力形成了一定的客觀限制。建國后,文學體制的完善,廣東文學被納入到全國文學一盤棋當中,接受了全國性統一文學機構的領導,既促進了廣東文學與全國其他地區文學的交流,也增加了廣東文學進入全國文學舞臺的機會,擴大了廣東文學的影響。
1950年,華南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廣州召開,華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正式成立。1953年5月28日,廣州作家協會成立。這一協會以“廣州命名”,但包括范圍是當時的“華南地區”行政區域,也就是包括廣東、廣西、香港、澳門四個地區。協會選舉廣東作家歐陽山任主席,楊騷、周國瑾任副主席。1955年2月,廣州作家協會改名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歐陽山仍然擔任主席。作協內部機構也有進一步完善,成立了創作委員會、研究委員會、普及工作委員會及《作品》編輯部。
與此同時,作協還逐漸創辦了一些文學刊物。1950年10月創刊《華南文藝》,1955年5月,《作品》雜志創刊。這一由作協主辦的重要期刊在創刊的近70年中,培養和造就了大批廣東作家,是眾多廣東作家的成長搖籃。此外,其他有利于文學發展的相關機構也逐漸成立和完善。如1951年4月,華南人民出版社成立。1956年,改名為“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不少文藝作品和學術專著。
新中國的成立,擴大了廣東的作家隊伍,讓多個地區的作家匯聚到一起,使廣東文學更多元化,也更有整體感。建國初期,廣東就匯聚了從解放區、國統區、香港、國外等多個地方過來的作家。如陳殘云、黃谷柳等都是從香港回到廣州。歐陽山、蕭殷是參加延安整風運動的解放區作家。秦牧、于逢等都是從國統區或香港過來的作家。在后來的發展中,作家隊伍的構成更為豐富,一批有豐富革命和基層生活經驗的作家加入到廣東文學隊伍中。比如,吳有恒是資歷很深的革命干部,梁信、張永枚、金敬邁等人都來自解放軍部隊,王杏元則來自農村基層第一線。
與此同時,廣東文學界與國內其他地區的交流也更豐富。一些外地作家成為廣東文學界的重要力量,也有一些廣東作家走向全國,產生全國性影響。如歐陽山、司馬文森等都是從外地來廣州工作。黃藥眠在建國后就離開廣東,到北京師范大學任教。蕭殷也曾經有一段時間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后來才回到廣東。黃秋耘先后在廣州—北京—廣州從事文化工作。司馬文森、韓北屏則是從廣東文壇走向全國。
文學體制的建立和完善,很好地促進了作家與現實社會的關聯,促進了廣東文學對生活的關注和書寫。
文學與現實生活是密不可分的。特別是處于戰爭和動蕩中的現代文學時期,絕大多數廣東作家都是來自于激烈的現實一線。如浴著戰爭之火的丘東平,如直接投身中國農村變革的歐陽山,如書寫底層的大眾生活的黃谷柳,如最早書寫工業文學的草明,等等。但是,共和國成立后,隨著體制的完善,作家生活條件有了很好的改善,一些作家逐漸遠離基層生活,創作也陷入停滯。在這種情況下,廣東作家協會就采取針對性措施,鼓動作家深入生活,關注現實。
1949年12月,廣州文藝界在新亞酒店7樓“七重天”召開青年文藝講座會,歐陽山第一次在會上提出了“新文藝應該為人民服務,首先為工農兵服務”的尖銳問題。此后,廣東文學界以多種方式促進作家與基層生活的聯系。如1953年,歐陽山到南海縣,黃谷柳、于逢、陳殘云多位作家也分別到農村、工廠深入生活。1955年11月,作協廣州分會理事會作出《關于華南文學創作應積極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決議》,號召作家投身合作化運動。
正是在時代的感召和激勵下,廣東文學進入到一個初步繁榮的時期。作家們創作出了許多感應時代變化、具有鮮明時代氣息的作品,新生共和國的一些重大社會、政治事件,都在作家們的筆下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二
1959年到1961年,三年災害時期給全國人民帶來了嚴重的生活困難。從1961年開始,國民經濟進入調整時期,人民生活有所好轉。在這一背景下,全國文學藝術界的環境也有了較大改善。
廣東作家較早表現出對時代風潮的敏銳。其典型標志是1961年開始的關于于逢長篇小說《金沙洲》的討論。這部作品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但它不是簡單的時代頌歌,而是既充分表達對運動的支持,同時又不回避問題,揭示了運動的復雜性,批評了其中的一些缺點。
廣東文學界及時組織了討論。1961年3月,廣東作協召開百家爭鳴問題座談會。4月,蕭殷在《羊城晚報》副刊《文學評論》上主持對《金沙洲》的討論專欄。8月和9月,《文藝報》分別轉載具有總結性的文章《典型形象——熟悉的陌生人》《文藝批評的歧路》,還發表了題為《一次引人深思的討論》的綜述。年底,廣東作協又召開了“創作問題座談會”。
這是一次持續時間長、內容也很深入的討論。討論成為當年全國文藝界的重大事件之一。值得肯定的是,雖然討論對象《金沙洲》與現實關系密切,具有一定敏感性,但討論始終在正常的學術范圍內進行,沒有上綱上線。特別是如當年蕭殷所判斷:“小說《金沙洲》的討論,是廣東文學界的一件大事。這次討論所顯示出來的問題,已經遠遠超越了《金沙洲》這部作品的范圍,而涉及文藝理論與批評上一系列原則性問題?!?這次討論針對文學創作與批評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和不良傾向,展開了比較深入的探討,對于公正地看待《金沙洲》,對于廣東文壇貫徹“雙百方針”,對于抵制文藝批評中的不良傾向,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這一時期,聲勢更大、也具有更廣泛和持續影響的,是1962年初的“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這個會議在廣州羊城賓館召開,史稱“廣州會議”。會議一開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做了《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提出為知識分子解放思想的問題。之后,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又向會議轉達并進一步闡釋了周恩來的意見,明確提出要為知識分子 “脫帽加冕”。陶鑄也發表講話《對繁榮創作的意見》,重新肯定“雙百方針”,主張發揮作家創作的自由和積極性,明確指出“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大多數的知識分子都是愿意站到革命這邊的,沒有多少人愿意站在反革命那邊”2。廣州會議極大地改善了黨和知識分子的關系,知識分子的工作積極性高漲,文學藝術界也創作出一大批優秀文藝作品。
雖然從1962年的“廣州會議”到1966年“文革”爆發,時間間隔不很長,會議的影響力也沒有得到很充分的發揮,但是,它在當時取得了相當大的影響力。它改變了從“反右運動”以來知識分子在社會中受排斥和邊緣化的地位,也激發了作家和藝術家們的創作熱情,改善了相當一段時間內文學藝術界比較停滯和冷落的局面。
對廣東文學乃至全國文壇來說,這次會議具有很重要意義。一方面,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廣東地區發生的、對全國文學產生重要影響的事件;另一方面,在會議精神的感召下,廣東文學也發生了階段性的發展,煥發出新的面貌?;谝陨峡紤],我們認為,本時期廣東文學適合以廣州會議為界,劃分為兩個階段。
遺憾的是,黨中央對思想政治上的“左”傾觀點并未作出徹底清理。隨著1963年重新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最高指示,全國文化界又很快進入到強烈斗爭色彩的時期,并以1966年“文革”爆發達到高峰。與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文革”對廣東的文化生產構成了巨大破壞,很多損失永遠都無法挽回和彌補。首先是大批作家受到迫害,被剝奪了創作的權利,甚至被剝奪生命?!拔母铩逼陂g廣東發生多次針對文化人士的批斗運動,也出現一些簡單粗暴的政策,極大地傷害了作家們的身心。歐陽山、陳殘云等都被經歷了被掛牌游行,受辱挨打,關“牛棚”等非人待遇。比如1968年冬天,廣東作家協會的全部作家和職工被迫下放到勞改農場去“接受再教育”,不少作家陷入生活困境中。在整個“文革”期間,廣東省直接或間接被迫害致死的作家就有何家槐、麗尼、周潔夫、司馬文森等多位。
其次是文學陣地遭到毀滅性打擊。如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文革”前幾年,《作品》等所有的文學期刊都被迫???,也沒有出版任何一部新文學作品。1972年以后,情況略有改觀。1973年,《廣州文藝》月刊正式創刊;《作品》也以其他刊名獲得出版。
但整個“文革”十年間,廣東文學的發展是處在一個極度艱難和嚴重萎縮時期。直到1976年10月“文革”結束,中國社會進入到新的階段,廣東文學也才進入到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三
作為共和國文學的第一個三十年,廣東文學在這期間的創作總的來說是發展期和豐收期。它不只是涌現出許多具有全國知名度的優秀作家和作品,而且還是形成了鮮明的地方色彩和文學個性。具體說,此時期廣東文學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激情、歡快的時代色彩。
這是同一時期全國文學的共同特點,也是廣東文學與此前所有階段構成顯著差異的重要特點。處在一個新生共和國的初生時期,整個國家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人們也滿懷熱情對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社會文化充盈著積極、熱情、歡快的氛圍和色彩。這些時代氛圍投射到文學創作中,就形成了重要的時代特征。
與時代同行、熱情謳歌時代,是其重要表現之一。當時中國既在進行大規模的社會變革運動,如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運動等;也在興起新的社會建設,包括國家多領域的工業建設、科技建設等。作家們普遍以飽滿的熱情書寫時代的變革和發展。跟隨時代、服務時代,是作家們共同的創作志向,他們的作品也呈現出積極向上、富于理想色彩的精神特征。這是一個時代的共性。它可能具有某些模式單調、深度匱乏的缺陷,但如果充分結合時代,我們既應該看到它存在的必然性,也要看到它的價值意義。
與時代精神相一致,這時期創作的藝術風格大體呈現出輕松歡快、熱烈活潑的特征。這一點,在現實生活題材中體現最為明確。如抗美援朝詩歌,盡管戰爭生活艱苦卓絕,但詩歌基調沒有絲毫的低沉陰郁,都是樂觀高亢,體現了時代的樂觀主義風貌。再如以秦牧為代表的散文創作,主題內涵基本上都集中在歌頌祖國的悠久歷史、壯麗山河和杰出人物,藝術表現明亮輕快、富有激情。
藝術表現也與時代精神相對應,質樸簡單是基本特點。藝術表現的繁復往往關聯著多樣性的思想情感,簡單的藝術表現則更適應單純的思想。這30年廣東文學創作當然會有逸出時代特征的作家,但總的來說,這時代的精神個性是熱情單純,文學藝術表現特征也是簡單和質樸。具體表現如語言生活化、口語化,情節故事化,詩歌、散文意象明了化,等等。
其二,強烈的地方文化氣息。
廣東地處嶺南,自然地理具有獨特性,生活文化習慣也是如此。最突出的一點,由于距離政治文化中心較遠,因此,廣東民風中政治文化色彩相對較弱,生活氣息更為濃郁。老百姓重視家族文化,熱愛飲食文化,比較講究生活的儀式感和日常細節。在現代文學時期,由于國家動蕩,生活不穩定,廣東作家對這一特點的展示不是很充分。進入到共和國時期,人們生活安定,也更為富足,作家們的創作落腳于日常生活,就很自然展現出豐富而具有特色的廣東地方生活,既充滿煙火氣息,又富有地方色彩。
這一點,在以寫實為主要特點的小說作品中體現最為突出。最有代表性的,歐陽山《三家巷》對廣州市民生活的再現精致周密,對多種民俗生活進行了充分的再現,被一些評論家認為具有《紅樓夢》的日常書寫特點。同樣,陳殘云《香飄四季》對珠江文化的表現平和務實,在家長里短的日常生活中傳達出老百姓的人情內涵,地方精神文化特征非常突出。于逢《金沙洲》也如此。作品對鄉村端午節龍舟競渡的場景描寫,以及夜晚青年男女們聚集廣場玩樂談笑的場景,富有獨特的珠江地區地方風情,給讀者以審美上的享受。
散文創作也充分展現了優美的嶺南風光,特別是具有特色的歷史和文化。秦牧的《花城》《古戰場春曉》、陳殘云《沙田水秀》、杜?!秴擦智贰多l情曲》、林遐《風雷小記》等作品,或者記述廣東的悠久文化歷史,或者展現當代廣東人民日常生活,或者表達作者的時代抒情,都描畫了富有地方色彩的廣東地理畫和風情畫。這些作品為廣東文學贏得了廣泛的讀者,也為廣東的地域特色增添了光環。
廣東文學的地方色彩,相當重要的方面在于廣東方言的運用。廣東方言包括有粵方言、客家方言和潮汕方言等多種,它們是中國方言中富有特色的一部分。不少廣東作家的作品,如陳殘云、歐陽山、于逢、吳有恒、王杏元等,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廣東方言。這些方言的運用,增強了作品的生活氣息和人物形象的鮮活度,也使地域色彩明顯增強。
在方言運用中,陳殘云最具有探索意識,也非常成功。他的《香飄四季》運用了很多廣東地方的方言土語,還引用珠三角地區群眾的口頭語,而且,他不是生硬簡單地使用,而是充分考慮讀者閱讀理解的前提,對方言運用作了多方面的改造和探索。還在理論上進行了深入思考和認真總結??梢哉f,方言的巧妙和廣泛應用,是《香飄四季》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陳殘云的經驗也值得后來的作家們借鑒和學習。
王杏元《綠竹村風云》則注重對地方文藝形式的借鑒。作品充分運用地方方言和民間文藝形式,將二者巧妙地結合在日常生活描摹中 ,因此,這部反映潮汕地區鄉村生活的作品“通俗生動、質樸淺顯、節奏明快、行文簡潔、鄉土氣息濃郁”,1贏得了眾多讀者的贊譽。
在作品內容和藝術表現之外,地方色彩還體現在作品題材和文體形式中。題材方面的典型是華僑題材文學。廣東是中國的著名僑鄉,多個地方都有大量華僑生活,也有悠久的諸如“僑批”等僑鄉文化。就此時期的廣東作家來說,也有多位著名作家本身就是華僑身份。如黃谷柳、于逢都出生于越南華僑家庭,秦牧、司馬文森等都有海外生活經歷。這使華僑題材文學成為廣東文學中富有特色的一部分。代表作品如秦牧《黃金海岸》,它書寫了華僑漂泊異地的苦難生活與抗爭歷史;陳殘云《孤島新囚》寫一些華人去異國謀生,遭受屈辱檢查的過程;司馬文森《風雨桐江》敘述蘇區時期紅軍北上長征抗日后,東南沿海僑鄉人民生活和斗爭的故事。這些作品都洋溢著濃郁的僑鄉文化氣息。
廣東地方戲劇和民歌則以獨特的文體形式為廣東文學的地方性增添了色彩。廣東地處嶺南,有深厚而獨特的文化,也孕育了強烈地方色彩的藝術形式,比如漢劇、潮劇、粵劇、采茶劇等一些地方戲劇,和客家山歌、雷州歌等地方民歌。在鼓勵地方文化政策的鼓勵下,作家們在不同地方戲劇領域創作出了一些優秀作品,它們既拓展了廣東文學的領域范圍,也增添了廣東文學的地方風貌。廣東的地方文藝在革命化、政治化的年代里,在內容和形式上適時調整,融合了革命文化元素,重新建構了與時代、受眾之間的聯系。“地方性”的頑強生長,表明當代廣東文學在本土化、大眾化方面卓有成效,而它們本身即是文學現代轉型的過程。
第三,是個性精神的初步形成。
廣東文化的特色既包括其獨特地方風習,更在于其有特色的個性精神。廣東文化以質樸實在為重要特征。不尚浮華,追求實干,是廣東人重要的文化品格。此時期廣東文學盡管具有鮮明的時代性特點,但并不掩蓋其個性特點?;蛘邷蚀_地說,廣東文學是努力將時代性與獨立精神個性相結合,初步但是深刻地呈現出獨特的文化精神。
表現之一是思想上的個性化,也就是不簡單跟隨時代,而是表現出一定的獨立思考精神。
這時期的中國經歷了多次比較復雜而激烈的政治運動,時代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要求也比較高。廣東文學雖然沒有完全脫離這些要求,但卻具有一定的個性特征,對文學個性有一定的堅持。
比如當時的鄉村社會正在進行土地改革和農業合作化運動,廣東作家做了很廣泛的書寫,其中絕大多數作品都立足于客觀生活,大體上符合真實性要求,很少有大躍進的浮夸。典型作品如當今被忽視的于逢的《金沙洲》。這是一部在國內同時期相同題材小說中很突出的作品。當時國內書寫合作后運動的作品難以數計,但很少有作品像《金沙洲》一樣,不回避運動中存在的問題,特別是對基層干部的官僚主義進行揭示和批評,也不簡單否定那些發起“退社風潮”的落后農民,在對生活真實而全面的展示中揭示出合作化運動的艱難與困境。正因此,小說在出版前后都引起較多爭議。在時過境遷的多年之后看,《金沙洲》顯然是一部具有充分意義的作品,于逢也是一個具有獨立思考精神的優秀作家。他在多年后談到這部作品時的一段話,充分體現出一個堅持真理、忠于生活作家的勇氣:“為什么揭露社會主義社會中還存在著的某些陰暗面就成為大逆不道呢?難道我們粉飾現實就能推動歷史的前進嗎?一個作家到生活中去,難道只許他們袖手旁觀,而不能進行干預嗎?……”1
散文家秦牧也很有獨立思想性。他的散文對祖國山河、歷史和人民進行贊頌,不回避現實的美好,卻很少作純粹的頌歌。他常常將對時代的謳歌隱藏于客觀的事實書寫中,同時將更多的筆墨放在對自然風景、地方文化的細致書寫中。因此,知識性、趣味性成為秦牧散文最重要的特點,他的這些作品也因此具有了超越時代的更大價值。散文之外,秦牧的《藝海拾貝》也是如此。作品談論的雖然不能說是純文學角度,但卻能將中心充分置于文學,立足于文學創作自身角度來討論文學創作。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是需要一定的勇氣,也是非常有意義的。
廣東的文學批評也顯示出強烈的個性化特征。蕭殷、黃秋耘、梁宗岱等廣東批評家都具有深刻的文學見解,更有獨立的人格精神。比如蕭殷,在《文藝報》工作時,就很好地保護了楊朔《三千里江山》和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優秀作品。針對批評者們的種種責難,他大膽進行辯護,并明確對左傾教條主義和庸俗社會學進行了明確否定,充分體現出一個文學批評家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黃秋耘也很典型,有《犬儒的刺》《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等名篇佳作?!包S秋耘的文學評論追求敢于直面堅硬的現實、勇于批評有違常識的言行,他在對于真相的發掘、對于社會責任的承擔中將批評家的良知、勇氣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的文學評論充滿批評的勇氣,敢于揭示文藝領域內的各種問題,始終堅持批評的專業精神和道德良知,這使其文學評論具有超越時代語境的恒久價值。”(第二編第九章)
這些批評家的品格,保證了此時期廣東文學批評氛圍的相對平和。與同時期國內很多文學批評活動劍拔弩張、充滿政治打擊和攻訐不同,這30年的廣東文學界都能夠保持理性、平和。特別是60年代初期由蕭殷主持的關于《金沙洲》的討論,不但沒有對作品進行政治和人身上的攻擊,而且還批評了一些形而上學和庸俗社會學方法,維護了文學創作的獨立性。
表現之二是藝術上的獨立性,作家們敢于追求自己的個性化特征,從生活化和人性化角度來書寫生活。
最典型的是歐陽山的《三家巷》。這是一部革命文學作品,結合真實革命歷史事件,歌頌革命英雄人物。但作品的書寫方面不同于同時期大多數作品。首先,它沒有書寫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而是具有充分的人性化特征。主人公周炳是一個鐵匠兒子出身的革命者,作品沒有寫他的完美,相反卻表現他不少性格弱點。這其實無損于人物品格,反而是人物更真實立體,更有文學魅力;其次,作品書寫了很多人物感情,特別是周炳與陳文婷、區桃等女孩之間的情感糾葛。這非常符合人物的年齡、身份,也增添了作品生活氣息,地域文化色彩也很濃郁。這些特點使《三家巷》在“文革”前夕受到一些人的批評,認為它宣揚了資產階級愛情觀,夸大了愛情在革命斗爭中的力量。1“把愛情寫成了一條龍,把政治寫成了一條蟲”。2但正是這些個性色彩賦予了作品深廣的藝術魅力。當時讀者喜愛這部作品,今天這部作品依然有生命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人性化書寫。
此外,像《香飄四季》中的許火照、《金沙洲》中的劉柏、《山鄉風云錄》中的劉琴,也都是真正立足于生活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都表現出普通人的思想內涵,都具有樸實的性格和強烈生活氣息。在這些樸實真切文學形象的背后,蘊含的是作家們不隨時俗、堅持個性的精神和勇氣。
以上方面,折射出國家話語與地方話語、個人話語之間的競爭與共生關系,但基本實現了政治與審美、共性與個性的統一,構成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76年30多年間廣東文學獨特而突出的形象特征,也使廣東文學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成就突出、富有個性特色的重要一部分。
四
30年中,廣東文學出現了歐陽山《三家巷》、陳殘云《香飄四季》、秦牧《花城》《藝海拾貝》等優秀作家作品,廣東文學在全國的影響力也日益增大。作家作品贏得廣泛贊譽,也贏得廣泛的讀者大眾。
歐陽山《三家巷》是其中最突出的一部。該作品于1959年7月脫稿,8月3日開始在《羊城晚報》連載,9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廣州引起轟動,產生“滿城爭說《三家巷》”的盛況,在華南地區可謂家喻戶曉,在全國也產生了熱烈的反響。進入新時期后,“《三家巷》熱”依然未消。1982年,著名導演王為一將其改編成同名電影,1985年又被改編成連環畫,新世紀以來,又多次被改編成同名粵劇、舞劇和廣播劇。作品于2019年列入“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2022年,又被改編成電視劇《三家巷往事》??梢哉f是具有持續而深遠影響的當代文學優秀作品。
陳殘云《香飄四季》也具有很大影響力。作品出版后一再加印,又被改編為電影和話劇1;以至有不少讀者來信要求到東莞落戶或參觀,“足見這是一部廣受讀者歡迎的小說,成功地建構了對嶺南新農村的文學想象?!保ǖ诙幍诙拢┻M入1990年代后,作品影響力進一步擴大。1991年召開了陳殘云作品研討會,兩年后出版了《文海風濤——陳殘云作品研討會文集》。2003年,東莞麻涌鎮文化廣場立起了一尊陳殘云半身雕像。2008年,在《香飄四季》由花城出版社再版的同時,大型組歌《香飄四季》舉行專場演出,以“音舞詩畫”的形式向名作致敬。2009年,《香飄四季》入選“新中國60年廣東文學精選叢書”,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再版。
秦牧也是一位具有全國影響的優秀散文家,與楊朔、劉白羽齊名,被譽為“十七年文學”中的“散文三大家”。他的《土地》《社稷壇抒情》《花城》《古戰場春曉》等名篇被選進各種中小學教材,在全國讀者中廣泛流傳,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力。他的散文風格也影響了一個時代的眾多散文作家。
秦牧的《藝海拾貝》更是享譽一時的優秀作品。“《藝海拾貝》出版后受到讀者相當程度的歡迎,數年之間,印刷了好幾次,除上海外,新疆也印了一版??傆嬈饋?,銷行了約莫十萬冊,和我原來預期的狀況差不多。還有好些大、中學校,把它作為學生補充的學習教材?!?978年,《藝海拾貝》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增訂再版:“它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印刷了兩次,一共四十萬冊;浙江租了紙型,也印行了三萬冊。它們都迅速售罄?!F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決定在一九八一年再印行十萬冊,如果連同從前海內外印刷的一起統計在內,那么,它的總印數就將近是七十萬冊了?!保ǖ诙幍谄哒拢?/p>
具有全國影響力的作品還有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作品于1965年6月在《解放軍文藝》雜志上選載,7月,發表于《收獲》雜志,并由郭沫若題寫書名,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1 1979年以來,新的修訂版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花城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多次再版。據不完全統計,《歐陽海之歌》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發行量最大的小說,印數大約達到三千萬冊。而且,小說曾被《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人民文學》等眾多報刊選載或評論,被改編成連環畫、話劇、廣播劇、電視劇和電影等文藝作品,影響巨大。(第二編第五章)
與此同時,廣東文學還通過與電影藝術相結合的方式,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影響力。
梁信編劇的《紅色娘子軍》是具有全國廣泛影響力的優秀電影作品,在1962在第一屆電影百花獎評選中,它一舉囊括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和最佳配角4項大獎。此外,陳殘云的《珠江淚》《羊城暗哨》《南海潮》等也有較大影響力。其中,《珠江淚》被譽為“南派電影”的代表作品,曾獲文化部1949一1955年優秀影片榮譽獎。《黃金海岸》(又名《遠洋歸客》)被香港制片廠改編為電影《少小離家老大回》。
吳有恒《山鄉風云錄》也在1965年改編為粵劇《山鄉風云》,由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紅線女領銜主演,在北京公演后產生強烈反響,時稱“北有《紅燈記》,南有《山鄉風云》”的說法。此外,《金沙洲》也被改編為話劇《珠江風雷》在北京等地演出;新時期王杏元《綠竹村風云》被改編成電影《天賜》,司馬文森《風雨桐江》被改編為同名電影,都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76年的近30年間,廣東文學改變了以往的面貌,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無論是作家作品的數量,還是在全國的影響力,都大大超過了此前階段,而且還形成了自己的顯著個性特色??梢哉f,從這個階段開始,廣東文學,與嶺南畫派、嶺南音樂一道,構成了中國文學藝術中具有獨特風貌的璀璨一部分。誠然,由于與政治文化關系密切,當代廣東文學也走過了一些彎路,存在一些缺陷,但不能簡單地進行貶斥,視為純粹的政治運作的產物。作為一種文化實踐和社會記憶,當代廣東文學在民族化、大眾化的探索道路上產生了一批影響重大、生命力長久的作品,凝聚了公眾對新中國的認同與想象,召喚了建設新中國的熱情和力量,這足以啟迪后世:文學的人民性與現代性能夠兼容,它們值得今人運用歷史的、審美的、客觀的視角再次解讀。
(本文修訂中得到杜昆博士的大力協助。在此表示感謝?。?/p>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