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事訴訟法學中,較少討論事實真偽不明狀態的獨立性問題。關于事實狀態應當采取二分法的觀點仍不時出現,影響了證明責任理論下對法律規范適用問題的探討。關于真偽不明的獨立性探討,首先須明確真偽不明的狀態、是否可以避免;然后,進一步探討在理論上選擇三分法的原因;最后,結合證明責任的理論,可以明晰現行法下在事實認定過程中對法律條文的引用。
[關鍵詞]真偽不明;客觀證明責任;主觀證明責任;法律規范引用
一、問題的提出
對當事人主觀權利的保護須借助構成要件事實的確認。在法院對證據進行審查后,其評價結果應呈現真偽狀態的二分還是包括真偽不明的三分,似乎并非不證自明。民訴解釋第108條第2款采取了三分說。但該款對事實狀態的消極擬制,卻表明真偽不明的狀態僅是過渡的中間狀態,于法律的適用仍是二分法。
從第90條第2款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事實主張的文義出發,其涵蓋情形不止于真偽不明,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實踐中法官對真偽不明的諱莫如深,加之普遍適用證明責任的法規不適用原則,真偽不明的概念似乎變得可有可無,有回歸傳統提供證據責任一元論雙重含義說的趨勢?;诖?,真偽不明的事實狀態是否有獨立的價值實有加以厘清的必要。
二、真偽不明狀態的界定與不可避免性
(一)真偽不明的界定
真偽不明被界定為當事人分別提出本證、反證而雙方證據說服力相當,法院結合其他事實仍不能對待證事實作出明確判斷。然而,不負客觀舉證責任一方并無提出反證義務,證據評價客體完全可能是一方提出的證據。基于證據共通,證據提出方是否負客觀證明責任并不重要。一方本證的情形,法官完全可以作出三種判斷,真偽不明的出現不應限于本證反證同時提出。事實狀態作為法官證據評價結果,其僅須法官的評價視角,[1]要求存有作為法官判斷對象的證據材料即為已足。
從評價視角,事實認定并非形成絕對確信而是一個蓋然性程度達致證明標準的過程。民訴解釋第108條第1款明確了民事案件的高度可能性標準。如設待證事實為X,則法官關于事實X存在的確信即是認為X達到了證明標準的程度。然而,這不意味著未達到證明標準的情形即歸屬于事實X不存在。證明標準是法官對事實形成確信的標準,該標準既針對積極事實的存在也針對消極事實的不存在,二者都需達到證明標準以上的程度。故認定事實X不存在也需要達到證明標準的程度,并非僅須對X的存在未形成確信即可;認定事實X的存在、不存在,是兩個不相關的過程,需評價者作出兩次連接證明標準的評價。
若以數字粗略表達民事訴訟語境下的高度可能性,可記為75%蓋然性,對于事實X存在應當是75%以上的區域,對于事實X不存在也應是75%以上的蓋然性。若以同一圖示表達,可以記為25%以下的區域;對于26%-74%的區域而言,即屬法官不能形成確信的區域,[2]亦即真偽不明的區域。可見,真偽不明的狀態是存在的,是證明標準理論的自然邏輯延伸。邏輯上,先有法官的模糊狀態在先再有處理模糊狀態的規則在后,[3]不能從法規不適用原則出發,基于真偽不明與偽造的法律效果相一致來否定真偽不明本身的存在。
(二)真偽不明的不可避免性
根據民訴法第67條第3款、第70條第2款等,法官取得了自由評價的權力,但法官也面臨了事實認定難題。
1.證據材料的獲取困難。法官借助證據來達成事實認定,在很多情形須利用間接證據推認直接事實,而證據會隨著時間流逝、當事人無保存意識等原因呈現不足狀態。
2.法官證據評價的困難。法官需要在個案中具體地認定證據的證明力。然而,認定事實可借助的經驗法則并非唾手可得,其可靠性參差不齊。
3.利益沖突所帶來的事實認定困難。盡管有誠實信用原則的限制,但在非故意侵害第三人利益的場合,仍應承認當事人有選擇提出事實證據的自我決定權。
4.證據能力所帶來的對事實調查的限制。依民訴法解釋第106條,法官需對證據資格進行審查,而發現真實應受其他程序目的限制,評價中存在對部分證據方法舍棄的過程。
5.事實調查成本的考量。訴訟程序的利用關乎著程序中當事人的利益,也關乎訴訟外潛在的當事人。此外,事實調查的成本也是對于法院而言的,法官的證據調查受到地點上和時間上等諸多限制。
綜上,法官在事實認定上面臨諸多主觀客觀因素的限制,并沒有能夠確保法官明確事實的理論工具。
三、真偽不明狀態的獨立性意義
(一)真偽不明下法律適用方法不同
事實明確認定的,法官可以直接進行涵攝,得出相應的法律效果。但真偽不明之下,法官從實體法規則并不能得到指引。法官履行裁判的義務需要借助客觀證明責任理論,客觀證明責任理論是證明責任的方法論和分配的理論。[4]民訴解釋第108條第2款直接將真偽不明作為事實不存在處理,沒有回答客觀證明責任歸屬,法官需結合第91條加以討論??梢?,在認定事實不存在的情形可以直接通過涵攝適用實體法律。而在真偽不明,盡管有解釋第108條第2款,二者的法效果存在一致性,但是法官是通過證明責任規范間接適用法律,在法條的引用上需特別引用解釋第91條、第108條第2款。
(二)我國語境下當事人提出證據的能力不足
將案件事實分為能證明與不能證明的模式,是將事實的證明義務完全付諸于當事人。[5]在事實與證據層面貫徹當事人自我責任原則,需程序賦予當事人較強的證據提出能力,而我國民訴法并沒有廣泛賦予此類權利。例如民訴法解釋第112條第1款書證提出命令制度,被申請人只限于對方當事人。第三人控制證據時,若直接以舉證不力為由認為該事實不存在判決當事人敗訴,顯然令當事人難以接受。案件的解決不僅在于形式上判決的形成,更在于形成過程所帶來的正當性。[6]在承認真偽不明獨立的情形,對當事人而言正當性并不在當事人自我負責原則,而在于事實狀態的不可解釋性。較不強調真偽不明獨立的國家,訴訟當事人擁有證據開示制度的保障,其當然可以更強調當事人的自我負責。而我國證據提出制度保障不足,當然愈應傾向于采納承認真偽不明獨立的三分法。
(三)作為證明責任減輕理論研究的出發點
客觀證明責任理論不涉及具體證明過程,不能為證據評價提供指導。[7]客觀證明責任判決是一種全有全無式的判決類型,如果無視這類判決與真實事實的差異性,悖于糾紛妥善解決理念,更難言社會效果。證明責任減輕理論是在證明責任研究的延長線上指導具體證明實踐過程,[8]真偽不明正是證明責任減輕理論的出發點。另論者從此角度質疑:真偽不明的狀態存在將陷入以未知的事項調整法官行為的尷尬境地。[9]然而,在具體證明過程中證明責任減輕機制的運用先于證明責任理論,“避免”真偽不明的思維無須存在于法官的判斷過程之中。
四、法律條文適用的厘清
(一)區分事實確認判決和證明責任判決
事實確認判決是在明確的事實狀態下作出的判決,無涉證明責任理論??陀^證明責任理論既不必說,因為其適用前提是真偽不明。而主觀證明責任理論,除了其自身有特定適用情形外,此時法院不應引用民訴法第67條第1款、民訴解釋第90條第1款,因為法院沒有適用這些規范,無需畫蛇添足;法院如欲強化其說理也僅需在行使闡明權和裁判理由處引用。需注意的是積極否認:如果法院可以判定請求原因事實、再抗辯事實等不存在,就應當認定事實不存在,然后依此作出判決。
論者認為,對于請求原因事實等的處理如積極否認情形,如果認定請求原因事實、再抗辯事實為偽,仍然適用客觀證明責任理論作出判決。[10]但這仍是二分法、提供證據責任一元論的雙重含義說,一者復雜了案件處理;二者再適用客觀證明責任還需討論客觀證明責任分配,增加錯誤判決概率;三者弱化了當事人的可接受性與正當性。
(二)區分主觀證明責任判決與客觀證明責任判決
客觀證明責任判決適用前提是真偽不明。此時需先結合民訴法解釋第91條,討論客觀證明責任的分配。然后結合第108條第2款認定該事實不存在,第90條第2款系將不利后果歸屬于該方當事人的法條亦需納入考量。盡管依《裁判文書引用規定》第1條、《釋法說理指導意見》第12條,法官應當完整引用,但裁判理由與裁判主文中引用應有所區分。[11]法官說理應僅引用第90條第2款第2項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事實主張,因結合第1款及第2款第1項,只能將第2款第2項的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事實主張認定為真偽不明的情況。主觀證明責任具備獨立的屬性,其適用的情形為負主觀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未提出任何的證據情形,此時即使另一方當事人提出證據也無進行證據調查必要,且法官可直接為負主觀證明責任當事人敗訴的判決。
五、結語
綜上,對于法律法規的引用而言,需要區分事實確認判決與證明責任判決、主觀證明責任判決與客觀證明責任判決的法律適用:在事實確認判決情形,無須引用關于證明責任的法條,特別應注意請求原因事實、再抗辯事實等被認定為偽的情形;在主觀證明責任判決,需關注民訴法解釋第90條第2款第1項當事人未能提出證據、第91條;在客觀證明責任判決的情形,需關注第90條第2款第2項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事實主張、第91條、第108條第2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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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2021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項目名稱:“《民法典》第997條的規范屬性與適用”(項目編號:KYCX21_1869)
作者簡介:顧秋豪(1995.8-),男,漢族,江蘇宿遷人,研究生,研究方向:民事訴訟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