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羅馬法時期和歐洲中世紀,公法人先于也盛于私法人。到了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西方各國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促成市民社會的全面變革,為私法變遷和法人制度的私法化產生重大影響。進入19世紀,特別是20世紀中葉以來,公法人逐漸成為國家間接行政的重要組成形式,行政組織法人化已經成為各國行政改革的共識。就中國而言,是否承認公法人并建構相應的法律制度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
關鍵詞: 法人制度; 公法人; 團體人格; 法人權利能力
中圖分類號: D913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3.01.001
羅馬法時期和歐洲中世紀,公法人先于也盛于私法人,法人制度的起始就進入政治體制,人之團體擁有可融通的獨立財產成為公法人和私法人的共同特征。中國古代“家主體”是“全部‘人法’得以孕育的卵巢”[1]87,但它不是法人。至近現代,西歐各國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促成市民社會的全面變革,為私法變遷和法人制度的私法化產生重大影響。法人理論作為一項闡明、分析和論證法人存在和發展的知識體系,是以團體人格問題的展開為主線,以其內容為法人理論的中心議題,這包括對法人概念、法人本質的理解,以及對法人權利能力、法人組織機構的探討等。
進入19世紀,公法人逐漸成為國家間接行政的重要組成形式,特別是20世紀中葉以來,行政組織法人化已經成為各國行政改革的共識。就中國而言,是否承認公法人并建構相應的法律制度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誠然,建立公法人制度對于完善政府分級管理、專業分工合作、社會留有自治空間的復合型國家治理結構有重要意義。本文對機關法人和事業單位法人的公法性進行了闡述,主張機關法人的基礎在于職權的獨立性,只有行政機關才可能形成分權合作體制,成為機關法人化的組織類型;事業單位法人作為公共服務機構,是政府與公共服務機構職能分權的產物,應當由私法人轉換為享有自主權的公法人。在廣泛和多樣的社會組織中,法人是組織類民事主體制度的核心,非法人組織是法人的補助形式,其他“無權利能力組織”是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社會基礎和預備形式。
一、 古代社會法人制度的歷史演進①
法人制度最早起源于羅馬法。在古羅馬,公法人的產生早于私法人,法人制度的雛形成為統治者管理國家的工具。中世紀的歐洲,由于商品經濟得到顯著發展,法人制度逐漸成為調整社會經濟生活的重要法律制度。在我國封建社會,傳統自然經濟結構是中央王朝存在的基礎,限制了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家父為代表的“家主體”的長期存在,促成工商業的經營空間狹小,因而缺少生成法人實體和制度的經濟和政治基礎。
(一) 羅馬法上公法人與私法人的雛形
羅馬法上并無法人的概念,也從來沒有建立起關于法人的連貫理論[2],是注釋法學派對羅馬法相關制度的總結和概括,從中提煉出與自然人相對稱的一個法學詞匯。羅馬法上雖然無法人概念,但是法人制度已經有了雛形,所以我們的研究還是以此為起點。
羅馬王政時代,由民族或氏族聯盟發展起來的城邦(civitas)國家,其功能只限于維持簡單的公共秩序和防衛安全,法律淵源主要是習慣法,個人間組合的團體(universitas)還不享有人格,沒有形成明顯的法人特征,更無公法人和私法人之分[3]24。羅馬共和國(res publica)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法律事件是《十二表法》的制定,該法大部分內容是固有的習慣法,其中宗教法和世俗法、公法和私法、實體法和程序法兼收并蓄,諸法合一[4]37。就財產權制度而言,所有權基本上還是一種靜態的制度安排,而財富尤其是產品的流通似乎只是一種例外[5]。這種經濟和法制條件下,人的團體的主體地位還不可能得到法律上的確認。共和國末年,羅馬人通過“羅馬共同體”(populus Romanus)來表現作為主權制度的國家,并將其人格化,成為被組織起來過集體生活的自由人的總和,或者說是與此有關的法律——政治組織[3]201。國家和地方政府擁有了獨立人格,與其市民成員的人格相分立。這一分立產生兩個效果,一是調整國家關系的公法與調整市民成員關系的私法相區分,二是國家和地方政府的人格化成為社團法人的起源。國家的財產被視為公有物或民有物(respublica,populus),為全體市民所有,受到特別的保護,其以獨立人格為法律行為時,不須經過一般的嚴格形式[6]。可見這一時期,羅馬法原則上承認了公法人,國家是公法人中的主要形式[7]。
羅馬帝政時代,法人觀念和制度有所發展。帝政前期,羅馬的商品經濟空前發展,手工業和商業極為興盛,促成市民法與萬民法的融合,私法的平等理念得到體現[4]47-48。國家財產不再完全是公有物,一部分公有物轉化為可融通物,成為與私人財產同等地位的財產②。因此,國家和地方政府成為有財產能力的權利主體,享有取得和處分國家財產或地方自治財產的特權,皇帝成為國家的化身,具有獨立于臣民的人格,法人觀念開始進入政治體制,成為統治者構建管理國家的工具。因法人觀念的進步,社團的私法屬性也逐漸得到承認,人們認識到社團中的每一個人的財產已經轉變為具有特殊目的的社團財產,這些財產已經不為其成員所有,而為社團本身所有。因此,社團成為私法中的一個獨立個體,與其成員處于同等主體地位。社團的私法人格,是國家承認的結果。國家通過立法對社團加以規范,并確立行政機關特許制(Konzessimssystem),規定只有經特許成立的社團,才能取得人格。一個社團之中,其成員的變更并不影響社團的存在,社團的債務并不是其各個成員的債務,社團的權利也不是其各個成員的權利,這些規則為以后法人制度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帝政后期,羅馬帝國開始實行君主專政,皇帝獨操立法權,皇帝的敕令幾乎成為唯一的法律淵源。在公法和私法的發展過程中,教會的地位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宗教機構在民事領域獲得了管轄權,教會組織中出現了法人制度,基金會(piae causae)制度也開始得到發展[3]392。除了留存下來一些自由職業的行會外,許多團體則從私人組織變成為國家服務的組織,它們對國家承擔義務并享有一些特權,如船主協會(navicularii)和面包協會(pistores)等[8]。這些行業組織成為帝國約束從業者人身和其財產的強制性工具。在專制體制下,民間和私人團體受到統治者的壓抑和限制,但是由于奴隸制經濟向封建制經濟過渡已顯現不可阻擋之勢,商品經濟和外貿活動持續發展,使得商業團體、實業團體的獨立地位和民事能力逐漸得以確立和完善。這一時期法人的種類紛繁與多樣,不僅有公法人和私法人之分,而且公法人和私法人中又各有社團法人和財團法人之分。
(二) 中世紀歐洲的法律文明與法人制度的興起
中世紀歐洲的法律文明與法人制度的興起建立在三個基本因素的基礎上,這就是羅馬法原理的運用、基督教社會功能和組織形式的人格化、日耳曼人團體主義與法人觀念的接合。
公元395年,羅馬帝國分裂為二,西羅馬于公元476年被日耳曼人所滅亡,東羅馬于1453年被土耳其人所滅。雖然羅馬帝國一去不復返了,但是羅馬法適應商品經濟發展的基本理念和原則保持了下來,這對歐洲乃至世界產生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羅馬法上的法人制度大多也滲入到中世紀歐洲的法律文明之中,其內容表現在以下方面:一是,視法人為具體的社會存在,而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所以法人的適用范圍十分寬泛,“人的集合體”(universitas personarum)和“人的團體”(personenrerband),以及社會公共機構(Anstalt)和獨立的財團等均為法人[9];二是,團體擁有與其人員或創設者財產相區分的財產,視為法人成立的實質條件,凡具備此條件的團體即為有財產能力的法人主體;三是羅馬法區分公法與私法,這一傳統成為法人分類的依據,凡依據公法設立擔當社會公共職能的團體為公法人,私人組織因國家授權而負有部分公共職能的團體為準公法人,依據私法設立以行使私權為本位的團體為私法人。法人這一分類,對中世紀歐洲法人制度的構建和發展起到示范和促進作用③。
羅馬帝政后期,基督教在社會各階層中廣泛傳播和普及,對歐洲的信仰和文化產生重要影響。帝國滅亡后,基督教走入政治體制,尤其是教會的大主教們成為希臘羅馬文明的繼承者[10]129。基督教世界好似一個多細胞體,而組成它的細胞就是教區[11]2。每個教區都有自己的名稱,由一名主教任職,主教擁有一座主教堂,有權任命司鐸,為信徒行堅振禮,掌管所轄教區的財政和民政,同時是審判者。每個教區都有清晰的界域,有一座大型教堂,有一系列的教士和圣徒,一批虔誠的信徒,能夠獲取豐厚的捐贈財產。在基督教社會中,教區不是一個私人團體,而是一個與國家保持著密切關系的特殊形式的公法團體,它會隨著政治形態的變化而變化,實際上成為一個區域性、階層式和官僚化的組織體,具有一定的社會管理職能。從這個意義上講,教區具備了公法人或準公法人的基本特征。
10-12世紀,在歐洲各國,每個教區都有一個或幾個寺院,寺院的勢力達到高峰。歐洲基督教院制度來自東方的宗教信仰,但是有著自己的傳統理念和運行規程。寺院由住持員負責管理,僧侶和“修道弟子”除每日定時的禱告、讀經外,大多數時間是參加勞動。寺院以社會集團的地位,領受社會捐款和國家補助,構成獨立的法團財產。這些財產只屬于寺院,與寺院創建人的財產相分離,創建人能夠從寺院的進款中取得部分產業,并可以繼承給子孫或讓與他人,但他們的捐贈投資不能全部被還俗或撤銷。寺院的基本經濟職能,是組織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特別是寺院田莊的精細經營,給寺院創造出大量的剩余產品,這些產品成為市場交易的基本貨源[12]211-217。12-13世紀,一些寺院(或稱修道院)已經發展為成熟的經濟組織,它們也像近代商業公司那樣,將其資產分為固定資產和流動資產,建立一套內部運行的附屬、委托和代表體系,通過立法調整對外交易關系。寺院擁有財產并永續存在,積極參與經濟生活,積攢了龐大的社會財富,成為一個個獨立運行的經濟實體[11]346-347。所以,中世紀的寺院已經是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法人團體,它們的基本特征已與近現代私法上的社團法人相類似。
日耳曼法律文化深受羅馬法和基督教的影響,這一影響貫穿于其存在的整個歷史時期。5-11世紀,日耳曼各王國,陸續繼受了羅馬帝國以法律立國或治國的理念及成文的法規模式,部分羅馬法規范以及羅馬教皇發布的敕令被廣泛適用[13]449。這一時期,基督教會扮演了羅馬法文化與日耳曼社會間的媒介角色,王國法典的編纂也大多出于教會神職人員之手。在繼受的具體制度方面,羅馬法私法是主要內容,所以日耳曼法中有關國庫、實業團體及寺院的法人資格、過錯理論、取得及消滅時效、無效契約、夫妻財產、遺囑繼承等制度,皆可在羅馬法中找到相應依據[13]469。
在日耳曼王國,土地制度是法人制度產生的一個重要基點。農業經濟得到發展后,馬爾克(mark)團體的出現,產生了土地歸屬上的集體所有,社員在一定期限內享有耕地的使用權,森林、牧場、河流、荒地等自然資源為全體社員共同使用。這種土地公有制團體,也被稱為馬爾克公社。在觀念上,團體主義是日耳曼人傳統的生活理念,每一個馬爾克村落既是單一的團體,又是由其社員組織的結合體,團體的單一權與社員的個別權相互結合,構成馬爾克團體與其社員的雙重品格[13]226。在組織形態上,馬爾克團體擁有自己的公有財產,有了村落一級處置、分配團體財產的管理機構,顯現出法人的某些基本特征,這也是后來在德國產生國家與社會本位傳統的法人實在說,特別是法人有機體說的歷史原因。但是,由于商品交換關系的欠缺,受天然地域和自然血統的限制,馬爾克團體只是一種“公社性”的公有團體,還不可能是自由人的契約組合[12]135-136,因此,產生自然法人格的實質根據不足。
自12世紀始,歐洲一些城市先后出現了大學[10]249。大學是由教授、科技人員、大學生等組成的社團,在教學、學術和科學研究方面享有充分的自治和自主權。大學對其不動產擁有所有權或使用權,對其經費享有充分的使用權和處置權,形成了大學的獨立財產。大學幾經改革和發展,形成校、院、系三級管理機構,成為一個從事科研和教學的實體組織,對外的經濟關系就如同一個生產知識和技術的“大型企業”[14]。這種情況下,大學如果沒有民事主體的資格,就無法發生與外界社會的經濟聯系,無法發揮其社會功能。所以,大學自產生起,就具有法人成立的實質根據,只是不同國家在不同時期對大學會有不同的干預形式,或根據不同大學的具體屬性而確定不同的支持政策。但是,大學始終是一個意志自治、自由并擁有一定財產或財產能力的團體,這是確定其法人地位的基本條件。
在歐洲中世紀,由于羅馬法適應商品經濟發展的私法理念和原則,基督教的信仰力量和團體性的組織形式,日耳曼人倡導團體主義的生活理念,以及以大學的興起為標志的文化社團的出現,都為促成法人觀念和法人制度的興起提供了豐富的實踐素材。
(三) 中國古代社會“家主體”與法人制度的缺失
中國古代社會有沒有法人或法人制度?法學界研究的不多,幾乎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和法學文獻。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決定法律和主體制度。所以,這個問題的研究必須從中國特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出發,對古代經濟發展狀況以及與其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社會結構加以分析,進而探索和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為什么長期存在“家主體”而沒有法人制度的原因。
中國遠古社會,起于三皇五帝[15],原始畜牧業進化至原始農業,人們長期定居生活形成村落,有了穩定的民族、部落組織。農業發展為手工業的產生奠定了基礎,隨著生產、私有制和分工的發展,商品交換日益擴大,產生了以交換為目的商品生產。“中國古代的交換活動從一開始就具有官營的色彩。最初的產品交換不是在個人之間,而是在民族、部落之間進行。由氏族、部落的首領代表本氏族、部落組織交易”[16]77。部落聯盟形成早期的“民族國家”,于夏殷周三代時,土地由國王或皇帝占有,商人和手工業者隸屬于官府,繁多的商品生產和交換是由氏族、部落首領轉化而來的奴隸主貴族掌管。可見,這一歷史時期的商品生產和交換的主體不是個人,也不是家庭,而是氏族、部落組織或早期的國家組織。這些組織是在自己占有的財產范圍內以自己的名義參加商品交換活動的,因此,他們具備了某些法人的實質要素,表現出公法人的某些特征。所以在中國遠古社會,法人制度是以公法人的形態進入了萌芽時期。
春秋戰國時期,井田制的瓦解,名田制的實行[17],新興地主階級和租佃關系的生成,以及商人階層的出現,使得封建經濟制度得以確立。在中國兩千余年的封建社會,小農經濟一直是經濟結構的基本組成部分。小農經濟是以一家一戶為單位的小土地生產經營與家庭手工業的生產經營相結合,以滿足自身的生活與生產需要的自然經濟模式。家庭乃至家族是國家基層的自治團體,是社會功能的基本單位。家父是家庭和家族的領導者、管理者,對外是家庭和家族的代表者、責任者,家父不僅負有按國家指令和道德要求行使的內部治理的職權責任,而且享有掌管家庭、家族共有財產的權利和對外承擔債的責任。我國有學者認為,“家作為法律主體,一開始就既是公法主體,又是私法主體;起初前者更重要,后來后者愈加重要”[18]。也有學者認為,早在羅馬法時期,民事主體的主要形式其實是家庭,家庭是以家父代表出現的,子女和奴隸自然沒有主體地位[19]28。可見,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都曾有過一個或長或短的歷史階段,家庭是主體,是“全部‘人法’得以孕育的卵巢”[1]87。
法人制度的創設與商品經濟的發展密切相關,商品經濟的發展程度取決于工商業的獨立社會地位和工商業者享有生產經營權的狀況。中國封建社會的工商業有以下三個特點:第一,官營工商業是歷代封建王朝繼承“工商食官”傳統的產物,它在國家工商業結構中占據重要地位。總體而言,官營手工業是一種供給式的生產方式,不是真正的商品生產[16]15;第二,個體工商業和私營工商業的經營空間狹小,大多依附于小農經濟或與經營土地有關,始終是自然經濟的組成部分;第三,個體工商業和私營工商業的經營,基本上是以家庭為單位,經營規模不大,即使私營工商業者占有較多資本,使用一些雇工,但一直也未取得主體地位,在城市也未形成獨立的市民階層。這種經濟結構嚴重限制了法人實體的生成和法人制度的創設。
到了封建社會后期,由于市場需求的增加,自由雇工的擴充,資本主義萌芽開始在工商業中出現。一些地區或行業打破了家庭手工業的狹小范圍,有了一批規模較大、擁有一定貨幣資本的手工工場或手工作坊。這些工場或作坊突破了自給自足的家庭經營方式,初步形成了資本與雇傭勞動相結合的經營團體。這些團體是通過契約關系將投資者、管理者、技術人員和工人有機地組織起來的社團,具有明顯的團體性和主體性。這說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生產關系的轉變,家庭中以血緣身份等成員的自然組合逐步解體,個人開始從家庭中解放出來,成為具有理性判斷和行為自主能力的自然人,在此基礎上自愿創設和組合為新的生產和交易團體。這些團體多以合伙形式出現,還不是近現代傳統意義上的法人。但是,這些團體不同于“家主體”,已經成為一種擺脫人身束縛,具有相對自主財產能力和自由意志的、社會性的組織形式。
以上考察與分析,使我們有了這樣一個基本認識:法人屬于歷史范疇。遠古時代的原始人群團體,未能完全擺脫動物社會,不會產生法人或法人制度。進入階級社會,因生產力的提高,產品交換和商品經濟是產生法人團體的根本原因,國家與法律是創設法人制度的必備條件,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是影響法人制度構建的重要因素。羅馬法上沒有抽象的法人概念,法人與一般團體之間沒有明確的界線,凡“人的集合體”和“人的團體”等均可視為主體,而主體似乎就是法人。在區分公法與私法的基礎上,有了公法人和私法人之分。法人制度的雛形首先進入政治領域,國家及其組織成為公法人,成為統治者掌控和管理國家的工具。由于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國家通過法律或授權確認了私人團體的主體地位,即產生私法人。羅馬法時期,特別是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家庭乃至家族是由血緣關系自然形成的主體,因生產方式的轉變、生產關系的重構,逐漸被社會化的法人團體所替代。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科學的進步,法人制度即迎來了一個快速發展、不斷完善的歷史時期。
二、 近現代法人理論的基本建構
16-18世紀,西歐各國經過一系列的政治革命,封建主義生產關系逐漸解體,資本主義的商品經濟得到廣泛發展。在資本積累和集中的過程中,商品經濟的主要活動者已經不是手工業主和個體商人,而是以資本的結合為基礎的各種聯合,是以法人資格進行工業、商業、金融、科研、教育活動的專業公司和相關組織。隨著私法觀念和原則的確立,促成了私法人制度的興起。18世紀后半期,西方的產業革命引起了市民社會的全面變革,為私法變遷和法人制度的私法化產生重大影響。之后一段時間,法學界關于法人概念和本質的討論,基本上是在私法人的制度框架內進行的。
(一) 法人概念與團體人格
何為法人?法人即團體人格。這是法人根源性的概念,也是法人最傳統的法律表達[20]27。在古羅馬時代,就自然人而言,“人格”及“人格變更”構成人法的關鍵內容,人格制度成為組織社會的工具;就社會團體而言,當時原始家庭、宗族的主體地位與個人意識和個人“人格”還處于相互對峙、相互交錯的社會狀態,所以對團體人格還不可能有清晰的認識。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羅馬法對人格理論的最大貢獻就是提出了人和人格的分離的學說,這一學說為團體人格在理論上的存在埋下了珍貴的火種[21]。基于這種認識,馬克思指出:“羅馬法雖然是與交換還很不發達的社會狀態相適應,但是從交換在一定的范圍內已有所發展來說,它仍能闡明法人。”[22]盡管這一時期的團體法制還遠非成熟,但羅馬法簡單商品經濟的土壤里卻孕育了初級的團體人格理論。
早在古希臘時代即有人格制度的萌芽。斯多葛學派(Stoicism)的自然法學說已經產生,他們從哲學和神學的意義上,主張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然而,近現代“人格”倫理價值的塑造和人格主體資格的確立,卻經歷了數個世紀的漫長歷史過程。直至16世紀,古典自然法學派的興起,他們用理性啟迪人類,推崇個性解放,認為理性是人類的一種自然能力,人格成為一種直接體現個人尊嚴的法律工具。資產階級革命勝利后,以法國《人權宣言》和《法國民法典》為代表,確認了每一個生物人均享有平等的法律人格。從此,生物人與法律人格在形式上趨于一致,形成了自然人的主體架構。這種情況下,團體人格與生物人的人格完全分離,成為一種獨立存在的法律人格。為什么會如此?學界產生兩種對立的法人學說:一是繼續以理性哲學論證團體人格的合理存在,但因團體無意志能力,所以團體人格只能通過法律的擬制得以確立;二是強調團體具有獨立的社會價值,它是一種與自然人截然不同的人格主體,其理性來自團體自身產生的意志。這樣團體人格的真諦和法人概念問題就成為學界永久對立的爭論焦點。
18世紀末,德國歷史法學派的開山鼻祖胡果(Hugo)首次提出法人的概念(juristische person),其語義是指法律上的人,含義較為寬泛,由此推論自然人也應該是“法人”。而后,將這一概念納入德國法學文獻的是海爾塞(Heise),將這一概念固定化并限定在私法領域的是羅馬法法學派的代表薩維尼(Savigny)。在薩維尼看來,法人的人格是法律所擬制的結果,法人是一個能夠擁有財產權利的民事主體。19世紀中葉,德國日耳曼法學派法學家貝塞勒(Georg Beseler)最先提出“德意志法的團體性”思想,初步闡述了法人實在說[23]。貝塞勒學說的繼承者是他的學生基爾克(Ollo Von Gierke)。基爾克主張將自然界中的人與法律上的人區分開來,自然人是單個的“道德上的人”(persona moralis simplex),而法人是集合性的“道德上的人”(persona moralis composita)。在基爾克看來,法人的人格是一種獨立于自然人人格而先于法律或被法律思維所接受的團體人格,法人是一種活的、倫理性的事實生命體。現代德國法學對于法人主要采取實證的觀點,即以法人的實體性為契機,認為法人系由法律賦予人格的團體,法律上與自然人同等地位[20]3。從社會實存的角度觀察,法人是“人或財產的結合體”[19]41,“人”和“財產”是法人不可缺少的元素,只有人的團體與依特殊目的所組織的財產結合一起才能成為法人[24]。
團體人格是界定法人概念的基本要件和基本內涵。從實質意義上講,團體與自然人不同,自然人自出生時起均有人格,但團體不是生物的生命體,只有通過一定人為的構造才可能被法律賦予人格。在學說上,無論認為團體的意志源于法律的擬制,還是主張團體意志來自團體本身,都承認團體的自由意志是團體人格的必備元素,是團體人格的靈魂④。團體人格除了具有團體意志外,還須擁有自己的獨立財產。有學者認為,法律的本質就是對財產加以組合、分割并服務于特殊目的[25]。按照薩維尼的說法:“法人的概念只指向財產關系”[19]63,法人只是具有財產能力的主體。這一觀點雖有些絕對,但就私法的意義上講,法人團體具備獨立財產,進而產生財產能力卻是團體人格的重要特征。
團體人格何種條件下得以取得⑤?我國民法通說認為,取得團體人格的實質條件有兩個:一是團體的成員與其財產相分離而構成團體的獨立財產⑥;二是團體將其組織機構成員的意志提升為獨立的團體意志。團體獨立財產和團體獨立意志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法律統一體。一方面,團體獨立財產是團體獲得自由意志的根基和外在表現,也是依自由意志構建法律關系的前提條件,特別對經濟性法人而言,團體獨立財產是產生團體意志的決定性因素;另一方面,團體獨立意志是團體擁有和維持獨立財產的主觀可能性,團體有了獨立意志才可能與他人形成法律關系,并以自己的獨立財產為基礎,產生權利、義務和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講,獨立意志是團體人格的核心和靈魂,獨立財產是團體人格存在的物質基礎,兩者共同構成了團體人格的基本內涵。
(二) 團體人格與法人本質
法人本質學說圍繞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解釋法律賦予法人以團體人格的法理依據。在法人本質的論爭中,學者之間有著不同的立場和相異的觀念,但均是論證團體人格是否存在、以及為什么存在的問題。法人否定說認為,真正的權利主體不是法人本身,而是法人內部個別的個人,主張將法人還原為多數人的結合或者是財產的結合,除了這些東西之外,法人的團體人格是不存在的[19]222。法人擬制說與法人實在說的共同之處是承認法人的團體人格。擬制說認為,法人雖然具有團體人格,但法人是人造主體,是法律擬制的產物。法人實在說認為,法人是真實的人,是先于自然人而存在的人格體。在以后關于法人本質的論爭中,主要是擬制說與實在說的交鋒和爭斗,這反映了德國歷史和文化背景下羅馬法學者的個人主義與日耳曼學者的團體主義之間的對立。所以,拉德布魯赫說:“在法人本質的斗爭中,我們一開始就在以一種個人主義的側面認識羅馬法學者,而在另外一個側面,又以超個人主義來認識日耳曼學者。”[26]以上兩種主義的對立影響了人們關于法人本質的觀念和立場,事實上,這不僅是純粹的法律技術之爭,而且也是團體人格的哲學基礎與倫理價值之爭[27]。
法人擬制說萌芽于羅馬法時期,初創于中世紀歐洲的教會法學,完善于近代,其代表人物是德國法學家薩維尼。薩氏基于自然法學的個人主義立場,以羅馬法的法律淵源為素材,依據康德與黑格爾的理性與意志學說創立了法人擬制說。薩氏認為,法律上的人是一種具有自由意志、能承擔責任的主體。然而,法人不可能具備自然人的道德與倫理,所以法人的團體人格只有通過法律的擬制才能實現。法人本質說的創立也存在一定的政治因素,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薩氏法人學說始終的一個主題就是如何強化國家對各類法人組織的控制[28]。法人擬制說并非否認法人的社會實在性,而是為了達到特定的法律上的目的,并依賴于立法者的態度,完全是一種實現個人利益的工具和途徑。薩氏極力主張法人制度的適用范圍僅限于私法關系中的財產關系,所謂“擬制”是指通過實證立法,將自然人的財產能力擴充到法人團體人格的內涵之中。
法人實在說是在批判擬制說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它又分為有機體說和組織體說,本文主要討論德國法學家基爾克最后完成建構的法人有機體說。基氏秉承日耳曼法的團體主義傳統,強調國家和民間社團的存在價值,主張在個人、社團和國家之間建立平衡的社會結構[23]。基氏認為,團體是人類基本的生活方式,是一種本體性的社會存在,經統治者或者法律的確認即可取得法律上的人格。社會團體通過其機關可以形成自己的獨立意志,團體有著自己的本質,它與個人一樣,不是法制制作的,而是與個人一樣,在法律認可的范圍內被賦予了法律上的人格[29]。正因為如此,個人享有的權利,包括主觀權利和主觀公權利,法人團體也應當擁有,這不局限于私法上的財產權和人格權,也包括在社會自治領域,享有公共性的公法權利。
關于法人本質的不同學說,包括法人否定說在內[19]223,反映了近代以來社會化個人、團體與國家之間的構建關系,各學說論證的中心議題是國家承認和限制法人主體地位的法理根據。因思想觀念和學術立場的差異,產生不同的論證思路,凡強調個人主義的羅馬法學派學者,多主張法人擬制說或法人否定說;凡強調超個人主義,即團體主義的日耳曼法學派學者,多主張法人實在說。中國的法律文化是團體主義的弘揚者和踐行者,所以中國的法學者多主張法人實在說,其相關理論也影響和運用到國家的立法之中。其實,法人擬制說和法人實在說都有可取之處,但又都不具有絕對正確性。法人擬制說和法人實在說均承認法人實體的存在,并認可權利主體的基礎是先驗的自由意志,所謂“在法律領域,意志是人格的靈魂”。但是,法人擬制說強調社會團體在法律上的可塑性,卻未能從事物本體來認識法人的本質;法人實在說強調團體的社會存在和自治功能,卻低估了法律對團體規制的調控作用。當人們注重了法人的實在性和獨立性,往往又會忽視了法人與自然人之間的必然聯系。法人是自然人權利的擴張和延伸,所以法人的背后總有其創立者自然人的身影和控制之手。可見,以上兩學說是可以彼此并存、相互補充的。隨著時代的總體變遷,如何把握法人制度的基本價值和功能,開拓理論的研究視野,直接決定了社會團體的治理體系的現代化,以及促進社會團體自治、自律機制的建構和完善。
(三) 團體人格與法人權利能力
19世紀初,德國法學家蒂堡(Thibavt)首次提出權利能力的概念,這一概念作為法律用語最早出現在1811年的《奧地利一般民法典》中。討論法人權利能力問題,必須首先對自然人人格的內涵演變以及從人格向權利能力轉換的背景和意義進行探討。近代以來,古典自然法學關于人類自由、平等、獨立等理念成為構建人格倫理的價值核心,人格成為做人的根本,成為自然法上的權利。但是,人格的內涵極為豐富,人格不僅表示人的主體資格,而且涵蓋著自由、平等和尊嚴等倫理價值;人格不僅為自然人所擁有,而且法人也需要擁有團體人格;人格是一種自然權利,但有時也被人們理解為法定權利或人格利益。人格因具有多重含義,不可能直接地準確地表達民事主體的意義,這給立法造成困難。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干脆回避了人格的主體地位,直接規定“所有法國人享有民事權利”(第8條),這就導致在自然理性與實在法上的民事權利之間,缺少了權利主體這一必要的邏輯環節。此后,包括奧地利在內的德語國家,特別于1871年德國統一后,德國立法者開始制定《德國民法典》,他們從人格的含義中抽象出一個私法意義上的、能夠清晰而精確地表達民事主體地位的概念,這就是權利能力。在這種法律技術背景下,權利能力終于在私法上取代了人格概念,進而成為包括法人在內的二元“民事主體”的基礎制度[30]。
在自然法上享有人格,不等于在法律上必然具有主體地位。自然法上的人格是自在自為的存在,是按照自我意識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人。法律上的人是符合理性標準并為法律所認可的人,法律將人的行為統一到限定的有目的的秩序中,使每個人的行為具有了可預測性。可見,自然法上享有人格,只是產生法律上的人的基礎和根據,而法律上的人則是人格從自然界的因果律中解放出來,由必然的世界升華到主觀世界的人為創制。而權利能力就是這樣被法學家創制出來的,從此,人格從被賦予的角色和地位轉變為主體自身事實存在的能力,這一轉變為現代社會平等價值的宣揚和貫徹落實,作好了制度上的安排[20]85。
在康德的主體哲學中,自然人享有權利能力的前提,必定是人具有自由意志和理性。那么,法人能否超越某種個體意志而產生團體意志,就成為法人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理性基礎。不僅如此,團體意志還需由實定法下達一個法律命令,這樣才能實現所有人的抽象平等。權利能力一旦被法律所規定,其理性基礎從有限擴至無限、從具體趨于抽象,進而成為確定主體的一個抽象標志⑦。正是這一特點,權利能力有了很大的可塑性,它可以通過實定法對其進行修正,包括對其適用范圍的限制和擴張,而擴張的情況恰恰滿足了法人享有權利能力的需要。
現代民法學以權利為本位,每一個自然人都被賦予主觀權利,都是權利能力的享有者。可是,那些理性有缺陷或理性不足者如何獲得權利能力呢?于是,有法學家通過對權利的平面分割,將權利的擁有與獲得確定為權利能力,將權利的行使確定為行為能力[20]91。這樣一來,自然人中那些理性有缺陷或理性不足者,可以通過代理或監護制度得以彌補,不會因無行為能力而喪失權利能力。但是,行為能力概念的創制,并不能使權利能力徹底與理性、自由、尊嚴等人之根本屬性相分離。在傳統民法中,行為能力是規定在主體制度中為創制法律行為而提供的條件和工具,是為主體設定權利的私法自治能力。在法律行為領域,行為能力是法律行為的有效要件,是判定意志能力不足者所為法律行為無效或者效力待定的根據,從而將主體意志能力的構成要素與法律行為的成立與有效直接聯系起來。行為能力的概念并不能完全吸納人之存在的全部理性因素,它只是將權利能力無限理性的潛能世界轉化為行為能力有限理性的現實世界。在這里,主體內在理性的本質屬性仍存在于權利能力的內涵之中。
既然權利能力不因行為能力的創制而改變其內在理性的本質屬性,那么法人要享有權利能力,就必須具有屬于自己的理性能力,而它的理性能力又從何而來呢?顯然,法人只有既要借助于自然人的理性,又要脫離于自然人的理性,才能產生法人獨立的理性能力,進而成為享有權利能力的主體。在現代社會,法人的獨立性來自團體內自然人自由意志的付出和放棄,來自團體內自然人有目的地導向理性的純化和提煉,從而凝結出法人的獨立意志,使其策劃、運籌和操作的理性能力超越自然人(集體或個人)原有的理性能力和自由限定。法人的獨立意志又與其獨立財產密切相關,法人正是通過對財產特別是所有權的擁有,才使得法人獲得了自由的行動空間,才有了享有權利和承擔責任的物質基礎。
法人的權利能力被賦予了兩個功能:一是指法人享有主體資格,這與人格的意義相同;二是指法人享有民事權利的可能性,這與法人自身的品質、特性和需要直接相關。法人享有主體資格,是權利能力的本質屬性,它是法人能夠參與法律關系的前提和條件;法人享受民事權利的可能性,是法人獲取民事權利的自由選擇,它所針對的是法人權利能力的具體內容,也是其行為能力的受限范圍,從這個意義上講,法人的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是一致的,所以有學者否定法人行為能力的存在價值[19]118。事實上,權利能力只能為法人提供一個相對廣闊的選擇的權利空間,卻不能幫助任何一個法人去實現其超越自身價值目標的請求權。法人享有主體資格,意味著法人是民法上的行為主體,它不僅會實施法律行為,而且也會實施事實行為,并因此而產生相應的權利和責任。法人實施事實行為,與其享有權利能力有關,與其有無行為能力無關。法人即使沒有主觀(理性)上的原因,也會因為法律上的規定而產生法律后果,如無因管理、侵權行為等。所以,構建區分法人的行為能力和責任能力,特別是關于法人侵權責任等制度是必要的。
關于法人權利能力受限性質的討論,學界眾說紛紜,沒有定論[31]。本文的基本觀點是,法律對法人權利能力的限制,僅針對權利能力的內容,而與權利能力的本質屬性無關。權利能力作為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能力,是自然人和法人享有主體資格的基礎和前提。從這個意義上講,權利能力和人格的含義是重合的。法人權利能力的受限性,是由法人各自不同的設立目的和經營范圍決定的,國家是從總體政策和秩序管理的角度出發對各法人的活動空間作出限定,由此得出“法人特殊權利能力”的稱謂。法人權利能力的受限,不等于限制了法人的自由意志。創設和賦予法人權利能力,其目的仍在于保護法人作為權利主體的獨立地位,維護社會政治、經濟秩序,確保交易安全。關于部分權利能力理論問題,本文在第三部分再作討論。
(四) 團體人格與法人組織結構
團體人格須以社會團體的自由意志和獨立財產為基礎,而法人團體的運行又須依賴于內部人員的有機組合。因此,對法人組織結構的研究,就是探討法人意志的形成和實施機制,以及法人機關與法人、與法人成員和相關工作人員之間的權利義務構成。大陸法系的傳統民法,把法人分成社團法人和財團法人。社團法人是指以社員權為基礎的人的集合。財團法人是指創立人為了一定的目的而設立,并委托他人按照規定的目的而經營管理的各種資產。在理論上,財團法人實現了法人財產與個人財產的最大分離,并由此產生法人意志的最大獨立性。
在我國民法學界,有學者對傳統民法的法人分類有不同看法,如有學者認為:“把社團視為人的組合,財團視為財產的組合,并不很確切,因為任何法人中,既有人又有財產。不同的是,社團是先有人(社員),然后由人出一定的資金(股份、會費等)構成法人的財產;而財團則是先有財產(一般是由捐贈行為而設立的財產),然后由專門委托的人去管理、經營。”[32]實際上,任何一個社會團體都是由一群具備共同目的和理想、有著共同利益和個別利益的人所組成,而絕大多數社會團體的內部關系又都與財產相關聯。法人是充滿活力的社會組織,必然設有相應的組織機構,法人活力正是來自人的組合。在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觀念下,團體源于一定物質利益基礎上的各組成人員之間建立的契約或者類似于契約的關系。這些人員相互確認、彼此合作,在團體內分享不同的地位和職責,享有各自的權利和義務,并承擔各自相應的責任。這是我們研究法人組織結構的出發點。
關于法人團體的組織結構,若從不同的理論視角加以考察,會得出不同的學理解釋,并產生不同的規制效果。從結構理論的視角觀察,法人團體是一個由自然人聯合的整體,具有統一的意志和價值目標,享有超越個體的獨立人格。這是法人實在說所持的基本觀點。從社會學的視角觀察,法人團體是社會化的人群整體及其社會關系模式的集合[33]39,團體只是個體相互之間形成的交互關系(Reziprozitt),從而否定法人團體的獨立人格。從“純粹”法學理論出發,認為團體產生于“對多數個體的行為進行規制的規范秩序當中……秩序和共同體并非兩個完全無關的對象。當個體組成共同體時,這就意味著:所謂的個體的一致性,只存在于規制其行為的秩序當中”[33]43。顯然,純粹的抽象規范秩序并不能論證法人團體的現實有效性。以上學說比較而言,法人實在說以結構理論為主導,將法人團體視為某種意志的聯合,肯定法人團體的社會存在,重視法人團體的內部構造,更具有現實性和可操作性。特別是法人組織體說,明確法人的“意志”就是充任法人機關的自然人的意志,法人的能力就是其團體中自然人的能力,還特別注重法人機關以及對團體內部結構和秩序的構建,這些主張是對法人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作出的重要理論貢獻,也是瑞士、日本、中國等許多國家采納法人組織體說的一個重要原因。
法人機關是指根據法律、法規和章程的規定設置,能夠形成、表示和實現法人意思的機構。這里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如何認識法人機關與法人的關系,法人機關是法人的代表還是法人成員的代表?依照法人擬制說,法人機關只能是法人成員的代表,法人機關的成員應該是由法人成員以民主方式產生的協議代表,其性質應該是代理人。依據法人實在說,法人具有自己的獨立意思,這種意思來自由自然人組成的法人機關。法人機關不僅是法人行為能力的實現者,而且是法人的有機組成部分,即法人的代表人。兩種理論有著不同的學術立場和思維方式,本文在此不再評論。在我國,從現實運用的便利和與文化傳統的契合出發,法人機關代表說理論早已為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所采納。
法人機關是由自然人組成的,這些自然人一般稱為法人機關成員,他們一旦脫離自己個人的身份,而以法人機關的面貌出現,便成為能夠行使權力的法人代表。法人機關權力的形成,是在意思自治思想指導下,充分運用民主機制,將法人成員的個人意思凝結成團體意思,經由法律或章程確認而在其職責范圍內產生的支配力。法人機關是法人為實現目的事業而統一行使權力的機構,它的權力包括對外代表法人意思和實施法律行為,對內代表法人意思處理內部事務,如依據章程分配盈余、協調各成員或工作人員的關系等。法人機關的設置多采取“三權分立制衡”的原則,由權力機關、執行機關和監察機關組成。權力機關是法人意思的形成機關,執行機關是法人權力機關決策的實施機關,監察機關是對法人執行機關的行為實行督查的機關。通常講法人機關,是指它的執行機關。法人機關沒有獨立人格,是法人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法人機關成員以法人的名義所為的行為,就是法人本身所為的行為,法人要對由此產生的后果承擔責任。法人機關成員執行法人職務時,因過錯而實施了違法行為或越權行為,雖然產生的后果由法人承擔,但是法人有權向有過錯的法人機關成員進行追償,若法人機關成員與法人之間有合同關系,還應按其合同承擔相應責任。
法人成員(傳統民法上稱社員)的地位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他們是法人構成的一分子,在法人中享有權利和義務,并且是法人權力機關(或稱法人最高意思機關)的構成成員,也可以是監察機關的成員;另一方面,法人成員不是法人執行機關的成員,不與第三人單獨發生關系,不能直接執行和干預法人事業,對外也不直接承擔責任,他們的個人意思只能通過權力機關的運行而形成法人的意思。法人成員與法人通過建立合同關系,能夠成為法人的工作人員,可以直接參與或代理法人的事業活動,由此產生的法律后果由法人承擔。團體法人成立時,須以一定數額的成員為基礎,并可以按照章程的規定吸納新成員,自然人或法人加入或退出法人應堅持自愿原則。法人成員的權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公益權,即成員為自身和團體法人的整體利益,行使建議權、批評權、監督權等,于成員大會時擁有平等表決權;二是自益權,即在法律和章程的規定內,為自身經濟的或精神的利益所能行使的權利。當然,法人成員也須根據法律和章程的規定,具有相應的義務。
法人的工作人員,是指由法人機關委任或招聘的人員,他們與法人經簽訂合同,建立了勞動關系或代理關系,雙方根據合同的規定,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可是,他們只有在執行法人職務時,即在法人機關授權和規定的范圍內所實施的行為,才能視為法人的行為。在財團法人中,包括其法人機關的成員在內的所有內部人員在性質上均屬工作人員的范疇。法人工作人員在執行職務中,因自己的過錯給法人造成財產損害的,應按原合同約定的方式,向法人承擔賠償責任。若工作人員是在非執行法人職務時造成了對法人的財產損害,這是在兩個主體之間發生的賠償關系,該法人工作人員應承擔全部賠償責任。
綜上所述,一個團體形成自己獨立的意志,是產生團體人格即法人的關鍵,而團體意志又來自一群有著不同性質和地位的人按照一定的宗旨、規則和程序凝聚而成。在一個團體中,人與團體的關系是多樣的,他們有的是法人的設立人,有的是法人財產的出資人,有的是法人財產的管理人,有的是法人財產的勞作人,有的是法人事業的執行人或代表人,有的是法人事業的代理人或一般工作人員。但是,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構成或影響著團體意志和權力的形成和運作。由此形成和諧的內部秩序和權威等級,產生了法人與法人成員、法人機關成員、法人工作人員之間不同性質的權利義務關系。法人這種權利架構,激發了團體人員對團體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為法人團體的不斷鞏固和發展提供了動力和治理方略,為合作社、股份公司、社會團體等法人形態的建構提供了基本的組織結構模式。
三、 當代法人制度及其理論的中國課題
在中國大陸,法人制度及其理論的討論一直是熱點。特別從2017年《民法總則》公布到2020年《民法典》通過這段時間,法學界對法人分類、特別法人以及非法人組織等問題的討論如火如荼。總括起來,討論的中心議題是論辯法人制度中公法與私法調整方式的區分與銜接,是否建立公法人與私法人雙重制度體系,如何認定諸如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自治團體法人,以及非法人組織的功能、構造和法律地位問題。這是我國現階段法學界仍需研究的重要課題。
(一) 公法人與私法人的區分與關聯
公法人是一項古老的法律制度。羅馬法原則上只承認公法人,公法人發端于都市領域的地方團體。中世紀的歐洲教會機構大多數屬于公法人或準公法人,它們是與國家政治體制密切關聯的公法團體。進入19世紀,公法人成為國家間接行政的重要組織形式,其理論價值和意義得到新的發掘。在法國,公法人分為兩類:一是以國家及其地方自治團體構成的一般公法人;二是以完成特定公共服務業務為目的的公務法人。在德國,公法人繼受于民法,公法人分為三類:一是以社員的集合體為構造的公法社團,如國家和地方自治團體等;二是以財產的集合體為構造的公法財團,如聯邦設立的基金會等;三是以一定的設施和工作人員共同構成的公營造物,如郵政、鐵路、銀行、圖書館等[34]。自20世紀中葉以來,以英美等國新公共管理理論為核心的現代行政改革,更加突顯了公法人制度的價值和意義,現在公法人的概念已經成為公法領域的一個基本要素。
公法人由萌生至完備經歷了漫長的過程[35]。近現代以來,主觀權利理論的發展和運用使國家從純粹的權力主體而改造為權利主體成為可能,國家的公共權力被視為一種特殊的主觀權利。國家享有主觀權利,必然影響到公權力的實現方式和結構。在公法領域,國家首先被確立為公法人,從而開創了公法人的主體概念,為國家構建未來的公法體系和創設公法人制度奠定了基礎。國家享有主觀權利不是目的,它還必須對政府和社會職能進行組織和規范。隨著國家職能的不斷拓展,大量以履行公共服務為目的的組織應運而生,這些組織不同于傳統以機械的層級隸屬為特征的官僚機構,它們具有一定的意志自主性和靈活性[35]。特別是法國公法學在公務觀念的基礎上發展了分權學說,德國在《民法典》中明確規定了公法人的身份,這為現代公法人的組織形態和制度構建起到了舉足輕重的指引作用。
公法和私法的區分是法人區分為公法人和私法人的前提。私法人的基礎是結社自由和資產分立[36],經由規范性法律的調整和推動,促成私法生活中團體人格的生成。當代的公法人與結社自由無關,它們是衡量政府組織分權深淺程度的尺度,是建立分權進程的控制機制,是實現政府組織分權與公共服務社會化的結果[37]。私法人的運行要排除公權力科層結構的干涉,實現“團體因脫離權力而形成私法上的獨立人格”[38]。公法人的創設來自建構性法律的規制,以保障公法組織因法人格化而取得的獨立地位,不會偏離公共權力的基本屬性,不會因分權和自治脫離公權力而遁入私法,不會因實施行政私法而變為私法[37]。公法人和私法人是兩種有著不同價值目標、不同活動性質、不同運行機制而分別由公法和私法調整的組織體。雖然這兩種組織體可以以主體性為標志統一規定在法人制度中,共同享用權利能力、行為能力、責任能力、權利和義務等可資品評的制度平臺,但是它們在法律調整目標和基本實現手段上存在重大差異,實際上是被區分為體現公法或私法特性的兩個部分。公法人作為完成特定行政任務而按照各自組織定位和執行方式自主活動的法律主體,明顯有了一層公法特征的法人格。從這個意義上講,公法人與私法人的劃分是法人制度中兩個相對獨立的構建體系,而簡單地將“法人”視為公法人和私法人的上位概念的認知是不確切的。
公法和私法區分的相對性,是公法人和私法人保持一定通聯關系的原因。公法和私法不是兩個彼此孤立而封閉的系統,而是兩個可以相互支援、相輔相成、互為接連的制度體系。在法人制度領域,公法人和私法人的設立均基于政策的選擇、法律的賦予。公法人和私法人的共同核心是主體性和權利能力。主體性表現為對外強調意志與責任的統一、對內體現為意志的獨立和自主。權利能力雖然是德國民法的創造,但是為公法人取得主體資格、擁有自主身份提供了契機。公法人的創設適應了現代行政從“公共權力”向“公共服務”的轉變以及行政主體多元化發展的趨勢。公法人在法律授權的范圍內,以主體身份自主行使公權力,從而達到回應行政組織形態多樣化的現實需要。為了實現公共服務,國家可以創設公法人,也可以創設私法人,并賦予其特定任務,或者授權私人承擔行政任務[34]。公法人也是私法上的權利主體,當它為履行公務而參與民事活動時,應當遵守和適用民法規范。但是,公法人因為承載著特殊公共職能,所以必須接受行政監督,在人員組成和財產處置上受到公法限制,當對其實施強制執行時,必須以不阻礙其推行公務、不損害公共利益為前提[39]。由此看來,公法人與私法人之間沒有絕對的邊界,我們應當跳出狹隘的公私二元分離思維,擺脫政府與市場、與社會的狹隘單一理性,建立多元合作以及方式多樣的公共事務治理模式[40]。
我國《民法典》規定的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法人應屬于公法人,其設立依據不是民法而是公法。依據我國《民法典》第五十七條、第五十八條的規定,法人是依法成立的,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所以,我國《民法典》規定的法人,只是指私法人。正如有學者所說,“公法人得為法人,應指其涉及私法領域時的主體性一面,而不指其行使公權力的一面。”[41]有學者說:“法人的人格限于市民社會的生活,而不及于政治國家的生活,所謂的‘公法人’只有在參與民事法律關系時才稱為法人,而在公法領域,他們就不是以法人身份出現了。”[42]22以上認識是民法學界的通說。現在的問題是,在公法領域,行政主體有沒有必要引入“公法人”的概念,并建構相應的制度框架。
公法人制度是歷史與政治文化的產物,是“權力分立”與“團體自治”在法律地位上的體現[40]。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以英國的政署改革為開端,行政組織法人化成為各國行政改革的共識。就中國而言,我們有著自己特色的政治體制和傳統,與西方國家的資本主義制度根本不同,但西方國家行政管理和社會發展的經驗還是值得我們研究和學習的。公法人是建立在分權與自治基礎上的一項公法制度,是一種實現行政組織身份獨立與行為自主的組織手段,這對我國構建一個政府分級管理、專業分工合作、社會留有自治空間的復合型的國家治理制度有著重要意義。其具體表現于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政府的職能分工與分級管理是產生公法人制度的基礎。在我國,中央決策機關與各級執行機關的分工,促成決策機關能夠專注于決策質量的提升,執行機關擁有一定的管理自主權,能夠專職于政策的執行。在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上,毛澤東主席曾講過:“在鞏固中央統一領導的前提下,擴大一點地方的權力,給地方更多的獨立性,讓地方辦更多的事情。”[43]這一論述是國家和地方各級政府成為公法人及實現國家行政組織法人化的思想基礎。
第二,我國《民法典》規定,事業單位法人作為專業的公共服務機構,具有獨立法律人格,在職權范圍內能夠開展業務活動,這與西方國家的公務法人和行政法人有很多相似之處。事業單位法人應該是公法人,不是私法人,它是由政府根據公共事業的需要,依據公法設立的專業服務機構。從公法的視角看,這些機構是公共事業的具體承擔者,是提供和執行國家公務的機構,是國家公務分權的產物[44]。
第三,社會留下一定的自主空間,充分發揮人民群眾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在我國,自治團體應屬于機關、事業單位的分支,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地域性團體,如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等;二是身份性團體,如法學會、婦聯、工會、作協等。設立自治團體是國家貫徹團體自治原則,推進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組織手段,是實現社會管理民主化的重要方式。自治團體在法律上是公法人,是以自己名義獨立完成特定公共事務的法人社團,應接受公法調整和國家監督。
在我國,公法人數量巨大,種類繁多,影響廣泛,極需要法律加以規范。現代法人的概念來源于民法,但公法人與私法人存在的共同理論基礎是主觀權利的享有,從而形成統一的法人格,這是公法人與私法人同在《民法典》中規定的認識基礎。《民法典》應該對公法人的基本屬性和種類作出規定,也應該對公法人參與民事活動遵守和適用民法規范作出規定。因為公法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民法典》只能對其作出一般性的規定,而針對不同類型的公法人還須制定具體的特別法進行調整。
(二) 國家法人與我國機關法人的理論思考
國家法人的概念和學說是19世紀德國公法學者和私法學者的共同創造⑧。國家是法人就在于其獨特的意思力,它與私法人的絕對意思力不同,而是一種有限的以統治為內容的意思力[45]。在實證主義主導下,以法律主體意志作為法律體系的基礎性概念,致力于國家人格和國家權力的統一[46],從而使“潘德克頓法學”的方法滲入公法學的研究之中,使國家法人學說趨于完善。德國著名公法學者耶利內克指出:“國家是由國民組成的法人團體,它建立在一定的領土范圍之內,并且被賦予了一種發布命令的權力。”[47]基于主權原則,國家是唯一一個可以自定職權的公法人。當國家通過自我設限,導致國家權力轉化為法權,國家成為法人時,即為權利和義務的載體,因此,國家不僅是權力的主體、能為的主體,而且是權利的主體、可為的主體。再者,國家視為法人,也是一種歸責模式。這種歸責模式又被分層整合到由不同功能區域所組成的構造中。這些功能區域各負有特定的任務和規范權限,這些任務和權限由這些功能區域的“承擔者”為法人而實施,其行為的后果則歸屬于法人[33]128。
耶利內克從“國家法人實在說”的立場出發,認為國家不是機關以外的人格人,機關正是國家本身[48]200。國家與其機關之間的關系作為國家內部的關系,就其本身而言,不是法律關系,是權力關系,可見,國家機關本身沒有人格,機關只有融入國家統一體之中,在其職權范圍內所表達的意志才是國家意志。國家與其機關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兩者只有一層法律人格,機關在其職權范圍內所為的行為,其后果由國家法人承擔,這就是大陸法系關于國家機關法律地位的傳統理論,至今仍然是法學界的通說。
機關法人始創于1922年的《蘇俄民法典》。該法典第13條規定:“一切享有取得財產權利和能夠承擔義務,并且能夠在法院起訴和應訴的機關、社會團體和其他組織,都是法人。”國家機關在《蘇俄民法典》中法人地位的確立,是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和“民法公法觀”的具體體現和歷史產物[49]19。蘇聯解體后,民法開始恢復原有的私法屬性并構建私法體系。俄羅斯學者普遍認為,機關法人作為一種法人類型僅具有過渡性質,國家機關法人地位的合理性與正當性日漸受到質疑和摒棄[49]20。受蘇聯國家機關法人理論影響,我國長期以來,民事立法毫無例外地賦予國家機關以法人地位,國家機關全面法人化已經成為我國民法理論和民事立法的一大特色[50]。我國2020年通過的《民法典》將機關法人作為一種特別法人的類型加以規定。機關法人的特別之處何在?一方面,機關法人不可能是完整的私法人,因為機關代表國家從事民事活動,并不能完全放棄公法的管轄,不可能做到完全的意思自治,這不符合私法人的本質;另一方面,機關法人也不可能是實質上的公法人,因為公法人的本質而要為工作人員的行為歸責,但是機關并非命令(意思)的最終發出者,所以機關無法對其命令產生的后果承擔責任[51]。盡管如此,機關法人卻是社會發展和立法實踐的產物,如何解決這一理論與實踐的矛盾,成為我國當前一個重要的法學課題。
20世紀中葉以來,國家法人說及其機關代表理論遭到學界的批評。對國家法人說提出有力挑戰的是奧地利法學家凱爾森(Hans Kelsen)。凱爾森首先提出“國家的虛構化”命題,認為法人不過是調整有些人行為的秩序的人格化而已,即是對所有那些由秩序所決定的人的行為提供歸責的共同點。“機關與社團之間的關系是個人與特殊法律秩序之間的關系。……機關與社團及其成員之間的關系,至少在一個民主地組織的社團內部,是像代理人與本人之間關系那樣的協議代表。”[52]由此推定機關在國家及其成員中的代理人地位,即機關應享有民事主體的資格。德國法學家伯肯佛爾德(Ernst-Wolfgang Bckenfrde)認為,國家法人說的最大問題在于不符合事實。機關行使的就是自身的組織內部的管轄權,機關是擁有自身權利的。根據《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的規定,國家機關或者其他當事人自己在議事規則中規定的權利和義務發生爭議時,可按本基本法進行解釋[51]。德國法學家齊佩利烏斯(Reinhold Zippelius)認為,法人是一種簡化的歸責模式,它最終仍會落實為在機構化的聯合體中生活的特定自然人的義務和權限。根據實定法,責任主體不僅會是作為整體的國家、鄉、鎮,同樣可能是這些聯合體的單個機關。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通常認為這些機關具有“部分權利能力”[33]126。德國行政法鼻祖奧托·邁耶(Otto Mayer)是公營造物(Anstalten des ffentlichen Rechts)的發明者,他不承認國家法人說,也反對傳統的國家機關理論,主張以“企業國家觀”對抗國家法人說的共和國傾向,國家通過向人民提供人和物的結合,組成一個個具有獨立地位或者權利能力的行政主體,從而實現國家與公民之間發生的公法關系和私法關系的連結[45]。以上法學界對國家法人說的質疑和批評,以及提出的改造或重構方案,雖然理論上還缺乏說服力,實踐上也未成功,但是這種學術氛圍恰恰成為隨之發生的機關法人化風潮的理論前奏。
所謂“機關法人化”,即指“機關公法人化”。機關是權力分工的產物,機關法人的基礎在于職權的獨立性。我國《民法典》規定的機關法人,是指享有相應的民事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國家機關[53]。國家機關包括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司法機關等。西方國家將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視為國家法人的意思形成機關、意思表達機關和監督機關,立法權和司法權為中央(國家)專屬的權力,所以,國會和法院不能實施機關法人化,只有行政機關才可能形成分權合作體制,成為機關法人化的組織類型。所謂“機關法人化”是指“行政機關法人化”。行政機關在行使行政權、管理行政事務時,是行政主體。行政主體在上下級行政分權和業務性行政分工的前提下,形成了各自相對獨立的職權范圍,在其職權范圍內是享有行政權力,能夠以自己名義進行行政管理活動,并獨立地承擔由此而產生的法律責任的組織。
在行政法律關系中,行政主體享有權利能力(Rechtsfhigkeit),具有獨立人格,是權利和義務的最終承擔者。這就為行政主體(或行政機關)成為公法人提供了可能性。實際上,公法人是行政主體最主要的表現型態,是以公法人概念的掌握,實為理解及探析行政組織法相關問題的基礎[54]。所有行政法人是由國家以“高權行為”(Hoheitsakte)所創立并賦予權利能力,可以行使公權力,制定法規,并課征費用等,也可以參加與自身公務相關所需要的民事活動。行政主體(或行政機關)取得公法人的獨立人格后,意味著在人事、預算、財務、采購等方面被賦予了更大的彈性空間,能夠通過法人的自主、獨立特性來實現行政的自治與績效,進而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發展[40]。
我國《民法典》將機關法人作為特別法人的類型加以規定,從其規范內容判斷機關法人應屬于私法范疇,但在學理解釋上又承認或變相承認機關法人是公法人[55]302。為什么會對機關法人的規定如此模糊,將本來是公法人的組織而作為特別法人來規定?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解釋,之所以增加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作為機關法人,是為將來的行政機構改革留下空間[55]304。顯然,這就為學界研究公法人的創設和機關法人制度的完善提供了契機。
在我國行政系統之中,中央與地方、上級與下級行政機關的層級區分是產生分權合作的基礎,這樣使每一層級的國家機關具有公法人的地位成為可能。在行政機構改革的層面,國家的行政職能應該更多地移轉給下位的國家機關,使其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機構。在現代法治社會,應當強調公民在行政法律關系中的主體地位,推進公民民主參與地方的社會管理,保障公共利益的集合、維護和合理分配。在同一行政層級中,各個功能領域的職權應該明確,盡可能減少對各工作部門的干預,因為它們也是具有獨立地位的法人。行政機關各層級和各功能領域的分權,是在憲法和相關組織法的規范下,根據國家發展目標,通過國家授權而確定的。在這個過程中,中央政府必須擁有行之有效的規范秩序和掌控手段,擁有對下位層級進行監督和協調的能力[56],從而實現在中央統一領導下,又充分發揮地方的主動性、積極性的施政目標。
(三) 公務法人與事業單位法人屬性的變革
19世紀初,公務法人最早出現于法國。公務法人的創設以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分立為前提,以分權理論作為公務法人存在的基礎。現代行政分權是公共行政日益復雜化的必然產物,也是公共行政的一種必要手段。法國公務法人包括除國家和地方自治團體以外的所有公法人,不僅涉及教育、文化、科研和各類公共設施,而且涉及國家舉辦的工商企業,但后者不占主導地位。公務法人在法律的架構下,具有獨立的人格,為履行特定的公共服務享有自主權,同時接受監督部門的合法監督。隨著傳統行政法以“公共權力”學說為基礎向“公務觀念”為主導的轉變,公務法人制度不斷完善,成為大陸法系國家創設公法人的一種重要表現型態。
在德國法上,公法人的分類源于民法的法人分類,故有公法社團和公法財團之分,另設公營造物以補上述分類之不足。因為公營造物為人力與物力的結合,常與公法社團和公法財團發生相互混用或產生組織上的連結關系。比較而言,法國公務法人的制度架構更易為各國或地區的立法所借鑒。
日本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對特殊法人進行改革,其基本目標是將教育、科研、醫療、衛生、文化以及經貿服務等領域的公務員機構和特殊法人等機構改革為獨立行政法人,賦予其更大的獨立性,調整政府管理方式,實現行政決策與各種事務組織實施過程的分離,全面提高效率[57]。獨立行政法人制度是英美國家新公共管理理論與大陸法系傳統公法人制度相結合的產物[40]。獨立行政法人以立法的方式擁有獨立于國家之外的法人格,獲得編制上一定程度的自由,實施必要的專業性或技術性的公務事務,并建立相應的財產監督和評價體系,保障法人擁有充分的自由活動空間[57]。我國臺灣地區借鑒日本獨立行政法人制度,于2011年4月頒布《行政法人法》,該法第2條規定:“行政法人系指國家及地方自治團體以外,由中央目的事業主管機關,為執行特定公共事務,依法律設立之公法人。”行政法人基本制度的宗旨和內容與日本獨立行政法人制度相似,在形式上均屬于法國公務法人的域外形式。基于功利主義的觀念,行政法人制度的重心放在公益為主,追求績效為次。
20世紀80年代,英國以提高專業或經營效能為主導,建立所謂“企業型政府”,運用政署理論(the theory of agency),在政府與民間組織之間建立委托代理關系,政府作為本人,民間組織是代理人。但是,本人與代理人的目標不可能一致,兩者產生利益沖突難以避免,所以很難為大陸法系國家所采納。依據大陸法的基本法理,政府與公共組織的分權,只能是職權的分割,公共組織取得職權的內容是純公法性的,從來都不是主觀權利,而是由客觀法規范調整的有限的一部分國家權力[48]205。因此,公務法人或行政法人是直接依據法律或基于法律的授權行為創設的公法人。
在我國,事業單位或事業單位法人是公益組織中最核心的部分。事業單位是指政府創設的提供教育、科研、文化和衛生服務的專門機構,其格局與政府機構的分布是一致的[58]。事業單位的第一特征就是擁有國家事業編制,享有國家提供的物質保障,但沒有自己獨立的人事權、財產權,是政府部門的附屬機構。事業單位包括公益類、監管類和經營類三種類型,其中公益類事業單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自1986年《民法通則》將事業單位列為法人的一種類型,一直延續至今。現行《民法典》將事業單位法人歸屬于非營利法人,強調其依法登記和治理機構的建置,將事業單位法人與捐助法人分別規定,表明事業單位法人是由國家直接出資成立的公益法人。事業單位法人的獨特性在于,它是由國家出資成立,是要完成政府所希望的公共服務和事業,但又不便由政府直接提供和完成,也不便委托給民間組織承擔的公共事業[59]。這種情況下,引入公法人理論,借鑒公法人或者行政法人的制度架構,是一個分析和解決事業單位法人存在弊端,實現其社會效益最大化的重要組織手段和法律制度。
事業單位法人與公務法人都是以公法為依據成立的公共服務機構,都是政府或政府部門與公共服務機構職能分權的產物。在現代法治國家,由于社會的發展和需要,公共行政事務不斷地擴展和增加,要求政府職能由權力公務向服務公務轉變,將一些涉及社會性和專業性的行政事務,交由政府之外而享有一定獨立性和管理自主權的公共服務機構。這就是公務法人或行政法人產生和發展的背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事業單位法人承擔了越來越多的公共事務,但是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事業單位附屬于政府主管機關的格局沒有改變,事業單位與政府職能混同,管制權力相互交叉和重合,事業單位負責人與政府官員統一管理和調配,其資金來自各級政府的預算撥款,實際上無法以法人名義承擔債務和責任,一些事業單位又以改革為名開展各種經營活動,形成了部分公共權力和公共資源的私有化傾向。在此情況下,事業單位法人如何以公務分權為基礎,對政府與事業單位之間的關系進行界定,逐步實現“行政”與“事業”的相對分離,將成為我國公共事業領域進行改革的基本目標。而在這方面,公務法人的廣泛存在和發展,為我國事業單位法人的改革提供了理論和實踐的經驗。通過借鑒公務法人制度的積極因素,使我國事業單位法人成為國家間接履行公共服務事業的重要組織手段。
“政事分開,管辦分離”是黨和政府確定的事業單位改革方向,其實質是要求事業單位與政府部門“分權”,使事業單位成為享有自主權的獨立法人。目前,我國事業單位的改革仍然處于探索階段。行政分權是在政府部門與事業單位之間依據法律或國家授權行為確定雙方的權責邊界,從而使事業單位取得獨立地位和相對的事業決策權和行為自主權,成為具有人格化的公務法人。行政分權的實現不是運用私法契約手段,而是通過公法授權方式,不是在政府與事業單位之間建立委托代理關系,而是在二者之間建立權責分明、相互獨立的公務分權關系。這種分權關系具體體現在政府主管機關與事業單位之間的身份關系上,事業單位從設立、宗旨和目的確定、治理機構的建置、資金來源等方面均與政府主管機關有著密切的聯系,所以政府主管機關對其進行監督和管理負有直接的責任。政府主管機關依據事業單位法人的設立宗旨和目的,將確立以下監督機制:以自律為主,他律為輔;減少外部監督,加重內部監督及監督機關的準外部監督;加強事后監督,減少事前監督;加強成果導向的監督;并導入社會監督機制[60]。監督的核心是法律監督,事業單位法人只要不違反憲法、法律、行政法規和上級機關有約束力的規范性文件,其法人獨立性、專業性和行為自主性就應該得到切實保障。
事業單位法人變革的實質,是由私法性主體轉變為公法性主體,由傳統機關的科層制轉變為法人治理制。事業單位法人種類繁多,大多屬于財團法人或社團法人。公益性的事業單位法人基本上是財團法人,其治理結構可采合議型的董(理)事會制,或采獨任首長制。事業單位法人的董事或獨任首長由主管機關直接任命產生,并保留其公務員的身份,他們是法人的代表人;若為主管機關或董事會公開招聘產生的行政負責人,原則上無公務員身份,他們是法人的代理人;其他法人工作人員均應向社會招聘產生,他們是法人的雇聘人員。事業單位法人也應設置監事會,監事會按照本法人制定的章程進行內部監督,以保證業務執行的合法性。根據我國《民法典》的規定,事業單位法人設理事會,理事會為其決策機構,法定代表人依照法律、行政法規或法人章程的規定產生。(該法第89條)事業單位法人的治理結構,取決于它的基本任務和具體服務對象,特別強調其專業性和自主性,其行政負責人享有充分的專業決策權和執行權,要遵行社會自治和民主原則,尊重和促進事業服務對象的廣泛參與,集思廣益,不斷提高事業服務的質量和效率。
事業單位法人由國家機關利用國有資產舉辦,由財政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所需資金,財政資金的預算是專款專用。事業單位法人是為社會提供公共服務的非營利法人,應遵循禁止利益分配原則[61]。所以,事業單位法人和相關人員沒有資格獲取自身利益,不具備或者不完全具備承擔債務的能力,又不允許其破產,不能對其強制執行,顯然這不符合民法上的法人概念和規則。正如有學者所言:“事業單位法人化是一個歷史的誤會,公立機構的組織和治理應當遵循公權力運作的機制,而不是民法。”[58]然而,事業單位在公法人上,卻是一個具有自主與獨立身份的權利主體。事業單位法人由私法人轉變為公法人,成為間接行政管理的主體,在其法人目的范圍內履行一定的社會公共事務,承擔因此而產生的權利義務和責任。事業單位作為公務法人,或稱為事業法人,既可實施公務行為,適用于公法規范,也可因公務需要實施私法行為,適用于私法規范,并依據其特殊構成要件,承擔相關的國家賠償責任,其賠償費用列入財政預算,最終要由國庫支付。
(四) 非法人組織與民事主體制度的完善
我國《民法總則》和《民法典》明確規定了非法人組織和自然人、法人同為民事主體,能夠依法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非法人組織有如下特點:依法設立,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雖能夠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但不能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當非法人組織出現資不抵債的情況時,其出資人和設立人還需要負連帶責任或補充責任。非法人組織與法人的區別就在于,團體成員對其債務是否承擔有限責任。在我國,擁有財產或經費,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是法人應當具備的實質條件。很長時間以來,學界對上述法人的基本形態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有限責任不是衡量一個組織或實體是否是法人的標準,民事主體只有自然人與法人兩類,不存在非法人組織及所謂的第三類民事主體,主張對法人制度進行重構,實現法人范疇的統一[62]。
我國《民法典》關于非法人組織的立法構建,是以承認“第三民事主體說”為理論基礎的,而“第三民事主體說”的形成是從討論合伙企業是否是民事主體的議題開始的。20世紀80年代制定《民法通則》時,參與制定工作的專家之間曾就合伙的民事主體地位問題展開過激烈的爭論,雙方各執己見,都沒有能力說服對方,結果形成了《民法通則》折衷的立法方案,即一方面將合伙規定在第三章和第四章的主體部分,另一方面在合伙和聯營的規定中,又沒有明確合伙是民事主體[63]。此后在民商法學界,逐漸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贊成合伙列入民事主體的范疇,并借鑒域外相關理論和立法實踐,形成“非法人團體”、“無權利能力社團”、“準法人”和“第三民事主體”等學說[64]。
為什么合伙應該是民事主體?其一,現代合伙在人格、財產、利益、結構和責任承擔等方面已經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具有了團體的屬性。團體性的取得使合伙完成了對它固有契約性的超越,使它成為集契約性與團體性于一身的組織體。其二,以不能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為由否認合伙的主體性缺乏說服力。從本質上講,某種社會組織是否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是立法者在權衡“交易效率”與“交易安全”兩者的利益得失后所實施的特定立法政策的結果。其三,合伙能否取得獨立的民事主體資格最終取決于它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63]。但是,這些理由并沒有說服所有的學人和立法者,還有相當多的學者是不同意將合伙直接規定為民事主體的。正因為如此,2002年由人大法工委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的《民法典草案》,完全回避和否定了合伙的民事主體地位。此后,學界和立法者又經過十余年的研討、爭論、磨合,才逐步形成了基本一致的意見,終于2017年3月公布的《民法總則》將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不具有法人資格的專業服務機構等非法人組織作為第三類民事主體專章加以規定,這一立法模式被2020年5月通過的《民法典》完全采納。這是我國民事立法上的一項重要突破,是我國民事主體制度適應和推進國家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立法舉措。
在實在論者看來,只要能夠成為財產載體,完成交易使命,并為法律所確認和保護的利益者就是民事主體。無疑,非法人組織是民事主體,它同自然人、法人一樣享有法律上的人格,能夠成為權利能力的享有者。我國的非法人組織與德國傳統的無權利能力社團不同,前者多為經濟性組織,法律賦予其權利能力,能夠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后者則指精神性組織,立法者的不信任態度導致對其權利能力的否定,其行為適用關于合伙的規定[65]。但是,2000年6月《德國民法典》修改后,民事主體的類型發生變化,承認人合組織(會社)(rechtsfehige Personengesellschaft)享有權利能力[66],正式成為第三類民事主體。民事主體是主觀權利的執掌者,是具有意思能力并能認識自身存在的載體。自然人植根于道德與倫理的存在,具有自由意志,享有權利能力,已經不會遭到一般人的懷疑。法人是一種抽象的生命,法人的意志只能設立由自然人組成的法人機關來表達和完成,理性能力、意志能力的實現,恰是法人具有權利能力的實質根據。非法人組織同樣具有自己意志的代表機構,其代表人不需要專門的授權,能夠直接表達非法人組織的理性和意志,代表人的職務行為被視為主體自身的行為,其法律后果應由非法人組織承受,可見非法人組織不僅具有權利能力,而且還具有行為能力。
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能夠成為民事主體,均以具有權利能力為前提,權利能力是組織體能否成為民事主體的“必要通道”。但是,法人與非法人組織的權利能力的表現形式是否一致,確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我國有學者認為:“團體人格的出現就是以其人格不平等為前提,所以,其權利能力范圍也是不平等的。”[42]23也有學者主張,法人的權利能力應分為抽象的與具體的兩個方面[67]。2001年1月,德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判例承認了民事合伙的部分權利能力。比較法上的實例為部分權利能力理論提供了支撐。我國有學者認為,法人在意志和人格上具有完全的獨立性,故享有一般性的、全面的權利能力,非法人組織作為第三類民事主體具有部分獨立性,故享有部分權利能力[68]。但持不同意見的學者認為,“非法人組織是法定民事主體,以登記和類型強制為前提,盡管缺乏財產獨立性,但完全具有權利能力,立法應予明定。”[69]部分權利能力理論能否成立,其困難在于權利能力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指的是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資格,抽象的資格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權利能力由人格轉化而來,繼受了人格倫理的平等價值,無論是自然人還是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權利能力都是平等的,當然這是抽象的平等、形式上的平等。隨著現代社會從“形式法治”向“實質法治”、從“形式平等”向“實質平等”的轉變,合理的“差別對待”成為一項重要的法治原則。就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而言,如何對其不同類型的個體進行差別對待,有兩個選項:一是對其具體權利的范圍進行區別限定,二是依法對其承擔責任的方式進行明確的規范。民事主體可以因其不同的社會分工和具體的業務范圍,而享有不同的權利和采取不同的責任方式,但是權利能力內在的本質屬性不會改變。須清楚的一點是,不要將主體的具體權利范圍上的差異,等同于權利能力的差異,不要將主體的責任能力上的差異,等同于權利能力上的差異。有學者指出:“通過裂變權利能力,引入責任能力。也就是說,只要把責任能力從權利能力中分離出來,使之與權利能力相互獨立”[70],就能夠解決非法人組織雖然不能獨立承擔責任,也能成為享有權利能力的民事主體。這樣一來,權利能力的概念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當然也就沒有必要構建部分權力能力理論和制度了。不過,這里也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權利能力與其行為能力和責任能力是什么關系?與其承擔的責任方式是什么關系?
學界一般認為,權利能力是一個抽象的標志,形式上已被剔除了自由與理性,與意思能力無關,與財產能力無涉,不受時空限制,是各種類型民事主體的本質特征。行為能力與權利能力能夠相分離,是因為生命體或組織具有意思能力。自然人以其年齡、智力以及精神健康狀況為標準劃分為具體的種類。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行為能力受其目的范圍的限制,只能在法律和自己章程規定的宗旨和業務范圍內享有各自的行為能力⑨。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的關系是一種抽象與具體、無限與有限、內在與外在的關系。行為能力與責任能力密切相關,前者側重于行為的實施,后者側重于結果的承受。就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而言,因其實施了法律行為所產生的法律后果,由其法人或非法人組織承擔,若其實施了違法行為,則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在私法領域,一方面責任能力實質上是財產能力,即意志支配財產的能力;另一方面財產能力是產生責任能力的基礎,是責任能力得以發生的根據。
法人的責任能力,來自其獨立財產和獨立承擔責任的方式,獨立財產是其獨立性的核心,獨立承擔責任是其基本特征。法人之所以能夠獨立承擔責任,是資產區隔效應的結果,當出資人的個人資產與法人的資產相區隔,出資人對法人的債務僅以自己的出資承擔有限責任時,法人的主體地位由此得以確立。上述認識是以德國民法為代表的一貫傳統,是學界關于法人學說的基本觀點,因此,有限責任與法人制度的連接就成為牢不可破的通論[71]。非法人組織的責任能力來自經營者的出資財產和在不足以清償債務時,由其成員負連帶責任或補充責任,這種承擔責任的方式,使非法人組織有無財產并不重要,其成員承擔無限責任是非法人組織的基本特征。我國民法關于法人與非法人組織的區分,是在我國改革開放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是適應我國社會經濟發展需要的立法成果。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組織形態中,以獨立承擔責任為標準,確立完整意義的法人概念和制度規范,以靈活而具一定彈性的責任方式,構建非法人組織的制度框架,以容納廣泛的和多樣的社會組織,從而建立健全完備的民事主體制度的規范體系,調動各類民事主體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推進我國社會經濟發展。
非法人組織主體地位的確立,是對法人制度的一個補充,是對民事主體制度的完善。非法人組織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具有開放性,能夠吸納和調整各種形態的社會組織。依據《民法典》的規定,設立非法人組織應當依法進行登記,設立特殊類型的非法人組織還須經有關機關的批準,只要完成法定的設立程序,其他社會組織就能夠成為非法人組織,具有民事主體的地位。非法人組織通過財產結構的改造,能夠獨立承擔責任,就可以依據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進而成為法人組織。
現代社會是一個“組織的社會”,當人們走出家庭、村落和部族,成為原子化的社會基本構成之后,就不得不進入各種有著明確邊界、規范秩序的組織之中[20]17。組織類型的廣泛性和多樣性,決定于人們之間不同的組合方式,以及特殊目的所形成的財產結構。法人是組織類民事主體制度的核心,它不僅規定私法人,而且需要規定公法人。非法人組織不是一個固化的抽象概念,而是由不斷擴充和變換的具體組織類型所搭建的類型序列[72]。非法人組織是法人的重要補助形式,它們均有權利能力,是平等的民事主體。“其他組織”或稱“無權利能力組織”,是由人自愿聯合并有一定組織性、目的性和規范性的集合體,是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社會基礎和預備組織形式,這些組織沒有權利能力,沒有承擔責任的能力,但也需要法律規制,在法律和主體授權的范圍內,也可以參加一定的民事活動和訴訟活動。在我國,如何通過民法和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和修訂,將包括公法人在內的法人組織、非法人組織和無權利能力的“其他組織”作為一個完整的合理的制度體系加以規范,形成各自概念明確又彼此融貫的統一體,實現民事主體制度的類型化、科學化和現代化,將是法學界和立法者需要共同完成的法學課題和立法目標。
注釋:
① 這里描述古代社會的法人,是在不太嚴格的意義上使用這一詞匯的。到了19世紀初,法學界才有了對法人定義或概念的深入討論。
② 這一時期,羅馬法中已經存在公有財產(公有物)與私人財產(私有物)的清晰劃分。參見查土丁尼的《法學總論》一書(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48頁。
③ 現代大陸法系比較正統的觀點是以“自愿”為標準對法人進行分類,即凡是按照合同自愿形成的就是私法人,由命令或者自然形成的就是公法人。參見迪特爾·梅迪庫斯的《德國民法總論》一書(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816頁。
④ 有學者不同意上述觀點。凱爾森(Hans Kelsen)就強烈批評將意志擬制于法人,或者將法律主體與意志聯系起來的觀點。參見李永軍的《民法上的人及其理性基礎》一文,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5期第15-26頁。
⑤ 依據法人擬制說的邏輯,團體只有被法律賦予人格后,才可能具有獨立意志和獨立財產,所以,獨立意志和獨立財產不是法人成立的條件。依據實在說的觀點,團體只要設有健全的組織機構,就能夠先于法律而產生團體意志,再有符合法定要求的獨立財產,經完成相關的法律程序即可取得法人資格。
⑥ 自然人人格與團體人格不同。自然人的人格是以人的倫理價值為實質基礎的,而自然人的倫理價值只能表現為生命、身體、自由、尊嚴、名譽等,它不可能直接涵蓋財產。所以,自然人有了人格不等于就擁有財產,而擁有財產和擁有多少財產,并不能影響和損害自然人人格的平等地位。
⑦ 在立法實踐上,通常認為權利能力剔除了理性內涵,而與意志能力無關,無行為能力仍具有權利能力。然而在理論上,權利能力又無法徹底地與理性、自由等人之根本屬性相分離。所以,如何認識和論證權利能力的存在根據,仍然是一個未竟的課題。
⑧ 國家法人說的首創者是德國公法學者阿爾布雷希特(Wilhelm Eduard Albrecht),基本原理的構建者是德國私法學者格貝爾(Carl Friedrich Von Gerber),積極推進者是德國公法學者拉班德(Paul Laband),國家法人說的完成者是德國著名公法學者耶利內克(Geary Jellinek)。
⑨ 以德國民法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多為否定法人的行為能力,以瑞士民法為代表的一些國家,承認法人有行為能力。一般來講,主張法人擬制說的國家,多采無行為能力的立場,主張法人實在說的國家,多采有行為能力的立場。我國民法采法人實在說,所以承認法人有意思能力,也有行為能力。學界也有學者持不同觀點,如有學者主張,“行為能力”應規定在“法律行為部分”,“責任能力”應規定在“侵權法部分”。參見李永軍的《我國未來民法典中主體制度的設計思考》一文,載《法學論壇》2016年第2期第74-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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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格)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and
Chinese Subject of Legal Person System
MA Jun-ju
(School of Law,Southwester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Chengdu 611130,Sichuan,China)
Abstract:In ancient Rome and medieval Europe,the public legal person was prior and superior to the private legal person.In modern Western capitalist society,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t commodity led to an all-round reform of civil society,which exerte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hange of private law and the privatization of legal person system.In the 19th century,especially since the middle of the 20th century,public legal persons have gradually become an important form of indirect administration.As far as China is concerned,whether to recognize the public legal person and construct the corresponding legal system or not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research topic.
Key words:legal person system; public legal person; group personality; legal person’s capacity for r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