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生》人物與敘事的多重隱喻

摘要：《中國醫生》在人物塑造和敘事上包含多重隱喻，最核心的人物隱喻是：“病人——觀眾”和“醫生——電影人”，片中的病人是影院觀眾的隱喻，病人身體被救象征著觀眾心理的救贖，醫生是熒幕后電影人的隱喻，醫生救死扶傷象征著電影人用影像撫慰觀眾。在敘事方面，影片包含有多重父輩情感的隱喻，全院幫小文生寶寶象征萬物新生；吳醫生將原本給女兒的遺書給了小楓，形成了“醫者——父親”的隱喻；同時超現實敘事也帶給觀眾心靈慰藉。

關鍵詞：人物塑造 "隱喻 "父輩情感 "超現實敘事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3）01-0161－04

《中國醫生》塑造了七位醫生的主要形象，以及兩個家庭的病人形象，但醫生形象刻畫得較為扁平，神圣崇高，相反，病人形象刻畫較為飽滿，具有人物弧光。醫生為扁平人物，病人為圓形人物，這看似與標題《中國醫生》相違背，但其實充分體現了后疫情時代醫生與病人的隱喻關系。

影片將病患塑造為圓形人物，觀眾更能帶入病人角色，在后疫情時代，觀眾就像是病人，等待著被救。片中的病患是身體層面的被救，觀眾期待的是心理層面的救治。而電影制作者，或者說影像造夢者們更像是觀眾的“醫生”，電影人（醫生）用影像撫慰治愈觀眾（病人）的傷痛，就像醫生救治病人一樣。電影人通過影像，拍攝制作醫生治愈病人身體層面的傷痛，在這個過程中，就像醫生給病人插管被動呼吸一樣，背后的隱喻是電影人在治療觀眾心理層面的傷痛。所以，病人（觀眾）才是主體，是圓形飽滿的人物形象，而醫生（電影人）是一種固化形象，醫生來源于人們生活中的真實原型，是被新聞報道的正面神圣描述，而電影創作者長期淹沒于攝影機之后，受眾對其的了解是扁平單一的，這就使得醫生（電影人）成為了扁平人物。

該片敘事的最終目的是希望觀眾崇敬醫生，理解國家決策，共同聯手抗擊疫情。電影通過醫生——電影人，以及病人——觀眾的隱喻關系，凸顯了觀眾對醫生的理解，進而更說明了觀眾對國家防疫層面決策的理解。

一、人物塑造的隱喻

（一）醫生形象建構社會共同體

片中的七個醫生形象分別是醫院的院長張競予，ICU主任文婷，廣東援鄂主任陶俊，上海援鄂主任吳晨光，麻醉科主任辛末，婦產科主任黃佳慧和住院醫生楊小羊。在金銀潭醫院里，影片至少設置了三個不同的層次：首先是張涵予飾演的指揮全局的院長，然后是袁泉飾演的文婷，以及以她為代表的在病區現場負責的中層醫生，最后是易烊千璽飾演的實習醫生小羊，以及以他為代表的基層醫護。①這種劃分可以看到一個健康的“橄欖球”結構，即高層和底層人數最少，各一個，中間層最龐大，有五個，這也是影片中著墨最多的部分。在醫院空間里，醫生的結構層次劃分象征著一個完美穩定的社會結構。一開始，這三個層級相互分離，慢慢的，各個層級之間開始有一定的聯系，這個關系的建立來自于更高一級對下一級的關照。比如陶俊請小羊吃燒鵝，這一舉動也促使小羊開始成長；也有高層對基層的關照，比如院長親自走到小羊病床前，關心他的身體，安撫他。三層之間從各分散體到建立聯系，最后慢慢熔鑄到“中國醫生”這一共同體之中。

以“醫生”共同體為基軸，也有不同層級的劃分：以清潔工和外賣員為代表的社會底層，以醫生為代表的社會中層，以及以疫情指揮部為代表的中央高層。這三個層之間一開始也是相互分離的，甚至這種分離是一種主動分離，比如醫院的清潔工最初因害怕落荒而逃。但在后續敘事中，三線逐漸交織，中央指揮部入駐武漢，外賣員搭建起普通百姓與醫院之間的橋梁，張院長親自叮囑關心回來的清潔工等等……交叉剪輯的影像講述了社會各階層抗疫拼搏奮斗的故事，各線交織，消除了層級差異，最終融為更大的社會共同體。

（二）病人形象建構利他精神

《中國醫生》對病人形象的建構實現了意識形態的詢喚。病患一開始和醫生爭吵，之后他們被救，在醫生的幫助下迎來了新的生命，進而開始理解并尊重醫生，再通過病人（觀眾）的隱喻，影片將個體詢喚為主體，使得觀眾也在這層隱喻之中產生對醫生的敬意，從而將之歸于大主體之中，形成內部團結、實現社會穩定，兼具社會治理的邏輯。②

病人形象的出現多以家庭為單位，體現了家國一體的敘事邏輯。其中描繪最多的是金仔和他懷孕的老婆小文。金仔在醫院懇求插隊被拒后，他破口大罵，說醫生見死不救，而小文住院見到文婷后要求換醫生。一開始，他們倆只考慮自己，不顧社會公序，對醫生有怨氣，直到后來他們被救了，才開始心存感激并且自我反思，理解醫生。通過“病人——觀眾”的隱喻，觀眾更易帶入病人情感，在對醫生的理解與感激中，悄然融入社會大主體。

這對新婚夫婦之間也有過爭吵，小文不讓金仔去送外賣，金仔打破禁令，冒著危險去送藥。從表層邏輯來看，金仔的形象可能更易被長期觀看好萊塢大片的中國青少年所接受，因為疫情期間送外賣這一舉動有著好萊塢大片里孤膽英雄的形象特征，他們的個人價值是在拯救別人中獲得的。這樣鋌而走險的舉動對青少年而言帶有鼓舞性，這種鼓舞并不是好萊塢大片那樣讓主人公越軌反抗社會，而是通過對家庭的反抗融入社會的大集體之中。金仔是冒險者，敢于突破禁令，即使一無所有，也要沖在最前面，但是其冒險行為必然會導致危險，金仔感染上新冠病毒，但他感染的原因是幫助老人，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家庭矛盾，只留下集體層面敘事。小文不讓他送外賣是怕他感染，是明哲保身的利己思想，但是金仔打破禁令則體現了當今歌頌的利他思想。打破禁令的人雖遭受了懲罰（被感染），但最終還是活了過來，因為其打破禁令的深層邏輯是社會主義的利他精神，進而消解了夫妻之間的矛盾，并將他們重逢的溫情融入家國敘事的邏輯之中，用新的生命鼓舞觀眾。

（三）醫患間的“橋梁”形象

周若菊既是病患，又是院長的妻子，帶有“病人——觀眾”的隱喻，通過她的視角，觀眾更易接近醫生主體；同時她又是醫生家屬，特殊的身份使得她成為集體敘事中的“犧牲者”，她對老公的理解轉換為病人對醫生的理解。在危難關頭，她的老公并沒有陪伴她、照顧她，或者因為其院長身份為她提供便利，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公正”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院長為了大家舍棄小家，妻子毫無怨言，在集體主義的敘事中默默獨自承受病痛，甘愿為了老公的事業而付出，為了讓更多人得到救治，不惜自己做“犧牲者”。兩人視頻通話的段落，妻子奄奄一息，院長放聲大哭，試圖用漸凍癥的悲傷消除妻子患病的難受，削弱丈夫未盡的家庭責任，是對其核心矛盾的神化處理，也是集體主義敘事的折中之策。

楊小羊是一個初入職場、畏手畏腳的住院醫生，一開始他甚至不敢插管，直到看到有病人離世，他才開始反思。影片用病人的“死”喚起醫生的“活”，從消極的死亡中帶給醫生正面成長，增添了新冠患者死亡的積極意義。在磨煉中，小羊業務能力飛速進步，并得到一開始瞧不起他的陶主任的肯定。但不幸的是，小羊感染上新冠病毒，于是他從醫生的身份轉為病人。影片中為什么要讓剛成長起來的小羊生病呢？

其一，小羊并非在醫院感染的，這從側面說明醫院防護做得很好。真實的歷史中，武漢疫情時期，很多醫護人員是在醫院被感染的，作為影像的公眾化呈現時，影片沒有從這個角度著墨，而是選取最年輕、經驗不足（不敢插管）的小羊醫生，讓天真稚嫩的他在路上送一位長得像他媽媽的婦女。這既是出于家庭敘事溫情性的考慮，又給觀眾敲了一記警鐘：疫情期間，要摒除個人情感，以社會大集體為重，同時還排除了醫院感染的可能性，宣揚了中國醫療的正面形象。

其二，小羊的患病是連接醫生與病人之間的橋梁。小羊的病比其他普通病患都嚴重，需要換肺。在“病人——觀眾”和“醫生——電影人”雙重隱喻里，小羊的患病使得這兩組隱喻連在一起，醫生和病人形象互換共存，病人變成電影人的象征，觀眾也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醫生”。新冠疫情之下，電影產業遭受空前打擊，多數院線倒閉，影視公司難以生存，電影拍攝制作絕境逢生。剛剛成長起來的小羊醫生象征著正蓬勃發展的中國電影產業，但疫情之下，中國電影“感染了病毒”，電影人變成了病人，像小羊一樣生命垂危，需要換肺，需要新的資金、新的活力注入。在互換身份的這一重隱喻里，觀眾變成了救治電影人的“醫生”，他們再次走進院線，關注國產電影，購買電影票等，這就是在用實際行動拯救岌岌可危的電影產業。

二、敘事策略的隱喻

（一）父輩情感的隱喻

縱觀后疫情時代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有父輩情感的表達，《中國醫生》這部電影分別從以下四個層面表現父輩情感：

第一個表現父輩情感的段落是小文生孩子，也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一開始，文婷拒絕救治小文母女，金仔以為醫生見死不救，在醫院鬧事，這成功將觀眾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金仔一家，弱化了背景中排長隊的病患，使得醫療資源短缺的主要矛盾轉換為拯救新生命的單一矛盾。之后小文住院，全院所有醫生聯合救治小文，幫助她生下寶寶。醫院對新生命的重視超過了對疫情的重視，這又將難以解決的新冠病人救治問題轉換為生育難題。影片將時代大矛盾變小，具化到一個新生命的身上，并用新生命的出現化解病患與醫生的核心矛盾，最后，金仔和小文理解并感激醫生。張院長說：“我的生命在倒計時，這個小孩子的生命剛剛開始。”小文的寶寶似乎變成了所有醫生共同的孩子，醫者的父親形象建立，突出的社會問題也在父輩溫情的包裹下消解了。

小文生下來的寶寶核酸檢測是陰性，新冠病毒沒有通過母嬰傳播。金仔和小文也曾是陽性，但兩人通過治療都轉陰性出院了。在經歷病毒折磨、分娩痛苦后，陽性變成了陰性，這之中暗含一個隱喻：在經歷艱苦的抗疫阻擊戰后，一切都會由“陽性”轉為“陰性”，由壞變好，萬物新生，且后輩不會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一出生就是健康的“陰性”，在父輩為他們開拓的道路上茁壯成長。

第二個表現父輩情感的段落是吳醫生將遺物交給張小楓。因搶救無效，小楓的父母先后離開人世，上海援鄂醫療隊吳晨光主動提出轉交遺物，并將原本打算給自己女兒的遺書給了張小楓。吳醫生將自己的職業身份隱去，偽裝成病屬的爸爸，形成了一個隱喻：醫生是病人的“父親”，親生父母給予生命，而醫生帶來的是“重生”。就單個案例來看，作為醫生，吳晨光在這兩次救治中是失敗的，但是作為父親，他給了病人及其家屬應有的關懷，他的父親形象高大起來。由此，觀眾對醫生的情感也從職業認同深化為父輩溫情。

第三個表現父輩情感的段落是孫子捐贈奶奶的遺體。在孫子的講述中，每次生病都是奶奶照顧他，這一次，奶奶生病他沒能在身邊，心中充滿愧疚與悲痛。影片將孫子未能盡的孝道轉為對死者的崇敬。在中國傳統觀念里，生老病死后，人應該入土為安，死后再對其遺體進行解剖是對死者的不尊重。影片打破這一封建傳統，鼓勵對遺體進行解剖，體現了“尊重科學”的偉大抗疫精神。

第四個表現父輩情感的段落是醫生與父母和女兒之間的。小羊醫生休息時和母親視頻通話，后來他感染新冠的原因是搭載了一個長得像他媽媽的婦女。吳醫生目睹了小文生孩子的艱難后，打電話給妻子表達愛意。袁泉飾演的文醫生也有來自女兒的關懷，小棉襖擔心媽媽的腰，給媽媽加油打氣，疫情結束后母女倆一起在東湖散步。袁泉之前扮演的角色大多是單身女強人，在這部電影里，她有了女兒，并參與到了接生手術之中，其身上閃爍著母性光環，特別是片尾她懷抱剛出生的樂樂，明媚的春日暖陽灑在身上，突破了她之前塑造的職場精英形象，在《中國醫生》里，袁泉有憔悴，有失敗，更有母性光環，有一種“醫者——母親”的隱喻。

（二）超現實敘事的隱喻

這部電影是根據現實改編的，片中也融入了大量的新聞報告、紀錄片等鏡頭，但在現實主義的敘述中也有超現實的段落。醫生搶救金仔，突然，人聲和環境音消失，悲情音樂起，天空開始下雪，鏡頭旋轉，金仔走過醫院長廊，高亮散射柔光打在醫護人員和他的同事們身上，所有人都在微笑，圣潔美好，宛若回光返照。金仔穿越人群，擁抱老婆，親吻孩子。突然，畫面倒退，金仔依然病床在掙扎，此時插入金仔一家閃回的黑白畫面，帶給觀眾的錯覺是金仔快要離世，去往美好的天國。這段回光返照式的超現實段落與全片的現實主義基調形成反差。影片在超現實主義的段落里鋪墊了大量金仔在天國中所見的鏡頭，最后在現實主義的敘事中卻設置他活了過來，這在敘事表意上有違常理。

易烊千璽飾演的楊小羊醫生在經歷換肺的高風險手術后也活了下來。可以說除了中間的小曲折，其他都是大團圓結局。這樣符合意識形態的表達，但在敘事上卻有失風采，一般喜劇電影或者青春偶像劇等比較適合大團圓結局，但是像這種歷史史詩應該有“悲”的成分，或悲壯、或悲涼、或悲情，這樣才能將歷史刻畫得更為飽滿。

但是，為何這部歷史史詩要設置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其背后的隱喻是什么？這段歷史雖然已經被拍成影像，但是歷史卻仍然在延續。在后疫情時代，觀眾需要這樣的心靈慰藉，需要從圓滿中看到未來的希望。這就像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圓滿的歌舞片最受人們歡迎一樣。現實中的“悲”在熒幕中只能作為過程來表現，不能作為結尾，不然觀眾在走出影院后面對現實會悵然所失。大團圓結局是后疫情時代電影人給觀眾的一劑“阿司匹林”。電影人希望能拍出有力度的作品，這部作品不是對現實的摧毀性力量，而是在鏡像中重生的力量。

三、結語

《中國醫生》在人物塑造和敘事上設置了多重隱喻，構建了電影人的醫生形象和觀眾的病人形象，病人象征著觀眾，等待著被救，電影人用影像撫慰觀眾受傷的心靈，同時也將意識形態的表達潛藏在這些隱喻之中。醫生的隱喻建構了社會共同體，消除了層級隔閡；病人形象的隱喻則實現了意識形態的詢喚，宣揚了利他精神。在人物群像和多線敘事中，影片想表達的內容紛繁交錯，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敘事混亂與人物扁平。站在后疫情時代背景下看這部電影，其批判力度尚且缺乏，影片試圖用父輩情感的敘事溫情包裹嚴肅的社會矛盾，用超現實的鏡頭段落消解現實主義的悲涼，雖有其情感慰藉上的合理性，但在歷史反思與社會批判層面卻有待提升。

參考文獻：

[1]童明.家園的跨民族譯本：論“后”時代的飛散視角[J].中國比較文學，2005（03）.

[2]何美.電影《中國醫生》的戰“疫”隱喻與影像敘事[J].粵海風，2021（06）.

[3]孟君.故事弧光與性格提純——中國電影中醫生形象的兩種敘事策略[J].當代電影，2022（04）.

[4][英]詹姆斯·L·史密斯.情節劇[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

[5][美]大衛·波德維爾.好萊塢的敘事方法[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6][美]Sandy Frank.編劇的內心游戲：成功影片的故事形式[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