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2年1月,由李睿珺自編自導的文藝片《隱入塵煙》入圍第 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并在同年9月收獲可觀的票房,引起了大眾的廣泛關注。作為表現農村題材影像的一類,該影片一反當下“鄉村牧歌”式影片的主流話語,在新時代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將傳統農耕文明重建于銀幕中。它與其他農村題材影像最大的不同點在于:第一,采用民族志中的“深描”與電影中的“白描”手法,對以“小麥”為底色的農村場域進行刻畫,從而展現出傳統農耕社會的情境;第二,以“花朵”為象征,對傳統農耕文明中的等級意識與生命意識進行反思,突出中華民族“真善美”的精神品質與輪回的生命觀。
關鍵詞:《隱入塵煙》 "農耕文明 "深描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3)01-0142-04
當前農村題材影視劇大致展現出三類農村影像:新農村、舊農村和“鄉村牧歌”式農村。“新農村”影像主要反映新時代背景下生活條件和生產條件改善后的農村圖景,例如近年播出的一系列“扶貧”影視劇《馬向陽下鄉記》《索瑪花開》《山海情》;“舊農村”主要指未經過現代化改造的農村,如《一把勺子》《心迷宮》《塔洛》《路過未來》等影片;“鄉村牧歌式”農村大多以詩化的方式表達對人生信仰、美好生活的追求,如電影《百鳥朝鳳》《崗仁波齊》,以及紀錄片《中國村落》等。2022年7月8日上映的電影《隱入塵煙》在新時代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一反“鄉村牧歌”式農村影像和“新農村”影像主流,以甘肅西北的“舊農村”為背景,講述了馬有鐵和曹貴英這對農村夫婦從相知到相愛,最終走到生命盡頭的故事,將傳統農耕文明重建于銀幕中。影片中的“小麥花”引起了網友熱議:“西北的荒漠種不出玫瑰,但我對你的愛意、猶如小麥花印入皮膚?!彼∏◇w現出影片的“詩意化”,一方面,它以真實發生的故事為背景,以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深描傳統農耕社會的貧苦生活,彰顯出鮮明的“小麥”底色;另一方面,導演又在對等級意識、生命意識的人性反思中展現出中華民族“花朵”般的傳統精神。
一、對新時代農耕文明的“深描”
“深描”作為人文社會科學創作與研究方法,最早由文化人類學家克里福德·格爾茨、羅曼·鄧金等人提出。格爾茨在《文化的解釋》(1973)一書中全面、系統、深入地論述了作為方法的深描與民族志的關系。該書第一章的內容便是“深描說,邁向解釋的文化理論”,“深描”,即詳盡描述,與它相對的是“淺描”,即簡明描述。藝術創作中的深描同樣被人們廣泛運用,主要是對人物或作品的背景與內容進行深描。
在電影《隱入塵煙》中,導演李睿珺之所以能夠將西北農耕社會真實還原于銀幕中,正在于影片對傳統農耕社會中人物、環境、事件的深描,從而在新時代語境下重建起新的農耕文明。
(一)素人演員與布景營造“農耕”場域
該影片能夠給人以真實感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在于非職業演員的加入。除了海清,其他演員均為普通農民,且大多都是導演的親屬。例如男主演馬有鐵是導演的姨父,而影片開頭場景中貼瓷磚的屋子也是在姨父的家中。這部影片中出現最多的小麥地與動物場景都經過了詳細的考證,最終才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拍攝,例如燕子歸來的時間、蝌蚪出現的時間等?!暗胤叫缘奶厥庠谟谒幍摹榫场?,它不是一個具體地域,而是人們獲取知識的新觀念,是一種蘊含當地人們情感、道德、規則、知識、神話等文化意義體系?!币虼?,無論是影片中的小麥地、荒漠、草房,還是縣城大街,都不僅僅作為一個場景而存在,而是一種承載著農耕文明的載體。李睿珺采用民族志的方法,通過田野調查收集和記錄第一手田野資料,描述與記錄當地的風俗文化,隨后用影像的方式對其進行闡釋,將西北農耕社會真實的地方性“情境”完整呈現于銀幕中,從物質與精神雙重層面給人以強烈的代入感。
(二)白描手法喚醒“鄉土”記憶
沒有復雜的運鏡,也沒有華麗的配樂,從影片開頭的“相親”到結尾的“出殯”,一切元素與手法都緊緊圍繞“鄉土”二字進行設計。這種白描式的表達,使得作品呈現出一種“紀錄片”的底色。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貴英去世后,有鐵獨自一人牽著驢回到他們之前的住所,荒涼的黃土高原上只有一人、一驢、一車,驢失落地靠在有鐵的身旁,而有鐵解開驢背上的套繩,緩緩撫摸它的后背:“放你走你都不會走,讓人使了大半輩子了,還嫌沒使夠嗎?真是個賤骨頭”,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荒漠之中。這時影片以移動的長鏡頭將有鐵的背影與驢的背影同時納入其中,他們回頭望向彼此的眼神流露出雙方內心的不舍。二人離去后,只剩下湮沒在黃色沙漠中的風聲。無需其他媒介的介入,大片的黃土帶給人的視覺沖擊、人與驢的真情流露帶來的心靈震撼,早已勝過千言萬語。影片多次用白描的拍攝手法恰到好處地反映出傳統農耕社會中人們的生活場景及行為方式,以“大道至簡”的力量成功喚起觀眾的“鄉土”記憶。
二、對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的重建
“沒有說苦,卻苦出了天際;沒有說愛,卻愛進了骨髓”,不少觀眾的聚焦點都在于“小麥花”這一愛情信物上。對于每個農民來說,小麥是維持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很少有人將它與“花朵”結合起來。影片將“小麥花”進行美化,并將其升華為一個特殊的意象,它不僅是對美好愛情的象征,同時也承載著中華民族“真善美”的精神氣質。導演從自己的親身體驗出發,以身邊的農民為電影中的人物原型,將傳統農業社會與現代社會中人們不同的價值觀進行對比,其中既有對等級意識的反思,也包括對生命意識的歌頌。
(一)農耕語境下等級意識的反思
費孝通先生曾在《鄉土中國》中針對鄉土社會人際關系提出“差序格局”的概念:假設以每個人自身為圓心,其親朋好友就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引起的漣漪,是一個又一個的“同心圓”,它可以隨著個人權力、地位、財富的大小而伸縮。不同于現代社會“團體格局”的人際關系,農耕社會的人際關系以“差序格局”為基礎,因此反映出鮮明的等級意識。長期以來,“新農村”題材影片中被忽略的農民群體形象以及在“鄉村牧歌”題材影片中被美化的人際關系,都在《隱入塵煙》中得到彰顯。
正如導演李睿珺所言,他們是“金字塔的基座”,看似不起眼,卻是社會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生活在輿論、經濟、權勢等重重壓力下,導致他們對處境更低的動植物總有一種同理心。影片中的貴英由于小便失禁的毛病再加上一條跛腳,生來就被養在哥哥后院的驢棚中,有鐵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還被親人壓榨,背負著全村人的使命,不得已向農場主張永福獻出珍貴的“熊貓”血。影片中的“抽血”隱喻了鄉村權力核心對村民的欺凌。然而,即使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卻依然保持著對自然的敬畏,遷居時惦記著燕子巢是否筑好,筑房的同時要呵護剛出生的雛雞,離開時也不忘將驢放生……作為社會底層,他們無法改變被上層操縱的命運,但是對于自己擁有決定權的低等動物,他們選擇了以善相待。影片將舊農村的“善”與“惡”進行了鮮明對比,突出了對傳統農耕文明中等級意識的反思。
(二)“現代化”背景下生命意識的表達
“電影就是在處理時間和人生命的問題,農民也是一直在處理生命和時間問題的人,本質上我們沒有什么差別?!痹谖覈惹行枰鉀Q“三農問題”、打響脫貧攻堅戰的時代背景下,不少貧困地區步入了城鎮化、現代化的道路。然而,在新舊時代交替的節點上,又有多少人因為生活“速度”而忽略了生命“溫度”?在工業文明、城市文明和現代信息網絡技術的沖擊下,農村文化中重仁愛、重家庭、重血緣、重鄉土的優良傳統慢慢被消磨??少F的是,《隱入塵煙》卻沒有讓中華民族傳統的生命觀“隱入塵煙”,在有鐵和貴英的眼里,每個生命都是有靈性的。小麥從被下種、澆灌到收割的歷程,正如人的生命也要經過從出生到死亡的輪回一樣。“土變成磚,磚變成房子,再回到土;麥粒變成麥苗,被收割再變回麥粒;雞蛋變成小雞,變成大雞,再回到雞蛋;從冬天回到冬天,從生到死?!笨此瀑|樸的話語恰恰反映出農耕社會真實的生活,同時也蘊含著中華民族基因里鐫刻的生命觀。馬有鐵和曹貴英與影片中趕著分拆遷費、蓋新房的親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前者是將財物視為有血有肉的生命,后者則是將其當作評判生命長度與高度的標準。而影片的時間敘事同樣采用一種“圓形結構”,在一個完整的四季流轉中展現二人從相知后重煥生命之光到因愛意外死亡的過程,展現出導演對于生命輪回的態度。
三、農村題材影像講好“中國故事”的新路徑
要推進我國文藝的國際傳播能力,就要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峨[入塵煙》選取傳統農村題材這一非主流的電影題材,卻能夠備受觀眾青睞,不僅由剛上映時的豆瓣評分7.8分上漲至8.5分,還入圍國際“柏林”電影節獲得世界人民認可,說明其兼具“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特質,也為當代農村影像如何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了新的路徑。
(一)宏觀時代,微觀鄉土
與其他農村題材電影不同的是,《隱入塵煙》建構起的是“前現代”的鄉村文化精神,在對鄉村文化的表述系統中出現了“不穩定”的因素,使得作為影片敘事結構的“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也出現了整體性的復雜化表述。一方面,導演立足于宏觀視角,輾轉于鄉村和城鎮之間,凸顯出兩種不同文明的對立。另一方面,導演又從微觀視角切入,建立具有象征性的符號系統,將鮮活生動的符號與意象相組合,反映時代變遷下的農耕社會。
在影片呈現的諸多文化符號中,既包括代表傳統農耕社會的文化符號,如小麥、驢、燕子、雞、黃土等,也包括“跨時空性”的文化符號,最突出的就是“房子”。影片中房屋帶給人的生活變化一共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貴英和有鐵剛結婚時村里通知有償拆除空屋,第二次是貴英去世后有鐵賣房獲得經濟補助獨自進城與三哥一起生活。第一次拆除空屋時,親哥哥非但不幫忙,還將夫婦二人“攆”出舊屋,于是有鐵和貴英選擇修建自己的房屋,這說明:在現代化進程中,人們對于“家”的概念是分化的——一類人迫不及待地搬入條件更好的新居,另一類人卻為那片曾經生活過的土地而感傷與留戀。二者并無對錯之分,這是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交織時不可避免的沖突?!峨[入塵煙》選擇將這種沖突進行對比并放大,以強化中國人心中傳統的“鄉土情結”。當有鐵無論如何都要將“囍”字工整地貼上墻,當貴英眼帶笑意地捧著雛雞,當有鐵將失去家園的小燕放飛,當二人在雨中慌亂護住被淋濕的泥磚時……觀眾看到的就不再僅是物理意義上所修的房子,而是精神層面的家園歸宿。這種鄉土情結對于當代人來說幾乎很難實現,但是在電影中我們可以進行無限想象,因而它構建起的是一種“超現實”的“前現代”鄉村文明。
(二)弱化戲劇,強化悲劇
我國著名戲劇理論家譚霈生提出:“如果要為‘戲劇性’下定義,可以歸結為這樣幾句話:在假定性的情境中展開直觀動作,而這樣的情境又能產生懸念、導致沖突;懸念吸引、誘導著觀眾,使他們通過因果相承的動作洞察到人物性格和人物關系的本質。”因此,雖然電影的呈現方式不同于戲劇,它是通過攝影機的運動構建整體畫面而非在舞臺上進行表演,但是在通過銀幕故事對觀眾進行直接感官刺激這一欣賞途徑上,電影與戲劇無疑是相似的。就戲劇性而言,電影中戲劇沖突的本質同樣離不開人物本身的沖突?!峨[入塵煙》中,導演并未選擇過于激烈的方式呈現人物沖突,而是選擇了弱化“戲劇性”的方式。這種選擇既取決于人物本身的性格特征,也與該電影的紀實性風格相關。例如影片中許多情節都體現出有鐵與村民在觀念和行動上的不和:面對拆遷房屋時,有鐵選擇和貴英再蓋一棟自己的房屋,而村民選擇拿著拆遷費趕緊住進新的樓房中;結尾處老四在水流頗急的水渠里抱起不小心失足的貴英,而周圍目睹的村民卻不前往營救;當村民給失魂落魄的有鐵遞來香煙,有鐵駐足回望、默默拒絕……這一系列人物行動并沒有聲嘶力竭地喊叫和打斗,完全符合有鐵憨厚老實的性格,以及村民冷漠無情的本性。因此,影片中的戲劇沖突表面上看似被弱化,實則凸顯出一種更有張力的內在力量——人性的沖突,從而打動觀眾的內心。
此外,該影片將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悲劇現象放大,并編織進故事情節中。首先,從男女主角的人物塑造方面來看,導演不帶一絲美化色彩地展現出農耕社會中的男女不平等現象。由于貴英沒有生育能力,因此遭到其他村民的冷落和嫌棄,這是中國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表現。當貴英笨手笨腳地將小麥捧上驢車卻失足摔倒,有鐵向貴英發脾氣時,更加凸顯出傳統農村中男權的主導地位。但是這并不影響兩人的愛情發展,看似磕磕絆絆的情節卻是大多數人愛情生活的真實反映,同時也凸顯出人性的多面性;其次,從影片的結尾來看,導演締造了一個意外的死亡悲劇。沒有一味迎合中國觀眾所青睞的“大團圓”結局,而是另辟蹊徑,展現出生命最真實、最自然的形態。因為生活本身就充滿意外和驚喜,而每個生命也有其開始和結束。以悲劇結尾既需要導演有面對低票房的勇氣,更需要有尊重觀眾的意識。正是因為李?,B賦予了觀眾思考的權利,真實自然地展現出大地輪回的無限和人的生命的有限,才使得這部電影未被隱入大眾輿論的“塵煙”。
四、結語
在物質與精神世界矛盾交織的“現代性”號角下,《隱入塵煙》讓我們看到了貧苦生活中未被泯滅的大愛。它創造的票房奇跡與“柏林”標簽使此類作品短期內成為大眾熱議的話題,卻也只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該電影就不得不面臨下架的現實。不少輿論對該電影中底層人民苦難生活的渲染有所爭議,認為其并不符合當下積極向上的時代環境,但筆者認為,生活本身就是由苦與樂相互交織的一場旅程,尤其在社會飛速發展的現代化社會,傳統農耕文明不斷被新的商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所代替時,我國傳統農耕社會中的人們淳樸、善良的精神品質與對生命的態度都在發生著質的改變。
因此,農村題材的影視作品要“講好中國故事”,需以中國的人、人情、人性作為影像表現核心,以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作為思想源泉,真正種下反映中國人民生活的“小麥”,賡續中華民族的精神之“花”。
參考文獻:
[1]丁莉麗.農村鏡像:“現代性”視域下的“互文性”解讀[J].藝術百家,2022(01):128-134.
[2]孫夏物語.電影《隱入塵煙》西北的荒漠種不出玫瑰,但我對你的愛意、猶如小麥花印入皮膚[DB/OL].2022-9-5.
[3]克里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4]許宮秀子.從記錄文化到闡釋文化——讀格爾茨的闡釋人類學[J].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06):128-132.
[5]佳樂愛體育.沒有一句苦,卻苦出天際;沒有一句愛,卻愛進骨髓[DB/OL].2022-9-20.
[6]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
[7]李?,B,王小魯.《隱入塵煙》:高臺敘事與土地史——李?,B訪談[J].電影藝術,2022(03):83-90.
[8]任成金.國家治理現代化視域下鄉村文化建設的多維透視[J].云南社會科學,2020(05).
[9]胡譜忠.《隱入塵煙》:當代文人化的鄉村文化想象及其變化[J].電影藝術,2022(03):77-79.
[10]譚霈生.論戲劇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