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2017年4月,《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發布,其中收錄了《子犯子余》《晉文公入于晉》《趙簡子》《越公其事》四篇。《越公其事》篇的文字比較工整,但存在很多異寫。當前,已有諸多學者對戰國文字異寫的形成原因進行探討,《越公其事》中的文字異寫原因基本符合前輩學者的分析。從文本來看,書寫避復和文字異源是造成《越公其事》簡文異寫較多的兩個具體原因。在書寫避復方面,參考劉志基在《中國文字發展史·商周文字卷》中總結的楚簡文獻書寫避復的判斷標準,以簡文中同簡或鄰簡的書寫差異現象為研究材料,結合簡文的具體情況,對《越公其事》中的書寫避復進行考察,總結出增減構件、改換構件、增減筆畫、筆勢變化四種避復方式,其中采用增減筆畫來避復的用例最多。在文字異源方面,《越公其事》簡文接近楚文字風格,但部分文字的結構和用法又呈現出晉系文字的色彩,這些晉系文字特點加劇了簡文的異寫現象。基于此,文章對清華簡《越公其事》異寫成因進行分析,針對其中的晉系文字特點,主要從傳抄底本的角度考慮原因。從簡文內容來看,《越公其事》的原始底本應當來自越國,傳抄底本用三晉文字書寫,尚未完全“馴化”,抄寫者在抄寫過程中將三晉文字轉寫為楚系文字,但留下了一些三晉文字的結構特點和用字習慣。
關鍵詞:《越公其事》;異寫;書寫避復;底本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9-0-03
0 引言
2017年4月,清華簡第七輯整理報告發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七輯共收錄《子犯子余》《晉文公入于晉》《趙簡子》《越公其事》四篇,均為傳世文獻及以往出土文獻中所未見的佚篇[1]1。《越公其事》中的文字雖然工整,但異寫很多[1]113。
目前,已有諸多學者探討戰國文字異寫的形成原因,如張振林將戰國文字異形的原因歸納為當時社會的用字人、社會狀況、語言文字背景三個方面[2]。大體來說,這些原因可以歸納為社會因素、歷時因素、書寫材料、漢字屬性等方面。這些文字異形的原因基本適用于對《越公其事》的分析,因此,可以對《越公其事》異寫較多的具體原因進行分析。研究發現,書寫避復和文字異源是造成《越公其事》簡文異寫較多的突出因素。
1 書寫避復
1.1 書寫避復研究
避復本是修辭學的概念。簡單地說,避復就是在同一語言環境中,選擇同義或近義的形式,來表達同一含義,以避免話語的重復和單調。這與書寫避復并不是同一概念。
近些年,古文字的書寫避復問題得到了學者關注。2002年,許寶貴在《商周青銅器銘文避復研究》中對青銅器銘文書寫避復的方法進行了研究[3],該文在古文字書寫避復研究上具有開創性的意義。然而,青銅器銘文與楚簡文字的書寫材料、方法有很大差異,因此青銅器銘文書寫避復的研究方法不能完全適用于楚簡文字書寫避復研究。2012年,劉志基在《楚簡“用字避復”芻議》中對楚簡用字避復的內涵、標準、分類、特點等內容進行了探討[4]。在2015年出版的《中國文字發展史·商周文字卷》中,劉志基用專章探討了古文字書寫避復的發展演變。他將這種同一語境中重復書寫同一文獻用字時,刻意尋求差異化的現象稱作“書寫避復”[5]466,并總結了增減偏旁、改換偏旁、偏旁異寫、方位變化、增減點畫、整字異形六種楚簡文獻避復手段[5]506-521。
目前,學界關于書寫避復的研究不多,許多學者在分析這種現象時往往一筆帶過,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用其說明古文字的一詞多形、異構異寫現象。
1.2 《越公其事》中的書寫避復
朱友舟、倪雪菲在《淺論簡書〈越公其事〉書風特征》一文中認為,抄寫者具有較強的控筆能力,抄寫水平穩定,同一字形在不同位置出現但結構大體相同,并且不會隨意簡省字的結構[6]。因此,許多同一章中字形變化的原因值得深入探討。李松儒在《清華柒〈越公其事〉中的一詞多形現象》中表示,《越公其事》中的一詞多形現象應該是抄手有意變化文字寫法或避復所致[7]73-96。可見,對《越公其事》中的書寫避復現象進行分析是可行的。
劉志基在《中國文字發展史·商周文字卷》中總結的楚簡文獻書寫避復的判斷標準基本合理,但六種楚簡文獻避復手段并不完全適用于對《越公其事》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劉志基對避復手段中“偏旁”的認定范圍十分寬容[5]398。為便于說明,本文參考王寧在《漢字構形學導論》中對構件的定義[8],從構件角度描寫《越公其事》中的書寫避復。同時,為更加準確地判斷書寫避復現象,選擇以簡文中同簡或鄰簡的書寫差異現象為研究材料,結合簡文的具體情況,分析其中的書寫避復。
1.2.1 增減構件
《越公其事》中的避復屬于此類的有3例,在此不再對構件性質作區分。
(1)凡王左右大臣,乃莫不耕(),人有私畦。舉越庶民,乃夫婦皆耕()……越邦乃大多食。(簡35)
兩個字形都用作{耕},后者在前者的基礎上增繁構件“爪”。
(2)笑笑也,則必飲食賜予()之。其落者,王見其執事人,則憂慼不豫,弗予()飲食。(簡46)
兩個字形都用作{予},后者在前者的基礎上簡省構件“又”。
(3)王乃親使人請問()羣大臣及邊縣城市之多兵、無兵者,王則比視。唯多兵、無兵者是察,問()于左右。(簡51~52)
兩個字形都用作{問},后者在前者的基礎上增繁構件“爾”。
1.2.2 改換構件
考察《越公其事》中因書寫避復產生的異構字,并無換用表音構件的用例,且換用表義構件的異構字數量不多,共有4例。
(4)王乃趣使人察省城市邊縣小大遠邇之勼()、落,王則比視,唯勼()、落是察省,問之于左右。(簡44~45)
蘇建洲在《談清華簡七〈越公其事〉簡3的幾個字》中對上述兩個字形進行了分析,認為第一個字形從“勹”,是底本寫法,第二個字形從“宀”,是抄手的書寫習慣[9]。李松儒則認為第一個字形字實為從“人”[7]73-96。雖然對這兩個字形的考釋未有定論,但其上部顯然并非同一構件,此處暫將第一個字形視作從“勹”、?聲,第二個字形視作從“宀”、?聲。
(5)乃竊焚舟室,鼓()命邦人救火。舉邦走火,進者莫退,王懼,鼓()而退之,死者三百人。(簡59~60)
兩個字形所從的“壴”改換構件。
(6)卒旣服,舟乘旣成,吳師未起(),越王勾踐乃命邊人聚怨,變亂私成,挑起()怨惡,邊人乃相攻也,吳師乃起()。吳王起()師,軍於江北。(簡62~63)
四個字形都用作{起},第一個和第三個字形從“辵”、巳聲,第二個和第四個字形從“走”、巳聲。
(7)越王勾踐乃以其私卒六千竊涉,不鼓不噪以侵攻()之,大亂吳師。左軍、右軍乃遂涉,攻()之。(簡67)
兩個字形都用作{攻},前者從“攴”“工”聲,后者從“戈”“工”聲。
1.2.3 增減筆畫
在《越公其事》中,增減筆畫的避復手段比較常見。
(8)其見農夫稽頂足見,顏色順比而將耕()者,王亦飲食之。其見有察、有司及王左右,先誥王訓,而將耕()者,王必與之坐食。(簡32~33)
兩個字形都用作{耕},前者在構件“力”上減省一筆。
(9)越則無獄,王則閒閒,唯信是()趣,及于左右,舉越邦乃皆好信。(簡43)/王乃趣使人察省城市邊縣小大遠邇之勼、落,王則比視,唯勼、落是()察省,問之于左右。(簡44~45)
兩個字形都用作{是},后一字形在中部橫畫上增添一筆。
(10)王乃趣使人察()省城市邊縣小大遠邇之勼、落,王則比視,唯勼、落是察()省,問之于左右。王旣察()知之,乃命上會,王必親聽之。(簡44~45)
三個字形都用作{察},第二個字形上部添加一筆,所從的構件“小”變作“少”。
(11)王訊之,等以授范蠡,則戮()殺之。乃趣徇于王宮,亦趣取戮()。(簡54)
兩個字形都用作{戮},后一字形在構件“翏”的左下部增加一點,并且省去右邊的兩點。
(12)余不敢絶祀,許越公成(),以至于今。……孤請成(),男女服。(簡70~71)
兩個字形都用作{成},后一字形上部增添一橫畫。
1.2.4 筆勢變化
楚簡文字是一種墨跡文字,因此筆勢的輕微變化是常有的事,故一般的筆勢改變不應視作避復手段。不過,下面1例是筆勢改變較大,有明顯避復意圖者。
(13)夫婦三百,唯王所安,以屈盡()王年。(簡73~74)/凡吳土地民人,越公是盡()旣有之,孤余奚面目以視于天下?(簡75)
兩個字形都用作{盡},前一字形下部所從的是向左傾斜的三撇,后一字形下部的三撇作直筆。
2 文字異源
目前,在戰國文字的區系劃分方面,學界多將其分為秦、楚、晉、齊、燕五系。《越公其事》簡文中呈現出了非典型楚系文字的特征,尤其是在部分文字的結構和用法上,體現出晉系文字的色彩。例如,以“”記{使}、以“”記{越}是晉系文字特有的用字習慣,而這些晉系文字特點也加劇了簡文的異寫現象。
李守奎在《清華簡〈系年〉文字考釋與構形研究》中總結了楚文字系統中出現三晉文字可能存在的原因[10]299。總體來說,一批竹書中出現他系文字的特征,主要應從抄寫者和傳抄底本兩個方面考慮原因。許多學者從這兩個方面對《越公其事》的底本問題進行過探討。例如,王永昌著眼于整體考察清華簡中的晉系文字特點,認為清華簡由多名抄寫者完成,而其中許多篇目都保存著晉系文字特征,因此原因應該歸結于文獻底本上[11]。程燕則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越公其事》的底本用三晉文字書寫,二是抄手是三晉人[12]。
清華簡中許多篇目都保存著晉系文字特征,只是有程度的不同,比如清華簡第三輯中的《良臣》,從構形和書寫風格上都可以看作是三晉文本,而第六輯中的《子產》篇雖保存著晉系文字特征,但與楚系文字更為接近。在這種情況下,抄寫者都是三晉人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抄寫者受底本
影響。
馮勝君在《從出土文獻看抄手在先秦文獻傳布過程中所產生的影響》一文中對楚人抄寫不同底本會產生的結果進行了探討[13],《越公其事》的情況應當屬于馮勝君所說的最后一種可能,即它的傳抄底本是用三晉文字書寫的,尚未完全“馴化”,楚人在抄寫過程中將三晉文字特點馴化為楚文字特點,但遺留了一些晉系文字特征。
清華簡多篇文獻與鄭國關系密切。李守奎推測清華簡中的三晉文字可能源自鄭國文字[10]300。從簡文內容來看,《越公其事》載越國史事,以越王勾踐滅吳為主。羅云君認為,《越公其事》的內容蘊含著越人立場,原始文本極有可能出自越國的國史系統[14]。何家歡對簡文“五政”部分的用字情況進行考察,推測“‘五政’部分則很可能是在‘越國統治者直接控制下’越國史官的記載”[15]。由此可見,《越公其事》的傳抄底本或許是用晉系文字寫成,但它的原始文本來自越國的可能性較大。
總體來看,《越公其事》的流傳路徑可能是原始底本傳入三晉,經整理抄寫后又傳入楚地,為楚人所轉寫。抄寫者用楚系文字轉寫三晉文字,因此簡文雖與楚系文字風格接近,但留下了一些晉系文字的結構特點和用字習慣。
3 結語
書寫避復和文字異源是造成《越公其事》簡文異寫較多的兩個具體原因。
《越公其事》中使用的書寫避復方式有很多,前文所分析的主要是“同字異形”的避復手段,但其實《越公其事》中還有許多“同詞異字”的情況。例如,簡文中分別用“”“茲”“史”“事”來表示{使}。在前述四種避復方式中,采用增減筆畫的用例最多。
在文字異源方面,研究認為,《越公其事》的原始文本來自越國,傳抄底本用三晉文字書寫,尚未完全“馴化”,而楚人在轉寫時留下了一些晉系文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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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廖玉婷(1999—),女,湖南永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漢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