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說起薺菜,似乎總離不開春天,薺菜儼然成了報春的使者。其實這是對薺菜最大的誤解。薺菜先春而萌,“撥雪挑來葉轉青”,其生長時間可以從十一月持續到清明前后,經得起冬天的寒霜冷雪,耐得住春日的氣溫多變。
雖說我是個地道的農村人,但之前對薺菜卻所知甚少。第一次知道薺菜,還是張潔的課文《我盼春天的薺菜》。初讀簡直驚艷,想不到我生活的鄉下居然還有此等“野味”。教壇新秀考核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篇課文,還別出心裁地把課題中的“盼”改成了“愛”。學生們大為驚異,出于對我的關心,教室里小手如林,爭先恐后地提醒我:“老師,你寫錯了,是‘盼’,‘盼’啊!”我微微一笑,問道:“為什么是‘盼’薺菜而不是‘愛’薺菜呢?作者到底想通過這個‘盼’字傳達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
我以一個“盼”字帶著孩子們披文入情,感同身受地理解作者心中的薺菜。它不僅僅是春日里一道能解饑的野菜,還代表了自由和希望。這些在人生中都彌足珍貴,難以輕易獲取,更多時候只能等待,所以才會“盼”,也只能“盼”!
這堂課自然是大獲成功,而我更是借張潔的文,盡情抒發自己對薺菜的殷切期盼。當時電腦尚未普及,手機功能也不強大,但我還是竭盡全力地搜索與薺菜有關的文章,其中最喜歡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魯迅三兄弟中,我曾一度對周作人最反感,我覺得他缺乏一個文人的傲骨和尊嚴,自然也就屏蔽了他的文章。但《故鄉的野菜》將野菜與民俗的融合信筆拈來,這情調簡直令人拍案叫絕。我由此也明白了文章與人不可混為一談,即便是同一個人,亦有其多面性,絕不能一葉障目、以偏概全。
婚后的第一個春天,我提及對薺菜的向往,丈夫自告奮勇地帶我挖薺菜。面對滿山坡的野菜,原本胸有成竹的丈夫也變得猶疑起來,每挖出一株,必得放到鼻尖深深一嗅,才能確認薺菜的真面目。丈夫的這個方法雖然在當時遭到了我的無情嘲笑,但后來當我也成為春日挖薺菜隊伍中的一員時,卻不得不承認,靠氣味認證是最靠譜的方式。
關于氣味,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兒子三周歲之前我們住在農村,早上五點,我就像一個輕功高手似的,撥開兒子的小手,悄無聲息地落地離去。但兒子卻警醒得很,總是能夠發現我的動靜,哭鬧不休。為了讓他睡個安穩覺,我起床時,讓婆婆悄悄地躺在兒子旁邊。但這個法子照樣行不通,兩歲不到的兒子總是能在黑暗中精準地辨別出媽媽變成了奶奶。
剛開始我還以為兒子天賦異稟,后來在閱讀中發現,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生物學家們在長達8年的神經生物學研究中,提出了“氣味視覺”一說,即通過嗅覺景觀進行運動,可以使大腦的空間映射機制參與進來。可見,自然界萬物的氣味都是獨一無二的,相似的外形可以迷惑眼睛,但氣味卻無法騙人。
薺菜不僅難辨,而且難挖。特別是那些生長在野地里的薺菜,往往根深蒂固。若是不熟識它們的生長特點,很容易挖淺了,導致薺葉四下散落,這便糟蹋了一株好不容易尋到的“野味”。遇到這些“不易招安”的薺菜,最是性急不得,須溫柔地梳理一下它與泥土黏附在一起的鋸齒薺葉,將之與地表分離開來,找出裹挾在泥土里的根,貼緊根部往下深挖。挖出來的根須上粘滿了小塊泥大塊泥,用力一抖,泥土落地,整株薺菜便可完好無損地收入籃內。這些野地里的薺菜,葉表顏色多半不如菜地里的薺菜那般碧翠可人,朝上的葉片或呈焦褐色,或現深紫色,看上去枯槁蒼老,我一度以為這些薺菜定然口感粗糙。
有一次實在找不到鮮嫩的薺菜,無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結果挖起來才發現,盡管葉片表面顏色賣相不佳,翻轉過來,葉片底部還是翠生生的綠色,鮮嫩嫩地散發著早春的氣息。帶回家后理一理,用沸水焯一焯,發現味道更地道、更醇厚、更帶勁。
央視網絡春晚,當那群平均年齡74歲的清華“學霸”神仙合唱團身著白衫,輕挽衣袖,目色澄澈,眼神含光,高唱著“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時,我的眼前忽而閃現出那些“不改本色”的薺菜。若無法選擇環境,那就堅持本心,無怨無悔。縱然歷經千帆,歸來仍是少年。
今年春節,春雨連綿,冰寒刺骨,薺菜越發難尋難覓,我和丈夫一路走去,那些熟悉的地方,幾乎找不出薺菜的蹤跡。丈夫有些遺憾,覺得今年春天薺菜多半也受疫情影響,姍姍來遲了。但我確信薺菜不會爽約,蹲在地上,扒拉著野草,細細察看。果然,在一片靠近麥田的樹林里,當我拂去枯草落葉時,一大片薺菜齊整整、水靈靈,又驚又喜地仰望著我,像極了一批玩捉迷藏的孩子終于被找著了的光景。那一刻,盡管蹲得腿麻腰酸,內心卻欣欣然。丈夫由衷地感慨:“這薺菜真有意思,站著看,都是野草;蹲下來細細撥弄,野草之中的薺菜數量還真不少。”
丈夫的無心之語倒引起了我的深思,“蹲下來”這個詞在教育界非常頻繁:家長要蹲下來看孩子,教師更要蹲下來看學生。但“蹲下來”到底意義何在呢?顯然,“蹲”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偶然為之,而是一個長久的習慣性動作。那意味著改變,意味著走出我們的舒適區,放棄現有的東西去做出新的嘗試。這樣的變化總會伴隨著陣痛,就像挖薺菜時長久蹲著帶來身體的酸疼和疲累,但我若不愿承受,自然也感受不到挖薺菜的樂趣。這些都源于我內心的想法,絕不是他人或生活強加給我的。
“蹲下來”與孩子交流,是出于對一個具體人的尊重和成全。和孩子交流并努力融入孩子的生活,用孩子的視角看世界,用孩子的感官體味生活五味,用孩子的思維方式看問題。這是比“蹲下來挖薺菜”更艱巨、更痛苦的事情,需要我們用更多的精力去學習、去觀察、去交談、去體驗,修煉出一顆更寬容的心、一份更賞識的眼光、一種更強大的共情力。對孩子的錯誤,我們要學會克制怒氣和焦慮;對孩子的各種小事瑣事,我們要學會不厭其煩地將其當成大事、要事去應對;我們還要時時自省,覺察阻礙自己前進的部分,隨時調整和改進我們在生活中積累起來的曾引以為傲的經驗。凡此種種,都意味著我們要不斷挑戰自己,同時還得面臨風險——任何挑戰,收益與風險都是共存的。最后,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所以堅持本身就是一項難度很高的挑戰。
我素來覺得自己也是個能“蹲下來”的家長和教師,但這一刻,忽然有些心虛,“蹲下來”于我而言,還是不易的。
三月三,薺菜賽靈丹。吃過薺菜,時光含香,整個春天都仿佛在血液中繁茂生長,在靈魂深處生生不息,醞釀出一場生命的對白!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崇化小學)
(插圖:爪 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