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1月10日晚,作曲家廖勇創作的大型原創交響組曲《岳麓書院》在余隆的指揮下由中國愛樂樂團在長沙音樂廳首演。一部承載著深厚革命精神與較高思想主旨的“主旋律”作品,能在短時間內博得社會的關注,其中除了蘊含崇高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外,更重要的是它的音樂有意蘊,人們對它感興趣。交響組曲《岳麓書院》是由中共長沙市委宣傳部牽頭組織創作的,是湖南省貫徹落實黨的二十大精神的重點文藝項目。2020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岳麓書院考察時,提出了“岳麓書院是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一個策源地”的重要論斷,為這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圣地注入了新的內涵。總書記的講話為這座千年學府“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同時也激發了一位湖南土生土長的作曲家廖勇的創作激情與靈感。作曲家以“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策源地”的重要論斷精神為綱領,以文學創意為結構依據,經歷了6個月的創作,為人民群眾創作了一部主題深刻、藝術精湛、雙效長紅的精品力作。
一、文學創意與音樂結構的契合
交響組曲體裁是19—20世紀出現的一種新體裁了,它兼具了組曲體裁中各樂章圖景式的對照和戲劇性的發展,所以在體裁上接近于交響曲。?譹?訛《岳麓書院》的創作歷程不同于以往的標題交響曲與交響詩。后者往往會受到文學、繪畫、歷史事件等啟發,在限定的標題之下進行發散式的音樂創作,作曲家的創作是比較自由的,而《岳麓書院》在音樂創作是建構在文學創意基礎上的。一方面文學創意以遞進的敘述方式飛躍式地敘述具體的歷史節點與歷史事件,清晰地表述了主題思想,另一方面具象的文字描述也為抽象的音樂創作帶來了新的困難與挑戰。
《岳麓書院》的文學創意由劇作家盛和煜創作,共分為五個篇章:“千年學府”“朱張會講”“策源之地”“風云激蕩”“新時代哲理之光”。這是一篇用文字的形式追溯岳麓書院歷史的抒情散文。與之相對應,交響組曲一共分為五個樂章,分別是“千秋文脈”“一院弦歌”“百年風華”“十年豐碑”“時代之光”,在原來的文學文本上作曲家加入了自己獨到的理解。在音樂的結構形式上,作曲家也充分考慮了內容與形式的相互關系,讓每一個樂章既做到了內容的充分表達,又做到結構的完滿。
第一樂章“千年文脈”的曲式為變化的奏鳴曲式。主、副兩個主題都是抒情性的,其關系并不像傳統奏鳴曲式中主副主題之間的矛盾戲劇對比,顯現一種“應和”關系。展開部更像是一段插部,以跳躍的三拍子律動進入,描寫人與自然的共舞。再現部為省略主部主題的再現,僅用人聲的演唱再現了副部主題。關于這個樂章的再現手法,廖勇解釋道:“我在創作初期研讀腳本時就在思考,該用怎樣的音樂形式在一個樂章之內表達出千年學府的文脈傳承?如何能更具象還原這個培育了眾多湖湘仁人志士的精神搖籃?為此我思量許久遲遲沒有下筆。正當我一籌莫展之時,偶然間聽到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我試想,若以人聲的形式將副部主題再現,在歌詞的帶動下,讓音樂與腳本的疏離變得緊密而立體,利用唱詞來刻畫音樂的敘事性與畫面感。”
在筆者看來,第一樂章的結構形式僅僅只是套用了一個奏鳴曲式的框架,它并未刻意地強調結構之間段分性和結構框架,而是更多刻畫音樂表層旋法和旋律音色細節,突出所表現的主題意義。
第二樂章“一院弦歌”采用了復合“三—五”部的曲式結構A-B-A'-B'-A”,即在復三部曲式的基礎上將中部與再現部變化重復一遍。這個樂章聚焦南宋年間學人朱熹與張栻會講于書院盛況空前的高光時刻,揭示經世致用、實事求是的中華傳統文化根髓,以及岳麓學子在思想上的“和而不同、兼收并蓄”。
第三樂章“百年風華”采用了多部復合并列曲式,也是整部交響組曲主題最多的一個樂章。它講述了千年變局,江山如故,革命探索的閘門打開,湖湘有識之士帶領人民乘風破浪走向勝利的奮斗歷程。第一樂章象征“實事求是”的主題巧妙出現,標志著“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這個中國共產黨重要的思想法寶一直在引領國家走向繁榮昌盛的革命道路。
第四樂章“十年豐碑”采用復合回旋曲式結構,疊部主題引用了《義勇軍進行曲》中的動機。值得注意的是,疊部的每次再現都展現了不同的風格形態與音響方式,形成了變奏,表現了中國共產黨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鍛造中更加堅強有力,以及領導人民銳意進取、攻堅克難、守正創新的豐功偉績。
末樂章“時代之光”采用了雙主題變奏曲式,音樂圍繞A、B兩個主題的變奏展開。A主題歡騰喜慶,代表著人民奔向幸福的輕快步伐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B主題大氣、豪邁,代表著飛速發展中的大國氣質與強國風范。雙主題輪番變奏、交相輝映,用“蛇化為龍,不變其文”的變奏形式,對應堅定“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用音樂的語言深刻解讀了“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的理論意蘊。
從整部作品的音樂內容來看,作曲家所有表現的內容龐大,時間跨度一千余年。在筆者看來,作曲家運用交響組曲這種體裁來創作是一種十分睿智的方式,因為這一體裁能較好地兼顧文學腳本中多種事件的呈現與戲劇性的發展。與此同時,這五個樂章都采用了“復合曲式”結構,即每個主題曲式部分(一級曲式結構)下面還包含了若干個次級曲式結構,這樣就大大增加了每個曲式部分的“容量”,為龐大的音樂內容提供了足夠的空間。與此同時,音樂的發展基本上與腳本的時間節點與事件是相呼應的,實現了音樂性與敘事性的融合。
二、巧妙的引用手法
引用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性音樂是近年來創作中較為常見的創作手法之一,它能夠更加直觀地表達音樂的思想內容。作曲家們通常會將引用材料進行“加工”使之獲得新的功能和意義,從而體現其個性化創作思維。在這部作品中,作曲家引用了《瀏陽河》《義勇軍進行曲》《國際歌》等耳熟能詳的歌曲素材,顯示出鮮明的音樂符號特征:《瀏陽河》代表了湖湘文化與這片土地上的革命先烈;《義勇軍進行曲》代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的建立;《國際歌》代表著馬克思主義。如何用好這些音樂素材使之能夠融合產生一個具有新意義的作品,需要作曲家以創造性的思維來處理。
1.風格拼貼
拼貼可以分為橫向拼貼與縱向拼貼兩種形式。橫向拼貼是將不同風格的材料按照時間順序先后組合在一起,縱向拼貼則是將不同風格的材料同時縱向疊置在一起,形成“風格復調”。通常來說,縱向拼貼比橫向拼貼的技術要求要更高一點。在第三樂章“百年風華”中,作曲家將《國際歌》與《瀏陽河》這兩首歌曲以縱向拼貼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如譜例1所示,圓號演奏的是《國際歌》的旋律,小提琴演奏的是《瀏陽河》旋律,弦樂其他聲部是和聲背景。為了音響的協和,《國際歌》并不完整,只是抽取了其中的素材,而《瀏陽河》則相對完整。縱向拼貼的運用除了作曲技術以外,還存在偶然因素,有時候不同風格的兩支旋律疊置在一起“天然”就是和諧的,這需要作曲家具有敏銳的觀察力。顯然,這段音樂屬于后者,兩條不同風格、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旋律奇妙地構成了一段“風格復調”,象征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
譜例1 《國際歌》與《瀏陽河》的縱向拼貼
2.風格變奏
對主題進行變奏時,會涉及主題在多聲音樂的陳述中的任何一個或多個構成方面,即:旋律、和聲、織體及結構這幾個表現手段。較大程度的變奏會對音樂的風格產生一定的影響,從而形成風格變奏。在第三樂章“風華百年”中,作曲家將歌曲《瀏陽河》的素材進行了三次變奏(見譜例2),形成了不同風格的段落,寓意湖湘文化的不斷發展。第一次變奏是在原旋律的基礎上疊加了《國際歌》的素材形成了風格復調;第二次變奏在節奏上進行了較大的變化,變得比較活躍,調性轉為了bE宮調;第三次變奏轉到了bB宮調,一些變化音的出現使旋律的風格變得調皮可愛;最后一次變奏又回到了G宮調式,只是在節奏上有一些小的變化,與原型的風格更加貼近。
譜例2 《瀏陽河》的變奏方式
3.風格改寫
將引用的材料進行風格改寫既保持了原材料的符號性,也會使得音樂獲得新的發展呈現新的風格。在第四樂章“十年豐碑”中,作曲家引用了《義勇軍進行曲》的素材,并將其進行了個性化的改寫。
譜例3 《義勇軍進行曲》的風格改寫
如譜例3所示,第四樂章的第10小節處的這段旋律,只有最開始的兩個音級是原封不動地引用了《義勇軍進行曲》的素材,后面的發展則是都是作曲家重新譜寫的。將一首激昂向上的旋律風格改寫成立一段婉轉抒情的旋律,構成了一個新的主題。同樣的做法在這個樂章的第46小節也出現了,這一次《義勇軍進行曲》本來的風格得以保存。
復風格手法為《岳麓書院》敘事性的表達提供了一條合適的途徑,作曲家可以游刃有余地處理各種具有符號性的音樂。音樂的表意功能更加“精確”,受眾者也更加容易理解,人們可以從“復風格”作品音樂符號的暗示中去探尋作品的精神內涵?譻?訛。
三、歌唱性與交響性的融合
我們知道,西方的專業音樂是建立在系統性的和聲、復調等多聲音樂表達基礎上的,而中國傳統音樂卻主要建立在單聲部的線性音樂的表達基礎之上。因此普遍來說,中國傳統音樂的歌唱性比較強,西方音樂的縱向感要更好。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音樂家,“線性創腔、長廊延展”是廖勇旋律創作中重要的特色。在《岳麓書院》的創作中,作曲家保持了這一特色,譜寫出了極具中國風格韻味的旋律。
在這部作品中,許多音樂主題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人過耳不忘,其中最突出的無疑是第一樂章的“實事求是”主題和末樂章的“時代之光”主題。
譜例4 “實事求是”主題與“時代之光”主題
“實事求是”主題其實是第一樂章的副部主題,旋律采用了G羽雅樂調式,旋法采用的是快速上行再緩慢回落的大波浪形態,由弦樂演奏出來。第一段陳述后緊接著往上大二度模進了一次,給人感覺恢宏莊嚴。這個主題是全曲的核心,在其他樂章也有出現,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一直以來對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的堅持。“時代之光”主題是末樂章的核心,幾乎整個樂章都是建構在這個主題材料之上的。該主題采用二拍子的節拍,具有進行曲的風格,氣勢磅礴豪邁,象征著“邁步新征程”。在樂章開始時,只是出現了該主題的“碎片”,經過樂隊一段時間的“醞釀”之后,由人聲唱出了整部交響組曲的“點睛之筆”。
通過引用人們耳熟能詳的歌曲,使得人民群眾對這部交響組曲感到熟悉和親切,感覺能夠聽得懂,從而與音樂發生共情。在筆者看來,作曲家與聽眾是一對“矛盾”:一方面聽眾的喜好會影響作曲家的創作,另一方面作曲家的優秀作品會不斷提升聽眾的欣賞品位,二者應該是一個良性的互動關系。因此,注重聽眾的感受并不是去“討好”聽眾,好的音樂作品應該對聽眾有引導作用,否則有可能會走到“媚俗”的反面。在創作《岳麓書院》時廖勇也深刻認識到了這一點,保留了自己獨立的音樂思考。他在采訪中說道:“當時也有人提議說是否要加入古琴、古箏、笛、簫等民族樂器。但我在思量過后,還是沒有采納這一提議。我想,如若我們能借用西洋樂器的嘴巴說好中國話,講好中國故事,讓中國作品的表達不拘泥于民族器樂,讓中國當代‘主旋律’音樂創作在有意義的同時更‘有意思’,從而更全面展現中國音樂的歷史性、民族性、時代性、人民性與世界性,這樣的音樂才算是真正的具有‘中國性’的藝術。”
《岳麓書院》的交響性并未因為歌唱性的突出而減弱,相反還有所增強。一般來說,交響性可以從音樂的內容與形式這兩個方面來體現。在內容方面,交響性要求音樂所要表達的內容應當具有矛盾沖突性、復雜性、深刻性與抽象性;在形式方面,交響音樂一般在首尾兩個樂章采用奏鳴曲式,末樂章要具有總結功能,音樂本身要具有足夠的器樂性。回望《岳麓書院》的創作,其音樂內容涵蓋了岳麓書院的千年文脈、近代中國的革命歷史、當代中國波瀾壯闊的發展場景,其內容足夠豐富、復雜與深刻,因此完全符合交響性的要求。從形式來看,《岳麓書院》采用三管編制的交響樂團,為器樂性的體現奠定了音響基礎。雖然組曲中旋律性的主題很多,但是作曲家并不是僅僅采用“旋律+伴奏”這種常見的主調音樂織體,而是根據音樂內容適當安排不同的音樂織體。在組曲中出現了大量的交響樂特有的配器手法,如第二樂章A部中的第二主題就采用了獨特的“動機展開”手法。最初的動機使用英國管獨奏,隨后擴展到木管樂器的其他聲部,再之后弦樂聲部也加入了進來,形成木管組和弦樂組的齊奏。有趣的是,這個動機音型最后變成了伴奏聲部,圓號在這個伴奏基礎上演奏出一條對比強烈的新主題。前文所提到過的“復風格”手法其實也是一種創新的配器手法。
此外,人聲在該交響組曲中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尤其對于凸顯音樂的意義具有畫龍點睛的意義。在組曲的第一、四、五樂章,作曲家都運用了人聲。在第一樂章中,男高音獨唱與混聲合唱唱出了副部主題,這種獨特的再現方式讓人眼前一亮。第四樂章的結尾處,用混聲合唱唱出了該樂章的中心思想。末樂章使用人聲雖然是受到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影響,但在演唱形式的安排上作曲家有著自己的思考,是按照“二重唱——四重唱——混聲合唱”的順序來呈現的。隨著聲部層次的不斷疊加音響厚度不斷增強,全曲在最后形成了一個大的高潮段落,十分貼切地表現了該樂章“時代之光”的主題。
結" 語
從廖勇的近期創作來看,“主旋律”與“人民性”一直是其關注的題材。他一直認為,作為新時代的作曲家,能在作品中既體現中華文化精髓,又符合世界進步潮流趨勢,以自身的力量擴大中國音樂創作的影響力,增強中華文化的世界感召力,提升中華文化傳播的深遠性和持久性,是責任亦是擔當。?譽?訛作為一位從基層成長起來的作曲家,廖勇的創作一直十分“接地氣”,得到了其師趙季平先生的真傳。在《岳麓書院》的創作過程中,作曲家在旋律寫法、和聲風格,配器方式、結構特征上有著強烈的民族風格與個性特點。另一方面,作曲家并沒有刻意回避西方的作曲技法與創作思維,遵循了西方交響音樂創作基本原則,甚至還借鑒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引入合唱的配器方式。在筆者看來,這種“中西合璧”的創作思維就是音樂創作過程中“實事求是”精神實質的體現,也是一種文化自信的表現。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