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11月18日、19日,在首屆上海當代音樂節期間,第十一屆“百川獎國際作曲比賽決賽暨獲獎作品高峰論壇”完滿落下帷幕。“百川獎”自2009年創辦以來,在歷經十五年的不懈堅持與開拓下,首演了百余部具有國際水準的室內樂作品,成為各國青年作曲家展示才華的高端平臺,如此一步一步堅實的腳印印證著它的發展與蛻變,也標志著該項賽事成為中國乃至全球的一項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作曲比賽。
一、初心如磐 奮楫篤行
本屆“百川獎”收到有效投稿共計108部,由于作品在編制上帶有“命題創作”的特點,每一部投稿都是參賽者為該比賽“量身”而作,因此這樣的投稿量已算非常之高的。正如上海音樂學院廖昌永院長在對“百川獎”的致辭中所提:“比賽鼓勵青年作曲家對中西樂器融合進行富有音樂性、探索性的創作,強調文化交融,帶動了創作、演奏、評論、理論研究在當代音樂領域的協同與合作,可謂獨樹一幟。”近年來,隨著賽事范圍的全球化拓展,亦將這一命題發展為一個國際化命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中國文化的國際輸出。參與決賽評審的四位中國評委在接受組委會采訪時,都不約而同對此次比賽的創作和演奏水準表示高度的褒獎。評委主席許舒亞教授說:“參與比賽的作品不僅在主題上各有千秋,且還有不同的亮點。尤其在這種偏重學術性和技術性的比賽中,仍不乏有一些藝術性與音樂性并重的作品,滲透著清晰、濃厚的意境。”?譹?訛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百川獎”決賽評委葉小鋼教授說:“參與本場比賽的青年作曲家在寫作上呈現出很多創意,其創作技術也具有國際化水平,不僅體現了創作者的思維方式,也從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我們的教學是卓有成效的。”決賽評委徐孟東教授也表達了相似的感受:“不知不覺‘百川獎’已舉辦了十一屆,它已真正蛻變成一個具有國際化視野的比賽,參賽作品也具有極高的創作水準,甚至達到了與歐美、日本等一些一流國際比賽相當的程度。”決賽評委趙曦教授表示:“‘百川獎’經過十年的沉淀,已然成為中國專業音樂創作教學與實踐的一個鮮明的標簽。比賽將目光聚焦在中西混合室內樂編制上,更是凸顯出主辦方與組織者對于當代音樂創作關注所投入的時代性與歷史性眼光。”
此外,為了符合國際化賽事的標準,本屆賽事的評委構成相較于往年也有較大的調整,決賽評委中的國際評委比例高于國內評委,彰顯其國際化程度的提升。初賽的十位評委由來自國內八所專業音樂院校的作曲家組成?譺?訛;決賽評委有四位中國作曲家:許舒亞(評委主席)、葉小鋼、徐孟東、趙曦和五位國際知名作曲家:[新西蘭]格倫達·基姆(Glenda Keam)、[法]特里斯坦·繆哈依(Tristan Murail)、[芬蘭]馬格努斯·林德伯格(Magnus Lindberg)、[俄]維拉達米·塔諾波斯基(Vladimir Tarnopolski)、[比利時]彼得·斯文南(Peter Swinnen)。
始終為懷揣夢想與勇于嘗試的青年作曲家提供高水平且專業的展演舞臺,是“百川獎”的初心和不變的使命。回想起在去年的訪談中,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主任、項目總監周湘林教授回憶:“當年我們幾位作曲家為了演作品,想著哪怕賣血,也要湊錢來辦。”可見,在八九十年代,將新作品搬上舞臺是一件多么讓作曲家向往而又不易的事。而就算在今日,能舉辦一場高水平的新作品音樂會,仍然是一件令作曲家期待與向往的幸事。
二、素履之往 獨行愿也
十部作品,十樣不同的意境與心境。在以混合中西方樂器為前提的創作要求下,每位青年創作者都亮出了他們對多元文化的思考與感受,有些作品在立意上超越了或為東方,或為西方的地域界限,表達了對宇宙、自然界、生態以及生命的感悟,而這一特點也給評委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趙曦教授談到:“參賽作品無論是從題材選擇、標題的立意,還是對于音樂材料的使用、技術手段的組合等,都體現出創作者們對中國傳統文化多角度的關注,閱譜與聆聽感受都令人非常欣喜。”
《白色彩沙》?譻?訛是上海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樓嘉的作品,該作品獲得了本屆比賽的二等獎。作品以佛教領域中的“壇城沙畫”為主旨,整部作品的結構亦是以一次“壇城沙畫”的構成過程為依托而構建的,其發展階段依次為“散板”“燃香”“入調”“入慢”“節日”“復起”和“散出”七個部分。整部作品風格統一,音響層次清晰,聽眾亦跟隨作者進入了她內心的“壇城”世界。
“在意識與觀念方面的創新與探索,是打造并實現個性化音樂語言的前提條件,也是青年一代作曲家乃至從事作曲教學的教育工作者應該孜孜不倦去追求的。”葉小鋼教授在談及對青年一代創作者的建議和希望時如此說道。《秋林觀泉》和《金錯刀行》是兩部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但無獨有偶的是這兩部作品卻都是以南宋時期的文化產物為靈感來源。《秋林觀泉》的作者是安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嚴楊林,作品獲得比賽的二等獎。其創作靈感來自于一幅繪于南宋時期的同名畫作《秋林觀泉圖》,作者從這幅靜態的古老畫作中想象著泉水在不同時空,不同境地中奔流涌動的百般動態。《金錯刀行》由中央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付文杰創作,獲得本次比賽三等獎。作品充滿了中國武俠情懷,其主題是來自于陸游的同名詞作,為了體現詩詞中鐵骨錚錚的氣節和古戰場的場面,作者選擇以琵琶作為主奏樂器,開篇大有《十面埋伏》的氣勢,也體現了作者對經典古曲的敬意。
同樣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內核的作品還有獲得比賽“優秀獎”的《迢迢》,由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李諶熙所作。與寄托在傳統文化之上來呈現中國韻味的作品有所區別的是,作者關注到從最早的魏晉時期到唐代,“迢迢”二字已在詩詞中被廣泛應用,但其所表達的含義卻各有不同,體現了在“高”“深”“遠”“動”等不同角度的釋義。作者結合自己的聯想和解讀,將這些不同層面的釋義整合為一種“持續的,流動的,有機的,像是可視化的‘時間’”,在譜面上通過“絕對時間”——時值,和“相對時間”——秒數標記的混合來構建這一觀念。
《太空光影》和《喚·北極》則是以自然現象和環境為主旨的兩部作品。《太空光影》也是奪得本屆比賽魁首的作品,作曲者為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劉炎林。據作者介紹,取“太空”為題在于這是一個沒有國界,沒有既定文化限制的對象,這樣一來,代表著東西方文化的兩類樂器亦都擁有了獨立且平等的地位。他表示,“雖然找到了一個滿意的主題,但如何設定音高材料卻成為另一個難題”。于是他“借助”了一次觀測日全食的過程,并從其光與影的濃淡變化、虛實變化、維度變化和折射程度的變化等細微狀態得到啟發,將光影對視覺的沖擊“移植”到聽覺層面,在音響層次的更迭中,器樂的異質性音色在“音響塑形”?譼?訛的大方向下形成交織和共融。比如,在對光的“線性”形態進行描繪時,各樂器以不同的“線性”形態進行呈現:
二胡以滑奏,鋼琴輔以快速音流所構成的長線條形態(見譜例1)。
譜例1 《太空光影》第6小節
琵琶以顆粒狀的縝密運動所構成的長線條(見譜例2)。
譜例2 第9—10小節
弦樂的“靜態”線條糅合游移在琴馬和常規位置間的音色變換(見譜例3)。
譜例3 第9—12小節
混合音色在力度此消彼長的游弋中形成波浪般的閃動。在音高組織方面,劉炎林介紹道,這與他之前偏愛的以調性、中心音或特定和弦為軸心來創作的風格有較大不同,也是一次突破自我的嘗試。在這部作品中,音高材料本身并沒有明確的“限制”和預設,一切都以心中所幻想的光影形態為音響組織的發源和歸宿。作曲家坦言,這是一次以音響與音效為主要內容的創作嘗試,盡管最終呈現的效果大大超越了他本人的預期,但在尋求并解決中西樂器在音色、音量、音質等方面的融合與平衡問題上仍有很多需要繼續探索的空間。
獲得本次比賽三等獎的作品《喚·北極》則是一部以自然環境為出發點的作品,音樂充滿著對北極地域風貌的想象,作者覃鋒達為廣西藝術學院青年教師。作品以“A”“C”(取自“北極圈”的英文Arctic Circle的首字母)為音高核心,但頗有意思的是,這一核心素材在應用中并沒有被過多地強調,好似作者在刻意“回避”將這兩個音同時擲響一般,除了開篇有一次直接的呈現外,大部分都以“拆分”或“點描”的形式糅雜于音流中,這或許也是作者在當代音樂語匯的語境下與這一“傳統音程”間所構建的一種美學平衡。
此外,以個人情緒或想象為主旨的創作在數量上也較往年更多,此類題材盡管在風格屬性上自由度極高,但要將一虛無的風格形態或審美理念塑造成型,引發聽眾共鳴,實則是一個更大的難點。
《靈魂的碎片》,如題,關鍵詞在于“碎片”二字。作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在音響上以“塊狀”音色的縱向交接和拼貼來呈現;第二部分為六個聲部在交織中,以力度的變化在橫向上形成音色的“碎片化”特征;第三部分則是以點狀音響為特征的“碎片”,素材中混合了前兩個部分的內容,從而構成了三塊形態不一的“碎片”,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該主題的主旨。作品獲得“優秀獎”,作者為上海音樂學院本科學生肖瑾涵。
《The Snow Bird Nests On The Moon》是來自智利的青年作曲家Mario Oyanadel的作品,該作品亦為“優秀獎”作品。其編制不僅是十部作品中最龐大的,而在音響的“諧和”化程度上也是最高的。民樂組的三件樂器有較為自由的搭配,如二胡與琵琶,簫與二胡等,呈現不同的情緒。鋼琴則發揮著“陪襯”的作用,常與民樂組中需要被強調的器樂進行組合,形成混合式的音響。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國外創作者在中國民族器樂的演奏方式和在音響融合層面上的設想、探索與嘗試。
由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陳澤宇創作的《在夜幕降臨前》,描繪的則是一幕來自作者心中的黃昏光景。全曲分為五個不同的段落,是作者根據黃昏時分光與景、與影的變化,從色彩及其動態來進行音響塑形的嘗試。五個部分的音色成分呈現出民樂音色與西洋樂音色交替再混合的發展特點。此外,整部作品的力度也具有從強至弱的變化趨勢,在意境上也與天光漸暗的轉變相符合。該作品獲得“優秀獎”(見譜例4)。
譜例4 第10—12小節
第十部作品《沚岸落花響》為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洛夢詠的作品,在創作立意上又有其獨特之處。作者嘗試將視覺概念上的“低保真”技術運用到器樂演奏中,制造常規音色與噪音的碰撞;技法上借用了傳統繪畫中的技巧;音調上借用了古曲《鬲溪梅令》中的元素,可謂多維糅合而成。由于創作初衷就明確帶有實驗性目的,所以光演奏法說明就長達14頁,每一件樂器都有大量的非常規演奏,復雜的聲部對位,演奏難度為十部作品之最。
探尋并構建新的器樂音色是頗值得被鼓勵的一件事,這也是每一位創作者在創作生涯中不可或缺的課題。徐孟東教授說:“我參加了多屆‘百川獎’的評審,的確覺得一屆水平高過一屆,青年創作者無限的創造力時時令我感嘆和驚艷。”但值得思考的是,“新音色”從來就非一個單一緯度或命題,除去技法本身,它還包含著如音色環境,音響層次、語境等一系列錯綜復雜又關聯緊密的元素,成為涉獵該領域就需全方位思量的一個立體性問題。另一方面,使用新音色的目的為何?從指揮家和演奏者的角度又是如何看待?他們對青年創作者又有什么樣的建議和觀點呢?
三、“創—演—研—討”,有機循環
此次“百川獎”決賽音樂會繼續邀請到指揮家高健,和他所領銜的“大地之歌”室內樂團。葉小鋼教授在接受采訪時對樂團的精彩演繹予以了高度的肯定,“盡管還有不少學生參與演奏,但神形俱佳的表演仍展現出極好的敬業精神和專業化水平。”陳牧聲教授也轉達了來自國外評委,如林德伯格、維拉達米·塔諾波斯基等對樂團高質量演繹的贊嘆和祝賀,稱“呈現的音響效果令人非常驚訝”“高超的演奏水平與默契的配合呈現出非常多有意思的聲音”?譽?訛。
在每屆的決賽音樂會之后,“百川獎”都專設有“百川論壇”,屆時,參賽者、指揮家、演奏家,領域內的資深學者、廣大青年作曲家之間可以進行充分溝通,這對青年創作者來說無疑是寶貴的收獲。正如陳牧聲教授所言,“創作者不能只局限在自己的想象中,作為演奏家,無疑是與音樂作品距離最近,是實現作品傳播的第一人。因此,來自指揮家與演奏家基于排演視角的感受與建議是構成一次完整創作實踐的重要一環。”至此,“創作”“演出”“研討”“新創作”構成了一個有機的循環體。
在歷年討論的話題中,針對新音色的探索與實踐無疑是被談論最多且關注度最高的內容。從指揮與演奏者的角度來看,他們通過讀譜、譯譜、釋譜,并結合大量的演奏經驗,對創新的合理性、有效性和必要性常會產生與創作者不同的看法。就“新音響”,“記譜法”等問題,高健指揮認為:“記譜的精簡、科學與規范以及在演奏符號的創新等方面,青年作曲家須極為慎重,不要為只關注譜面的可視化效果,而忽略了演奏的現實性和時效性。”
論壇上,獲獎作曲家逐一介紹了作品的創作目的與創作歷程,暢談了在這次實踐中的收獲與反思。參與論壇的除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數位教授和全體青年教師外,還有專程前來參與首屆上海當代音樂節的業內專家,如來自廣西藝術學院的鐘峻程教授,西安音樂學院的梁紅旗教授和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音樂學院的金平教授。他們都在“百川獎暨獲獎作品高峰論壇”上對青年創作者表達了殷實的期望與滿滿的鼓勵。
四、不馳于空想,不騖于虛聲
第十一屆百川獎已落幕,但其余波依然對當下的實踐者和未來探索者放射出能量的漣漪。
周湘林教授說:“‘百川獎作曲比賽’是一個鼓勵青年作曲家去追求和實現其原生創造力的專業平臺,在過往的十一屆中,由她孕育和培養出了許多活躍于當前舞臺的卓越且優秀的青年作曲家,這是我們最樂于看到的成果。”
尹明五教授則是鼓勵在本次比賽中還有遺憾的創作者不要放棄,繼續再戰,不斷總結經驗,收獲最終會多于遺憾。而技法趨于純熟則源于實踐中一步步的蛻變,這正是我們堅持舉辦比賽的目的和意義所在。
陳牧聲教授在與青年創作者對話時說:“創作之路只有起點,沒有終點。成功肯定有其必然性,但也包含著許多偶然因素,不以某一次成敗論未來。只有始終堅定行走在這條路上,并不斷在探索的創作者才能謂之成功。”正所謂“不馳于空想,不騖于虛聲”,腳踏實地地追逐并唯以求真的態度去奮斗,則真理可明,功業可就。
“百川獎”作曲比賽即將迎來第十二屆,其對音樂領域的學科建設、人才培養、團隊建設等方面都發揮著積極且深遠的影響。未來依托上海音樂學院“雙一流”高校建設的持續推進,進一步擴大和提升“百川獎”的國際影響力。通過賽事的舉辦,進一步加強與國際著名音樂院校、知名樂團的合作,優化科學化運行管理機制,同時也通過創作、演出、評論等環節的開展,更好地傳承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
?譹?訛 評委之言均來自“百川獎”組委會對其的采訪內容。
?譺?訛 初賽評委10位(按首字母順序):陳牧聲、郭鳴、郭元、郝維
亞、金平(美國)、尹明五、趙曦、鐘峻程、周湘林、朱琳。
?譻?訛 作品介紹的先后順序以節目單順序與題材類型的劃分為
參照。
?譼?訛 “音響塑形”為筆者提出的一種以聲音來“繪制”景象、形態、行為或進行敘事的理念。該理念強調聲音或音響具有某種可視化的特征,或得以與視覺產生直接或間接關聯,
可作為詮釋當代音樂語匯的視角。
?譽?訛 文字內容均來自國際評委的信件。
王甜甜 博士,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