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文聯、中國音樂家協會主辦的“新時代交響”——全國交響音樂作品征集活動圓滿結束。活動推選出6部優秀作品?譹,方石的《幸福歡歌》位列其中。
《幸福歡歌》是一首單樂章標題性管弦樂小品(Allegro,4/4,長約6’30”),也是6部優秀作品中唯一非宏大敘事者,唯一表現鄂西山區農村生活者,故醒目清新、玲瓏可人。聆聽俞峰的指揮,更感到這部作品的筆法洗練、音響清朗、形式簡約、層次分明、輕盈快暢、色彩鮮明、回旋往復、一氣而成。濃濃鄉土氣、滿滿幸福感、足足管弦韻、爽爽時代風,充盈全曲。方石說,他是從鄂西土家族正月鬧元宵、“趕毛狗子”“燒毛狗棚子”等習俗中獲得創作靈感的,借交響性思維,以管弦樂手法,展現新時代土家人幸福、康樂、祥和的生活景象,彰顯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魅力,表達人們對更美好生活的期盼,凝聚人們團結奮斗、不懼險惡、振興鄉村、建設家園的巨大力量。
作品的結構為回旋曲式,“由引子、五個主體段和尾聲組成”(未計其中連接性段落,見圖1)。
作品的性質屬標題音樂。作曲家意在表現“人潮奔涌、嬉戲打鬧、搭棚引火、漫天火光、載歌載舞”等場景意象。音樂形象鮮明質樸、熱情壯觀、動感十足。
引子含兩種造型音響。第一種,是高音木管樂器快速弱奏的十六分音符音型,其橫向進行為上行二度音調的下行回旋模進;其縱向構造則為兩組大二度平行聲部的純五度疊加(g/a-d/e)。這樣的音響,細碎、呷然、緊張、喧鬧,如同被“毛狗子”驚擾后的雞鳴撲打之聲。第二種,是兩支長號和一把大號強奏的雙八度長音e,既是全曲主調的屬音,又如召喚人們“驅趕毛狗子”的號角之聲。它將在全曲中多次出現(尤其是出現在不同段落的末尾),既強化聲音內容,又促進段落融合、形式統一。
回旋曲式的疊部主題(主要主題)是弦樂器快速演奏的“無窮動”音型,其中隱伏有土家族民歌中最常見的、也是這首作品中最重要的三音音調a-c-d(la-do-re)。全曲的各個段落、各個主題,均與這個音調有關,故以此獲得統一。這個音型從低音大提琴開始,逐步疊加至第一小提琴出現為止,聲部間的時差均為四小節,新進入的聲部音高均為純四度疊置(類似多調性)。這不僅營造出“趕毛狗子”時連續快速奔跑的運動感,也促成追捕獵物時的激烈感、緊張感。全曲的基本律動、基本形象、基本氛圍,亦皆出于此而持續之?譿。
第一插部(第一對比主題)由長笛和單簧管八度齊奏而出,弦樂組以撥奏的音型襯托之。其性格輕快、喜悅、稍女性化且有歌舞性,其音調的土家族風格突出。后由長笛加雙簧管、第一與第二小提琴變奏兩次,以表現“少兒嬉戲的場景”(方石語)。短暫的連接引出疊部第一次回旋(再現)后進入第二插部(第二對比主題)。先是三支小號強奏的主題,粗獷有力、青春勃發,如俊朗有力的土家后生,其音調有土家民歌《撒葉兒荷》的某些特征。后是高音弦樂器奏出的新旋律,委婉動聽、婀娜多姿,如秀麗可愛的土家幺妹兒,其音調則有著名“興山三度”式的減音程特性。第二次連接引出疊部的第二次再現。音樂在一個快速下行音型及其音色音區的交替呼應中持續推進,直達粗獷有力、歡騰熱烈、縱情歌舞的高潮。方石謂此是“搭棚引火、漫天火光、載歌載舞”,但其聲效的生動性、音響的造型感、高潮的狂歡度略感不足。稍遺憾,然不掩瑜!
二
方石的創作以聲樂名!
在作曲家中,方石是那種有初心、有恒心、有愛心者。觀其出生,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同年、與諾曼底登陸紀念同日、與“王異之”的巫山神女同鄉(故其自謂“生于長江邊,長在三峽里”?讀)。自1970年由巫山“順流而東”到湖北公安插隊而弄歌始,五十余年間,竟無一時生彷徨,幾無一日不事歌。專心專志、真情真愛、嚴謹嚴肅、欲美欲新、屢作屢成!其堅信守望如斯,至若方石之名:方者正也,石者堅也,方正如石?讁,“重不過石”(《國語·周語》)。方石所作歌曲凡兩千余。其中頌歌、情歌、民歌、兒歌、影視歌、時尚歌皆有;獨唱、重唱、對唱、合唱、表演唱齊全;音樂劇、謠唱劇、正歌劇俱出;學院、民俗、時尚風無遺;美聲、民聲、通聲、原聲都用;詠嘆調、宣敘調、詠敘調盡涉;學校、廠企、鄉村、軍營、機關并作。尤甚者,凡其作品,無不有演唱、演出、錄制、播放。獲獎也多,僅國家級或全國性者既逾百(余則不勝枚舉)。方石的歌曲作品,都有風格雋永、個性彰顯、美而動聽的旋律;都有高度聲樂性、高度聲部化、高度可歌唱性;都有包括詞曲作者、男女歌手、少長粉絲在內的追捧者。環而比之,方石作曲自聲樂始,而為之愛、因之名、以之成,誠所謂“翛翛居半天云矣哉!”(龔自珍《〈上海李氏藏書志〉敘》)。
《必須歌唱》是方石的第一部自選集(2006年版),所錄歌曲145首,能大致描繪出他歌曲創作及發展轉型的“四階段、三時期”。可謂以歌曲編成的“方石傳”!而“必須歌唱”,這個別致而醒目的書名,來自尼采的語錄,不僅妙而懿之,還非常精確地宣示出——作曲家方石之于歌曲創作和聲樂藝術的真實情感、堅定立場、決然態度(故曰“必須”)!可謂箴語勾勒的“方石像”!聲樂作品是以人聲歌唱而直抒情懷的,相比器樂會來得更直接、更真誠、更動人。故曰“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又曰“優美如歌”;還有“可歌、能歌、宜歌、非歌”之別。方石的聲樂之愛,蓋于此乎?
方石的器樂創作與聲樂齊!
就作曲家而言,凡音樂院校畢業者,無不看重器樂寫作。因器樂作品,能更加體現音樂藝術的純粹性;而器樂寫作,則能更加展示作曲家的創作技巧。方石亦不例外。他的器樂作品數量多、品類多、樣式多、獲獎亦多。有管弦樂作品《想象畢茲卡》(1985,獲湖北省器樂小品比賽二等獎)、《擺手舞》(1990,獲湖北省“鶴聲杯”比賽優秀作品獎)、《山戀》(1991,獲湖北省“輕音樂”征評優秀作品獎)、《哭嫁歌》(2021);室內樂作品《母與子》(小提琴與鋼琴,1984,獲湖北省“鋼琴與歐洲室內樂作品比賽”二等獎)、《灰色網》(鋼琴組曲,1987);民樂合奏作品《山的呼吸》(1992);小提琴協奏曲《龍船調》(2011);交響詩《我的長江》(2018);交響序曲《鶴歸》(1981/2007)、《2020序曲》;人聲與交響樂隊《獻給2020》;電子音樂《鐘馗打鬼》(1994)、《原始人聲與MIDI作品8首》(1994—2004)等,加上為大量歌曲作品所寫的樂隊、鋼琴、數碼設備伴奏,器樂數量就更多!
方石的器樂創作有其明顯特征:一是標題性,二是地方性,三是時代性,四是可聽性。方石的器樂作品,不論成于哪個年代、使用何種體裁、運用什么語言、使用哪種技法,都是有標題的、有內容構思的、有鮮明音樂形象的。這或許與他常年聲樂創作的巨大慣性或思維方式有關?因歌曲是“詩歌+音樂”的綜合藝術,其詞是曲之魂,曲是歌之翼。相應地,標題性作品是“內容/非音樂+音樂”的綜合產物,則題為樂之本,樂因題而聲。保證作品音響的生動可感、悅耳怡人,又使方石的器樂作品贏得更大的傳播力、更強的親和性、更多的受眾群。方石絕大多數器樂作品的內容、體裁、主題、音調、節奏、特性,又都與鄂西山區土家族及其音樂元素有關,從而顯出鮮活的地方性(抑或特定的民族性、具體的中國性)。這或許與方石多次深入該地生活采風而熟悉、而生情、而熱愛有關,抑或與他出生在與之毗鄰的渝東地區有關?同樣是民族、民俗、民間風,同樣是標題、管弦、小品曲,方石的器樂作品都能與時俱進地體現出音樂語言、作曲技法、多聲技巧、配器風格、音響特性的發展變化(諸如半音化、復合調式、多調性、音色旋律、電聲感等等),其具體用法又因需而為、適可而止、效果優先,而非無所新意的陳詞濫調,作坊加工的仿制產品。最突出可貴的是,方石的器樂作品像他的聲樂作品一樣,都有自然、清新、靈性、悅耳的可聽性,這于聲樂作品較易,在器樂作品卻難。故是很了不起的!很值得注意的!很值得發揚的!雖然,一部音樂作品“可聽與否”“愿聽與否”“好聽與否”都是主觀色彩強烈的個人之事;不同受眾的不同感受,既無法比較,也不能強求一致。因為一千個讀者心目中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聽者心目中也會有一千個貝多芬。然而,音樂創作是一種有責任的社會化行為。作曲家及其創作的責任、義務、目的,不外是“寫出最美好的音樂給更多人聽”(柴科夫斯基語)!至于人們是否能夠聽,是否愿意聽,是否喜歡聽,首先取決于音樂作品是否自然!是否悅耳!是否好聽!
三
交響音樂外來于中國,自黃自一輩作曲家始,已去百年。歷數代作曲家鍥而不舍、奮斗不止,已逐步深植中國土壤,滲透中國血液,彰顯中國精神,洋溢中國氣派。既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則中國交響音樂創作當如何適應新時代?如何表現新時代?如何寫好新時代?如何寫好新時代的交響曲?應被提上日程!
“新時代交響曲”創作,不能“老眼狂花空處起”,不能“總是關山舊別情”,更不能“名新曲舊意如昨”!新時代中國作曲家隊伍壯然大之矣!其創新創造創作力浩然強之矣!其使命責任擔當巍然重之矣!新時代交響曲的首批成果燦然出之矣!含《幸福歡歌》在內的一批優秀作品,是中國新時代交響曲創作之初光!
或可這樣說:“新時代交響曲”必出其新!非新無以謂新時代!要有新視點,新取材,新思想,新理念,新形式,新語言,新手法,新音響。這是新時代交響曲創作的必然要求,也是藝術生命在于新的內在要求。然則新非異類,新非怪誕,新亦非極端主觀趣味。豈非是乎?
或可這樣說:“新時代交響曲”當顯其美!美者,人所共適、聽所共欲、樂所共舉者也。美者,悅耳賞心、滌污蕩濁、怡情養性者也。如若我們的新時代交響曲,能常有美好的主題出人之口、美好的音響入人之耳、美好的意象駐人之心,不亦樂乎?
或可這樣說:“新時代交響曲”要致其遠!歷史要發展,中國要前進,我們必當時刻而永遠地面臨新時代。今日所寫的交響曲新作,自當為我們描繪明天,亦將鼓舞我們走向未來。若非致遠,其可既乎?
為“新時代交響”而贊!
為“禮贊新時代”而賀!
?譹"6部優秀作品是(主辦方強調排名不分先后):張千一《光榮與夢想》;關峽《星辰大海》;龔天鵬《百年頌》;欒凱《慶典序曲》;常平《領航奮進》;方石《幸福歡歌》。
鄂西山區方言中:“毛狗子”指狐貍或黃鼠狼(黃鼬);“趕毛狗子”,意即驅趕、追趕、趕山、打獵,或意避瘟驅邪;“燒毛狗棚子”,指山里人在正月里焚燒專門搭建的茅草棚子,以此敬天神、唬玉帝,或意祈安求福。
引自方石為樂曲撰寫的《內容說明》(未刊稿)。
圖1第一行右下角的數字,代表相應段落起始的小節序數;右上角的數字,代表同性質段落重復出現的次數。第二行的字母,只表示相應段落開始時的調式調性。
引自方石為樂曲撰寫的《內容說明》(未刊稿)。但從實際看,音樂非盡然,亦非確然。詳正文。
以此模仿土家族人自制的一種“土號”,長約3米,只能發一個音。
?譿"這首作品初稿時,曾取名為《趕毛狗子》。
?讀"見方石《必須歌唱》勒口“方石簡介”,武漢中藝文化發展有限公司2006年版。
?讁"方石曾就自己姓名何意問于父,答曰“取堅如磐石之意”。方
石以時語自釋為“堅持、堅守、堅定,不忘初心、矢志不渝”。引自方石2023-02-28回彭志敏微信。
所謂“四個階段”是指:一、插隊落戶階段(1970.12—1971.9);二、武鋼工作階段(1971.9—1978.1);三、武音求學階段(1978.2—1982.1);四、音協工作階段(1982.1以來)。實際上,方石聲樂創作的正式起步,應從第四階段即考入湖北藝術學院(武漢音樂學院前身之一)作曲專業算起。這個階段又分“三個時期”:一是20世紀80年代,擔任《長江歌聲》雜志副主編兼及歌曲創作的時期;二是90年代。歌曲創作與MIDI制作并重的時期;三是21世紀以降,擔任湖北音協領導兼及歌曲創作的時期。參見方石《必須歌唱》編后,武漢中藝文化發展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247-248頁。另:2006年6月6日,“方石歌曲創作研討會”在湖北武漢東湖之濱召開,時逢方石年滿52周歲。
“必須歌唱”這個書名,出自詩人、詞作家、方石的長期合作者唐躍生的建議。“他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話,生活中我們如果拒絕哭泣,那就必須歌唱(他強迫我必須采納。我是歌者,自然接受)”。參見方石《必須歌唱·編后》第248頁。
彭志敏"武漢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