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隆回》的再媒介化

至2022年12月底，《早安隆回》（以下簡稱“隆回”）全網播放突破100億次，成為一支現象級“神曲”。盡管批評界對此曲評價不一、甚囂塵上，但顯而易見的是，“隆回”以其動感十足的節奏、明快簡潔的旋律以及昂揚向上的敘事，俘獲了大眾的耳朵以及音樂市場。歷時三年多的中國疫情、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不僅是世界新聞熱點，同時也是推動“隆回”封神的機遇。可以這樣說，如果缺失了“事件”對歌曲的媒介形塑，“隆回”可能也僅是華語樂壇的一朵小浪花。“事件性”是后現代藝術特征不可或缺的社會指征，也是藝術觀念、藝術實踐乃至大眾接受的重要面向。值得注意的是，作為“隆回”的事件推動，并非自上而下、由官方至民間的權力運作，而是大眾媒介直接作用下的生產實踐，從媒介角度思考“意義－事件”對于藝術的重構價值，不失為這個時代理解藝術的新契機。

一、作為藝術的媒介：《早安隆回》及其音樂書寫

1.語言符號的增殖：“隆回”的語詞內涵

語言被視為一種最重要、最清晰的交際媒介，人聲也因此被賦予一種特權，從視聽文本的其他聲音中突出、分隔出來。從技術層面而言，例如現代錄音技術、聲音系統乃至新型話筒的發明等等，多專注于人聲——語詞表達、攜帶意義的媒介的采集與錄制。所以，我們說視聽文本幾乎總是以語詞為中心的。

從語詞建構文本意義、美學理想的視角來看，“隆回”是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子。2020年新冠病毒席卷了華夏大地，偏居湖南一隅的隆回小縣城也難逃病疫侵襲的命運。《早安隆回》源于歌手面對家鄉罹難的文藝創作，深情、感恩、陪伴、最美的相遇等語詞或直接或間接、精準凝練地傳達了演唱者對家鄉的眷眷之情，尤其是歌曲高潮部分：“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既是感恩家鄉的哺育，也是游子對家鄉一腔誠摯的祝愿。從“隆回”語詞文本解析歌曲創作，不失為尊重原創的一種基本態度，但對于萬千聽眾來說或許感受到的不僅是作者原意，這種創作與接受的錯位在接受史上并非罕見。“夜空中最美的星星”建構起受眾的幻覺，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呼喚以及發自肺腑的純粹激情，可以是故鄉的人與事，也可以是一段樸素無華的戀情，甚至是一份濃烈的理想追求，這令我們在音樂中“自然而然”地悵惘與追尋。正如羅蘭·巴特所言的“文之悅”在于“寫作，命名，錯拼，唾棄”，聽眾在接受“隆回”蘊含的鄉土之戀的同時也從中解放出來，賦予其中更復雜、更廣義的美學追求，從而實現語詞之悅，語詞“價值轉變為能指的奢華身份”。

2.音樂產生的增殖：情感共鳴的聽覺媒介

受制于媒介技術的落后，音樂文本遭遇了漫長的“紙路”歷史演進，聲音、旋律、節奏乃至呼吸等音樂藝術最為本質的東西隕落為符號的書面記錄。黑格爾指出，音樂本質在于“按照它的最深刻的主體性和觀念性的靈魂進行自運動的性質和方式”，但是，聲音轉瞬即逝的物理屬性使音樂只能作為觀念性力量在靈魂深處游蕩。直到留聲機的發明，媒介技術為聲音的存儲提供了初級模型，音樂才有可能真正實現其單一物理屬性到神經生理系統的研究轉捩。基特勒在談到留聲機的作用時指出：“聲音技術與自我意識之間難以想象地靠近，反饋回路在傳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幻象。歌曲在聽者耳邊縈繞，敦促他放聲歌唱。音樂仿佛來自大腦內部，而不是立體聲喇叭或耳機。”更具現代技術特征的數字音樂，顯然愈發強烈地支撐了聽眾對包括“隆回”在內的音樂與聲音的想象，手機、電視、電腦以及各種專業音樂播放設備，以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音質儲存提供了聲音的在場性。盡管有專業人士指出，作為一支藝術作品的《早安隆回》欠缺規范的音樂章法，甚至難以回避拼湊之嫌，但歌曲所采用的民族音樂調式、活潑的旋律風格，朗朗上口的詞曲，尤其是曲調覆蓋音域比較窄，跳動不大，使其成為大眾樂于聽、易于唱的一支流行歌曲。一般來說，流行音樂之所以能夠“流行”，對于聽眾來說往往是那些接受起來不怎么費力，但同時還富有更多想象和情感投射空間的特點。換言之，或許“隆回”本身并不具備深厚的音樂性藝術價值，但其廣為演唱傳播、改造演繹的現象，成為一種更具文化審思的價值存在。

有學者指出，“音樂學科研究話語的日益多元化，顯示出與更大范圍的聽覺文化研究實現整合的可能”。“隆回”的音樂性對于聽眾來說并非單純的鄉戀主題，而是包孕了無限的意義生成，所謂“音樂的深度敘事性在本質上是一種隱喻現象”，尤其是器樂演奏不像言語那樣嚴格地拘禁于能指的畫地為牢。換言之，作為敘事藝術的“隆回”音樂具有一定的敘事性而并非單純“敘事”，它體現了一種不確定模式，是聽眾為其添加了故事與情感，在以個性化表征充實了各異的“隆回”能指的同時，也強化了主體情感投射。

3.圖像產生的增殖：聯想敘事的視覺媒介

“隆回”影像敘事同樣啟發了我們觀看的體驗。攝像機作為主要的敘事材料來源提供了不同的技術與文化視角，但鏡頭敘事及其蒙太奇手法同樣也無法提供固定的意義，觀眾敏銳度往往是解讀圖像的關鍵，或許大眾難以分辨出特寫鏡頭與推拉鏡頭的具體不同，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們對影像視頻的內涵層次與情感張力的感受，光影、色彩、比例、節奏，甚至是人物動作、肢體語言等細微調整和變化，直接引導了觀眾進入敘事深處，這是一種人類視覺本能的素養。

“隆回”拍攝了一段關于隆回地方的視頻，他們的拍攝主題以演唱者對家鄉隆回的記憶為依據，描述了這個小縣城的幾處風光和一些富有朝氣的生活：清晨與夜晚、鄉村與城市、奔跑與休閑等一組組充斥著張力與溫馨的影像形塑了觀眾對隆回的印象。伴隨著這一敘事技巧或者視覺素養的關鍵元素是圖像敘事與視覺觀看之間的隱秘契約，其中隱藏的是一種圖像修辭編碼－解碼的媒介技巧與哲學意味。例如“隆回”對麥田、綠植的濾鏡處理以及光學技巧的匹配，企圖令觀眾接受的是關于收獲、青春、未來、愿景等意蘊的傳達，媒介內容單薄但是極大可能地催動了觀眾自己填充思想內容的熱情，這也就是麥克盧漢所言的“冷媒介”需要受眾更多地參與。

隨著媒介技術的進步，人類正前所未有地靠近彼此直接交流的理想狀態，追求更充分、更飽滿的敘事技巧。“隆回”的語詞、音樂（聲音）、圖像三者形構了彼此觀照的意義互文，語－圖、圖－聲的結合直接刺激著受眾的大腦皮層，喚起了受眾的記憶、聯想與情感，一種緊密聯系的共情心理在聆聽與觀看的時間鏈中愈發濃郁。另一方面，受眾不僅消費“隆回”敘事的本身，毋寧說“隆回”轉變為一個可供剪輯的媒介文本，原先的故事與主題隨時可能被新事件、新內涵所置換。受眾不僅傾聽聲音，并且經由視覺接受將其與之前的鄉土主題的因果關系中釋放出來，把旋律與不同的人、事、物重新組合，形成了與原先“隆回”差距驚人的陌生化敘事。

二、“事件”與“事件鏈”：事件性與“隆回”再媒介化

“事件”作為一種晚近興起的概念和工具，為觀察社會、歷史與藝術提供了新穎的視角和不同的路徑，一方面是“事件”與藝術生產－接受的結合性，這是就藝術事件本體論維度進行的深入探討；另一方面，是對事件參與藝術活動的意義言說，既是延續社會文化層面探討藝術價值的傳統做法，也是藝術社會價值論言說的路徑創新。

后現代文化語境下，“事件”由拉丁詞源“evenire”所強調的“一種從某處某時發出而朝著某一個方向并正在達到的動態或事態”，被更寬泛地解讀為“事件”（event）是由“‘說不清楚、也無從弄清楚的各種正在發生的事件’所構成”，正是這些“事件”建構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如果說上文解構了作為藝術產品“隆回”的符號表征：文字、聲音與圖像，三者形塑了“隆回”的物性特征使其成為藝術品中的“這一個”并建構“隆回”媒介表征，那么“事件”的獨特性則將這種藝術實踐的討論引入到更為廣泛的，由具體的“事”交織形構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從而推動了藝術的媒介研究轉向“事件”，即后現代藝術研究甚囂塵上的“事件轉向”。隆回小縣城的疫情撬動了“隆回”藝術創作，但更為本質的是創作人對故土的摯愛，這種戀鄉之情被某種突發性、不可預料的事件異常熱烈地煥發，應該說“事件”本身就處于“隆回”的意義結構中，也唯有此，聽眾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深層價值取向和美學意義。作為人類歷史中的偶發疫情事件在“隆回”敘事結構中，至少在起因、制作和目的三個方面起到作用，疫情事件被結合進一種鄉土敘事藝術中，“事件”亦隨之轉化為美學解讀。就此維度而言，“事件”作為一個與意義直接相關的概念，二者呈現出某種程度的協調一致性，誠如德勒茲所言，“意義就是一個‘事件’”。

“事件”直接參與了“隆回”的創作，而接下來的“事件鏈”則推動這首音樂作品登頂各大音樂榜單，并在較短時間內累積了一百億余次的點擊量。過去三年多的疫情以其不確定性、（地域）偶然性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理性和規律性，可以確定的是地區疫情的斷斷續續形成了“事件鏈”（event"chains）維持著“隆回”接受熱度，同時也將“隆回”拖進了疫情歷史、疫情事件的時空敘事中。在此過程中，作為音樂文本的“隆回”被受眾更加隨意地框曲、切割、分層，將其形塑為更具主體觀念性與情感性的產品，數字空間的聲樂編輯軟件Adobe"Audition、imove、剪映、快剪輯、美圖秀秀、Magicmusiceditor等等，將聲音、音樂與圖像離散或者組合成更貼近于受眾所想象的樣子，即“隆回”的再媒介化。“隆回”再媒介化產品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受眾的個人化、具身性體驗，以及個人所觀察到、體驗到的疫情事件。

可以說，各地疫情的廣泛性、持續性推動了受眾對“隆回”的再創作，而在共時層面世界舞臺大大小小的事件同樣也可以經由受眾的主體性截取、編輯加入到“隆回”再媒介化的演繹中。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被譽為是“諸神”最后的狂歡，這可能是梅西、C羅、內馬爾等一眾球星代表國家隊征戰的最后一屆世界杯，愛國之情、拼搏精神在世界杯賽場得到形而上的升華。幾乎與此同時，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正遭遇疫情管理放開來的第一波感染高峰，身體的痛楚與理想的交織正亟需一個爆發的噴涌口。“隆回”音樂獨特的節奏性，使“梅西粉”將音樂與偶像捧杯走向隊友的動態視頻編輯整合，渲染了夢想成真的激蕩、狂歡與奮進情緒。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這個時代需要激情、需要奮進的力量，（“隆回”）激起了人們廣泛而強烈的共情和共鳴”。或者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說，觀眾通過媒體轉播見證了抗疫事件、世界杯的賽事等，經歷了一種不在場的“現場體驗”，而通過“隆回”的短視頻再媒介化制作則是一種更具主體性的類“親驗性”的情感投入。

三、言說：“隆回”藝術事件的意義層

“隆回”熱說明它不僅僅只能用來娛樂，它還有強大的社會效應，不容小覷；同時，也說明“事件”加持下的藝術，很難從純粹藝術性的視角加以解讀，更深刻的意義在于探索“事”之表征下的價值內涵，即對大眾參與其中的文化解讀以及反思闡釋。歷時三年多的疫情、卡塔爾世界杯為“隆回”提供了具體而豐富的事件內容，并賦予其與時俱進的價值內涵，全網點播破百億的流量證實了其作為大眾文藝、流行音樂的社會性接受，也驗證了伽達默爾所言：“藝術作品的存在不在于去成為一次體驗，而在于通過自己特有的‘此在’使自己成為一個事件，一次沖撞，即一次根本改變習以為常和平淡麻木的沖撞。”“隆回”的成功本身就是具有研究意義的藝術事件。

1.技術媒介與“碎片化”的記憶

包括文字、影視、音樂甚至網絡，所有的媒介一再表明，它們可以表現一個故事，也可以適用于再生產另一個故事、另一段情感以及其他。抖音、快手播放量居高不下的“隆回”音樂文本，已經被若干不具名的“導演”剪輯，用來再現抗疫精神、阿根廷奪冠等故事，這是視覺文本與聽覺文本的一種相互“引用”。此時，“隆回”的音樂性則淪為主題縫合的中介，功能在于視頻氛圍的參與和建設。故而抖音、快手平臺上推薦的“隆回”相關短視頻多截取歌曲高潮部分，即最能表征鼓舞、振奮與昂揚精神品格的那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隆回”一百多億的點擊量以“碎片化”方式取代了某個歷史階段的多點、多維記憶，技術媒介的可供性讓“連接的時刻變成了記憶的時刻”，“記憶”更是傾向于“隆回”這一媒介過濾后的碎片內容與情感傾向。

2.個體化創作及其數字空間的整合

“隆回”及其再媒介化喚起了受眾對疫情、世界杯等的記憶，強化了溫暖、奮發的情緒，并成為2023年開局和中國兔年新春敘事、抒情以及展望的又一重要載體。“隆回”作為一首簡單的音樂作品，經過大眾二次圖像拼接以及破百億的點擊量進入大眾記憶，是值得關注的一種媒介現象，技術媒介對“隆回”的影響貫穿在歌曲的傳播、改造過程中，其意義的討論遠遠超出一首音樂作品的價值而是刺入了大眾文化的深層。

“隆回”的再媒介化傳播展現出大眾通過技術媒介參與事件的對話機制，包括對事件的持續性生成、調適和改造等等，顯示了個人行動所匯集的強大網絡能力。以卡塔爾世界杯轉播為例，其開幕式、閉幕式往往帶有公共慶典色彩，儀式感、程序性是其不可或缺的文化屬性，電視等官媒轉播令無法親臨現場的觀眾突破物理空間的限制，可以一睹四年一次的足球界盛事。但是官媒轉播的行動后果往往無法回避的是地方性色彩及其政治屬性，例如國家實力的塑造與對外投射、普世價值的改造與挪用等等。而“隆回”的二次創作則是個體理想與愿景的媒介投射，點擊量透視出大眾對這一理念的整體認同度，從而使大眾接收與響應在數字空間形成了與電視、官網轉播等“分庭抗禮”的態勢。正如同有論者所指出的：“（2023年央視春晚）合唱《早安，陽光》不僅呼應廣大網友期待，將2022年被翻唱無數的現象級‘神曲’《早安隆回》改編搬上舞臺，更匯聚了快遞小哥、清潔工、醫護人員、消防員、農民、牧民等來自全國各行各業的百姓歌手。”可以說，《隆回》的網絡效應導致其成為官媒難以回避的熱點。戴揚、卡茨言及“媒介事件”及其案例討論時曾指出，“電視表現的是對事件的一種承諾，而不只是它的再生產。它（電視）把賭押在事件的重要性上……”，“隆回”再媒介化及其傳播影響力，是作為舊媒介、官媒電視臺不得不去回應的一個現象。

小結：浸淫于古典藝術的美的原則，我們總是想“走進”藝術作品，以此標舉出其獨特的審美價值并宣告原作對于復制品的絕對權威，符號、媒介等等由此成為解構作品、言說藝術的抓手。然而西方后現代藝術以來，藝術與非藝術、審美與非審美的界限逐漸模糊，究竟是事件充盈了藝術，抑或是借助藝術力量介入事件進而實現事件與藝術的“融合”，二者已經很難辨說。《早安隆回》作為音樂作品而言，自有其藝術大眾化的一面，但“事件”的介入使其呈現無可限量的多樣性，使“隆回”既有實存的本體和具體的指向，同時亦不再是“原汁原味”的存在，“事件”賦予“隆回”再媒介化諸多意義，并推動了作品的接受；反觀“隆回”熱這一現象，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事件”進入藝術而產生的接受效果，“事件”儼然已成為辨析后現代藝術的一個框架。此外，在“事件”建構藝術的考察中，還應注意到大眾掌握著的技術媒介帶來傳播的偏向，當數字空間整合了看似獨立的、個體化的“大眾”意見后，“隆回”再媒介化所形塑的主題內涵與美學訴求就被媒介力量建構為無法回避的媒介事件，折射出后現代藝術的復雜面貌。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