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日本當代女作家小川洋子的長篇小說《秘密結晶》是一部以記憶為表現對象的反烏托邦小說,對小說文本中的記憶主題進行分析,可以從全新的藝術角度理解小川洋子文學創作的精神及其對世界本質和人類個體的思索。方法:通過對小說文本中關于記憶類型的解讀與各記憶類型相關情節的具體分析,挖掘記憶背后潛藏的文化象征,在荒誕且近乎魔幻的敘事中,深入探索作者給眾多人物留出的記憶空白,從消失與殘存的記憶深處發掘其賦予小說的思想與情緒。結果:作者對故事中獨特記憶主題的深度闡釋,使其筆下交織建構起七重維度各異的記憶類型,由基礎到深刻,使這部小說成為一則具有深刻意義內涵且發人深省的現代寓言。透過記憶類型階梯式且繁復錯綜的重重象征,其核心敘述對象——記憶得以強化并呈現出一種決定性特點,即失去記憶就將失去一切,人生的意義將在空洞中消失,人類文明的無限可能與發展就此湮滅。結論:在作者創造的極限境遇的生存困境中,群體遺忘這一不可能事件成了真實而可能的,物質與精神的消逝使記憶對人類的重要性得到了全面的展示,故事本身雖魔幻且荒誕,但能讓人真切感受到失去記憶的痛苦,回憶起記憶的力量,體味到擁有記憶的美好。作者在文本中設定的世界從幻覺與負重中重現,露出其充滿愛與人生意義的本來面貌。
關鍵詞:《秘密結晶》;小川洋子;現代寓言;記憶;文明;愛
中圖分類號:I313.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22-00-03
小川洋子的作品大多探討生命與死亡、艱難生活中的愛與記憶、灰色人生的真相等主題,文筆細膩,極具幻想文學特點,且充滿日本傳統文學特質,對陌生化的表現往往使她的作品呈現出奇異的光景,產生震撼甚至恐怖的效果。她的早期作品大多描寫人性的殘酷和陰暗面,筆鋒冷峻,而30歲后,她因為《安妮日記》前往德國奧斯威辛集中營進行了采訪,感受到了“人類居然可以那么殘酷,同時又是那么偉大”,于是“不再尖銳地刻畫和揭露人性中深藏的惡意,而是以一種‘人類是善惡的共存體’的態度去看待他人”[1]。從此,記憶主題便成了她此后所有作品的核心。《秘密結晶》便是在那之后出版的第一本關于記憶的小說,也是小川洋子轉型期的作品。
1 小說內容概述
《秘密結晶》講述了一個反烏托邦的科幻故事,實際卻并沒有呈現出太多科幻特質。在該小說中,反烏托邦這一元素并不只是為了表現未來極權統治帶來的危害,或科技帶來的隱患,其主要扮演為小說主題服務而站在記憶反面的功能性角色。正如作者所說:“我在25年前發表這部小說的時候,并不打算對悲觀的未來提出政治指控,而只是想描繪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2]
反烏托邦的背景作為一個敘事外殼,使關于記憶與生命的思考得到凸顯。比起草率地將其定性為所謂的科幻文學,不如稱其為超現實童話。《秘密結晶》模糊了現實與故事的界限,具有很強的不真實性,其中關于核心設定的概念、出場角色的生平、各類生物與地理概況等細節的展現均處于朦朧且不確定的狀態。
小說的女主人公是一名小說家,她生活在一座島上,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事物神秘“消失”,這并不是事物實體的消失,而是關于它的記憶(包括情景記憶、語義記憶以及程序記憶)在幾乎所有人的腦海中消失。人們會走上街頭銷毀那些被遺忘的事物,因為它們已不再重要且不被允許。人們開始忘記玫瑰、鳥、汽水糖、小說、渡輪與船票,甚至忘記日歷與季節,直到最后忘記身體與自我。然而有一小群人從來不會失去記憶,他們也因此被秘密警察追捕,而編輯R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接受了主人公的幫助躲在密室里,直到世界更新。
這是一則關于人類自身的現代性寓言,不僅展現了記憶對人類與人類文明的重要性,還闡釋了“我”何以為“我”的終極答案,是記憶形成了人類的認知,建構了人類的本質。
2 記憶的重要性
澳大利亞神經心理學教授喬納森·福斯特曾這樣強調記憶的重要性:“無論我們做什么事,記憶都在其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沒有記憶,我們就無法說話、閱讀、識別物體、辨別方向或是維系人際關系。”[3]1通過對群體遺忘的描寫,小說側面表現了記憶的重要性,由記憶消失帶來的嚴重后果,可以窺見記憶對人類生活乃至文明發展所產生的強大推動力。
小說中的記憶大致可以分為七種類型,分別是關于食物的記憶、關于日常生活的記憶、關于科學技術的記憶、關于自然的記憶、關于藝術文化的記憶、關于身體的記憶以及關于愛的記憶。小川洋子通過對這幾種記憶的交錯編織,由淺入深地展現了其獨特的記憶主題。
2.1 物質基礎與時空維度
食物是人類生存的物質保證,但關于單一食物種類的記憶消失卻并不重要,一部分食物被遺忘后,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其替代品,但“不管怎樣,食物消失是令人感傷的。過去,移動超市的貨柜車上食物塞得滿滿當當,現如今卻滿眼都是空貨架”[4]53,這給許多民眾帶來了物資采購方面的不便,但人們終究找到了出路,靠牛肉、酸奶、蛋糕等仍然可以維持正常生活。由此可見,對食物的記憶保障了人類最低標準的生存條件。
關于日常生活的記憶包括各類生活用品,如帽子、日歷、郵票等,其中小部分對生活幾乎沒有影響,而大部分則影響著人們的職業與生存方式。“對面的叔叔從帽子匠人轉做傘匠了,老奶奶的老伴從渡輪調度員轉做倉庫管理員了,同班同學的姐姐從美容師轉做助產士了”[4]9,這樣的事情頻頻發生,人們對生活的掌控力與對世界進行改造的可操作性逐漸下降,生活技能開始被遺忘,生存空間開始縮小,生活態度也逐漸麻木。直到日歷的消失帶來了對時間認知的模糊與不確定,甚至導致季節與時令的崩潰,“再怎么等待,春天都沒有來。我們和日歷的灰燼一樣,被封在了雪里”[4]182。一個永恒的冬天讓人們失去了對時間規律的看法與經驗,從萬物生長變化的穩定節奏里,人們再也總結不出可靠的規律。日常生活記憶的重要性在于人類對生活本身與時間維度這二者的了解,正是其推動人類建立了社會、掌握了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
在所有關于科學技術的記憶中,渡輪的消失是小說著重表現的一個巨大象征。從某一天開始,渡輪“儼如巨大的海洋生物尸骸等待著在此成為化石”[4]19,它作為人類科技的具象化表現,成為一具鋼鐵遺體。從基礎學科的角度分析,隨著對渡輪以及船票記憶的消失,人們失去對工具運作原理的認識,乃至對科學基本理論的理解;從象征含義的角度分析,渡輪承載的空間延展性與無限性、對世界三維距離的認知都受到了不可逆的摧毀,人們無法再乘坐交通工具前往大海的另一邊,物質生存空間被進一步擠壓。對交通工具的遺忘讓人們失去了對未知空間的好奇,被記憶關押在固定面積的島上,滋生出對邊界的不可冒犯的思想以及對邊界外世界的冷漠無知。隨之,人類歷史上所有可能的地理大發現被消滅,包圍著人類的充盈空間被遺忘。這種可悲在小說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正如爺爺所說:“不能乘坐渡輪去大海另一邊買東西、看電影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4]64關于科學技術的記憶極大地保存且刺激了人類對生產進步與未知事物的探索欲望,它把關于自然與人類世界的關系穩定地構建起來,使無數科學家與哲學家為此展開冒險與探索,奉獻自己的一生。
2.2 自然美、藝術文化與自我
康德在論述審美判斷的對象時,按照產生方式將之劃分為“自然的產物和藝術的產物”兩種基本類型,對應他之后所說的自然美和藝術美[5]。而小川洋子在小說中所討論的關于自然的記憶之消失,則著重表現在前者的自然美上,作者花很多筆墨描寫了玫瑰消失后的場景與人們的反應:風精準地卷走玫瑰花瓣,使其鋪滿河流,三天才恢復正常,而“在自家院子里種玫瑰花的人們各自到了河邊葬花”,他們的“目光在河流上絲毫沒有什么掛礙的意思”[4]60。“葬花”作為小說第一個極具震撼力的情節,展現了一個空虛到恐怖的場景,眾人圍觀甚至參與對美的判決與毀滅。關于自然美的記憶之不復存在預示了審美判斷力的消亡,人類在失去對自然美的感知之后,將不辨美丑,甚至走向美的反面,玫瑰花瓣在人們眼中只剩下色彩與碎片般的形狀,因為某種不明的原因,無效地存在。然而,正是對自然美的欣賞與體悟,讓人類認識到何為崇高與偉大、渺小與卑微,人類文明的價值觀在此基礎之上建立。
前文所論述的自然、日常生活與科學技術都是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表象與深層邏輯的發現、改造與應用,而藝術文化則是人類在客觀世界的基礎上展開的全新創造。音樂是對自然界聲音的排列組合,小說則是對故事情節的編排與想象力的奔騰,在無邊的尚未創造出來的所有感官世界中,人類思維的可能性與對美的體悟得以逼近它們的極限。對藝術文化的遺忘即對創造力與想象力的摒棄,關于書籍消失的描寫帶來了全書第二個令人絕望的高潮,“火苗像被漫天潑灑一般,月亮星星全都看不見了,只有逐漸消失的小說的殘骸燒煳了天空”[4]237,“圖書館整個被烈焰吞噬。強烈的光、熱和色彩讓我忘卻了恐懼和孤寂”[4]243,這一景象與在場觀眾的沉默互動被小川洋子稱為“莊嚴的儀式”。通過記憶,一方面,藝術文化得以留存,人類敏銳地感知到美與崇高;另一方面,有限的時空被無限展開,人類的創造力與想象力在活躍的思維中達到頂峰,而文明的多樣性與歷史性也得以在藝術文化的記憶中代代相傳。
身體的消失是小說最后一個關鍵情節,首先是左腿的消失,然后是右胳膊……直到最后,主人公對身體徹底失去了掌控。小川洋子極盡古怪離奇的敘述手法使最后這段記憶的消失充滿了詭異的陌生化效果,“那東西緊緊貼在我的腰上,我又是扯又是按又是擰,怎么都取不下來,儼如用烙鐵焊上一般”[4]327,一夜之間,尋常的左腿變成主人公眼中掛在腰間的“巨型腫瘤”。身體是構成人類物質存在的基礎,遺忘一部分身體就是遺忘一部分自我,主人公“我”最終在密室中消失,這一消失并非肉體意義上的消失,而是精神層面上自我意識的消失,關于主體的記憶全部逝去,于“我”而言,世界便滅亡了。如果對“我”之外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記憶與認知,那么“我”本身也將不復存在,正是人對外界的感知沉淀為永恒的記憶,與世界互相關照,才構建出了自己。故事發展到最后,小說的寓言性從宏觀的人類社會隱喻又轉回對人類個體的關注,這也是小川洋子記憶主題的核心之一。爺爺對擰八音盒、回憶音符的執著,“我”為了抵抗遺忘而堅持寫作的努力,R先生用記憶標本守護“我”和爺爺的嘗試,這些對記憶的堅守高揚了自我的力量,雖然最終于“我”而言,悲劇壓倒了現實,但R先生以及同他一樣的幸存者成了希望的象征,將記憶傳遞下去,小川洋子的凄美寓言到此才真正結束。
2.3 愛的承載
小說還講述了附著于所有記憶之上的關于愛的記憶。
“我”的父親是一個野生鳥類研究員,在鳥消失以后,“我”與去世父親之間關于鳥的回憶都不再重要,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父親一生所做的鳥類觀察記錄都被沒收銷毀,而“我”的內心也并無波瀾,“‘鳥’這個詞語的意思、對鳥的情感、跟鳥有關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都成為腦海中的一個空洞,當“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些鳥,它們“只不過是在空中上下翻動翅膀的一種生物而已”[4]11。
小說除了重點表現關于鳥的記憶承載了“我”和父親之間深厚的情感以外,還歷數了外婆留下的綠寶石、象征著父母愛情的香水、記錄著家人模樣的照片等消失的事物,這些事物無不承載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獨屬于個體的意義,正如20世紀英國心理學家弗雷德里克·巴特萊特所說:“對于意義的追求是記憶運作的重要特點之一。”[3]12而這些關于愛的記憶的消失,讓人心逐漸衰敗,記憶從此失去存儲與調取的功能,瑪德琳小蛋糕式的記憶模式不再可行。那些重要的記憶碎片被母親作為標本封存在雕塑里,這并非對抗遺忘的徒勞,而是對愛的守護,于是記憶標本便成了幸存者們唯一的寶貴財產,這既象征著文明的延續,又象征著愛的傳承。
3 結語
本文從小川洋子的記憶主題切入,具體分析小說《秘密結晶》中七種類型的記憶,揭示了記憶對人類個體與人類文明的雙重重要性。記憶保障人的基本生存、推動人認識與探索世界、確立人對美丑的認知、完成人對自我的建構、承載人對世界的情感。小說主人公最終在一場平靜的悲劇中自我消亡,由此可見,失去記憶便失去了一切,而在這結局背后,記憶仍不曾真正消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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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戴錚.小川洋子二十五年前舊作接連入圍美歐文學
獎[N].中華讀書報,2020-03-18(004).
[3] 喬納森·福斯特.記憶[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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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中原.自然美和藝術美的關系及其與美學的體系性建構:從康德美學到環境美學[J].浙江社會科學,2019(3):127-133,159.
作者簡介:吳潤宇(1995—),男,江蘇鎮江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