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風起,蟹腳癢,金秋十月正是霜降蟹肥的好時節(jié)。上海的食蟹風氣之盛,其他地區(qū)都難以望其項背,衍生而出的蟹文化也是中華文化中的一朵奇葩。許多人會疑惑,究竟是蟹成就了上海的雅名,還是上海成就了蟹的風流?
有人稱它“無腸公子”,有人稱它“橫行介士”,還有人稱它“江湖之使”——在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中,“蟹”無疑占據(jù)了特殊的地位。食蟹是滿足口腹之欲的樂事,同時又跳脫出單純作為物質(zhì)享受的藩籬,變?yōu)樵娢某曛幸髟伒挠篮隳割}。在相當程度上,會不會食蟹,懂不懂食蟹,已經(jīng)成為古今文人騷客“雅趣”的判斷標準之一。
精于食蟹道者,以滬上風流為最。唐人張志和就曾寫過:“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彼募玖鬓D(zhuǎn),江南的十月“晚稻初香蟹如虎”,正是上海人最愛的食蟹季節(jié)。
愛蟹情緣:從陽澄湖到上海
倘若要問什么是中國最家喻戶曉的蟹,答案十有八九會是“陽澄湖大閘蟹”。此處出產(chǎn)的清水大閘蟹青背白肚,金毛黃爪,蟹黃肥厚,肉質(zhì)白嫩,因獨特的鮮甜之味久負盛名,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就曾盛贊“不是陽澄湖蟹好,此生何必住蘇州”。這方水域也因此成為螃蟹比拼身價與血脈的“圣地”,蟹國中慕名前來“進修鍍金”“短期交流”“重塑金身”者不勝其數(shù),被人稱為“過水蟹”。
不過,在內(nèi)行的上海人看來,商家自以為精明的操作多少有些滑稽:其實即便是陽澄湖湖底縱橫馳騁長大的中華絨螯蟹,原本也多半是出身崇明島的滬籍。它們在崇明島產(chǎn)卵、繁育,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在年富力強時溯江而上,漂流到太湖、淀山湖、陽澄湖等地打拼,再在獨當一面后榮歸故里,回到長江口,開啟生命新的輪回。從出身上看,陽澄湖的蟹雖不是土生土長,至少也算打了半價的“上海風物”。
如同現(xiàn)代都市中的游子,出生于崇明島的蟹們少小離家,長于異域,但最終還是落葉歸根,爬回上海人的餐桌:上海始終是近代陽澄湖蟹排名第一的銷售市場,每到九十月,上海的菜市場都擠滿了新鮮的大閘蟹。與今日略有不同的是,民國時期,蟹的主要銷售渠道是水果店鋪。那時水果鋪處銷售水果之外,還兼營熟老菱、水仙花、大閘蟹等時令商品。
上海人不會辜負遠道而來的蟹,近代舊上海的著名影星胡蝶以一口氣吃七八只蟹的胃口和優(yōu)雅嫻熟的高明吃法聞名,素有“食蟹擁躉”的雅號,晚年僑居海外的她仍然對大閘蟹的滋味念念不忘。魯迅在上海十余年間也年年食蟹,周建人等親朋好友,都曾是與他共饗蟹味的座上賓客;魯迅還專門讓許廣平選購一些大閘蟹,分別送給日本朋友鐮田誠一和內(nèi)山完造。他的文字中也常出現(xiàn)蟹的意象,譬如一些隱喻:“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又譬如一些趣談:“白蛇娘娘被法海和尚壓在塔底,后來玉皇大帝拿辦法海,他便逃到蟹殼里避禍,成了藏身蟹中的‘蟹和尚’”……
蟹的美味毋庸置疑,土生土長的陽澄湖蟹,更將盡態(tài)極妍的風韻在舌尖展現(xiàn)得酣暢淋漓,輕微的咸味和清甜的回甘繚繞糾纏,詮釋了“鮮美”二字。上海人堅信“蟹肉上席百味淡”,無論有多少菜式,蟹是永遠艷壓群芳的主角,只要有它在,再好的菜都會黯然失色。正像豐子愷所言“半條蟹腿肉過兩大口飯”,才是蟹正宗的解鎖方式。
可即使是如此至味,蟹也曾有過“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苦惱。道光二十八年《元和唯亭志》已載“(河蟹)出陽澄湖者最大,殼青、腳紅,名金爪蟹,重斤許,味最腴”,然而直到近百年后,“陽澄湖蟹”的名字才乘風扶搖直上,名揚四海,其中最少不了上海的功勞:作為近代中國的經(jīng)濟文化與輿論中心,上海報業(yè)是時代潮流的風向標和指南針,《申報》第一個將“陽澄湖蟹”寫入報紙,唇齒間流連的風味化身文字,作為“最佳蟹品”的定位被反復(fù)申說,逐漸在各路食客間傳播。更重要的是,上海以貿(mào)易中心的獨特地位,賦予蟹遠渡重洋的機運,南往香港,東渡日本,并有了“上海蟹”的名號。在某種意義上,沒有陽澄湖,便沒有陽澄湖蟹;可若沒有上海,也便沒有了陽澄湖蟹。
食蟹講究:王寶和與起司蟹
上海,中華食蟹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這里的食蟹傳統(tǒng)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距今6000 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脊艑W家從上海青浦的崧澤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先民食用的廢棄物里含有大量蟹殼。從古至今,食蟹之法多種多樣:有腌蟹,將鹽和蓼混合熬制成湯裝入甕中,放入剛捕捉的蟹后用泥封口;醉蟹,在酒甕間撇清酒,和鹽浸蟹一宿后取出;糟蟹,通過糟漬法制作鮮蟹,既能保證口感,又便于儲存運送;更不必提蟹黃包子、蟹釀橙等名品蟹肴。
然而,在諸多食法之中,蒸煮始終是食蟹最正宗的選擇?!皥罂a白大王”鄭逸梅說,“當時四馬路一帶有豫豐泰、言茂源等紹興酒店,店門前所設(shè)蟹攤生意興隆,酒店可代客煮蟹,收費低廉,即可在店內(nèi)啖蟹飲酒”;報人周劭也回憶,當時上海的媒體和出版業(yè)都集中在四馬路一帶,大家下班后就立刻奔向四馬路上的酒家,燙黃酒數(shù)壺,選定鐵絲籠里橫爬的大閘蟹,讓酒保蒸煮后大快朵頤。
以蒸煮之法處理鮮蟹似乎并無太高的技術(shù)門檻,這樣說來,食客不論照顧四馬路上誰家的生意,大概都相差不大。但對于吃蟹這件事,挑剔的魔都食客依然固執(zhí)地堅守自己的原則:“扳蟹腳”的首選,必須是有“蟹大王、酒祖宗”之稱的老字號“王寶和”。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商務(wù)印書館每年都會出版“必吃榜”《上海指南》。自1909 年開始,“王寶和”便連續(xù)入圍,在榜單上的幾十家知名酒家中,也唯有“王寶和”和競爭對手“言茂源”能多分得幾分筆墨。美食家們的口碑印證了“王寶和”在食蟹愛好者中超然的地位:在四馬路上的游走只是“亂花迷人”,若想要體會上海食蟹的精髓,終歸得正本清源,去“王寶和”坐定,迎接蟹宴狂歡的高潮。
如果說“王寶和”代表了老派食客的執(zhí)著,那“起司蟹”則是多元交融的造物。在上海這座城市,巨商大賈、留洋學生、當權(quán)政要匯聚一堂,品蟹這件樂事也隨之兼容各派風格與各方需求。相傳,當時的虞洽卿路(現(xiàn)西藏中路)上有家“晉隆飯店”,以廚藝高超著稱,深得袁世凱之子袁克文青睞。每逢金秋,袁克文必到上海品蟹,并別出心裁地增添花樣,合璧中西。他命廚師蒸好蟹后將膏肉剔至蟹蓋,再撒上厚厚的起司放入烤箱烘烤。蟹的豐腴融化在乳酪的醇美中,清冽的咸鮮在鋪天蓋地的濃郁里異軍突起,這道“起司蟹”很快就取代了剛剛進入中國市場的牛排和羅宋湯,成了上海灘高級宴會里常駐的新面孔。
蘇州人偏愛炒蝦蟹、炒蟹粉、炒三禿這類“細路子菜”,為的是免除剝蟹之苦;而上海人偏偏就愿意不辭辛勞,享受剝蟹的過程。于是,在“風度”和“美味”之間,精致玲瓏的“蟹八件”于明代粉墨登場。堅硬的蟹螯和蟹腳放在錞子上用錘子敲擊,再用刀子剝離附著其上的蟹肉,劃出蟹砣里一倉一倉的胸肉,輔以帚子打掃碎肉;釬子代替指甲撬開緊貼的蟹臍和背殼,扒子扒出背殼里的黃膏,鉤子鉤沉軀體和螯腳的每個角落。剝好的膏肉放在空碟里,最后用勺子舀進姜醋。八件輪番上陣,避開了“細細用指甲挑剔”,抑或“染醋忘雙箸,橫螯響一腮”的手剝牙咬和青筋畢露,吃蟹成了輕巧雅致的趣事。學者鄭振鐸就曾為愛吃蟹的上海夫人高君箴定制幾套“蟹八件”,上海人食蟹的雅趣,便也沾上綿綿情意了。
蟹潮再起:游入尋常百姓家
現(xiàn)在,每到食蟹季節(jié),一張“1945 年的上海貧困家庭,靠吃陽澄湖大閘蟹勉強度日”的照片總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廣泛傳播,以夸張的對比引發(fā)人們的探討。不過據(jù)考證,這完全是一個誤讀,照片最原始的出處里并沒有任何對圖片中的場景和人物身份的描述。事實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大閘蟹并不在尋常百姓家的食譜上,而是高檔宴席里的“場面人”。
北宋時期,陶榖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奉命出使吳越,忠懿王錢俶設(shè)宴款待,所食之物“蝤蛑”也就是梭子蟹。陶榖是山西人,久居內(nèi)陸,不知其名類,便出言詢問,錢俶就命人從最大的梭子蟹到最小的螃蟹羅列十幾種,一 一呈上。清末松江知府宴請賓客,亦以大閘蟹和當?shù)靥禺a(chǎn)四鰓鱸魚為餐桌主角,食至興起,還就此出上聯(lián)“鱸魚四鰓,獨出松江一府”考驗賓客文采;時任兩江總督的張之洞正好遇見,以“螃蟹八足,橫行天下九州”為對,又成一段佳話。
曾有流傳說上海灘大亨杜月笙請客吃飯,大閘蟹是重要的衡量指標,只要看桌上有沒有它的身影,便知對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從封建王朝到近代民國,蟹始終絕非賤物;新中國成立后,大閘蟹更成為出口的重要物產(chǎn),從上海出發(fā)南征東渡,征服世界。
作為食物中的“輕奢產(chǎn)品”,大閘蟹也是上海百姓的“經(jīng)濟晴雨表”。改革開放之初的上海人,首先將“能不能吃一頓大閘蟹”作為生活質(zhì)量是否提高的重要標志,蟹價的漲跌也與經(jīng)濟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據(jù)說,當股市向好之時,蟹的價格也往往勢頭紅火。
近年來,得益于養(yǎng)殖技術(shù)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曾經(jīng)以稀為貴的中華絨螯蟹們終于“蟹丁興旺”起來,衍生出諸多品類:產(chǎn)自崇明島的“崇明清水蟹”,以肉質(zhì)細密的優(yōu)勢后來居上;產(chǎn)自松江的“黃浦江大閘蟹”因膏豐脂滿,備受追捧;產(chǎn)自寶山的“寶山湖大閘蟹”甘醇味美,蜚聲食界。螃蟹,作為曾經(jīng)王謝桌上物,終于游入了尋常百姓家。
在漫長的相互陪伴中,蟹征服了上海人的味蕾,也進軍了上海人的文化。這是潤物無聲、循序漸進的過程,在尚未被人類察覺之前,蟹便已在上海話中安居樂業(yè):脫殼的蟹腿腳發(fā)軟,“軟腳蟹”恰似底氣不足、陰柔弱懦之人;將死的蟹四肢僵直,如人表面風光卻已是強弩之末,上海話講“撐腳蟹”;手腳不靈活,叫“蟹手蟹腳”,事情搞砸了,叫“死蟹一只”;寫字軟趴趴的,沒有結(jié)構(gòu),松散凌亂,是“寫得像蟹爬一樣”的“蟹爬字”;游蕩在街市的無業(yè)游民也和橫行多腳的蟹有異曲同工之處,“蟹腳”因此成為他們的代稱。上海蟹還是會笑的,“假使掰樁事體是真呵,那么蟹也笑了”,但這種笑是帶有質(zhì)疑的、嘲弄的——因為蟹是不會笑的,所以這樁事怎么也不可能是真的。
上海的別稱“滬”,似乎也與蟹有關(guān)。南朝梁陳年間的歷史地理學家顧野王曾長居上海金山亭林鎮(zhèn),他曾在此編撰全國地理總志《輿地志》,專門談?wù)摰健皽弊?。“滬”字由“扈”演變而來?!办铇I(yè)者,濱海漁捕之名?!?古時漁民編織竹棚插在吳淞江上,漲潮時魚蟹隨潮水通過竹棚,退潮后便被留在棚內(nèi),這種捕撈工具,便是“滬”。
小小的蟹,是金秋時節(jié)自然饋贈的時令美味;如今,它早已不只作為上海人餐桌上的菜肴,更與上海人分享著共同的世界和生活。在古典與雅致的江南文化與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碰撞與轉(zhuǎn)型中,蟹與“海派文化”一道,親歷這座城市的變遷與新生。
編輯+ 李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