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國慶檔有十幾部新片上映,內容豐富、類型多樣,特別是張藝謀和陳凱歌兩位“70后”導演同場競技,更加劇了國慶檔的競爭。據燈塔專業版數據,今年國慶檔票房為27. 34億,其中《志愿軍·雄兵出擊》(以下簡稱《志愿軍》)的票房近5億,排在《堅如磐石》和《前任4》之后,位列第三。張藝謀的《堅如磐石》主打掃黑反腐題材,而且自帶燒腦懸疑片的光環,無論是沖著張國立、于和偉、雷佳音等各位名角還是賽博朋克的影像技巧,都能吊起觀眾的觀影胃口。《前任4》則是延續輕松愉悅的戀愛風,也能吸引不少年輕情侶走進影院。而陳凱歌的《志愿軍》則在市場上有些不討巧,近幾年已陸續上映過《金剛川》《長津湖》《水門橋》等系列抗美援朝題材電影,觀眾難免會產生審美疲勞,加上部分網絡水軍對《志愿軍》的抹黑,更讓不少觀眾望而卻步。不過,雖然《志愿軍》的票房不是最高,它在淘票票等評分系統中的分數卻排在榜首,說明看過影片的觀眾給與其很高的評價。那么和以往的抗美援朝題材影片相比,陳凱歌導演的《志愿軍》有哪些創新之處,能贏得觀眾的贊譽?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口號已經深入人心。不過,在網絡發達、信息來源渠道多元的今天,觀眾們依然會對7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發出疑問:戰爭發生在朝鮮,新中國剛剛誕生一周年,百廢待興,人民渴望和平,為什么要出征?中美軍事實力差距甚大,我方必然會有大量傷亡,這樣的犧牲是否值得?這些問題不是一句簡單的“保家衛國”口號就能解釋的,而是此類題材影片應該首要回答的問題,否則后續的戰場廝殺就失去了立足根基。所以,《志愿軍》開頭用了近半小時在回答“為什么出兵”的問題。
影片中,中央領導先是聽取各方意見,武器專家吳本正拋出中美雙方在軍事、經濟等各方面實力懸殊的對比數據,代替觀眾提出了以上疑問,軍隊參謀長李默尹與之展開辯論,最后由周總理一錘定音:“因為只有打贏,我們才能生存下去。”再是周總理遠赴莫斯科尋求蘇聯的協助,毛岸英身先士卒報名參軍。國慶一周年典禮上,毛澤東與知名婦產專家林巧稚等人民代表見面,含蓄地問道:“如果有人要傷害你的孩子怎么辦?”“我將用我的生命去保護孩子們。”這個承上啟下的場景同樣也是在點明抗美援朝的意義所在。后續劇情中,影片又通過彭德懷與38軍軍長梁興初的爭論告知觀眾,我國不是盲目出兵,也考慮了傷亡的代價,但是這個犧牲是必須要付的,“如果我們不付,就要兒子付、孫子付,既然我們已經一身血兩腿泥了,那就由我們來付吧”。
電影《長津湖》開篇也設計了是否出兵的情節,兩相對照,其側重于從國家安全的角度出發,只用了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議上的發言等少數鏡頭簡略交代,便迅速進入戰斗場景;而《志愿軍》則更詳細地闡述出征前一波三折的艱難決策過程,層層遞進、不斷渲染,既解答了出兵決策的問題,也兼顧了國家安危與個人情感,傳達出基于人道主義的愛國主義價值觀,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因而也更能打動人。
對于整部影片來講,前半部分的文戲不是大戰之前的簡單鋪墊,而是至關重要的情節。只有讓觀眾了解了戰爭的必要性、緊迫性,才能理解無數年輕戰士們奔赴前線的意義;觀眾只有感受到了故事中浸潤的人道主義精神,才能認可影片傳達的愛國主義價值觀。如果說抗美援朝是新中國的立國之戰,那么《志愿軍》開端的文戲則是整部影片的立足之篇。可以說,這是本片獲得好口碑的主要因素。
《志愿軍》最成功之處不在“戰爭之內”,而在“戰爭之外”,應該引起我們的反思:為什么有些主旋律影片不好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們習慣于從宏大敘事的角度居高臨下地處理歷史事件,忽視了觀眾的心理及愿望表達,導致觀眾沒有代入感,無法共情。電影就像所有的藝術作品一樣,是否傳遞了百姓的心聲,是否回答了百姓關切的問題,是最重要的成功因素,藝術技巧當然要有,但不是第一位的。
第五代導演非常關注大時代之下的個體命運,陳凱歌認為:“只有當個體命運和史實交融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夠產生非常巨大的爆炸力。”《志愿軍》在刻畫戰爭全局的同時,也注重由內而外地描繪人物面貌,將魏巍筆下“最可愛的人”用具象的方式呈現給觀眾。
《志愿軍》在人物塑造上采用了群像掃描與個體刻畫相結合的方式,既有國家領導、軍隊中高層領導,也有眾多普通士兵。這些人物的功能各有差異:參謀長李默尹是線索型人物,作為觀察員,他可以去不同戰區,通過他的視角串聯起多個戰場局勢;新兵楊三弟是成長型人物,初上戰場就目睹全排戰友陣亡,幾乎神經錯亂,但是在李默尹和毛岸英等戰友的鼓勵下,他逐漸成長為一名勇敢的志愿軍戰士。無論職位高低,出場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普通士兵的面目也不再是模糊的。這些人的個體命運在跨過鴨綠江的那一刻已經和國家命運聯系在一起,每個人物都值得被歷史銘記,正如影片中三連連長戴如義的臺詞:新中國會記住我們,子孫后代會記住我們。影片通過為普通士兵畫像的方式紀念英雄,傳遞出濃厚的人本主義情懷。
不過,戰爭片的屬性決定了本片很難拿出較長的篇幅來塑造某一個人物,眾多志愿軍將士你方唱罷我登場,年齡相似、服裝相同,臉上都化著戰火中的“煙熏妝”,觀眾容易“臉盲”。為了提高人物的辨識度,影片賦予人物不同的個性,比如補褲子時遭遇敵人的師長鄧岳,他再次出場時又為這件事大笑著和戰友們調侃,豪爽的個性躍然而出; 38軍軍長梁興初寧愿自己違紀被處罰也要力爭減少士兵的傷亡,甚至當著彭老總的面將槍拍在桌子上,一員耿直的虎將形象馬上樹立起來。影片在大事不虛的基礎上根據主題需要做了藝術處理,因為《志愿軍》畢竟不是紀錄片,合理化的虛構是允許的,也是必須的。
陳凱歌早期電影熱衷于探索視聽語言的現代化,但是近年來開始返璞歸真,追求敘事的完整性、流暢性,這既是導演個人風格的日漸成熟,也是其所拍影片從藝術類到商業類再到主旋律電影的類型轉換需求。如果說《長津湖》和《水門橋》系列是聚焦于志愿軍入朝初期的局部戰役,《志愿軍》系列則是由三部電影組成的抗美援朝全史,其講述方式是全方位、立體式的,敘事簡潔明快,鏡頭運用大開大合。
從結構上看,《志愿軍》分成四個大段落,分別講述了是否出兵的決策過程和出兵后的幾次大戰役,中間穿插了毛岸英的犧牲和伍修權在聯合國的演講等片段。影片將前線與后方、中央與基層、戰場與會場等各類場景、各種人物編織在一起。文戲給故事提供大的時代背景,讓觀眾能跳出局部戰斗來看清當時的國內外形勢;武戲則屬于戰爭片的本體屬性,眾多壯懷激烈的大場面喚起觀眾的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情感。
從敘事方式上看,影片將文戲武戲相互交織,多線索推進。硝煙漫天、血肉橫飛的陣地是戰場,劍拔弩張、唇槍舌劍的國際會場又何嘗不是戰場?影片在三所里戰役、松骨峰戰役等篇章中大量使用了平行蒙太奇手法,觀眾看到一邊是戰士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另一邊是外交官在國際談判會桌上據理力爭,伍修權自信而篤定的步伐搭配鏗鏘有力的發言,“1950年不再是1895年!”“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有形和無形的戰火在同一時間的兩個空間炸裂,讓觀眾見證了新中國堅強不屈的力量。
從服化道和特效來說,中國已經是少數幾個能夠制作重工業電影的國家,數字技術發展突飛猛進,《長津湖》等影片已經能夠通過技術渲染獲得以假亂真的戰場效果,但是陳凱歌在《志愿軍》拍攝中卻反其道而行之,不用特效而強調實景。影片從夏天拍到冬天,劇組經常頂著狂風暴雪,真切體會了志愿軍戰士當年的苦,這也許是能夠讓主創人員快速進入情境的手段之一,不少主演都感慨拍攝過程真的像參軍打仗一樣,終生難忘。反映到大銀幕上,視野廣闊的天地之間,呼嘯的北風裹挾著冰雪,冷徹心底的寒意穿透銀幕撲面而來,觀眾們也感受到了久違的實景拍攝效果。為了杜絕動畫感,真實呈現戰士們奔跑、廝殺的場景,攝影師需要時常吊著威亞拍攝以獲得運動鏡頭。為了還原松骨峰戰斗的殘酷性,劇組動用了100多個“火燒人”, 8臺攝影機同時工作;加上后期配音制作的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飛機的轟鳴聲、機槍掃射的聲音、人物的喊叫聲以及雄渾的交響樂背景音,進一步烘托出戰爭的悲壯和英雄們視死如歸的情懷。
戰爭片中不可避免會出現暴力,如何在戰爭片中表現暴力,是每個戰爭片導演必須面對的問題。近年來,我國戰爭片中暴力內容的表達相較于過去更為直接、震撼、刺激,甚至有時會引起觀眾的不適感。《志愿軍》也有大量爆炸、火燒甚至肉搏戰的鏡頭,不過在藝術手法上盡量減少殺戮、創傷的特寫鏡頭,即使是用,也通過泥土、煙火等元素降低血液的色彩飽和度,避免過于激烈的視覺刺激。說到底,戰爭片的“暴力美學”不是為了展示戰爭的殘酷,而是為主題服務的手段。
《志愿軍》的出品方陣容強大,其中既有國家隊的中影股份、八一廠,也有資本雄厚的博納、華誼、阿里、萬達等民營影業公司。按理說各家都有大量的資源和渠道進行宣發,但與國慶檔其他影片大規模的宣發相比,《志愿軍》宣發力度和影片本身的質量、體量不相匹配,這也是導致其票房不夠搶眼的一個重要因素。
電影和電視劇不同,可供調度的時間空間有限,史詩性戰爭片因涉及眾多事件、人物、線索,更難把握。作為抗美援朝題材史詩性戰爭片,《志愿軍》在內容的豐富性、人物刻畫的細膩性、史實的藝術化處理等方面,還有遺憾之處。不過整體來看,影片對場面的調度、對人物情感的勾勒,已經處理得相當到位,而且故事脈絡清晰、節奏張弛有度。不同類型影片適應不同圈層的觀眾口味,相信隨著后續放映,《志愿軍》的票房還會繼續增長。同時,本片也將拉升觀眾對今后國產戰爭片創作的期待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