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露
漢族,1991年生,畢業于湖南工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院,作品見于《鹿鳴》《博愛》《哲思》《哲言》《年輕人》《知識窗》《中學生博覽》等刊物。
小城西北一隅,有著連綿的樓房,車水馬龍的公路,逢年節時,這里成為連接城里和鄉下的大動脈,大小客車開過,總要揚起渾黃的灰塵,把路邊人家新刷的白墻染成灰撲撲的顏色。
父親說,他年輕時,這里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那稻田究竟有多大,如今已無從考據,按他的話說,一眼望去,沒有任何東西遮擋,夏天降臨時,晚風一吹,生機盎然的稻浪一陣一陣地向遠方滾去,直至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
那時的天格外地藍,那時的云格外地白。父親說家家戶戶住的都是低矮的土磚房,吃喝的是地里收割的農作物,口袋里沒有半毛錢,然而人們都很快樂。
父親也總說,你們沒有童年。春天里去溝渠里摸泥鰍,夏天在草叢中捉蛐蛐,秋天走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翻荸薺,冬天跑到膝蓋厚的大雪中打滾,那才叫童年;大年三十晚上,村里的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去各家各戶討喜糖,大叫“恭喜賀喜”,那才叫童年;農忙時節,兄弟姐妹走上幾十公里山路,跑到舅老爺家幫忙插秧,再撈上舅老爺塘里的魚飽餐一頓,那才叫童年。
而你們——父親說,住在不接地氣的樓房里,整天對著電腦、電視,把眼睛都看壞了,多么無趣。
我有時會反駁他:至少我們衣食無憂。父親嘆一口氣,是呀,你們這代人有你們這代人的幸福。父親悵惘地看向遠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他說過無數遍的故事,天寒地凍的天氣,他穿著極單薄的衣褲去上學,坐在教室里瑟瑟發抖,一抬頭,雪花正穿過屋頂的豁口飄下來。他并不怕冷,心里打鼓的是學期快結束了,一塊五的學費還沒交上,班主任總是找他談話。
父親的童年我未曾體驗,自然無法懂得他的五味雜陳。我翻閱過鎖在閣樓里的族譜,知道父親是小城土生土長的居民,往上數,十幾代皆生于斯、長于斯。他對這座生他、養他的小城,是愛是恨呢?愛它給予他的生機勃勃,無憂無慮?抑或恨它給他的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1984年,父親年滿二十歲,經歷兩次高考落榜,回到村里撿起鋤頭當農民。后來,我看到《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就會想到當時的他,一個多讀了幾本書,既走不出去又回不來的年輕人,外面的世界和村里的世界都不屬于他。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是躊躇、迷茫的,但他正像孫少平,雖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卻很知道不要什么,一個沉悶的秋日,父親用打零工的積蓄買下一輛自行車,給家里留下字條,就和好哥們出門闖世界去了。
這是父親第一次離開小城。對于家庭和那座村莊,無疑是離經叛道的,我猜他大概是趁著夜色深重離開的,接連的狗吠響徹屋舍,人們才剛剛在一整天的忙碌中脫身出來,有人在房間里驅趕蚊蟲,有人在堂屋里修理農具,沒人看到父親的自行車輪滾過田壟,卷著沉甸甸的稻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曾見過父親小心珍藏的一份小城日報,那年他在上面發表了一篇文章,講述離家出走的經過:如何騎車穿州過縣,如何在淳樸的農家落腳,經歷了怎樣的驚險和驚喜。那是父親的自由宣言,也是他作別小城,初次推開世界的門的嘗試。
那些年,父親走過無數城市,去實踐心中行萬里路的夢想。我在泛黃的老照片上見過那些場景——他坐在長城的城墻上,倚靠在無邊的大漠邊,有時劃著小船,有時倚樓遠望,一張一張皆是躊躇滿志的模樣。父親對于自己的離開是滿意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他就像一只注定離巢的鳥,展翅飛翔。
數年后,當父親回到小城時,可以稱得上衣錦還鄉,似乎當初的離開就是為了更好地歸來。他在天南地北的旅途中賺到了第一桶金,回小城做起了生意,據說他開的那家百貨商店引起了轟動,人們奔走相告,看著父親穿一身嶄新的西裝剪彩,漫天的橫幅和彩帶,為過去始終不被矚目的他添上榮光。
小城張開懷抱接納了回歸的游子,父親的生意如同生產線般快速運轉,賺得盆滿缽滿。小城的居民在茶余飯后,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個農民的兒子,沒有考上大學,如何在外面打拼,又如何闖出了一片天地,父親坐在偌大的辦公室里意氣風發。
然而,正如機遇也有它的命數,父親借勢而起的生意,隨著市場的變幻莫測走到盡頭,苦苦掙扎依然無法維系,最后只能關門,一切回到原點。我清楚地記得,他再次陷入離開小城的躊躇,常常徹夜不眠,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木訥地看著窗外,仿佛想從深重的夜色里看出一些什么,想讓從小哺育他的小城給他一個答案。
父親背起行囊再次出發,像人海中的浮萍一樣,回到風浪之中,想要重現當年的榮光,而這一次,一切沒有那么簡單。他一次次重振旗鼓,聯系過去的朋友,精心鉆研學問,而后一次次失敗。因為收入不穩定,家里的日子一度過得很艱難,有一年,大概實在沒有出路了,父親回到小城,把當年做生意留下的商品背到街上賤賣,那些做工精良又頗具紀念意義的箱包皮具,曾讓他無比自豪,最終只能折本出售,只為得到喘息的機會。
小城啊小城,曾經看著父親起高樓,而今也見證他落魄地沿街叫賣。路人隨手拿起東西詢問,父親帶著討好的表情說出極低的價格,有時對方隨手就把東西扔在攤位上。是什么支撐著他呢?是身后指望他的家小,當然,還有那座千年不變、千帆過盡,就那么靜靜在原地等待他歸來的小城。父親知道,他跋涉得再遠,只要回來,一切就還有轉機。
后來的許多年間,父親一直在小城和外面的城市間穿梭,來來回回。知道父親故事的人,有很多和我一樣期待著他東山再起,恢復當年的風光,然而人生不是劇本,現實有時很殘酷,幾十年間,父親不過日復一日變得更加蒼老,曾經憧憬的世界化成海市蜃樓、鏡花水月,唯一真切的只有他每每風塵仆仆回歸的小城,在小城面前,那些少年的負氣終究能被原諒。
父親輾轉各地謀生,總是頑強地出發,又在某些日子里疲憊地歸來,小城是他的休息場所、他的港灣,也是他人生的充電站,只要回來待上一段時間,他就又能充滿斗志地去闖世界。正如年輕時披著夜色離開,而今的父親也喜歡披星戴月地回家,他買朝發夕至的火車票,在無人知曉的時刻到達,這樣,小城的夜晚就能給予他小憩的機會,讓他鼓起勇氣面對下一個白天。
年屆六十的父親的事業,大概沒有希望了吧?不知他自己作何感想。年輕時的他,曾經熱血沸騰地憧憬未知的城市,而厭煩小城的鄉土氣,最后才明白,小城才是他始終深愛的歸宿。
如果說雛鳥的命運是展翅離巢,那故鄉的命運,大概就是永久地等待吧?父親對小城的感情是復雜的,小時他曾無憂無慮地愛它,恣意地在稻田里奔跑;后來長大一些,他不再能忍受它的狹小,叛逆地想去追尋更廣闊的天地;到了垂垂暮年,父親佝僂了背,臉頰凹陷下去,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烏黑的頭發泛出白色,回想這一生,短暫的高光之后,飽嘗冷眼和心酸,唯一慶幸的是,仍有小城向他敞開懷抱。
千帆過盡才明白,這世界雖廣闊,唯有故鄉才是屬于自己的城。父親的小城,見證了他一生的光榮與失落,他曾無畏地推門而去,最終還是回到這里,因為那是他的根。他是小城,小城也是他,他與小城之間,早已模糊了邊界,無法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