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凈
女,生于2000年,現就讀于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2019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
我不能說他們不疼我,只是老一輩人受過苦,受過窮,舍不得錢,即使想對孫男娣女好,也是舍不得吧。
那天是個集市,我們一起閑逛著。就只是逛,什么也不買,其實,簡單簡樸的生活過的時間很長了,我想“輕奢”一下,也是想嘗試做菜的,給爺爺奶奶露一手。我悄悄地問奶奶要一根香腸,提議用它炒青椒。現在看來,即使在農村,即使經濟再不繁榮的那些年,這也算不得奢求。可是我被拒絕了,并且是在好幾個和奶奶年紀相仿的老人面前,語帶責斥:“還買香腸,你還想還買啥……”本雀躍的情緒頓時被壓抑,我愣住了,瞬間失聲,低下頭,拇指與食指攪捻著衣角,羞澀的紅色迅速漫過耳根兒。甚至,那一刻,我真的把自己當做了一個大錯,像個不懂事的,拿錢不知重的孩子。可我不是的。一年快到頭了,我什么都沒要求過。所有的花銷,學費,生活費,甚至五毛錢的雪糕,一一被爺爺記在日歷上,就等年底母親回來清算。
那天奶奶帶回了兩個黏玉米給我,我激動又驚喜,感動壞了,不想大口,要一粒一粒地啃著,還要啃出各種形狀,自我娛樂。可沒一會兒竟看到記在日歷上的玉米錢……和我同齡的小伙伴波坦言和我說,她寄住在爺爺家花的錢都是爺爺出,從沒見過記什么賬的,我該怎么想呀,他們不是不疼我的,別人來看望他們送的禮品,他們舍不得吃,多是給了我,雖然總存到快過期時才取出,但我知道,這是老一輩人的“傳統”。
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性格變得怪癖,越來越沒有安全感,也越來越企圖證明存在感。我從小沒什么午休的習慣,以前會偷瞇等母親睡著的時候,把腿抬得老高踮腳出去耍,在爺爺奶奶家便不想任他們安穩睡下,不想讓這房子那么安靜乏味,就大聲喊唱。看見爺爺緊皺得扭曲的眉頭,我知道他在抑制自己的憤怒,可我并不打算停下,我想,哪怕他爆發一次也行,后果我不管,氣氛總算能不那么沉寂就好了,當關愛摸不到邊際的時候,我只能爭取關注。不想讓空間寧靜,怕會慌了神,怕無聊給了腦袋空隙趁機去想念些什么,怕該死的焦灼,這大概是一種逃避,但我認為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學校里的我變得越來越“乖乖女”,靜靜地不說話,幾近孤僻,愈發敏感。別人的一句玩笑話,會被我放在心里反復琢磨,再判斷出是反饋陪笑,或是忽視;寒冬天,我游蕩在外面,或園子里,或大街上,趿拉著涼拖,光著腳,做一些無聊自娛的事,二娘回來看到,驚訝著叫我傻丫頭,而我真的無所謂。有時會突然想到我那個早些年娘走了扔下的三哥,不知冬夏地耍單兒,倏地發現現在的我也不知不覺成了這樣的孩子。
母親周周打來電話,定是先和爺爺奶奶寒暄,沒個幾分鐘便迫不及待地問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想和我說說話。其實起先我由不得他們說完話,就急著搶過手機,歡快著蹦跳出去,和母親用最親昵的語調說起學校發生的趣事,聽著母親說今天休班出去給我買了哪條顏色的裙子,腦海幻想鏡子前身著奪目黃裙的我,彎眼露齒旋轉,身后就是那滿眼寵溺看著她的女兒的母親,明亮的衣服映明亮的人。可后來,每每聽見手機鈴聲,我便逃也似的避出去,實在不敢接那電話,不敢聽那熟悉而遙遠的聲音,不敢聽那本該真切叮嚀在耳邊的話語,此時只能通過傳聲機器滲出,剩下略帶變質的音色,這樣的折扣使我難過,那使一切都有了距離。有時接過手機,也要躲出屋子,一個人,要么去倉房,要么沿著莊稼地,用腳把壟被的土踢到壟溝,看浮土落上鞋尖,覆上一層灰白。不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慢慢靜默,或是忍不住抽噎起來,委屈至極,嗔怪母親還不回來,母親會一次次地重復那些勸慰的話,一次次地說到后來也語調奇怪,自控著不讓聲音發顫,總要哄我停止哭泣后再掛下電話。我失神著走回家去,電話那頭的她也要繼續著她忙碌的活計。
年末,母親回來了。那段時間,我喜歡吃雞爪,母親就醬雞爪加泡椒雞爪買了十多個給我,連同一大包衣物。大冬天的晚上,父親把扔了一年的鍋爐燒得“轟轟”響,我按件試穿,炕上地上地蹦,開心得不得了。這些衣裙在冬季顯得更加單薄,而此時的我已不再孤單。晚上睡覺前,我光著腳,撒嬌地踏著小碎步,抬起下巴頦,雙臂環上母親的脖頸,眼巴巴申請和母親一起睡,母親寵溺地打了一下我的屁股,算作同意。和母親湊到一個被窩,把自己擰作麻繩般纏上母親,時不時嘿嘿傻笑,為這如夢般來臨的時刻竊喜。什么都不用說了,什么都不求了,只一直看著母親就好了,就一直盯著盯著,總忍不住湊前“吧唧”地親上一口,用盡全力,綿長深深,仿佛要把唇化作印,給母親的臉印上一個永遠抹不掉的,專屬于她老丫頭的記號,像是用力到要把自己通過這個深深的吻,融進母親體內,這樣,還怕什么分離呢。
這個冬天還沒過完,母親又偷偷地走了,我不過是離開了一天,又把母親給丟了。
這年,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奶奶到園子里拔蔥的工夫,就折了胳膊。人老了,要恢復起來可沒那么容易。在這幾個月中,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再沒了大小姐的嬌慣,不再賴床,不再把自己的衣服扔給大人去洗,反而承包了爺爺奶奶以及二娘一家人回家暫住時的換洗衣物,不再向爺爺奶奶請求什么,生于那個年代形成的習慣,我又怎么去奢求他們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我承認那從小看我長大的親情是真的,只是貧窮讓一切不那么美好。我不想再給任何人添去麻煩,希望一個人窩在自己的世界,又是一年冰花漫上窗面的時季,借指腹的溫度寫上滿滿的“媽媽”,直到滲透的涼意徹底驅逐手指里最后一絲溫度,冰,麻木到放空,想不起什么人與事,包括那窗子上的,心心念念的“媽媽”。
越是知道母親歸期之近,越是思念之苦難耐,一定是憂思成疾,迫近年末時感冒了。我自小感冒就很折騰人,沒有個幾周是好不了的,著實是十足的麻煩事兒,以前都是母親牽著我去集市邊兒的那家診所輸液,我是那里的常客,血管不好找,手上腳上腦袋上盡被試了個遍,好不容易扎上針,禿頭大夫每次都不放過打趣兒我,我不禁逗,總容易氣哭,母親就無奈著笑,說著緩和話兒,順手從旁邊早已備好的一大兜零食里抽出個什么哄我,生怕我亂動滾了針。現在身邊是奶奶提醒我吃藥,提醒我量體溫,老人不習慣,或者說是不舍得領我去輸液,這樣將就了幾天沒見輕,加上母親在電話里催促得急,奶奶帶我去了那診所。大夫沒變,一樣用力地拍尋著我的血管,嘴上說著調侃我的話,我僵硬地扯出個笑回應他,他抬頭看我,怔了一下,瞳孔有些放大,收拾好醫具后說了句:“這小姑娘是長大了哈,不哭了呢。”也許被愛的有恃無恐的孩子才更容易放肆放哭罷。
那場感冒,高燒持續了一周,每晚吃下退燒藥,和著厚毛衣便睡下了,裹著被子捂一晚,第二天早上總是會有滿身的汗浸透衣服,被褥也要濕一大片,燒暫時退下,卻定好時間似的于日暮再襲。我渾渾噩噩地過著那幾天,夜晚頭疼得蒙在被子里偷偷啜泣,不知什么時候睡去,做一個不清晰的夢,夢里我清楚那一定是母親的手,只是模糊的看不清那些見證操勞的紋痕,手指還是粗硬,將針插進棉布,用個巧勁兒挽出幾折針腳,針線在棉被兩側翻飛,細針帶出的線從被面某處慢慢抽出,愈長愈長,一切亦如離家前一晚還有母親在眼前裝縫被罩的閑適。而翻飛的卻是憂傷的藍色的雙股線。
到年末,等來了母親回家的汽車。這一次,一連幾天,我緊挎著母親的胳膊,跟著她,去集市,去商店,去做飯,去廁所,母親很無奈地任我跟著,失笑。可我真的很怕哪個不留神,又剩自己一個人,一等,一年。
半夜哭醒,夢見自己追到一片沙灘上,母親背影模糊,朝著昏黃日光下的海,頭也不回地走。我嘶啞著喊,跌倒在沙地,淚水砸進沙礫,融進去同它們一起下陷,如同我的心一沉再沉,幾乎窒息。
那缺少母愛的兩年,我坐下了一身的毛病。氣短、流鼻血、抽搐、手抖,還有時不時地暈厥,想必是精神傳達肉體的苦楚。那是我極度缺愛的兩年,應當也是所有留守兒童的陰霾吧。可是倘若我從未見過光明,原是可以忍受黑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