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聰
浙江省溫州市樂清市人,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創意中文實驗班)專業2021級在讀,喜歡散文寫作,閱讀。
這是四月,紫玉蘭躲在積水的墻根,破敗的土墻上花開一半,此時我已趕回這座村莊。
鄉間的紫玉蘭總是更顯嬌艷。隨手折下一片花瓣,自下而上的漸變色層清晰可見,外硬內軟的通透感又似月牙,最終我將花瓣盤在手心揉碎,原本寡淡的暗香融匯一道,成為留存在指尖的紫色印痕。
除去新起的兩間洋樓還在敲敲打打,放眼望去,土墻之后,村子里一切如故。從幾戶人家的庭院借過,老屋或是虛掩或是敞著門,而新房的玻璃門扇,則像是一雙闔著的眼睛。我以為歲月是一種波瀾不驚的流淌,所幸它也令我心安,至少在這塊山間平地之上,時間仍然維持在精妙的停滯狀態。
到家以后,竹篦蒸墊上立刻碼齊了青團,靜靜等待大火煮沸鍋水,隨后掀開鍋蓋,直面沖天竄起的熱蒸汽。相比于江南水鄉以牌面形象出眾的小青團,東皋的大青團在賣相上并不占優,墨綠的色澤顯得過于深重了,因為染色用的不是艾草,而是開著小黃花的清明草。清明草是一種隨遇而安的野草,稻田里、土坡上、河岸邊,只要是水分充足、土質松軟的地方,很難看不到它的身影。幾個青團下肚,清明雨成了及時雨。輕盈的水滴打在窗子上,空靈清脆,微微響動。但是濕重的潮氣被抽離了美感,壓得一切都是沉甸甸的,粉刷墻上陰濕一角,滲出了細密的小水珠。影影綽綽的溫熱緊貼著衣物,濕氣與熱氣相互疊加,體質較弱的人甚至時有中暑。
阿爺說,這幾天起南潮了。于是我開始回想過去的時節,娃娃們挽起衣袖,立在屋檐下伸手的場景,同樣是發生在這么一個南風天。那時的雨幕飄散舞動,凌亂四濺,稚嫩的掌心圍出一洼小小的世界。他們別無所求,他們無所不有,他們的音容笑貌殘存在南潮細雨中。南潮雨,驅寒氣,南方的春日也就正式拉開了序幕。
整座村莊在煙雨中藏進了一處山坳,所占不過方圓兩三里,從前口的牌坊,一路闊達地平鋪到大樟樹下。由此約莫一百米,所見的通路便岔開了兩面去向。轉角處是幾排高低錯落的民房,它們群聚密集地安置在道路兩側,前后只留一條陰暗窄小的過道。細雨之后,連片的水洼倒映著磚瓦屋檐,還有狹長的青天一線。廢棄的枯井立于正中,石壁上諸多苔痕點綴,而枯井之內別有洞天,先是繁蕪的野草、枝葉,再是深不見底的黑色。交接的路口外側,則是大樟樹扎根的天地。這棵老樹的主身上,爬行著我見過最黝黑的紋路。水汽濃重的時候,樹皮的細縫里同時混雜著雨露和漿液。這是一眼無根的泉源,又是這片村落蟄藏的魂。據說村頭的樟樹上下有著兩百二十年的歷史,鄉人移遷無數,幾代人墾植平路,而它早就在這兒。
在此地界,一道分岔的還有兩彎溪流,寬不過丈許,約有兩尺深淺,原先是極促狹的。鄉人談起東皋溪,所指往往是更為寬大的西溪,因為北側支流水量極少,專供山間農用,戲稱小溪坑。東皋人善于開墾,勤于修筑,農閑時喚來村里青壯,兩岸埋上土方,壘起白石長石,耗時三年,兩座堤埂堪堪落成。而后又閃過三十個春秋,鄉里出資統修水道,填縫埋平,澆筑水泥,新堤換了舊堤。
繞著西側的河堤步步上行,所見的人家越發稀少。等到走出排尾的小樓,路人的視線又會遭受一種突如其來的擠壓。眼前西山屹立,百丈之距,幾乎擋住了半邊天??晌魃较騺聿皇鞘裁锤叻?,昔日那些樵夫腰間捆把柴刀,輕輕巧巧就摸上了山,只不到晌午的時間,又挑著兩摞硬柴哼哧哼哧下來。
久居深山,東皋人十分信賴那些草藥的療效,諸如冬桑葉、枇杷葉、紫蘇等曬干的“涼藥”,只不過是鄉間最常見的種類。印象中最為別致的藥材是車前草,鄉音又稱作蛤蟆衣。車前草,蛤蟆衣,二者分明毫無聯系,它又為何如此取名?其中必然埋藏著東皋人的歷史典故,可由于年代過于久遠,各路解詞眾說紛紜,現已無人能說清緣故了。盡管蛤蟆衣如何定稱已經不得而知,但它清熱止咳的強勁功效卻在代代流傳,奉為東皋靈藥。
舊時真懂得草藥的人,在扁平的村莊里算半個醫師,同樣大有威望。相傳村西曾住著一位黃醫師,常年以賣草藥為生,偶爾也給人瞧病。他家的屋檐外廊下,四散擺著大小好幾張竹椅,從不收撤,寓意是山里山外,來者皆是客。每逢遇著艷陽天的日子,為了避免長霉蛀蟲,黃醫師還會拿出里屋的四五只大竹匾,將陰干的草藥翻翻撿撿,再晾曬一遍。
見過黃醫師的人都說,他身上繞著一股氣,很不一樣。這股氣不是熏久了的草藥味,因為藥味是聞出來的,而氣是由內而外裹挾周身的。黃醫師的老屋輕掃一眼便窺得全貌,前間是堆了草藥的庫房,后間就是柴火灶臺。穿過外廊,進了前間,就是真來求藥的,不用敲門,喚一聲便是。黃醫師通常是站在雕花木柜后敲敲打打,一轉頭,又是從容自若的神色。說白了,此處像個庫房,也不安置規整的藥柜,制備好的草藥統統裝進了粗布麻袋里。但這并不妨礙取藥抓藥,搜羅麻袋需要時間,倘若你嫌他只是隨手一抓,草紙上包得怠慢了,那就是信不過他抓藥掂藥的本事。老爺子眼紋一褶,定會粗聲喝出:“誒,你這小烏猻曉得噶?只管拎回去吃去。”
多年后再度走向西山圈外,一間滿墻掛滿地錦的瓦房就立在那,兩層高,一樓一底。據大伯所說,在他還是后生的時候,黃醫師的家門前還空了一方大院子,相當敞亮,進去也很容易,只需下到地里,沿著田埂斷節處插進一條黃泥小路,三步兩步就到了人家的桂花樹下。如今記憶中的黃泥小路早已消失不見,可那田邊白色的蓬蘽花,一叢接一叢,正是盛放的時候。抬頭遠遠地望去,老屋的瓦片和墻沿還很完整,只有斜側的花窗玻璃碎了一面,許是地錦在敲老漢的窗子吧??傊?,此處已不再住人了。
又一陣東南風吹過,頭頂的積云旋即彌散開來,輕柔地沖淡在我的視線。東皋溪順著西山的地勢而下,在溪堤朝南的偏轉處,形成了一片短暫的激流區域。清明前后的河溪泛黃,使得此處倒流的漩渦顯而易見,這里曾隱藏著一個可怕的地陷。
那時還未筑堤,水尤清冽,某位東皋丈人的女婿在溪邊沖涼,隨后就遭了禍事。落水的漢子渾身只吊著半口氣,所幸命格強硬,被一個水性好的后生活活拽上了泥灘。此事原本早已了結,但經過鄉老們口口相傳,水鬼的事跡壓在了心口上,東皋人深信不疑。
長久以來,東皋人“談坑色變”,直到那天斷水筑壩,全村老少隔岸圍觀,這才平了反。據說當時鄉里來的工頭嚇壞了,以為東皋人要跟他們亮膀子、舞拳頭,于是火急火燎地差了一個泥瓦匠去尋東皋的書記。這群人就那么站著,等到積水滲得差不多了,定睛一看,倒真有個凹陷,只不過被爛泥填得七七八八了。除了一些魚蝦之外,黑淤泥里也再沒有什么鬼怪之物。濃重惡臭的土腥味后知后覺地彌散,年老的挑著鋤頭走了,年輕的無所顧忌,跳進抓鱉摸魚。
世殊時異,東皋人的奇聞軼事,好似奔浪中的泥沙,污泥積壓溪底,細沙散落各地。
東皋溪的上游依舊遙遠,從河源上可以追溯到一個叫太巫山湖的地方。名頭上搞得頗為隱秘氣派,其實是一洼半大的山塘。傳聞太巫山中的野豬、野兔毛色奇黑無比,因而得“烏”字為名,不過本地鄉音中的“烏”通“污”,尤指排泄的“污”,鄉人諱名,因此改“烏”為“巫”,重新喚作太巫山。
那口山塘的邊緣,銹跡斑斑的閘門落下了一半,青綠色的山泉傾瀉而出,上下足有兩丈高。水花拍打在黑巖上,長此以往,磨平了它的硬氣。溪水翻涌著,在山澗中縈回往復,每一處彎折都在暗自提速,沿途只留下了溝壑與青苔、石橋與斷木。前路逐漸開闊起來,東皋溪在后門山下扭轉,就此翻出了最后一道峽口。
后門山比起西山,稍稍高出一截,但它不是孤零零地守在那,而是斜線排開,砌出了一堵山墻。東皋人取名是淺近入俗的,“后門”二字道破了玄機,這座宏偉的青色門戶,永遠忠實地豎立在東皋人身后,攔阻呼嘯而來的北風。
山頂有一片五丈見方的黃土坡地,高處不勝寒,尋常樹種難以在此扎根,灌叢也是少見的??赊ь悷o處不有,遍地芒萁草隨意穿插,鮮嫩的剛翹起一截綠芽,枯老的如同即將斷折的旗幟,可它依然挺立著。隨遇而安的芒萁草,為整片山林點染了最純正的青色。兩只山鵲掠過,黑灰的疊影輕輕撲打,凌空掉轉了去向,折返山下。目力所及,稱作錦繡江山,而青山不曾折了腰肢?
竹葉青,竹葉輕,七八丈高的老毛竹,垂下了尖頂,沙沙作響的江南之音,令人好不愜意。山腳下是五十年前培植的竹林,最為雄壯的老竹,足有接近木桶的粗細。一片竹海在風聲里流動,起伏,彼時兩種截然不同的綠色,清晰地映射在眼前。
在漫長的歲月里,那片樹林與竹林形成了分庭抗禮的態勢,前者在上,后者在下,二者之間的界限譬如溪堤和淤泥,或堅實,或柔韌,最終又相互孤立開來??晌移珢壑窆澤先綦[若現的寡淡清香,像是歲末的紫皮甘蔗,在刀刃上褪去了外衣。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如今正是春筍破土的時節,而吃春筍的人卻少了。竹筍味甘,性微寒,食之過量則胃寒。上了年歲的老人們少有貪戀這等鮮味,扛著鋤頭挖筍掘菜的多是閑散的后輩。
挖筍本是一件趣事,但也需分時節分地點。如若早年間這片竹山歸了你家,那全然任憑處置。倘若不是,須得跟主人家打聲照應。但隨著老輩的守山人相繼離世,相當一部分山林成了無主之地,其中的規矩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再者,現今物質不再匱乏,有的家主賦閑在家,甚至還親自為你引路尋筍。
后門山下的竹林里,有眼力和沒眼力的人,是大不相同的兩種角色。已經冒出一截尖頂的筍子,主人家通常是拋去一眼就將它略過。筍子長老了,挖上來倒是枉費工夫。真正會挖筍的人,尋的都是黃泥下的新筍。土壤上如果出現裂痕,或者臨近土塊微微隆起、松動,泥下興許就埋著竹筍。
民間還有種說法,竹子分公母。整棵長竹由下而上,取第一處分節,如果岔出兩枝及以上,即母竹;若是只有單枝,便是公竹。母竹周邊多會抽筍,公竹則極少。這些法子頗為簡要實在,初學者乍一聽,以為是大道至簡,一雙慧眼無所遁形,等到他們興致勃勃闖進了山里,又會被一地枯葉迷了眼。
暮色來得稍遲,遠方的雞鳴穿透了所有籬笆。我聽到風還在吹,還有村莊里此起彼伏的回應。這里的炊煙少了許多,僅有的幾股煙火氣,淡淡地消散了,仿佛從未升起。
放空心緒地漫步堤上,撿一塊小小的瓦片碴子,甩出之后,橫跨兩岸的漣漪蕩上水面。膽怯的野油鴨嚇壞了,三兩只鉆進了溪底。回頭再看,許多人家的門前,谷黃色的竹椅消失不見了。
我坐在溪堤的石墩上望著,恍惚間錯過了一段遐想的時間,東皋溪上又泛起微瀾。這里太過平靜,仿佛流水的經過是一種不期而會的必然。對岸的田地上,油菜花黃,或綻放或臨近敗謝,年復一年。
東皋人也曾閉眼追憶,卻只聽見了潺潺流水、一場山雨。
因為我們生來是山林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