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潔
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八十年代文學,曾參與國家重大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獲第七屆“陜西省文藝評論獎·優秀評論獎”,并在《揚子江文學評論》《南方文壇》等刊物上發表多篇文學評論文章。
民國女作家廬隱有一篇出名的短篇小說——《象牙戒指》,文中細致描繪了五四一代女性青年的情感歷程,有著典型的“革命+戀愛”模式。故事中張沁珠與伍念秋、曹長空的愛情故事纏綿悱惻,悲涼凄切。只是,與其他頗具自敘色彩的文章不同,這個故事的取材并不來源于廬隱,而是依據其好友石評梅的感情經歷。生命結束于26歲的石評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隱身于這部小說。以至于當人們提及石評梅時,更多的是將她看作與高君宇凄美愛情故事的女主角。這位與呂碧城、蕭紅、張愛玲并稱為“民國四大才女”的晉東傳奇女性,相較于其他三位的聲名,在歷史中沉寂了很久。
當我們重新走進一百多年前的五四時期,這個從山西趕赴北京的年輕身影,頻頻出現在青年運動的隊伍里,活躍在輿論陣地前線,發表了呼吁婦女解放、民族解放的文章。她曾與好友陸晶清主編《京報副刊·婦女周刊》和《世界日刊·薔薇周刊》,1922年至1928年的報刊上石評梅的作品很常見。文采斐然的她,享有“京都女才子”的美譽,展現了一位知識女性的才華,也蘊藏了一個特殊歷史時期的女性生命密碼?!断笱澜渲浮防?,主人公沁珠的一句話點亮了整部作品:“我自己扮演自己, 成為這樣一個可怕的形象,這是神秘的主宰,所給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這何嘗不是石評梅的自白。石評梅的文學書寫和日常實踐皆始終在自覺建構一個以自我為原型的、理想中的“新女性”形象,在新與舊的撕扯中,石評梅在文章中寫道:“我們又是在這種新舊嬗替時代,可憐我們便作了制度下的犧牲者。心上插著利劍, 劍頭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鮮血流到身邊時, 我們展轉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p>
只是,自1921年第一篇詩作《夜行》在山西大學《新共和》上發表,石評梅在短暫的創作生涯中留下的作品數量并不多,相當一部分作品散佚了。文學創作之外,她還以更實踐的方式積極投身革命事業,是同時期女作家中頗具革命氣質的一員。石評梅是女師大事件和“三一八”慘案某種程度上的親歷者。事件中犧牲且為世人銘記的劉和珍等人,是她的好友,為此她寫出了揭露反動派殺害青年的《血尸》,她寫下了《痛哭和珍》和《深夜絮語》對事件進行了詳盡的記述和深刻的剖析,與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一同為歷史作下佐證。
還是要從幼年時期講起,至于稱呼,我們應喚她:石汝璧。山西平定縣的一戶書香人家,四十六歲清末舉人石銘老來得女,格外珍視。自出生后,這個孩子就被石銘視為掌上明珠。這位乳名元珠,學名叫汝璧的女孩極其聰慧,3歲時,石銘便親自教授,4歲時,她便能熟讀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對名人故事也頗為了解,知識面涉獵很廣泛。辛亥革命時,思想開明的石銘,剪掉了大辮子,去往山西省太原任省立圖書館館員,并帶去了自己的女兒。富足且充實,石汝璧隨父親在省城度過了自己快樂的少年時光。16歲那年的春節,她畫了一幅梅花的條幅,并配詩一首:“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做十分春?!睆拇?,她為自己取“評梅”,中國近代史的風云中也有了“石評梅”的存在。18歲,石評梅從太原去到了北平,陰差陽錯地就讀于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老父親并不放心自己的愛女,于是便托了自己以前的學生吳天放一路照顧。當時的吳天放已經是北京大學的老生。老父親的好意安排引發了石評梅的第一場愛情,這場民國時期常見的“婚外戀”,令石評梅大受打擊,以至于日后她在反復考量中拒絕了高君宇的愛意,她不愿同樣的感情再次上演。她撫摸著高君宇從香港寄來的象牙戒指,悲觀地給高君宇回信說:“我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寂靜像枯骨似的生命?!边@段被稱為“民國版梁祝”的愛情,以悲劇結尾。最終沒能等來想要的回答,高君宇病逝于北京的一家德國醫院。病中,高君宇雖自己感情坎坷,卻在病中,撮合成就了周恩來和鄧穎超的愛情。作為石評梅雨高君宇感情的見證人,周恩來無不感慨地說:“我很仰慕他們?。 ?/p>
五四新文化運動直接催生了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女性文學,第一批女性作家群體,逐漸開始“浮出歷史地表”,傳遞沉默了千年的心聲,書寫女性的歷史。除了整理高君宇的遺稿,她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一邊延續著高君宇的革命理想,一邊堅持在自己教學的崗位上??擅\悄無聲息,匆匆寫下了石評梅的結尾。在高君宇離世的第三年,她因患腦膜炎病逝,不知是巧合還是心靈相通,她和高君宇病逝于同一家醫院、同一個病室、同一個時刻。1929年,石評梅的墓遷入陶然亭內,毗鄰高君宇。在二人的石像前,鮮花映著文字:“生前未能相依共處,愿死后并葬荒丘!”如今,石評梅的墓包括石評梅自身,已然成為了一道風景,成為一段歷史的佐證。
線性的時間進程叫人無奈,我們永遠只能站在歷史的背后,望向曾經。但坐落于陽泉市恬適、靜謐的小河古村,讓我再一次貼近了石評梅。從這里走出的小女孩,在人間喧鬧了二十六年,時代的漩渦,便沒有再延伸生命的長度,卻活出了生的質量和命的分量。我更愿意把她看成那個才學極高的女性,就像她的詩《一瞥中的流水與落花·五》中所寫的:“明媚的春景/只留下未去的殘痕/青年人的心,一縷縷的傳著,付與春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