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白少年與紅山茶

方梔柒

生活中總有一些人有著古怪的堅持。

南喬眼巴巴地看著距離她不足十米遠的山茶花樹，幾次想靠近，但都被內心的聲音勸住了。“不可以踩草坪”這句話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繩索，將她困在原地。倒也不是被“小草也怕疼”這種夢幻至極的話勾起了同理心，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去抗爭心中的道德感。

哪怕，眼前的草坪上正承載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正午的日頭越來越烈，金色的光斑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身上，南喬的額角滲出細碎又晶瑩的汗珠。可她一動不動，似乎在固執地等待一個奇跡——比如一陣足以讓山茶花飛翔到身邊的風，比如草地里突然長出一條直達樹下的石子路。

圍繞在山茶花樹下的歡笑聲漸漸散去。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與這棵絢爛的山茶花樹相對沉默。

要不還是算了吧。南喬看著腳邊散發著蓬勃生機的小草，反正她早已習慣了退讓，“錯過”一朵紅山茶不是那么難熬的事。

“或許，你要這個嗎？”一朵從枝頭跌落但還很艷麗的紅山茶被人送到眼前。南喬嚇了一跳，目光一瞬間跳過踩在草地上的球鞋、透著深色汗漬的藍白色校服，甚至跳過了那朵姿態完美的紅山茶，落在來人白皙卻帶著塵土的指尖上。

“喜不喜歡都拿著吧，你實在看著那邊太久了。”他把手往前遞了遞，等南喬手忙腳亂接過后，才快步跑到一旁。

世間萬物忽然恢復了獨有的嘈雜，小道的另一邊爆發出一陣小小的起哄聲。

“別鬧，走了。”男生推搡著音量最大的友人，和那群人一起笑著跑遠了。

南喬看著不遠處的籃球場，后知后覺地想到：大概他是在打球時，注意到這邊的吧。

南喬花了三天時間，將脫過水的紅山茶用滴膠封存起來，綿白的燈光落在透明的膠水上，像是不經意間鉆進海底的月光。易枯萎的鮮花隔絕了空氣與水分，雖失了部分顏色，但仍舊有種鮮活的美麗。

南喬有些走神。短短幾天，她已經忘了那個男生的樣子，只記得他運動過后撲面而來的蓬松熱氣，還有帶著汗意與灰黑色塵土的手掌。

“喬喬，你能不能懂點事？不要每次都是我催你，你才去做。這個家難道是我一個人的嗎？”

媽媽習慣性的責怪聲在門外響起時，南喬才想起來垃圾還沒有倒。她趕忙跑出去解釋，可媽媽已經頭也不回地出門了。今天輪到媽媽值晚班，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耽擱。

南喬嘆了一口氣。五歲那年，爸爸病逝，自此以后，她聽過無數人說她是媽媽的拖累：“要不是帶著個孩子，她怎么會過得這么辛苦。”

媽媽偶爾也會抱怨：“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我已經夠累了。”

聽得多了，她漸漸謹小慎微起來。她為自己的生活制定了無數的條條框框，用“乖巧”來掩蓋自己內心的不安全感。可即便她在學校認真讀書，回家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家務，在媽媽眼中，她永遠還是一個不夠懂事的孩子。

這些年，她常常被無能為力的疲憊感困住，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確的。她回頭看向書桌上那朵稍顯頹勢的紅山茶。也許，這間房子也是一塊透明的水晶滴膠，身處其中的她，不該為徹底禁錮一朵紅山茶而高興。

晚風輕柔地吹著，南喬看著手里的紅山茶，到底沒舍得讓它和垃圾做伴。

走過一個拐角，正走神的她與人迎面相撞。她踩到那人腳下的滑板，重心不穩滑跪下去，那人也因下坡沖勢過猛和她摔作一團。

伴隨著痛呼聲響起的，是水晶滴膠砸在水泥地上的悶響。

南喬痛出淚花，所有注意力都被火辣辣的灼傷感吸引。與她相撞的那人倒是戴了全套護具，他齜牙咧嘴地起身后，趕忙將她扶了起來。

“對不起！新手上路，實在沒控制好方向和速度。”男生看著她破皮流血的膝蓋和手肘，眼里的愧疚溢了出來。

南喬顫顫巍巍地站著，實在說不出沒事，只好忍著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個，我的。”

男生順著她指的方向，小跑著把紅山茶撿了回來，又背著她去小區的診所包扎傷口。等最痛的時候過去，南喬才反應過來自己經歷了什么。她有些生氣地抬起頭，說：“你怎么能在馬路上滑滑板呢？”

在她心里，走路要靠右，打籃球該在籃球場，踢足球該在足球場，滑滑板自然也該在專門的滑板場。

男生再次道歉：“對不起，那條路晚上一般沒人走，我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

待看清他的樣子，南喬不說話了。是他。

她的氣忽然散了，低下頭含糊地說：“算了，我也有錯。”她太過專注于手頭的紅山茶，忘了看路。既然都有錯，他還帶她過來包扎，那便算是兩清了。

可那人顯然不這么想。

“你也是三中的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前幾天還見過——在吳老師辦公室，還有籃球場旁邊。”他長呼了一口氣，“我叫沈念。你放心，這幾天我送你去學校，絕對不耽誤你的事。”

南喬有些意外，原來他們不止見過一面。可對她來說，前一個地點并沒有什么好的記憶。在那個空曠的辦公室，她好心提醒一名同學要把檢討書疊好放桌上，那人卻惱羞成怒，說她多管閑事：“別以為學習好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自己是個怪胎還有臉要求別人？”

她被罵得眼眶通紅，可因為不想與人爭吵，只好逃了出去。她知道自己在同學心里有些古怪，但沒想到會因為一句話就遭到那樣的對待。后來吳老師知道了，還特意把她叫過去安慰了幾句。

不知道沈念是在哪一次碰見的她？可不管是哪一次，她都好狼狽。

回到小區，在南喬的再三拒絕下，沈念才沒有將她送上樓。

“說好了，那我明天來接你。”

南喬幾次將想脫口而出的拒絕咽下，乖乖地點了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分明是一場帶著傷痛的意外，回過神來卻覺得是近期最好的安排。

至少，這一周她不會再孤獨地上下學了。

水晶滴膠摔碎了一個角，紅山茶似乎有了喘息的余地。

第二天，媽媽的雷厲風行打破了南喬隱秘的期待。她還沒來得及與沈念見面，就被暴躁的媽媽送去了學校。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省心？出去扔個垃圾都能摔成這樣。我本來上班就急，現在還得為你早起半小時。”媽媽離開前，沒好氣地叮囑她，“記得傷口不要碰水，放學你自己慢慢走回家吧，我就不來接你了。”

“放心吧，媽媽。”南喬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我的傷沒那么嚴重。”雖說行動不便，但不至于動彈不得。

媽媽一離開，南喬就挪到走廊找了個能看到校門的角落待著。等到快要打上課鈴，沈念才騎著自行車風一般沖進來，旁邊的門衛叔叔伸手想攔都來不及。

南喬忍不住笑了笑。

第二節課課間，受傷的南喬被特準不用做操。廣播的清脆聲音混著外面的風，南喬在溫柔的陽光下昏昏欲睡。忽然，一旁的窗戶被敲響。她抬起頭，就看見了沈念。

沈念打開窗，微微探身，遞給她碘酒和桃子味氣泡水：“早上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要不是樓下奶奶告訴我，我只怕要等到遲到才反應過來。”

陽光被他遮擋住，南喬反倒覺得更熱了。她輕聲解釋道：“我媽急著上班，就先把我送來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我們加個微信，或者留個電話吧。”沈念掏出了手機，“你這傷少說也得折騰一周。”

學校明文規定不讓帶手機，南喬最是遵紀守法，自然沒法加他，只好先將號碼寫給他。

沈念接過紙條，忍不住敲了下她的額頭：“小古板。偷偷帶著手機，老師不會知道的。”

南喬抿著嘴搖了搖頭。人總是會尋求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對她來說，遵守規則能讓她過得更安心。

后來，他們更熟一點的時候，沈念搖頭晃腦地總結道：“你就是太膽小了，有些規則本就是不必要遵守的。”

再后來，沈念又說：“每個人都有應對困境的方式，聰明的你選擇了最穩妥的一種。”

說這話的時候，他眉眼含笑，就像是破曉前的那彎月牙。

沈念是個細心可靠的人，南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地方，他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每天為她帶早餐，中午盯著她擦藥，下午給她送小零食。有一天，他還特意從家里帶了一盅黃豆豬腳湯給她。

他振振有詞：“這叫以形補形。”

在他的主動下，南喬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他最珍貴的朋友。可是，她知道，在與她相處之外的時間里，那群喜歡熱鬧、可以隨意開他玩笑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南喬傷好的那天，沈念特意買了個小蛋糕給她。

“慶賀新生！”他長舒一口氣，“總算不用擔心你了，這些天我連走路都怕你再摔。”

南喬在失落的同時，跟著松了一口氣。和他相識本就是個意外，若不是他堅持，她根本就不會讓他每天送她回家。如今，她的傷已經好了，他們自然該退回到“校友”的關系。

這段時間，班上已經有了風言風語。對于高中生，與異性交流本就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即便當事人坦蕩，也無法阻止流言。況且，面對大家的追問，南喬做不到問心無愧。

“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反正我的班級、電話號碼、常去場所、家庭住址，你都知道了。”

沈念留下這句話后，就像是掙脫束縛的飛鳥，快活地拿著滑板跑遠了。在此之前，他再三叮囑她走路不要發呆，還理直氣壯地說：“畢竟像我這種橫沖直撞的菜鳥可不少，萬一再被人撞到，你就慘了。”

南喬心里清楚，每天晚上，他還是會選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練習滑板；在學校時，他會把握好每一個課間，呼朋引伴去球場打球；不管需不需要等人，他都喜歡踩著點來學校；哪怕被家人嘮叨，他也會堅持帶手機來學校。

總而言之，他是與她截然不同的那類人。若是沒有那場意外，他們的生活軌跡本就只會是兩條平行線。

以后，不過是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可沈念從來都不是一個能用常理判斷的人。

南喬在自家樓下的花壇里看見他時，遲疑了好久才靠近。他穿著校服蹲在暖黃色路燈下，一手拿著小鏟子，一手嫌不夠快似的推著土。

有那么一瞬間，沈念覺得他就像一只正勤勤懇懇為自己松土的藍白色大蘑菇。

“蘑菇”看了她一眼，問：“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我媽忘記帶文件了，我去給她送。”南喬想蹲在他身邊，可看了看在不遠處乘涼的街坊鄰居們，還是選擇克制地站在花壇邊。

沈念沒有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埋著土。南喬看著他沾滿泥土的手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好像向來不在意這些。

等他終于伸著懶腰站起身，南喬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看了他太久，忙把眼神移開。

“我突然想起來，我摔壞了你一朵花。”沈念拍了拍手上的土，很是自然地說道，“這棵紅山茶賠給你，以后想踩就踩，想摘就摘……別看它現在沒多高，明年就能開花了。”

他長腿一跨，輕易就踩到了水泥地上，滿意地說：“而且，你也不用糾結會不會踩壞草地了。”

南喬看看他，又看看山茶樹，好久以后才說了一句：“謝謝你。”

沈念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不是吧，我們都這么熟了，你怎么還這么客氣。”

南喬愣了愣。她再次意識到，沈念真的和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他熱心又坦蕩，看似不守規矩，內心卻有一套處事原則。害她受傷就陪她治好傷，弄壞了花就為她種一棵樹，他不害怕閑言碎語，不害怕做錯事，也總能找到讓自己快樂的方式。

這些年，她總有許多顧慮與擔憂——沒做好家務會擔心失去媽媽的愛，沒有遵守規則會害怕失去長輩、老師的關心，她恪守著自己都不清楚的交往準則，又害怕失去特別的朋友。

她總是在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

可是，看著眼前正在亂拍身上泥土的沈念，她忽然明白了。也許，她從來都不是一朵被禁錮在水晶滴膠中的紅山茶，她是生長在山野的山茶樹，每逢花期，都會開好多好多花。有些花會靜默地消逝于塵土，有些花會被人撿走，有些花會散落風中，還有些花會枯萎于枝頭。

她不該被一朵花的遭遇困住，不該只給自己的人生設定一種可能性。

“所以，我們是朋友嗎？”南喬問。

沈念疑惑地反問：“不然呢？”

晚風輕輕卷起塵土，剛種下的山茶樹慢慢往下扎根。南喬揚起笑臉，堅定地答：“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