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樓東大街

鼓樓東大街這個地方，好吃的很多，好玩的也很多，人們都知道。我常和人約在附近玩，天氣涼快，便繞著什剎海和周邊的胡同周游散步；天氣炎熱，就找家甜品店買杯綠豆沙，吹著涼風坐一下午。我總會邀請他們陪我逛一個地方，一個和熱門景點、網紅餐廳相比實在太小眾的地方：24-3號的“獨音唱片”。

我每年都會買幾張唱片。如果是粉絲基數很大的藝人，可以跟著后援會團購；如果是獨立音樂人，可以去他們自己或簽約公司開的網店下單。這樣說來，似乎沒有實體唱片店存在的必要了，可我還是很喜歡逛這些店。大概是因為童年時留下的烙印吧。

哪怕在北京這樣繁華的大城市，打開本地生活信息平臺，搜索“唱片”，顯示的結果也寥寥無幾。2010年后出生的孩子，或許會認為一切本當如此。但在我小時候，世界不是現在這樣的。

光是我從小學走到公交車站的路上，就有兩家唱片店。準確地說，那時叫音像店，也賣DVD。有時候還會有人在路邊鋪一塊布，賣盜版的光碟。從七八歲時開始，逛音像店就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和高雅的情操無關，和小眾的愛好無關，我求著父母買過周杰倫的專輯，也買過鳳凰傳奇的專輯。還記得鳳凰傳奇的第一張專輯里，有一首很好聽的歌叫《香香》，曾毅主唱，玲花和聲。朋友在音像店聽了覺得別扭，但我卻從那唯一的一次顛覆里，聽出了某些獨特的、動人的東西。

當年網絡遠沒有現在發達，我家通過電話撥號上網，父母常常提醒我，花銷很大，按流量計費，得省著點用。因此我只敢用電腦看看網頁。對音樂的追尋，不像現在這樣來自各大軟件和榜單，而是來自電視臺的音樂節目、公交車上的彩鈴廣告和收音機里的音樂電臺。當然，還有音像店里播放的音樂。

進過許多家北城的音像店，才發現老板的品位可以有如此懸殊的差別，有的老板只放最紅火的歌招徠顧客，當年有《香水有毒》《該死的溫柔》之類，有的老板沉得住氣，只播自己喜歡的歌單。我因此聽到了許多獨立音樂人的作品，包括說唱、搖滾與民謠。我在音像店里慢慢地逛，目光從一張張唱片的脊背掃過去，許多陌生的姓名因此有了印象。然后我鼓足勇氣問老板，正在播的是哪首歌，他告訴了我。后來我還加了他的QQ號。我從沒和他聊過天，只是看著他發教人學吉他的廣告、彈奏《加州旅館》的視頻，還有許多專輯的照片。我會看著它們發呆，想象他有一個怎樣用音樂構筑的世界，也會在音像店里一圈一圈地走，知道他是很包容的人，不會因為我沒錢就要驅趕我。

從一首歌可以牽引出一個人，從一個人又可以牽引出許多的作品。當年對音樂的追尋，看似是在紛雜的來源里扒拉出吸引人注意的碎片，但碎片領著我走向的卻是一條洋溢著幸福與快樂的河流。這樣的快樂，不說每天，至少每周都會不間斷地更新。好的歌太多，好的音樂節目太多，好的專輯更是太多。給我一滴水，我就能循著它發現整片汪洋大海。

陶喆的《69樂章》發行那陣，我迷到不行，找他跑過的各種通告看，發現了哈林主持的《百萬大歌星》《給你哈音樂》這兩個寶藏節目，幾乎一期不落地追完了。哈林介紹的從經典到流行的中外金曲，給了我最初的音樂啟蒙。有一首他與張惠妹合唱的 《堅固柔情》，我難以忘懷，去學校機房上信息課時偷偷下到MP4里。我拿著MP4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反反復復地聽這首歌。

我想，音像店或者說唱片店的意義在于發現。它讓我從北城那個小小的世界，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也讓我在同學間傳唱的流行歌之外，找到那些新奇的東西。聽老板放的歌單，是一種發現的方式，手指撫過那些專輯塑封的脊背，也是一種發現的方式。發現了一個基于現實又游離在現實之外的美麗新世界，發現了一套和課堂、習題乃至任何書本都不相同的敘事邏輯。

當時專輯的名字取得考究，那些字與詞的排布，常常使我感到詩意、震撼或澎湃。有的編織成華麗的綢緞，有的堅持簡單而素樸的美，但美好與美好之間只是看世界的角度不同，并沒有什么高下之分。直到現在，我為小說取標題時，也深受那些名字的影響。精心設計的隱喻，似在眼前的畫面，或者像夏日的陽光一樣刺眼而凌厲，或者像迷霧中的矮腳樓一樣若隱若現。

所以我仍舊近乎頑固地堅持，并帶我的朋友們逛我所經過的任何一家唱片店，其中去得最多的就是鼓樓東大街的“獨音唱片”。在這個忙碌又效率至上的時代，仍能保有去發現的好奇心，是多么難能可貴。各種音樂軟件當然也會有“每日推薦”，但大數據的邏輯是判斷你目前的喜好，然后把海量類似的商品一股腦地傾倒給你。偶爾也有驚喜，但時常讓我感到厭倦。而唱片店的發現，常常基于純粹偶然的契機，在我面前呈現出一些完全陌生的東西。這是我所沉迷的。

唯一遺憾的是，小時候我能放心地縱身跳入整片大海，現在卻需要在縱橫交錯的臭水溝間橫跳，才能找到屬于我的那一小汪清水。在我長大的過程中，世界發生了什么，我又發生了什么，譬如是我變得過于傲慢了，還是我們無力抗拒的改變太快地發生了，那就是我無法解答的問題了。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