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察善良，溫暖生命

陳立輝

再讀楊絳的散文《老王》，對于文中的“我”與老王，我有了更深層的思考，歷來教輔參考書上關于“我”與老王，都是持仁厚博愛與“苦善”的二元解讀，于此，我覺得在人物分析上有扁平化的傾向，不敢茍同。

在“‘我與老王”的深層解讀上，我認為從以下三重沖突去觀照，可以得到全面立體客觀的認知。

一、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首先是“我”、老王與社會的沖突。

老王之苦在文中已交代得非常清楚，他身患殘疾、失群落伍、孤苦伶仃、生活貧困，人生幾大不幸集于一身，甚至被同行鄰居嘲笑。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他成了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在他身上體現了生存環境之悲，但他依然守護著誠實善良的為人底線。

你只有一只眼/幾間塌敗的小屋，便是你的家/你腦袋慢，總有失群落伍的惶恐/靠著活命的，是一輛破舊的三輪/你的大冰塊，車費減半/你送先生看病，不想收錢/你的香油雞蛋，不是要錢/世界以痛吻你，你卻報之以歌（《致老王》）“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沖擊，被下放到干校改造，父母子女天各一方。

“我”正落難之時，遇到了善良的老王送冰，“我”感佩老王的誠實，因此相互幫助，共渡時代難關。

一個是遭受不公的知識分子，一個是受眾人白眼的無業車夫，這不正如大詩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言：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與老王彼此當下遭遇如此相似，以前雖不認識，現在卻能像朋友一樣相互照應，這是多么難得的緣分！所以老王送錢先生上醫院，還送香油和大雞蛋，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每次都付了錢，緩解老王的經濟困難。兩家“淪落人”抱團取暖，共克時艱。

二、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其次是“我”與老王之間的沖突。

這是所有矛盾的爆發點。老王最后一次抱病上門送大雞蛋、香油給“我”，面對這么貴重的禮品（在當時，雞蛋與香油都是珍貴的物資，需要憑票與錢購買，并且是限量供應），“我”執意要給錢，這讓老王與朋友最后告別的希望漫長，帶著遺憾離場，甚至離世。這一刻的“我”，是客套的陌生與疏離。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兩只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楊絳《老王》）

“我”眼中的老王像一具僵尸、一堆白骨，“我”看著老王傾其所有送來了幾十個大雞蛋和一瓶香油，“我”如此冷靜客觀地描述老王，從冷峻的文字背后，可以揣知，當時“我”內心的驚恐與陌生肯定是超過了驚喜與感激的，“我”因害怕而忘了請他落座喝茶，只是想著趕緊拿錢回贈，老王卻說“他不要錢”，當時的“我”根本不理解其義。就在這一刻，“我”與老王的距離被無限次地拉長，“我”把老王當作一個物質上交易的對象，一個可以照顧生意往來的主顧，一個值得同情的熟人、可憐人。

相反，老王是帶著深厚情誼而來的。他本以為與“我”應該算是朋友，甚至親人吧，所以他把最后的遺產都拿來送給“我”，有臨終告別之意，也有臨終報恩結親之情。可無情的現實給了他當頭棒喝。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老王捧著一顆真心而來，可“我”最后以金錢回贈，給了“老王寄寓人間溫暖”的致命“暴擊”，讓他對這人間再也沒有了留戀，直著腳下樓，孤獨地離開了這個冰涼的人間。

試想，老王臨終前的內心獨白，是否會有這樣一首詩意在流淌：

讓我怎么感謝你呢/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采擷一枚紅葉/你卻給了我金錢的回贈/我原想捧出一顆真心/你卻給了我滯笨地轉身/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寒冬/讓我怎么感謝你呢（《感謝》）

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最后是“我”與老王在身份認知上的沖突。

文中的老王是當時社會弱者的代表，既被上層組織漠視遺棄，又不受工友的待見，遭受了許多白眼。幸好在與“我”交往的過程中，被“我”發現他的善良與誠實，因此有了“我”對老王的同情和幫助，但“我”的同情有基于身份上對于弱者的憐憫。

復旦大學王德峰教授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某個冬天的晚上，教授開完會回家，正逢天下大雪，回去的路上碰到一個賣紅薯的擺攤老人，看著賣紅薯的老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教授動了惻隱之心，一口氣買了老人許多紅薯，回家的路上，教授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道德上的善舉，內心產生了一種滿足感和優越感。回到家后，教授反思到自己的滿足感與優越感，源于一個教授對一個小販居高臨下的憐憫。真正的幫助應該是幫助他人不求回報、不懷名利企圖，以平等心待人，以真誠待人，捧出一顆心來待人，不認為幫助的人比被幫助的人更高一等。

文中的“我”對老王的幫助更多的是同情老王的境遇，但囿于身份認知，“我”常常忽略了對老王精神上的關照。所以，從這個角度上去看，“我”對老王的關懷，是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憐憫，是有距離的同情，是狹隘的善良與關愛。

相對而言，老王傾出全部家財，毫無保留地去珍愛與“我”一家人的情誼，老王的善良是純粹的、無私的。

至此，“我”與老王在身份認知上的沖突天然地呈現出來了，一個帶著憐憫，一個卻是淳樸實在，兩種身份相遇、碰撞，自然會生出這許多故事。當然，很多時候，身份的客觀差別并不是身處在其間的人能夠瞬時認知到的，所以無法控制、操縱事情的最終走向。

李白說，“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當老王一手攥著錢，一邊直著腳下樓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慨？當人情俗世的云霧消散，淳樸善良就像敬亭山一樣默默矗立著，孤寂惆悵的老王，懷揣著這美好的品性，靜靜凝視，久久佇立，暗自感嘆：我有“敬亭山”，此生也不枉。

幸好，楊絳是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若干年后，當她回憶這段往事時，她意識到自己對老王的不公，因此，她在文末說：“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你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冰價減半，我們當然不要/先生降格為貨，維持你的生活/托老李傳話，扶病來我家

你，僵僵地鑲嵌在門框/兩眼結翳，面如死灰/像倒出來的僵尸/打上一棍，似乎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看著香油、雞蛋/一再追憶你的對話/我的心頭總是不安

在命運被流放的日子里/我把靈魂一次又一次地獻祭/你明月般的心/照出了我的清高與冷漠/讓我在時光的煉獄里，永生愧怍（《致老王》）

人人生而平等，作為幸運者，自然有關愛不幸者的責任，故楊絳覺得，對老王的關心和愛護做得還不夠。若干年后，她站在平等與博愛的基礎上，明白了老王最后一刻的情與義，自己是有所辜負的，在精神層面，對于老王，是有愧怍的。

那么，基于此，新時代的我們，面對不同境遇下的弱勢群體、不幸者，又該如何做呢？我想，當是“用生命溫暖生命，用善良體察善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