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越 鄧都

摘 要: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死因調查制度面臨爭議頻發甚至引發群體性事件的困境,而死者家屬的不信任是核心原因。基于“主體—結構”的二重性分析角度,這種不信任的產生既源于制度存在的固有弊端,也是基于死者家屬的理性選擇,并在雙方的互動交往中得到具體形塑。具體來看,不信任產生的原因包括法律規范的真空化、死因調查的偵查化、公力救濟途徑的虛弱化三個方面,并在“異步互動”模式的影響下,推動雙方的信任關系從信任轉向不信任。基于“權利本位、程序導向以及互動建構”的思想,應將“同步互動”作為制度轉型的基點,將賦予當事人同步參與權、設立死因聽證制度、以及強化“自己人”的身份認同三個方面作為重建死因調查制度公信力的基本策略。
關鍵詞:同步互動;死因調查;程序正義;塔西佗陷阱
作者簡介:吳子越(1998- ),男,湖北咸寧人,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司法文明;鄧都(1999- ),男,河南周口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與經濟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認知法庭科學。
一、問題的提出:死因調查如何跨越“塔西佗陷阱”
2021年5月9日,成都中學生林某某在校墜樓身亡,5月11日,聯合調查組發布通告,“認定林某某系個人問題墜樓致死,排除刑事案件,同時未發現存在體罰、辱罵學生等失德情況”。但死者家屬基于“案件的關鍵監控視頻缺失、請求查看監控視頻被拒以及被禁止入校”等疑點,堅信林某某之死另有原因,該案經由輿情持續發酵,一度造成了網絡群體性事件,對調查機構的公信力造成了損害。古羅馬學者塔西佗在《歷史》中指出:“一旦皇帝成了人們憎恨的對象,他做的好事和壞事會同樣引起人們對他的厭惡”[1]。習近平總書記對此進一步進行闡發:“當公權力失去公信力時,無論發表什么言論、無論做什么事,社會都會給以負面評價。我們當然沒有走到這一步,但存在的問題也不可謂不嚴重,必須下大力氣加以解決。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就會危及黨的執政基礎和執政地位”[2]。無獨有偶,在貴州甕安“李淑芬”案以及北京“雷洋案”等非正常死亡案件中,死因調查結論都出現了與成都“林某某案”類似的信任危機,這就不得不對現行的死因調查制度進行反思。
首先在宏觀層面,既有研究已經關注到死因調查在制度結構上的失衡、程序邏輯上的悖論以及調查手段上的片面等宏觀制度上的弊端[3],并主張設置專門的死因裁判法庭[4]、法院[5]或檢察院序列的死因調查委員會[3],亦或者在民事訴訟法[7]和刑事訴訟法[8]上確立死因調查的特別程序地位,從而實現死因調查活動的“司法化”[4]或“準司法化”,為形成一個有公信力的死因調查結論提供充分的制度補給[5]。其次在微觀層面,既有文獻對死因鑒定意見(死因調查結論的主要形式)及其產生機制進行了研究,指出“死因鑒定意見隱含的經驗性、知識性以及傳聞性要素表明其具有不自證其可靠性和間接證明的獨特屬性,無法單獨證明與死亡相關的事實”[8],揭示了刑事司法對鑒定的高度迷信及其危害[9],主張通過借鑒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的相關經驗[10],優化刑事鑒定意見的審查機制和認定規則,從而增強死因調查結論的可信任性。
相較于理論界的積極探索,死因調查制度的改革實踐卻顯得停滯不前。究其原因,乃現有研究仍未脫離將死者家屬及其利益相關人(為方便表述,以下稱“當事人”)視為治理客體的傳統思維,偏好對靜態制度建構展開分析,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作為治理主體的當事人在此類案件中的差異化需求,對策建議高屋建瓴但未能直達“病灶”,而不能指導改革實踐。具體表現為四個方面:一是對于身處中國語境的刑事司法制度,死因調查的司法化不能必然提升死因調查結論的可信任性;二是著力于死因鑒定意見的事后審查認定機制的優化,并不能化解在死因調查過程中出現的信任危機;三是主張移植在英美法系地區施行的死因裁判制度或死因陪審團與我國穩定的刑事司法制度不兼容,這種顛覆性制度建構所需的高昂成本難以承受;四是既有研究鮮有關注當事人與調查機構之間的互動過程,對制度構建的分析體現了國家法律的規制功能,但未能足夠彰顯死因調查制度所因蘊含的道德性,無法滿足當事人對個案公平正義的期待。
相較于理論研究的結構面側重,部分刑事實務部門在辦案中逐漸摸索出一條側重于增強死者家屬主體地位的改革道路。例如:在“雷洋案”中,“北京警方開創了由死者家屬自行挑選鑒定機構的先例;家屬有權委托專家輔助人代表家屬在場見證死因鑒定的過程;在死因鑒定報告出具后,由相關專家通過媒體對報告做全面解釋,從而提升了死者家屬的參與感”[11]。這些地方性試驗為死因調查制度的改良和優化儲備了豐富的經驗素材,需要進行理論總結和概括,并進行詳實的論證,以推動經驗事實到一般理論完成“驚心動魄的跳躍”[12]。
基于此,本文采用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以社會學研究中的信任理論為支撐,引入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主體”二重性理論作為分析框架,關注死者家屬在死因調查活動中的主體地位,描述當前死因調查活動中存在的突出問題及其演化機制,根據辦案部門在實踐中自生自發的改革經驗,提煉“信任”作為死因調查制度轉型邏輯的核心命題,同時將“同步互動”作為信任重建的基石,以期助力我國死因調查制度跨越塔西佗陷阱,提升公信力。
二、死因調查爭議與不信任
尼克拉斯·盧曼指出,“信任問題就在于這樣一個事實:……人類不得不生活在與這種永遠過度復雜的未來相伴的現在。因此,他必須消減未來以適應現在,也就是說,減少復雜性”[13]17。基于對救濟措施有效性的渴求,當事人采用訴訟外的救濟途徑,選擇將“小事鬧大”形成公案,從這一方面來看,死因調查爭議是當事人理性選擇的產物;另一方面,當事人的不信任經過“某種因素的議論、訴說和加工,從而形塑成公共事件”[14],進而對個案主體的心理活動和選擇偏好造成影響,“最后也成為‘慣例,外化成一種結構性因素”[15],逐漸演變成社會民眾對死因調查結論不可信任的普遍認識,反過來又加劇了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由此可見,死因調查活動的爭議沖突既是結構因素影響的產物,也是當事人能動的理性選擇,是在主體與結構的二重互動中產生的,而信任正是這種互動過程的核心。基于此,本部分嘗試從信任的視角觀察死因調查爭議中主體和結構的互動過程,揭示死因調查爭議頻發的深層原因。
(一)主體與結構之間的雙向不信任是死因調查爭議產生的主要原因
一方面,當事人不信任調查機構,存在“把小事鬧大”的救濟思路。有學者認為,我國民間傳統中存在“把事情鬧大”的訴訟習慣,“在帝國時代,在‘把事情鬧大的動機的驅使下,勢單力薄的百姓采取了以謊狀和聚眾為代表的訴訟策略,以聳動官府”[16]。這與近年來利用靜坐、下跪、訴諸網絡輿論甚至發動群體性事件解決死因調查爭議的方式在觀念上心意相通。
另一方面,調查機構也不信任當事人,往往對其申請權利救濟進行“消極處理”。個案的成功為激勵當事人采取訴訟外措施實現權利救濟提供了示范效應,催生了“謀利型救濟”等維權的異化形態,強化了部分當事人“小事鬧大”的心態,給調查機關帶來了政治和輿論上的壓力,使其將當事人申請權利救濟的行為視為在無充分理由和依據情況下的抗爭策略。這種認識不僅逐漸解構了訴訟外救濟措施的正當性基礎,還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調查機關對法定救濟途徑的“消極處理”。根據《公安機關鑒定規則》第43條之規定,重新鑒定符合法定條件的,應當由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才可以開展重新鑒定工作;不準予重新鑒定的,應當以書面形式通知申請人。但該規則未給予當事人在未獲批準的情況下申請救濟的途徑,公安機關甚至無需對不予重新鑒定的決定說明理由。
(二)訴訟外措施的有效性是不信任蔓延的催化劑
以當事人訴諸媒體輿情為例,在它的催化作用下,“原本是一個小范圍的地方性、私人間的訴訟小案,不經意之間演變成眾所周知的公共事件,成為民眾競相表達的公共話題,出現了所謂‘輿論法庭”[17],個案當事人的不信任隨著案件討論群體的擴大而蔓延,進一步加速了公權力機關公信力的下滑。正如有學者指出,“辦案部門信譽度的流失,通過典型案例被當事人感同身受,并在媒體的放大中,沉淀并塑造為民眾的深層認知結構,進而影響到涉案個體的行為選擇”[18]。
(三)死者職業結構和社會地位的特殊性成為不信任產生的社會基礎。
有學者指出,“公案的生成,與其鮮明的主題有關,這個主題反映了它所發生的當時社會的基本矛盾和社會問題”[14]。經驗材料表明,“多數死者的社會地位并不高,弱勢群體占大部分。有的是收入低微的個體戶、農民或者是社會閑散人員以及學生”[19]。一般來說,弱勢群體在認為自身利益遭受不公對待且認為難以救濟后,“更可能采取體制外的非合理的比較激烈的利益表達方式,如:纏訪、鬧訪、越級上訪以及群體性事件等”[20]。此種情況下,當事人的遭遇和經歷在媒體的渲染和傳播下,更易獲得社會民眾的支持,引起大范圍的憤慨和質疑,加深了當事人與公權力機關之間的信任隔閡。
上述三個方面既包含死因調查方式和救濟途徑的不可靠、死者職業和社會地位特殊等結構性因素,也包含了對救濟途徑有效性的渴求等主體因素。從而表明當事人對死因調查疑慮不僅來源于不完善的制度安排、程序設計抑或是技術層面的落后,也是當事人基于理性的能動選擇,這正如盧曼所言,“不信任并非只是信任的反面,它也是信任在功能上的等價物”[13]93,所以當事人表示對死因調查活動不信任,也是為減少其復雜性所采取的理性決策。據此,我們發現,內含不可信風險的結構性因素會促使當事人基于理性博弈作出不信任的選擇,作為對這種選擇的回應,結構因素在具體運行中又強化了這種不可信,就在反復地互動中,不信任作為研究死因調查轉型的核心命題被提煉出來。
三、不信任的來源以及演變機制
在重建信任之前,有必要對復雜、多樣的實踐抽絲剝繭,對不信任的來源和演化機制進行分析。盧曼認為,“在任何情況下,信任都是一種社會關系,社會關系本身從屬于特殊的規則系統。信任在互動框架中產生,互動既受心理影響,也受社會系統影響,而且不可能排他地與任何單方面相聯系”[13]7。那么,我們同樣可以將作為“信任”功能等價物的“不信任”視為互動的產物。基于此,將首先從靜態角度總結和提煉不信任產生的關鍵因素——制度結構因素,再從動態角度描述“信任—不信任”的演化機制。
(一)不信任的來源:死因調查的缺陷
1. 法律規范層面的真空化
根據案件屬于“有罪不究型”還是“無罪而究型”,發生場所是在法定羈押場所外還是法定羈押場所內,可以將非正常死亡案件分為三種類型:一是“無罪而究型”案件(也稱為“典型意義上的錯案”);二是發生在法定羈押場所內的“有罪不究型”案件(在押人員的非正常死亡案件);三是發生在法定羈押場所外的“有罪不究型”案件(一般被認定為意外事件)。
對于我國刑事司法制度高度警惕的典型性錯案,《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以死因鑒定意見的審查認定規則予以事后的規制和糾偏;而對于在押人員非正常死亡的案件,2008年頒布的《看守所檢察辦法》和2011年頒布的《看守所在押人員死亡處理規定》分別規定了“檢察機關對非正常死亡的在押人員尸體的鑒定權和對此類案件的處理權”以及“死者近親屬的知情權、到場權、聽取意見權以及另行委托鑒定的權利”。可見,此兩類非正常死亡案件的法律規范處于相對完善的狀態。
但當非正常死亡案件被認定為意外事件時,死因調查爭議解決和救濟的法律規范則處于真空狀態。有研究指出,“現行對死因調查結論的審查認定主要是以訴訟的模式展開,但當案件被認定為意外事件時,非罪化的案件就不會進入刑事訴訟程序,那么所產生的爭議就將進入‘規則真空的狀態,引發預期之外的后果”[5]。可想而知,面對此類案件,當事人將承受死因調查結論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也將對死因調查產生不信任。
2. 死因調查程序的偵查化
死因調查程序的偵查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偵查機關在死因調查程序中占主導地位。經驗表明,作為我國法定偵查機關的公安機關往往是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初始調查機構,倘若其做出案件為“意外事件”的調查結論則直接阻止案件進入刑事程序,那么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就難以參與死因調查程序,這實際上形成了偵查機關對死因調查程序近乎排他性的主導權。二是死因鑒定成為死因調查高度依賴的手段。“當科學哲學家拋棄傳統,轉而以一種更為務實的方式描繪科學時,法律界仍然在堅持舊觀點”[21],這就使得司法高度依賴鑒定。鑒定作為我國法定的偵查行為在“增強司法人士解讀實物證據的能力,提升司法裁決的客觀性和權威性”的方面有其重要意義,但死因鑒定也有其固有的局限性。其一,死因鑒定意見具有經驗性、間接性以及知識性等屬性,“這表明其不自證其可靠性”[8],即死因鑒定意見無法單獨證明與死亡相關的事實;其二,“鑒定人的認知結構偏差,可能導致死因鑒定意見非故意心理致與案件事實不相符合”[22],將不準確的鑒定意見作為認定死因的主要根據,容易導致錯案的發生。三是秘密性成為死因調查程序的典型特征。死因調查程序秘密性的觀念基礎是“職權信賴”,其預設公權力機關能夠履行客觀公正義務,注重職權行使的獨立性和專屬性,隔離外界因素對公權力行使的干擾,進而排斥當事人的參與。綜上,死因調查的偵查化所引發的偵查機關獨占性和鑒定手段的高度依賴性,排除了當事人的程序參與,引發了不信任。
3. 公力救濟方式的虛弱化
死因調查的權利救濟方式的虛弱是導致不信任產生的重要原因。有學者指出,“當各種制度化糾錯的可能性都被大打折扣的時候,理應受到廣泛尊重的權威就會分崩離析”[23]。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13條的規定,被害人就公安機關不予立案的決定向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監督的,人民檢察院應當要求公安機關說明不立案的理由。據此可知,首先在被認定為是意外事件的非正常死亡案件中,如若當事人就調查機構的不立案決定向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監督,人民檢察院只能要求公安機關說明理由,而無法直接啟動新的死因調查程序,救濟方式的力量有限;其次,由于死因調查結論的主要形式和依據是死因鑒定意見,具有較強的科學性和權威性,人民檢察院僅依靠對鑒定意見的書面審查很難推翻公安機關不立案的決定。綜上,由于死因調查公力救濟方式的虛弱化,容易引發當事人對調查程序的不信任,進而轉向尋求私力救濟手段。
(二)不信任的演化:從信任到不信任
1. 死因調查的信任基礎
在描述當事人“從信任到不信任”的演變過程之前,我們有必要對死因調查的信任基礎進行分析。既有關于政府信任來源的研究給予了我們啟發。有研究指出,“政府信任的基礎主要包括互相影響、缺一不可的三個層面:其一是基于情感和價值認同而無關利益的道德基礎(被視為信任關系的本源);其二是基于知識、經驗而構筑的認知基礎;其三是基于互動交往的直觀體驗而形成的行為基礎”[24],作者對上述分類和歸納基本認同。但作者認為,信任既然是主體與結構之間互動的產物,是當事人理性的選擇,良好滿足的直觀現實互動體驗感將是打開信任大門的第一把鑰匙。基于此,作者認為政府信任的道德基礎、認知基礎和行為基礎或許處于一種三維的垂直結構中,并應當將行為基礎作為死因調查信任的本源基礎進行分析。如圖1所示。
如圖1所示,代表當事人直觀互動體驗感的行為基礎如同大樹的根部一樣負責吸收養分,代表當事人與公權力機關互動中產生體驗信息的過程。當根部獲取了良好的體驗感時,作為主干部分的認知基礎會將“訴求得到滿足或體驗感良好”等經驗進行儲存并轉化為固有認知,并最終輸送給作為枝葉的道德基礎,從而使公民對政府的情感認同和價值信仰不斷加深,道德基礎也枝繁葉茂。
2. 異步互動:從信任到不信任
(1)信任關系的建立
當事人與調查機構之間信任關系的建立來自政治引導、教育感化和基于情感的信仰,來自對調查機構能夠履行客觀公正義務,為自己“主持公道”的信念和期待。“這種信任關系具有抽象性和相對穩定性”[24]。這種基于情感道德所產生的抽象信任關系會由于調查機關的具體行為而發生變化,因而又具有易動搖性。
(2)信任關系的瓦解與不信任的產生
基于上述靜態的制度原因,當事人缺乏參與死因調查的機會,從而導致當事人與調查機關之間在信息上的不對稱,當事人與死者之間的特殊關系(親屬、戀人等)又加深了對死因調查不確定性的猜疑和焦慮,從而引發抽象信任關系的逐漸瓦解。
在實踐中,面對死因調查結論,“當事人常常采取一些容易被觀察、看起來客觀、具有一定說服力以及操作起來得心應手的因素作為替代性測度機制,以此作為判斷是否可信的重要標準”。例如,在“成都林某某案”中,當事人將案件的可疑情況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引發網民的熱烈探討,其中一些猜測性言論無疑為當事人的質疑提供了心理支撐,進而導致在救濟途徑無力和外部因素支持的雙重作用下,當事人與調查機構之間不信任的產生。
上述分析表明,在當事人與調查機構的互動過程中,信任關系經歷了“從信任到不信任”的演變,而從微觀考察其演變過程,我們可以發現,“異步互動”成為推動信任向不信任轉變的核心因素。“異步”(Asynchronous)原本是計算機編程領域的概念表述,與“同步”相對,指的是“當一個調用發出后,調用者不能立刻得到結果,當被調用者得到結果后會主動通知調用者”。換句話說,異步的雙方在互動的時間上存在間隔,在互動的意思表示上存在先后順序。例如,當事人無法參與死因調查的過程,只有調查機構出具調查結論后,才能對調查做出反應和行動;又如,當事人不滿于調查結論,但公力救濟渠道不暢,再使其轉而訴諸上訪、媒體等救濟方式,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影響后,公權力機關一般才會迫于社會壓力和政治壓力采取類似重新鑒定、重啟調查等方式,吸納和安撫當事人的不滿情緒。如此看來,“異步互動”的產生或許與我國慣常的以響應社會訴求為功能“回應型”司法文化有關。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異步互動的間隔中,在當事人等待司法回應的焦慮中,不信任也產生了。
四、重建死因調查的公信力
盧曼指出,“在這種社會復雜性不斷提高的當下,人們能夠而且必須能夠發展出簡化復雜性的方式”[13]1-10。對于此,許多研究從死因裁判制度的移植、死因鑒定制度的優化以及死因調查結論的審查認定機制著手,提出了諸多富有見地的建議和設想。但事實上,“與法律相比,信譽是一種成本更低的維持交易秩序的機制。特別是在許多情況下,法律是無能為力的,只有信譽能起作用”[25]。基于社會治理成本和有效性的考量,作者認為,應當將重建死因調查的公信力,增強當事人對死因調查程序的信任感作為推動死因調查制度轉型的根本邏輯。
結合上文論述,作者提出“同步互動”的理念,意圖通過提升當事人與調查機構的互動及時性,關注當事人在互動過程中的直觀體驗,打破以往調查機構針對當事人訴求的“被動回應形態”,構建一種雙向、主動的互動模式,并嘗試以“權利本位、程序導向以及互動建構”的思路構建可信任的死因調查制度。
(一)公民參與:當事人過程同步參與權之賦予
“人類司法欲完成在社會中定分止爭的使命,就不僅僅必須是公正的,而且必須看上去就是公正的”[26]。目前,當事人無法參與死因調查程序,更談不上對調查機構進行監督和制約,當出現死因調查結論與當事人的期待不一致時,就會引發后者對調查機構的懷疑甚至是不信任。但當我們擴大關注的視野,會發現,例如:《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225條、第233條以及第359條等條款規定了當事人可以聘請自己的技術顧問參加鑒定工作,向鑒定人提出疑問并獲得解釋,并發表評論和保留性意見的權利[27]。又如在“雷洋案”中,當事人聘請了法醫學專家張惠芹教授作為專家輔助人臨場見證了死因鑒定的過程,這也導致當事人對結論的認可度較高。因此作者認為,當事人的同步參與權可以由具有專門知識的人或者由其委托的律師來行使,再由其向當事人進行概括式的轉述,因為這二者都受到職業倫理的約束,需要履行保密義務,由此類主體行使同步參與權可以在強化當事人參與和保障偵查秘密性之間找到平衡點。
(二)信息透明:死因聽證制度之設立
吉登斯指出,“傳統的信任機制不過是被動地對于制度化角色的依賴”[28],屬于單向的、靜態的信任。在現有制度中,這種傳統的信任體現在案件社會影響力擴大后才以發布情況通報的方式回應當事人以及社會民眾的訴求和質疑,基于異步互動的消極影響,這樣的回應往往面臨信任危機。既如此,調查機構應“變被動為主動”,提升死因調查的透明度,對于社會民眾普遍關注的信息和爭議予以及時主動地回應。在“雷洋案”中,公權力機關在出具死因鑒定報告后,由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的王居生主任法醫師通過媒體對報告做全面解釋[11],對當事人的疑惑進行了解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因此作者認為,應當在死因調查活動尤其是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非正常死亡案件中建立死因聽證會制度。該聽證會由調查機構主持,在當事人或當事人委托的律師以及有專門知識的人在場的情況下,對死因調查過程的信息予以披露,并對當事人的疑慮進行合理解釋,消除其不信任。
(三)互動體驗:“自己人”身份的強化
在重建死因調查公信力的過程中,既要關注上述制度、規范層面的因素,還要關注“人”的因素。那么,在當事人與調查機構的互動過程中,讓前者對后者產生“自己人”的身份認同應是公信力重建規劃的重要內容。“在中國,‘自己人的概念一般隱含著‘信得過‘靠得住等信任或被信任的含義,而‘外人則有相反的內涵”[29]。公務人員是與當事人的直接接觸者,公務人員的素質和服務態度將影響互動過程中當事人的直觀體驗,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對于“自己人”的信任關系的構建產生作用。
作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兩方面強化當事人對調查機構“自己人”的身份認同感。一是提升死因調查機關公務人員服務的質量和態度,前者關乎“專業素養”的增強,后者關乎“為人民服務”的工作態度。在專業有效的工作方法以及真誠友好的服務態度的交織下,當事人容易產生被尊重以及可以依賴的情緒和滿足感,為當事人對調查機構進行信任評價施以積極影響;二是以“群眾為導向”,關注不同當事人在不同案件中的差異化需求。與死者的職業結構以及案件的特殊隱情相關聯,死因調查中的公民往往也具有差異化和個體特征的需求,公權力機關據此“因人而異”地開展死因調查,將很大程度上提升公民的主觀體驗感和雙方的互動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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