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新 王麗明
摘 要:《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是美國當代青年女作家塔拉·韋斯特弗的自傳體小說,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講述了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在家庭中遭受三重創傷之后尋求治愈的過程。創傷經歷導致的創傷記憶成為塔拉揮之不去的陰影,使她身體和精神深受傷害,乃至其自我受損,無法正常生活。如何走出創傷困境成為塔拉亟待解決的難題。敘述成為塔拉實現自我療愈的重要途徑,在敘述的過程中,塔拉回首創傷事件,重建創傷記憶,最終重塑自我,擁抱全新的人生。
關鍵詞:《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塔拉·韋斯特弗;創傷;創傷記憶;敘述療法
基金項目:中國礦業大學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研究與實踐項目“研究生優質教學資源建設與教學模式方法改革”(2021YJSJG022)
作者簡介:申新(1997- ),女,山東濟寧人,中國礦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王麗明(1969- ),女,江蘇濱海人,中國礦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翻譯。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Educated:A Memoir,2019)是美國當代女作家塔拉·韋斯特弗(Tara Westover)的一本自傳體小說。小說一經出版,便受到讀者的熱烈追捧,并成為比爾·蓋茨(Bill Gates)2018年年度薦書榜單之首。韋斯特弗以自身經歷為素材創作了此小說,小說通篇以第一人稱視角來講述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的成長經歷和心理歷程。塔拉一家生活在美國愛達荷州的巴克峰山區,家中有父親吉恩、母親法耶以及六個兄弟姐妹,塔拉則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強勢的父親、軟弱的母親以及暴力的二哥肖恩帶給了她嚴重的身體和心理創傷。尋求教育給了塔拉治愈創傷的契機,她自學考入楊百翰大學,又憑優異表現進入劍橋大學學習。在奮進求學的同時,塔拉亦踏上了自我療愈之旅。
迄今為止,國內外關于該作品相關的研究僅限于少量書評,偶有探討塔拉自我意識覺醒的論文。本文試運用創傷理論,著重分析主人公塔拉走出創傷、實現復原的過程。創傷(Trauma)一詞源于希臘,最初是指本意為“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1]117。此后,創傷一詞的含義不斷豐富,更多指向心理或精神層面。弗洛伊德(Freud)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2]216?!赌惝斚聒B飛向你的山》的主人公塔拉便經歷了這樣的心理創傷而在很長時間里無法正常生活。“創傷事件導致創傷記憶”[3]21。何為創傷記憶?法國精神病學家賈內(Janet)將人的記憶分為敘述記憶與創傷記憶。他認為前者被用來賦予經歷意義,它可以有意識地敘述過去;而后者則是固定的,它不受意識的主動控制,在正常情況下無法回憶。塔拉正是在創傷記憶的不斷侵擾之下,難以與其他人發展親密關系,從而導致男友的離去。同時,賈內強調受創者需要回憶過去,將創傷經歷敘述出來,從而使創傷經歷融入正常記憶中。敘述包括口頭敘述和書寫敘述。書寫敘述給予了受創者治愈創傷的契機,通過重寫創傷經歷、重建創傷記憶,達到重塑自我的目的。正如師彥靈所言,書寫敘述為受創者“提供了一個重塑自我、重構意識形態主體以及重新評估過去的平臺,它能夠幫助創傷經歷者緩解癥狀,最終治愈創傷”[4]136。塔拉通過敘述療法艱難而堅定地重寫創傷事件,重塑全新自我,最終開啟了嶄新的生活。本文以創傷、創傷記憶與敘述療法為研究的切入點,深入探討主人公塔拉(即作者本人)實現自我療愈和自我重塑的過程。
一、三重創傷
“創傷源于現代性暴力,滲透了資產階級家庭、工廠、戰場、性/性別、種族/民族等個體和集體生活的多層面?!盵1]117上至戰爭,下至家庭暴力,創傷存在于生活的多個層面。艾瑞克森(Kai Erikson)指出“創傷有可能是由一次偶然的急性事件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由一系列生活經歷影響,經過長時間的積累形成的”[5]185。意即人受到創傷的不僅有偶發的災難事件,也有一系列生活經歷所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中,主人公塔拉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自小便在家庭生活中經歷了一系列創傷事件,在不知不覺中遭受了來自父親吉恩、二哥肖恩以及母親法耶帶來的三重創傷。
父親吉恩性格強勢,又是一名狂熱的摩門教徒,這使得他的很多觀念都變得極端化。塔拉自小生活在吉恩的極端思想的壓迫之下,被其掌控身體和精神。一方面,吉恩視政府和學校為魔鬼,醫院則是無用之地,他努力踐行這一套理念并將其作為真理灌輸給塔拉。這讓本該接受教育的塔拉不再上學,遭遇車禍受傷亦不去醫院治療。同時,吉恩篤信“世界末日論”,并為此號召全家囤積食物和賺取金錢。十歲的塔拉也被他拉進自家廢料場干活。對于年幼的塔拉而言,廢料場的工作無疑是吃力且危險的。但吉恩顯然不在意。塔拉被吉恩甩過來的鋼瓶打中肚子,被破水箱的鋸齒邊割破手指,無法預測的危險和接二連三的受傷讓塔拉膽戰心驚。父親和廢料場成為她心中最危險的存在,并在她幼小的心靈上造成無法磨滅的傷痕。另一方面,吉恩要求塔拉成為他心中的“正派的女人”——“正派的女人永遠都不能露出腳踝以上的任何部位”[6]92。吉恩不滿于塔拉在舞蹈演出時的穿著,并斥責她“像妓女一樣”[6]94。塔拉努力做父親眼中的“正派女人”,她時常神經質地審視自己的行為舉止。隨著第二性征的顯現,塔拉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變化,像其他普通女孩一樣,她渴望自己被關注,但又害怕自己成為父親口中的“妓女”,于是她選擇壓抑這份渴望,順從父親,穿上寬松牛仔褲和肥大的外套,成為他眼中的“正派女人”。父親的做法讓塔拉無法正確面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更無法對政府、學校及其外部世界產生客觀理性的認知。由吉恩極端的思想壓迫帶來的創傷影響在塔拉離家進入大學之后才日漸表現出來,塔拉在進入大學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融入周圍的生活,像局外人一樣怪異又孤獨。
家中的另一位男性人物——二哥肖恩是家庭中僅次于父親吉恩的另一強勢男性。肖恩同父親一樣性格強勢,且暴躁易怒,有嚴重的身體暴力和語言暴力傾向。塔拉稍有不順他意,他便對她拳腳相向,逼迫她為莫須有的錯而道歉?!八话炎プ∥业念^發,一大團,緊緊揪著發根,將我拖進衛生間...然后將我的頭塞進了馬桶”[6]129。肖恩的暴力在她心中蒙上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這一刻定義了我對那一晚的記憶,以及長達十年之久很多類似夜晚的記憶”[6]130。除了肢體暴力,肖恩還時常對塔拉進行語言羞辱。肖恩在塔拉所喜歡的男生面前叫她“魚眼睛”;肖恩說涂口紅的塔拉“像個妓女”[6]135。他用所能想到的骯臟字眼貶低塔拉,“賤人”“妓女”“蕩婦”“婊子”。身體暴力直接作用于人的身體,并對其造成損害,嚴重時可摧毀人們正常的自我防衛機制,并“對生理激發反應、情緒、認知和記憶都造成嚴重和長期地改變”[7]30。而語言暴力則在無形之中打壓人的自信與自尊,造成隱秘的精神創傷。在日復一日的身體和語言暴力的傷害下,塔拉逐漸變得敏感、自卑,“妓女”一詞更像是咒語一般,在塔拉以后的人生中時不時展現其威力。
同為女性的母親法耶本應保護和幫助自己的女兒塔拉,但她性格懦弱,加之在家中處于弱勢地位,她屈從于父權權威,充當了丈夫吉恩的喉舌,忽視了女兒塔拉的成長需求。在塔拉聯合五姐奧黛麗反抗肖恩時,法耶答應塔拉要與吉恩質證,并說服吉恩幫助塔拉,但當反抗以鬧劇收尾后,塔拉才明白“一向完美充當父親喉舌的母親”撒了謊,她一直都站在肖恩和父親那邊。塔拉因反對父親的意愿接受教育而被家庭放逐后,塔拉幾次請求只見法耶一人時,都遭到了法耶的嚴厲拒絕,她表示自己絕不會“背叛”吉恩,“妻子從來不到丈夫不受歡迎的地方去”[6]371。另外,在塔拉遭受肖恩的暴力時,身為母親理應保護女兒的法耶卻“在隔壁房間閉目塞聽,那一刻完全沒有選擇去盡一個母親的責任”[6]317。多年后,塔拉質問法耶為什么不幫助自己時,法耶給出的答案顯然帶有軟弱、不負責任的意味——“肖恩總說是你找的茬,我猜我寧愿相信是這樣,因為這更容易”,“我是個母親...母親要保護自己的孩子”[6]314。但同樣身為“自己的孩子”的女兒塔拉卻被法耶有意忽視,這讓塔拉深受傷害,對其造成難以言說的心理創傷。
塔拉在父親極端的思想壓迫、肖恩的身體和語言的雙重暴力以及母親的忽視之下漸漸長大,創傷經歷開始在她的肉體和精神上發揮其可怕威力。“創傷經歷會使人的心理發生無法抹去的變化,改變個體的記憶、自我認識及其與他人的關系”[3]21。在離家上大學后,塔拉的創傷癥狀愈發明顯。創傷記憶伴隨著創傷經歷而形成,成為塔拉難以擺脫的痛苦之源。
二、創傷記憶:黑暗過往與受損自我
“‘記憶是人類建構并確立自我身份的重要手段”[8]84。張德明認為:“人類對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記憶的延續為前提的。一旦喪失了記憶,或中斷了記憶的連續性,身份就無法得到確認,自我就沒了靈魂,存在就成了虛無”[9]139??梢?,記憶對于確立自我身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由于創傷破壞了記憶,它鐫刻在受創者的大腦、身體和心靈上,這種“固化”的印象阻礙了受創者形成新的應對策略,獲得新的意義[10]9。因此,經歷過創傷的人因創傷記憶使自我受到損傷,無法過上正常生活。
“某些情景能使受創者想起原初受創的場合,于是創傷記憶便會自動浮現”[3]22。赫爾曼稱之為“記憶侵擾”,意為“受創時刻的傷痛記憶縈繞不去”[7]31。她指出在創傷記憶的反復侵擾之下,受創檢驗阻礙了人生的正常發展。并且創傷記憶“常常以片段式的記憶碎片形式出現,比如難以整合的感覺、情緒、影像、氣味、味覺、想法等”[10]9。當男友查爾斯試圖牽塔拉的手的那一刻,塔拉“身體抽搐,屈服于一種奇怪又強烈的本能”[6]203。創傷記憶在這一刻被喚醒了。
本能傳遞給我一個詞,一個大膽的詞,有力,有陳述性。這個詞并不新鮮。它已經陪伴我很久,靜靜地,一動不動,仿佛沉睡過去,棲居在記憶深處那個遙遠的角落。查爾斯的觸摸喚醒了它,讓它重新鮮活起來。
我將雙手放在膝蓋下,斜靠車窗。我不肯讓查爾斯靠近我——那個夜晚,以及接下來幾個月的晚上——都不行,當那個詞,我的專屬詞,闖入我的記憶,我戰栗不已。妓女[6]203。
來自創傷記憶中的“妓女”一詞,使塔拉陷入恐懼和不安之中,她抗拒異性的觸碰。于是,塔拉與查爾斯的關系不得不走向終結。之后,塔拉與尼克一見鐘情,但塔拉卻被過去“緊緊攫住”,創傷記憶如鬼魅一般在現實以及夢中出沒?!昂诎迳辖洺3霈F父親胸部燒黑的傷口,翻開課本的書頁時,我會看到他下垂的口腔”、“我夢見肖恩,夢見我的手腕在停車場被折斷的那一刻。我夢見自己,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邊,高聲發出尖利可怕的大笑”[6]264。被迫“沉湎于過去”的塔拉因無法言說的創傷記憶也只能向尼克說再見。
創傷理論家庫爾克和哈特(Van der Kolk and Van der Hart)認為一些受創者在受創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會同時生活在創傷的世界和當前正常的世界中,通常情況下,他們難以將這兩個世界聯系起來[11]427。塔拉就在這兩個世界之間穿梭游走,甚至“記憶中的那個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比我實際生活的世界更鮮活”[6]264。這便意味著受創者分裂成互相沖突的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同時存在于受創者身上。塔拉便是這樣的一位“矛盾體”,她的內心分裂為兩個對立的人——“學者和妓女”[6]281。即使憑借優異表現進入劍橋大學,即使被斯坦伯格教授夸贊,塔拉的內心始終處于分裂斗爭的狀態。
我想象自己是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劍橋畢業生,大步穿過古老的走廊時,長袍沙沙作響。接下來的畫面是我蜷縮在衛生間,手臂擰向背后,頭伸進馬桶。我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畢業生的畫面,但我辦不到。我無法只去想象那個身穿黑袍的女孩的畫面,而對另一個女孩視而不見。學者和妓女,不可能都是真的。其中一個是謊言[6]281。
“記憶形成了自我認同的基礎,并幫助人們定義什么對于人類是有意義的”[10]6。創傷記憶則破壞了人的自我認同感。赫爾曼提到羞恥和懷疑會在創傷事件后重現。“羞恥感是一種對無助、對身體完整性遭受侵害和對在別人異樣眼光下失去尊嚴的反應”[7]48。塔拉曾數次被肖恩當眾施暴,也曾陷入被親人背叛后孤立無援的境地。無助、害怕、羞恥是塔拉成長的主旋律?!拔业男邜u感源自我有一個將我朝吱嘎作響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將我拉走遠離它們的父親;我的羞恥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時刻,源自知道母親就在隔壁房間閉目塞聽,那一刻完全沒有選擇去盡一個母親的責任”[6]317。面對導師斯坦伯格教授對她所寫的論文的贊賞,她卻表現出不知所措,甚至產生想要逃離的念頭?!澳且豢?,我不在劍橋大學的鐘塔里。我重返十七歲,坐在一輛紅色吉普車里,而我愛的男孩剛剛碰了我的手。我落荒而逃”[6]280。這便是羞恥的一種表現。他人的贊賞激起了塔拉的羞恥感,因為在創傷帶給她的認知之中,她是被忽視的、低劣的存在,是二哥肖恩口中的“妓女”,是父親眼中那個離開家庭、追求知識的“背叛者”,而不是教授口中的優秀學生。
“懷疑則反應在當維持與他人的關聯性時,卻無法保留自己獨立性的觀點”[7]48。由于創傷記憶的存在,塔拉陷入對記憶和現實的懷疑之中。“質疑這些瑣碎的事實以及自己掌控它們的能力,讓我得以懷疑記憶中的每一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6]314?!艾F實變成了液體。我腳下的地面塌陷了,拖著我下墜,飛快地旋轉著,就像沙子從宇宙底部的一個洞里露出來”[6]339。塔拉依賴于他人的看法和判斷,與好友德魯在一起時,如果德魯的記憶和塔拉不一樣,塔拉“會馬上承認這一點”,并聽從德魯告訴她“生活中的事實”[6]341。
在創傷記憶的影響之下,塔拉的自我受到了損傷,羞恥與懷疑充斥于她生活的各個方面。另外,由創傷引起的一系列身體反應也在塔拉身上顯現,精神崩潰、恐懼癥、失眠、夢游以及皮膚潰爛,塔拉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苦苦掙扎。從這種意義上說,記憶是痛苦的。但同時,召喚記憶也為受創者提供了重建記憶和重塑自我的機會。
三、敘述療法:記憶重建與自我重塑
“人的身份認同是由記憶和敘述來實現的”[3]21??梢?,記憶與敘述是受創者重塑自我的關鍵因素。庫爾克認為記憶就是一切,如果能在原始的記憶畫面中做一些變動,那么就能逐漸減少創傷記憶對現在生活的影響,并且給他們將來的生活帶來希望[3]15。著名心理學家喬納森·肖(Jonathan Shay)認為:“從創傷復原取決于將創傷公開講述出來,也就是說能夠將創傷切實地向某位或者某些值得信賴的聽眾講述出來,然后,這一/些聽眾又能夠真實地將該創傷事件向他人再次講述”[12]4。由此可見,敘述對于創傷治療的重要作用??陬^敘述和書寫敘述是兩種常見的敘述方式,受創者通過將創傷經歷宣之于口、訴諸筆端的方式,重建創傷記憶,實現自我重塑,最終實現自我療愈。
“這份重建工作(敘述)實際上是一種創傷記憶的轉換,使之融入并成為創傷患者生命的一部分”[7]164。在敘述的過程中,受創者將創傷記憶轉換為正常記憶。塔拉通過寫日記、與他人交流以及寫作的方式來講訴創傷故事,重建記憶并重塑了自我。塔拉用日記記下被肖恩施暴的經過。對創傷事件的描述,讓塔拉重新梳理記憶并確信:肖恩傷害了自己,但他卻不以為然。與此同時,與創傷事件的其他關鍵人物進行交流也對塔拉重建記憶起到了重要作用。面對母親和五姐奧黛麗否認記憶時,塔拉決定與同樣遭受過肖恩傷害的艾琳交流,尋求證據證明自己并非精神錯亂。艾琳給出了肯定回答?!盀榱藥椭蚁嘈抛约海窒砹怂挠洃洝ざ鞒饨校R她是個妓女”[6]342。塔拉通過寫日記及與人交流的方式理清紛雜錯亂的創傷記憶,使之融入正常記憶之中。由此她才重建記憶,重新講述創傷故事:“我的一生都活在別人的講述之中。他們的聲音鏗鏘有力,專制而絕對。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我的聲音也可以與他們一樣有力”[6]230。
赫爾曼表示:“與他人分享創傷經歷,是重建生命意義感的先決條件”[7]64。一方面,塔拉向主教講述自己的創傷經歷?!拔艺f著,他聽著,將我身上的恥辱感一點點消除,就像醫生把感染的傷口一點點治好”[6]233。另一方面,塔拉與母親法耶有了一次短暫而深入的交流?!爱斈赣H告訴我,說她沒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做一個好母親時,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親”[6]316。顯然,與母親的交流對塔拉的創傷起到了極大的治愈作用。此外,創傷患者需要在奮斗過程中得到他人的協助,以幫助她克服羞恥感[7]61。三哥泰勒及其妻子斯蒂芬妮在得知塔拉被家庭放逐后,堅定地相信塔拉,并與塔拉進行書信和電話交流,給予塔拉支持和信心。
寫作則是更為有效的創傷療愈途徑。費爾曼(Felmans)表示:“運用事實記錄創傷并不能表達受創者的傷痛,而文學的象征、比擬和其他修辭手法等間接方式,能更精確地靠近創傷”[13]235?!赌惝斚聒B飛往你的山》是一本自傳體小說,作者韋斯特弗將自己的創傷經歷訴諸筆端,在書寫創傷的過程中,去重新認識和闡述創傷,進而達到創傷敘事的文學治療功能。通過書寫此書,作者韋斯特弗(即塔拉)審視了創傷事件,并“在記憶中的故事之外再講述另一個故事”[6]388。在記憶中的故事中,作者是被魔鬼附體的“異教徒”,是“無恥地追求人類的知識”的家庭“背叛者”。而在重新講述的故事中,作者“已不是當初那個被父親養大的孩子”,而是“一個改頭換面的人,一個全新的自我”[6]379。
敘述對創傷的治療作用顯而易見。在小說接近尾聲時,作者身上發生了顯著變化。她主動和其他同學交往,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她脫下高領衫,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塔拉擺脫了過去,消除了羞恥感,重新確立了自我身份——“我變成了一個相信自己屬于劍橋的人,我對家庭長久以來的羞恥感幾乎在一夜之間蒸發了”[6]317。自此,作者重塑了自我,獲得新生。她在小說最后提道:“我從中得到一種糾正,不是對我記憶的糾正,而是對我理解的糾正。我們每個人都比別人講述的故事中賦予我們的角色更復雜。在家庭中尤其如此”[6]387。可以說,作者寫這本自傳體小說的意圖并不在于譴責給自己帶來傷害的家人,而在于試圖理解他們,并在理解的過程之中,加深了與周圍之人的聯系,創傷也悄然治愈。
在小說結尾,作者順利從劍橋畢業,成為“韋斯特弗博士”,并稱自己“已經建立了新生活,這是一種幸福的生活”[6]368。顯然,韋斯特弗已從創傷中獲得相當程度的解脫,生活也步入正軌。這本書更像是作者對過去的告別書,是她揮別過往、迎接未來的標志。當這本小說正式出版并為人所知時,距離韋斯特弗從劍橋畢業已將近4年之久。關于作者如今的生活狀況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就像鳥兒奮力飛往山峰一樣,韋斯特弗也在努力地擁抱未來。
四、結語
人生在世,創傷是難以避免的。創傷記憶會如影隨形,使受創者難以融入周圍的世界。敘述作為一種“講故事”的行為,是理解過去、構建未來的重要手段。作者借助敘述這一途徑,通過口頭敘述與書寫敘述與過去達成和解,重新建構了自我,最終走出創傷的陰影,擁抱全新的人生。通過創作此小說,作者韋斯特弗向讀者證明:寫作敘述對重構自我身份及治療創傷具有重大作用。這也給當代許多受創者以啟示:開始敘述的同時,也是開啟了自我療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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