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79年2月打響的對越自衛還擊戰,素來被學術界認為是中國實行“聯美抗蘇”戰略的具體表現,國內外一些學者認為中美兩國由此結成“準同盟”關系。其理據可歸納為以下幾點:戰爭前夕,鄧小平于1979年1月訪美期間曾與卡特有過協商;戰爭期間,美方提出的“雙撤軍”主張實有明批蘇聯、暗助中方之用意;事后,中方多次表態贊賞美方的態度,并將其定義為“間接同盟軍”。然而,近年解密的美方檔案以及中方當事人的著述卻表明,這些看法值得商榷——自始至終,中美高層不但從未達成任何共識,反而因為深刻的分歧導致美方對形勢的判斷逐漸產生變化,最終轉向與蘇聯合作控制局面。種種證據表明,中美的“準同盟”關系在外交表態與具體實踐之間存在著巨大張力,以至于呈現出表里不一的曲折面相。
【關鍵詞】對越自衛還擊戰;中美關系;中蘇關系;“準同盟”
【中圖分類號】K27;D23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3)02-0072-18
長期以來海外學者普遍認為,中國于1979年2月17日發動的對越自衛還擊戰,某程度上是中美兩國高層默契配合的結果。近年來,國內學者也多使用類似的“準同盟”提法。其含義系指:在遏制蘇聯擴張的共同戰略利益下,“中美之間存在著某種沒有公開言明的戰略合作關系”。基于這一特殊關系,在對越自衛還擊戰期間,美方采取一種“明批暗助”的巧妙手段來替中方解圍。這些看法還得到關鍵當事人、時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證實,似乎已為不易之論。鮮有學者注意到,時任美國國務卿萬斯在回憶錄中也透露了一個與“共同抗蘇”截然不同的“聯蘇制中”情節:鄧小平訪美前夕,“總統告訴我通知蘇聯人,我們正在勸阻中國人,叫他們不要進攻越南”。美方近年解密的檔案不但印證了萬斯所言非虛,還表明“通風報信”的建議同樣得到布熱津斯基支持??梢?,在所謂“暗助”中國背后,美方同樣有著與蘇聯攜手合作的意圖。通過對當事人著述以及檔案文獻的進一步梳理,本文認為:在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戰的自始至終,美方對中方的戰略決策一直抱持反對態度和負面評價。正因對中方缺乏足夠的戰略互信,美方對事態產生嚴重憂慮,最終選擇與蘇聯進行幕后協商,試圖聯手主導局勢走向。因此,無論是戰略構想抑或是實際運作的層面,傳統上對中美“準同盟”的認知與事實有著相當大的出入。
一、戰前決策:不存在的“投名狀”
如果說中美在對越自衛還擊戰期間結成了“準同盟”關系,那么雙方在沖突前后必然在關鍵戰略問題上達成默契。對此,海外學術界一種較具影響力的看法是:中國籌劃對越作戰的主要動機是希望向美方證明誠意,故對越作戰在某程度上可謂中美“結盟”所需的“投名狀”——“鄧小平深信‘蘇聯—越南的聯盟對中國而言是個重大威脅,他不僅希望實現與美國關系正?;璐颂岣咧袊膽鹇缘匚?,而且希望以進攻蘇聯盟友的方式,向美方證明兩國利益的一致性”,“根據鄧的觀點,北京對越南的進攻履行了中美‘反霸協議中中國的義務”。
雖然關于中方決策過程的檔案文獻至今仍未公開,但相關當事人的著述已大體上勾勒出其輪廓。其中的時間線索表明,中方之所以發動對越作戰,并非意在與美方締結何種形式的“準同盟”。
時任廣州軍區參謀長周德禮在回憶錄中透露,“從戰前的準備、戰中的組織指揮、戰后的總結等一系列事項,我都參加了”,故他的敘述值得重視。據其描述,早在1978年9月,他受廣州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委托,參加由總參謀部召集、主題為“如何對付越軍侵占我國領土”的會議。會上,總參作戰部率先提出一份作戰方案,供與會者討論,“在討論時,對于懲罰越軍大家是異口同聲,都說應當打掉越軍的囂張氣焰。但是怎么個打法,特別是打到何種程度,同志們產生了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說:這次懲罰的方案不能太大,只打重慶縣這個地方就可以了……另一種意見是要打就把越軍打疼,不然他會更加囂張”。由于眾人各執一詞,會議并未作出具體結論,會后總參方面表示:“現在不作最后決定,還可以繼續考慮,以后再研究。”
當年11月23日,中央軍委再次召集海、空軍領導以及廣州、昆明軍區相關人員討論對越作戰事宜。與上次帶有征詢意味的會議不同,總參這次拿出了一份經過詳細擬定的作戰方案,“這個新方案已經考慮了我們第一次進北京時提的意見,相比之下,比上次方案中所提的戰役規模大多了,戰區也大多了,預計殲敵數量也增多了,時間更長了”。在周德禮看來,這一方案雖確立了“大打”的原則,但由于作戰縱深未如理想,能否“打疼”對方仍是未知之數。不過,鑒于該方案已經得到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并兼任總參謀長的鄧小平首肯,眾人便未再提出異議,“作戰地區偏北、靠邊,對河內威脅不太大。因為這是總參首長定了的問題,我們這些看法就沒再提出,也沒有向別人透露”。
以另一位當事人、昆明軍區副司令員張铚秀的傳記資料互證,可知上述回憶應是可靠的。中方戰前決策有著以下三個關鍵特征:第一,早在1978年9月,總參已在考慮作戰的具體方案,只不過因為參會人員的看法出現較大分歧,所以一時未作出決定;第二,時至11月底,總參最終決定作戰的若干原則,即在規模和時間上大打,在縱深上則小打;第三,鄧小平在其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那么,在1978年9—11月,即作戰計劃從醞釀到定案的這段時間,中方有否受到過美方的影響?據美方解密檔案顯示,雖然雙方確實有過討論,但彼此都未將真實意圖坦率相告。
1978年10月3日下午,正在訪美的外交部部長黃華向萬斯指出:“越南的目標在于謀取地區的霸權,現在越南已經投靠蘇聯,而蘇聯也在利用越南的野心去推行其侵略政策?,F時,越南不但已經控制了老撾,而且還積極準備侵略柬埔寨,同時也在推行對抗中國的政策……因此,我們希望美方不要將中越、越柬之間的問題視為單純的地區沖突,而是要從蘇聯企圖稱霸全球的戰略角度去審視這些沖突?!睂Υ?,萬斯卻未有任何反應。
美方的沉默顯然未能令中方滿意。在晚宴上,黃華再次主動提及越南局勢:“蘇聯正在加強對越南的軍事控制,如果其他國家在經濟上援助越南,則無異于在幫助蘇聯……越南目前已集結五萬兵力向越柬邊境開進,預計部署在這一地帶的越軍將達到15個師。”值得留意的是,黃華一再強調中方并無任何反擊的意圖:“越南目前動用宣傳機器大肆抹黑中國,捏造中國調集大批軍隊開往邊境的謠言。河內方面的說法是越南正面臨中國軍事入侵的風險,這純屬一派胡言。越南誣陷中國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轉移視線,掩飾它自己將于10月底或11月初侵略柬埔寨?!?/p>
盡管中方一再強調蘇、越軍事同盟的威脅,但美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聽完黃華的陳述后,主管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霍爾布魯克當即表示,美方目前并無經濟援助越南的計劃。但他同時話鋒一轉,引用他前陣子與越南官員打交道的經歷,指出蘇聯與越南的關系似乎并沒有中方聲稱的那樣緊密。他還對黃華談到,越南人實際上對蘇聯懷有“很深的疑懼”。
這番表態并非個別外交官的個人觀感,而是美方決策高層的共識。三天后,美國學術界著名的“中國通”、國家安全委員會委員奧克森伯格在給布熱津斯基的報告中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和越南目前都向我們積極示好,彼此都十分畏懼對方與美國的關系迅速發展……但要看到,波爾布特政權(柬埔寨)糟糕的人權記錄與美國東南亞一貫的政策是相悖的,這使得美國在采取行動前必須要深思熟慮。”在奧克森伯格看來,中國的“崛起”對美國而言亦不啻于重大威脅:“就目前而言,我們評估中國并未對美國的核心利益形成威脅,這個結論或許在未來一段時間仍然成立。但隨著中國工業的發展和武器裝備的增強,我們必然會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美國的國家安全將會受到直接沖擊?!庇纱丝梢?,美方當時之所以對中方的看法有所保留,主要出于兩個考慮:其一,不愿為意識形態相左的柬埔寨出頭;其二,仍將中國視為潛在的戰略對手。
經此接觸,中方已然注意到兩國的看法差異頗大,此后未再觸及這一話題。此舉甚至令美方多少有些誤判形勢。比如美國中央情報局認為,當時美越關系正?;膫髀務?,而中方從未向美方“施壓”,鄧小平對于美越關系的改善,還作出過“這不是一個大問題”“這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一件對頭的事”等表態。據此,中情局以為“北京有意表明自己在這一議題上不持任何立場”。
不難看出,在戰前決策的過程中,雖然中方早就拍板定案,但也嘗試取得美方一定程度的諒解與支持。但在稍經試探后,中方很快察覺到話不投機,遂點到即止,未再走漏風聲。
在此期間,中方立場并未有所動搖。1978年12月8日,中央軍委正式向參戰部隊下達作戰命令。只不過,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計劃。據總后勤部部長張震憶述,當他于1979年1月12—19日前往廣西檢查臨戰情況時,發現“訓練計劃缺乏統一安排,技術訓練與戰術訓練結合得不夠”,即便是聞名全軍的“遼陽攻城英雄連”,也“只進行了18天的軍事訓練,射擊打過三個練習的有42人,打過兩個練習的有41人,其余的戰士只進行過一次精度射擊。新兵進行了一般的技術基礎訓練、單兵戰術訓練,至于班的進攻戰術訓練,全連只有32人進行過,對班防御則沒有進行過研究,更談不上訓練”。他走訪參戰部隊后發現,類似情形相當普遍,不禁憂心忡忡:“交談中,領導干部特別是團的領導干部也反映,對部隊的戰斗力心中沒有底……后來我進一步了解到,其他部隊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新戰士訓練不夠的問題。像有的戰士,連手中武器還不太熟悉,假如這個問題不解決好,就倉促上陣,將會增大傷亡?!?/p>
有見及此,張震當即向中央軍委建議“將原定還擊作戰時間推遲一個月,由總后給每個參戰師發
1萬元,做野戰工事,進行戰地臨戰訓練,把準備工作做得更充分些”。該建議隨即得到中央批準,作戰日程亦推遲至2月中旬。
促使中國方面下定決心的關鍵因素,并非如海外學者所言來自美國方面,而是來自中共中央高層內部。在醞釀作戰計劃期間,“鄧小平曾請陳云從多方面考慮對越進行自衛還擊的得失利弊。陳云經過反復考慮,認為可以下這個決心,并提出了有關作戰方針的建議”。陳云的建議是:“蘇聯在中蘇邊境——這是最有可能進攻中國的地方——的部隊兵員嚴重不足,進攻中國需要從歐洲調兵,而這得一個月才能完成……如果作戰時間很短,蘇聯插手的機會極少。”后來的事實表明,作戰方案確實采納了這一意見。1979年1月9日,鄧小平會見美國參議院代表團時,被問到:“您認為現時蘇軍對中國和地區國家的威脅是不是越來越大?”他回答稱:“坦率地說,從中國的角度來看,我們沒有理由害怕。如果蘇聯真要進攻我們,即便動員一百萬軍隊都不夠,因為中蘇邊界有七千多公里長。所以,蘇聯對我們只能搞些小動作,如果它真要大打,哪怕投入一百萬軍隊也辦不到。”這番表述與陳云的分析如出一轍。
綜觀戰前中方的決策過程,中方從未設想此舉會成為所謂的“投名狀”,反而意識到雙方立場頗有些距離,因而對美方采取保密措施。只不過由于技術原因,導致本應于1979年1月中旬發動的對越作戰被迫推遲。由此一來,此舉便在不經意間給外界留下一個錯覺,令不少學者誤以為中方是在鄧小平于1979年
1月28日至2月5日的訪美之行期間,與美方秘密“協調”達成默契后才最終下定決心。但這種廣為流傳的觀點很大程度上是機緣巧合之下的歷史誤會,關于這一點,中美在鄧小平訪美期間的外交博弈便頗能說明問題。
二、臨戰磋商:不存在的“合謀”
正如中方預告的那樣,越南果然于1978年12月25日大舉進攻柬埔寨,并迅速于1979年1月7日占領其首都金邊。美方這才意識到,中越極有可能爆發沖突。1月16日,由國安會、國務院、中情局聯合組成的情報小組指出:“中國可能對越南采取嚴厲的手段,以免對方以為自己是‘紙老虎。動手的時間很可能就在鄧小平訪美之后……一旦與蘇聯發生軍事沖突,中國將面臨徹底的失敗。中國人也認同這一點,所以他們對越南采取報復之前,不得不顧及蘇聯的反應。正因沖突無益于中國自身,也無益于中國與西方的關系,因此從美國的利益出發,我們必須要阻止中蘇兩國在印度支那的矛盾升級。”
該小組認為一旦中方對越作戰,則可能演變成中蘇之間的全面戰爭:“中蘇沖突有可能在短期內擴展到很大的規模,只要蘇聯人認為中國人不會被小規模的沖突嚇倒,那么蘇聯的軍方和政界高層就會采取更加快速和決定性的手段,比如出兵占領中蘇兩國廣闊的緩沖地帶,又或者擊垮北京的抵抗意志。不過一旦他們這樣做了,他們將必然陷入一場長期戰爭之中。除了付出更多傷亡,從中國和西方招致更多敵意之外,蘇聯人所獲得的只有恐懼。倘若局勢發展至此,美國和其盟友也沒有多少轉圜的余地?!?/p>
總之,在該小組看來,中方最理性的應對之道就是保持克制,在沒有借口的情況下,蘇聯就沒有介入的理由:“盡管在柬埔寨的失敗會令中國人感到刺痛,不過他們大概也不希望因為急于報復而給自身招致災難。如果他們運氣足夠好,又得到友方的相助,那么他們就不會急于報復。關鍵在于,一場緩慢發展、具有長期化趨勢、但又不會令蘇聯有介入借口的印度支那危機,會令蘇聯人在動用軍隊干涉其他地方(比如伊朗)時,不得不有所顧忌??梢钥隙ǖ氖牵诖饲闆r下,越南最終也會感到疲于應付?!?/p>
顯然,該小組的判斷與中方截然不同:中國方面確信一場大規模、小縱深、短時間的作戰,既能懲罰越南,又不至于令蘇聯有介入的可能;該小組則恰恰相反,他們認為任何形式的沖突都將招致蘇聯干涉,甚至點燃中蘇大戰的導火線,最好的辦法在于保持克制,以拖延戰術令蘇聯和越南知難而退。從事態的后續發展來看,后一種判斷對白宮的決策產生重大影響。
就在這份報告出爐的翌日,美國總統卡特致函蘇共中央總書記勃列日涅夫,表示“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向中國提供武器,也不會鼓勵別國對華售武”,對于一切有可能應用于軍事用途的對華技術轉移,美國“也將以最嚴格的標準對所有交易進行細致的檢查”。這一舉動無疑向蘇聯釋放出這樣一個信號:對于潛在的中蘇沖突,美國將不會向中國提供任何實質性的軍事援助。
1979年1月25日,布熱津斯基就即將舉行的中美領導人會談向卡特提交報告,要點如下:第一,中、美、蘇事實上已經形成互相制衡的三角關系——勃列日涅夫的目標是令美國將美蘇關系置于首要位置,同時繼續孤立中國;鄧小平則試圖阻撓美蘇正在進行的限制戰略武器談判,乃至加劇美蘇之間的緊張局勢,從而增加中國的戰略價值。第二,美國的利益在于提升與北京和莫斯科的關系,絕不允許一方借美國對抗另一方。第三,美國應該扮演“平衡”而非“公平”的角色,“平衡”的精髓在于不與任何一方結盟去對抗另一方。但同時要注意到,相比起實力相對較弱的中國,蘇聯無論在軍事、宣傳、安全等層面均對美國構成直接威脅,故美國不應對中蘇一視同仁,而是應該要認識到其中差異,實行“差別對待”。
布熱津斯基要求“差別對待”的建議,構成了學界主張美國“暗助”中國的依據。不過鮮有學者注意到,在布熱津斯基當時的構想中,這種手法是有前提條件的——絕不能與中國結盟,以免破壞美國在中蘇之間搞“平衡”的原則。而在布熱津斯基看來,鄧小平的到訪恰恰意在破壞“平衡”:“鄧和他的同事將致力于以下方面:向外界塑造中美正在走向結盟的表象、令美國樹立強硬的反越形象、促使美國默許中國對越南進行打擊、限制美蘇關系的進一步發展?!?/p>
因此,布熱津斯基建議卡特在與鄧小平的會談中,必須“阻止中越爆發沖突”,具體的做法是:“說服鄧相信美蘇關系的緩和,尤其是限制戰略武器談判的實現,有可能令蘇聯不再那么好戰和侵略成性。當您覺得無法說服中方的時候,可以試著用以下理由去游說他們:第一,我方將在未來幾個月里和中國人、日本人一起協商印支半島的形勢;第二,中方的任何激烈行為,都會令亞洲各國的合作更加困難;第三,除非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否則我方將不會在外交上承認越南?!?/p>
僅僅過了一天,布熱津斯基再次向卡特強調“搞平衡”的必要性,建議卡特在適當的時候訪問北京和莫斯科:“德國人極為憂慮,當判斷美國在打‘中國牌的時候,蘇聯人同樣會打‘德國牌進行回應,因此他們擔心蘇聯人會不會對柏林施壓,甚至令蘇聯與西德的關系出現負面影響。因此,無論從團結盟友的角度,還是從世界穩定的角度來看,我們都必須極端謹慎地處理美中蘇的三角關系。從政治角度來看,保持我們與北京和莫斯科的互動是十分重要的。我相信,您在鄧小平和勃列日涅夫來訪后,應該考慮在1980年的大選之前對中國和蘇聯進行回訪。在北京和莫斯科舉行領導人峰會不但會增進您的個人聲望,而且是未來18個月之內夯實美蘇、美中關系的關鍵。此舉既有助于保障美中、美蘇關系的可持續發展,同時也是一項誘使中蘇兩國繼續互相牽制的妙策。”
可見,在鄧小平訪美前夕,美方決策高層已經得出一個基本判斷:鄧小平此行意在“聯美抗蘇”,同時為潛在的對越作戰爭取支持。不過在美方看來,任何“聯中抗蘇”之舉都不符合其根本利益,因此必須說服中方改弦更張。萬斯還指出,一旦鄧小平不顧勸阻在訪美之后就發動作戰,對卡特政府而言,這將不啻為重大打擊:“外界會認為我們參與策劃了這件事,如此一來,我們在國會將會更加不利,因為我們在美中關系正?;勁械臅r候,曾經公開宣稱此舉將會為太平洋帶來和平與穩定?!庇纱艘粊恚阌辛吮疚拈_篇前述的一幕——在鄧小平抵美前夕,美方特意向蘇聯傳達反對中方動武的口信——用意便是要自證清白,塑造出嚴守中立的形象,以防蘇聯產生誤判。
1979年1月28日,鄧小平抵達美國后,一如美方事先所預料,他在歡迎晚宴中向萬斯表示,希望舉行一場與卡特的私人會談討論越南局勢,萬斯當即爽快地應允,并告知鄧小平屆時將只會有卡特、副總統蒙代爾、布熱津斯基和萬斯4人參加。
在1月29日上午第一次與卡特的正式會談中,鄧小平先是含蓄地表達了“聯美抗蘇”的必要性和對目前美國外交政策的不滿:“毛主席曾經號召第二和第三世界的國家聯合起來對抗蘇聯,還打算把美國拉到統一戰線上去,他還說過中美兩國之間有許多共同點。但遺憾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對全球安全負有特殊責任的美國,在對抗蘇聯帶來的威脅方面,做得還不夠。蘇聯現時在世界到處伸手,按理說美國應該是一支主要的抗衡力量。但許多第二、第三世界國家領導人告訴我,美國的表現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被蛟S是為了試探美方的反應,鄧小平并未將對越作戰的計劃和盤托出:“我們不會后悔過去給予越南的援助,但是我們現在必須要重新評估越南的角色,尤其是它最近與蘇聯簽訂了增強軍備的條約?!北M管鄧小平刻意采用了模糊的說辭,但美方還是領略到其弦外之音。在當天國務院的午宴上,鄧小平指出蘇聯在遠東的兵力不足以對中國發動攻擊,認為蘇聯只是在“虛張聲勢”。布熱津斯基則回應稱,美方有確切證據表明蘇聯在中蘇邊界附近增加了兵力部署,強調蘇聯人并非所謂的“紙老虎”。但鄧小平不為所動,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在數千公里長的中蘇邊界上,多出一兩個師并不會有什么區別。”在下午第二次與卡特正式會談中,卡特首先指出,美國與中國、日本、印度同時都保持著良好關系,這在其記憶所及的美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令人感到振奮。然而,卡特同時話鋒一轉:“我們認為如果結成同盟來對抗蘇聯,這會是一個錯誤。”
在正式會談結束后,雙方隨即舉行小范圍的私人會談。據會談記錄顯示,中方參加者為鄧小平、副總理方毅、外交部部長黃華、外交部副部長章文晉;美方與會人員為卡特、蒙代爾、布熱津斯基和萬斯。會談一開始,卡特向中方表示,美方已針對越南入侵柬埔寨一事向蘇聯提出警告,表明此舉將會對美蘇關系造成損害。萬斯還補充稱,美方的警告將會傳達至蘇聯政治局高層,莫斯科方面已經承諾將會作出答復。
但鄧小平對此不以為意,指出此舉很可能只會換來蘇聯的“置若罔聞”。他進一步系統地闡述,單靠外交努力已經無法挽回局面:“我們發現,越南已經完全受到蘇聯的控制了,對柬埔寨明目張膽的入侵表明,他們企圖建立一個由越南控制的‘印支聯邦的陰謀要比你們想象中嚴重得多……我不知道你們是否了解,越南所謂的‘印支聯邦事實上超過三個國家的范圍。胡志明過去很欣賞這個聯邦的構想:先是由越、老、柬三國合組成一個聯邦,然后再吞并泰國。所以,在胡志明看來,這個聯邦就不止三個國家了……如果越南繼續進行這種肆無忌憚的侵略,東盟各國就會出現重大變化,他們正面臨著各自內部復雜的形勢,這樣一來,蘇聯就有了插手的機會。我們總的看法是,必須打破蘇聯的如意算盤,否則,只會產生越來越多的麻煩……至于中國,我們過去與越南有著長期的邊界糾紛,現在還看不到有解決的希望,越南人時刻都在給我們制造麻煩,邊境的事故和小規模沖突幾乎無日無之……面對這樣咄咄逼人的猖狂野心,不制止他們是不行的。從全球形勢和亞洲局勢的發展來看,我們認為遏制越南擴張的野心十分必要,必須要給他們一個合適的、有限的教訓。當然,我們也擔心過,這樣做會不會產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我們對此已經有過詳細的考慮。我們給越南人上的這課,將會限制在一個很短的時段。這樣一來,連鎖反應最多只會在中國北部邊界產生。你們掌握的情報比我們多,你們知道我們已經在集結部隊,還知道蘇聯人的動向。蘇聯對此不作出反應是不可能的,但我們估計他們不會有強烈的反應?,F在正是冬季,在中國北方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并不容易,只要我們在南方的行動能夠迅速完成,他們將沒有時間反應過來。如果我們不給予他們懲罰,他們的侵略將會愈演愈烈,最終只會擴展到整條中越邊境,沖突將會比以往更加頻繁和激烈。再者,從道義上說,當柬埔寨人民遭受蹂躪的時候,采取袖手旁觀的態度也是不對的?,F在有三分之二的越軍部署在南部,北部僅有三分之一,對其進行短時間的懲罰,能夠牽制其擴張的野心。我們也考慮過這種情況:一旦蘇聯在中國北方采取強烈的反應,我們也不會害怕。他們不可能迅速調兵來到遠東,而他們在這里的兵力又很有限。當然,我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旦他們真的大軍壓境,我們也能應付。我們需要你們在國際場合中給予道義上的支持?!?/p>
盡管鄧小平一再強調已對風險作出評估,但在卡特看來,中方顯然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因而他回答道:“這個問題很嚴重,這不僅因為你們會因此面臨來自北方邊界的威脅,還會導致國際社會風向的變化。目前,中國被視為一個和平國家,而東盟、聯合國都一致譴責蘇聯、越南、古巴的行為。我不需要知道你們的懲罰行動經過怎樣的周密計算,但我很清楚的是,它將會帶來沖突的升級,將使國際社會從譴責變為偏袒越南。要我們支持使用武力解決問題,這是十分困難的。我們可以向你們提供情報,我們了解到蘇軍近期沒有向中蘇邊界移動的跡象。而對于您提出的問題,我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們已經對越南作出了譴責,但是你們的計劃將會破壞我們這一努力。”
針對卡特的質疑,鄧小平仍然堅持己見,指出:“我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要保持克制,我們不是沒有想過這樣做。但只要看看世界現在的情勢,就能知道這種做法行不通——古巴在非洲已經有超過五萬的軍隊了,過去沒有人給予他們懲罰,所以他們眼下還在擴張——如果沒有當頭棒喝,就免不了有恃無恐。我們的策略是發動一次有限的進攻,然后就會迅速撤退,令這件事看起來就像是一次邊界沖突。有些人因此會譴責我們,但更多的人會認為這一行動是有必要的。在1962年中印邊界沖突期間,我們就撤退得非常迅速,有效緩解了外界的疑慮。因此,我們的計劃是一次短時間的有限行動,給越南人上一課。如果進展順利,這甚至會促使越南國內發生變化,越南領導層內部至今仍然存在分歧,北方派與南方派鉤心斗角,還有著很深的民族矛盾,部隊士氣也不高。因此,這一課可能會給越南國內局勢帶來變化,這樣做并不會有什么風險。唯一的問題可能在中國北方,我們當然不希望大打,但如果真的發生了,蘇聯就必須要從歐洲調兵,這樣一來,伊朗和歐洲的緊張局勢就得以緩解了。我們明白,要你們贊成這樣的決定,多少有些強人所難,但有些時候,形勢不能由人的意志來決定。”
在會談最后,卡特表示有所保留:“這個問題實在茲事體大,我明天還要再和您私下談談。與此同時,我還要評估一下我國民眾會有何反應?!笔聦嵣?,卡特對中方的決定是持反對態度的,他當天在日記中寫道:“我指出了此舉的負面效應,最好還是繼續孤立越南?!?/p>
為了說服鄧小平回心轉意,卡特當晚特意口述了一封信來闡明美方的立場。信中指出中方的計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還詳細地列舉了九個反對理據:第一,此舉象征意味大于實際作用,未必能令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因而能否起到“懲罰”之效值得商榷;第二,中國的和平形象和越南的好戰形象或會因此逆轉;第三,目前聯合國和國際社會正在譴責越南,發達國家也將采取切斷經濟援助的辦法來向越南施壓;第四,此舉有可能會升級為地區性的戰爭;第五,一旦越南方面決意調集大軍決戰,中方未必能做到迅速撤退;第六,此舉將令美國國內更加懷疑中方能否在臺灣問題上保持和平的立場,中美正?;勁兄斜U系貐^和平穩定的承諾也將變成一紙空言;第七,柬埔寨的武裝力量能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而不是現在的游擊隊;第八,陳兵邊境所造成的威脅比實際進攻更能牽制對手;第九,此舉將會給蘇聯制造增兵越南的借口。概括而言,卡特的結論是:“基于上述理由,美國不能支持這樣的行動,我個人強烈敦促鄧副總理您不要付諸實行。在我看來,相比起對越作戰,聯合國和國際組織的集體行動對越南和其盟友所造成的損害要大得多。”
1月30日,卡特與鄧小平兩人進行了會談,這是中美決策高層在戰前最后一次討論有關問題。當卡特讀完這封信時,鄧小平并未被說服,仍堅稱有必要給越南上一課,若不給予迎頭痛擊,蘇聯將會利用古巴、越南、阿富汗作為代理人四面出擊。因此,要解決問題的癥結,就必須展示相當的力量,一旦越南認定中國軟弱怕事,局勢無疑將更加惡化。針對美方提出的疑問,鄧小平先是保證中方的行動將會“迅速而短暫”——“大約只會持續10~20天,然后就馬上撤軍”。繼而,鄧小平還解釋道,他已預料到國際輿論的最初反應將會以批評為主,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有信心輿論最終會倒向中方。鄧小平還透露,中國的最高領導人已經詳細審查并批準了這一計劃,言外之意十分明顯:此行并不是來尋求美方的許可,而是向美方告知中方的決定。
顯而易見,這番推心置腹的密談未能化解雙方分歧。在會談結束時,鄧小平提到雖然兩國看法并不一致,但他個人十分欣賞美方的坦誠態度:“能夠有一個能夠如此坦率地討論敏感問題的朋友,令人感到安心?!庇幸娂按?,卡特也解釋稱,美方之所以一再勸阻中方,并非因為“害怕蘇聯或者越南”,而是“我們認為孤立他們是一種更好的懲罰方式”。從這些表態來看,雙方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在“抗蘇”的大原則上,兩國其實并無二致,分歧僅是手段不同。
后來的事實表明,上述表態很大程度上只是外交辭令,中美彼此都沒有向對方透露真實看法。2月27日,黃華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中匯報此次訪美之行時,便指出:“由于美國的國家性質和在世界政治中的出發點與目標同我國截然不同,它在反對蘇聯稱霸世界的問題上,無論是戰略或策略,都同我國有許多不一致的地方。美國政府在對蘇斗爭中的一個基本弱點,就是害怕蘇聯,企圖用談判和條約約束蘇聯,同蘇聯維持一個微妙的均勢,不敢對蘇聯的擴張采取及時、有效的行動。美國在會談中對印支問題的反應就是一個例子??ㄌ氐热撕ε率聭B擴大,會把美國牽連進去,出于競選的考慮,也顧慮影響美蘇達成戰略武器協議和勃列日涅夫訪美。美國的態度也影響了它的盟國。鄧副總理在回國途中路過日本時,就印支問題同大平、園田、福田、田中等交換了意見,他們的反應也比較謹慎??傊诜磳μK聯及其打手古巴、越南的斗爭中,不能期望美國起帶頭作用,有必要因勢利導,推動它前進?!庇纱丝梢?,中方其實對卡特的辯解并不買賬,認定美方確有“害怕蘇聯”的傾向。
縱觀鄧小平的訪美之行,中美高層確實就越南問題有過密商,但實情并非如學術界所認為的那樣——雙方私下達成了聯合對抗蘇聯的默契。恰恰相反,美方自始至終都在竭力勸阻,并明確拒絕對中方提供哪怕是最低限度的支持。中方則早已拍板定案,故此不但不為所動,還認清雙方的戰略目標“截然不同”,進一步產生了“不能期望美國起帶頭作用”的判斷。
如此一來,美方事前極為憂慮的狀況最終還是出現了:對越作戰在鄧小平訪美后將一觸即發,彼時不諳內情的蘇聯必定認為中美對此有過“合謀”。這對于一心“搞平衡”的美方而言,不啻為災難性后果。因此,美方決定運用兩面手法來化解困境:一方面暗助中國,向蘇聯施壓;另一方面亦暗通蘇聯,減輕其出現戰略誤判的風險,控制局面不致失控。
三、戰時外交:“準同盟”的虛與實
1979年2月6日,鄧小平離開美國翌日,布熱津斯基即向卡特提交報告,其中設計了美方應對中越沖突的三個方案:第一個方案,即鄧小平所要求的,美方明確表達對中方的支持,但由此一來,美方就要將責任歸咎于越南,此舉無疑令美方處于與蘇聯直接對立的局面,甚至印證了外界對中美“合謀”的懷疑;第二個方案,美方明確表達對中方的譴責,此舉有助于贏得蘇聯的好感,卻以損害不久前才正常化的中美關系為代價,令蘇聯得以集中精力對付中國;第三個方案,美方公開要求所有“外國軍隊”從柬埔寨和越南撤出,此舉既令美方能夠對所有侵略行為作出譴責,同時又不至于孤立中國,從而讓蘇聯有機可乘,不僅能夠使美國贏得國際社會的支持,而且在政治和道德層面都能站得住腳。因此,在布熱津斯基看來,第三個方案是“使各方都能保存面子的安排”。這一方案雖為卡特采納,但鮮有學者注意到,布熱津斯基的原意在暗助中方之余,亦小心翼翼地避免與蘇聯形成對立,試圖做到磨盤兩圓,各方不得罪。
正如美方所料,蘇聯果然對鄧小平的訪美之行有所不滿。2月14日,蘇聯外交部部長葛羅米柯約見美國駐蘇大使圖恩,對鄧小平在美國的公開場合多次發表對蘇聯的言論表示“震驚”,指責“華盛頓方面給鄧創造這樣一個機會”的居心何在,還質疑白宮是否已經與中國“走到一條道上”。
就在蘇聯強烈反彈之際,美國東部時間2月16日上午9時,中國駐美使館向美方轉交鄧小平致卡特的信,其中表示:“訪問華盛頓期間,我與閣下曾就印支形勢交換過看法。當時我提到,面對越南的侵略,中方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必須給予他們一個合適的教訓。同時我也詳細了解到總統先生的觀點。但就目前而言,中越邊境的狀況正在迅速惡化,越軍肆無忌憚的越境挑釁持續升級,我們將被迫采取必要的自衛行動。這次行動將會保持克制且規模有限,目標是保證邊境長久的和平穩定。這次行動不會對大局造成任何影響,也許能在某程度上遏制越南擴張的野心??紤]到我們兩國對該地區有著共同關切,我們特此告知總統先生這一決定,希望得到閣下和美國政府的理解與支持?!?/p>
從中方傳達的時機來看,中美當時并不存在作為“盟友”的基本互信,中方選擇在行動前的最后一刻才將決定告知美方,顯然是為了避免對方節外生枝。
如何回應蘇聯的質疑,澄清中美并無所謂的“合謀”,便成為美方的當務之急。在2月16日下午的國安會緊急會議中,萬斯指出“為了表明我方沒有參與這次行動”,有必要向蘇聯傳達一份口信,以“避免他們產生誤判”。接著,布熱津斯基出示了一份草擬好的文稿,原文要求蘇聯“保持克制”,同時保證美方“也會這樣做”。針對這種表述,卡特首先反對使用“克制”一詞。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阿隆也認為這種提法并無必要,因為會限制美方的偵察行動,令美軍只能局限在菲律賓的基地,建議改為“如果蘇聯約束其行動,那么美國也會采取類似的做法”。但卡特又指出,“類似的”這一字眼意味著美國將會與蘇聯采取“一樣的”行動,這并不符合美方立場:在這場沖突中,美方既不打算進行軍事介入,也不會謀求擴大在東亞的軍事存在。因此,卡特提醒與會者:“我們應該使用這樣一種措辭,既能明確表達我們的立場,同時也要照顧到蘇聯的感受?!睘榇耍婪娇芍^費煞思量。布熱津斯基轉而提出一種折中表述:“我們敦促蘇聯保持克制,同時我們也將與蘇聯合作,尋求中越沖突的解決之道?!边@一建議最終得到卡特首肯。這時,美國國防部常務副部長鄧肯又指出,原文中“在目前的情勢下,越南和其支持者必須承擔與中國同樣的責任”一句實有不妥,因為這種表述無異于對莫斯科公開指名道姓,建議刪去“和其支持者”的字眼,理由是蘇聯自然心知肚明,不必過分直白刺激對方。這一建議得到眾人一致贊同。
經過一番斟詞酌句后,萬斯問到,這份照會是否通過美蘇領導人熱線電話傳達?卡特表示此舉正合其意:“這封口信能夠證明我們從未勾結過中國人,我們正在譴責中國的行動,我們與他們各行其是。”卡特還解釋道,在此時此刻,他感到過去與蘇聯達成的協議已經危在旦夕,因此希望能爭分奪秒地緩解蘇聯的疑慮,由于時間緊迫,所以決定采用熱線電話這一方式。
對于中方事先與美方有過私下討論一事,卡特認為應該對外保密。因為在這場沖突中,他本人“更同情中國一方”:“中國人將他們的計劃預先告訴我們,所以我們有責任保守這個秘密,不辜負他們對我們的信任?!辈贿^,卡特也表示,相當遺憾的是,正是中方提前通報美方的行為,“令我們處在一個非常困難的位置”。在卡特看來,中方的“好意”在不經意間給美方制造了大麻煩,這無疑“坐實”了中美之間確實有過“合謀”。所以,卡特坦言,之所以有保密的決定,并非單純為了回報中方的信任,實際上也是為了劃清界線,維持置身事外的姿態:“我們應該表現出對中越沖突一無所知,不應該透露我們曾經討論過這一議題。雖然形勢相當危險,但我們不希望被認為參與了這場沖突?!?/p>
在給鄧小平的回信中,卡特重申中方的行動“是一個錯誤”,認為此舉客觀上有利于越南和蘇聯轉移侵略柬埔寨的視線,還為蘇聯在東南亞的擴張提供了借口。因此,卡特直指“我們除了批評這樣的行動之外,實在別無選擇”。但值得留意的是,卡特同時卻表示:“我們過去一直與越南和蘇聯保持接觸,敦促他們保持克制,也向他們發出了警告,一旦他們采取任何令局勢升級的舉動,就將會產生國際和政治層面的嚴重后果。”卡特試圖向鄧小平表明,雖然美方將會公開批評中方,但與此同時,美方亦會加大力度向蘇聯施壓。
然而,從卡特致勃列日涅夫的口信來看,美方反復斟酌字句,唯恐刺激蘇聯,因而并未使用諸如“警告”一類的強硬字眼??ㄌ氐目谛琶鞔_指出,美方更傾向于與蘇聯合作而非對抗:“只有各方保持克制,目前的危險局勢才會得到緩解,該地區才有機會恢復和平,美國正準備與您在這一方面保持合作?!庇纱丝梢?,在推心置腹的表象背后,美方并未向中方透露底細。
據布熱津斯基回憶,在起草一份致蘇聯政府的聲明時,本來大家都同意“向蘇聯發一信息,敦促他們不要采取可能導致形勢更嚴重的行動,特別是不要調兵遣將或其它形式的軍事行動”。但他力主加上這樣一句別有深意的表述——“美國也準備采取類似的克制態度”。據其本人透露,這種措辭就是要震懾蘇聯:“我在這里秘而不宣的是,這句話也包含著如果蘇聯動手的話我們也要做出軍事反應的意思?!边@段敘述令不少國內學者以為,正是美方這番無異于“攤牌”的表述,迫使蘇聯不敢直接干預中越沖突,成為美方“暗助”中方的一個重要證據。
但從原始會議記錄來看,在2月17日的特別聯席會議上,布熱津斯基這一企圖遭到國務院的強烈反對,后者認為這句話暗示了美國將會軍事介入這場沖突,“此舉毫無疑問會招致國會和蘇聯的抨擊”。在此情況下,布熱津斯基只好將這句話修改為“美國準備在這一方面進行合作”。換言之,布熱津斯基精心設計的伏筆實際上并沒有埋下,如同前一天卡特致勃列日涅夫的口信,美方更強調合作而非對抗。
盡管美方處處照顧蘇聯的情緒,但勃列日涅夫并未被輕易說服。在2月18日的回復中,他以責備的口吻向卡特指出:“我必須要向您指出的是,在鄧小平訪問美國后,中國如此之快發動了進攻。而在訪美期間,鄧小平公開指責和平事業,甚至還露骨地威脅越南,難道這一切統統都只是巧合嗎?各方必須要為這個疑問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此外,我們不理解您為什么要向我們呼吁保持克制,這種呼吁應該只針對侵略者——中國——作出……如果事實正如您所說的,美國反對中國的行動,那么美國政府應該順理成章正式宣布這一立場,公開對中國的侵略行徑作出譴責,并要求中國立即從越南撤軍?!?/p>
顯而易見,勃列日涅夫已然察覺出美方的表態有暗助中方、又避免刺激蘇聯的兩面討好之意,遂抓住這種矛盾心態,順勢反將了卡特一軍,試圖迫其選邊站隊。
從蘇聯的回應可以看出,美方與中方劃清界線的努力并未奏效。有見及此,卡特于2月18日致函英國首相卡拉漢,將戰前中美曾經有過密商一事和盤托出??ㄌ匾辉購娬{,中美雖然有過討論,但從未達成共識:“過去,我們曾經數次建議中國人不要采取軍事手段來回應得到蘇聯支持的越南,后者正大舉入侵柬埔寨。鄧小平副總理訪美期間,我相當清楚地向他指出了這一點……中方告訴我們,這次行動規模有限且范圍不大。即便如此,我還是明確告訴他們,美國將會公開反對這一舉動。”
在2月19日的特別聯席會議中,眾人一致贊成繼續對中蘇“搞平衡”,“務求將這次沖突給美蘇、美中雙邊關系造成的負面影響最小化”。此時,美方對中方的態度隱然有所變化,在暗助的同時也漸有施壓之意。會議商定由萬斯于2月20日向中國駐美大使韓敘遞交照會,旨在“提醒中國人,如果不將他們的意圖清晰地告知我們,正在發展的中美關系將不可避免受到負面影響”。
對于財政部部長布盧門撒爾原定于2月下旬啟程的訪華之旅是否如期進行,萬斯與布熱津斯基一時爭執不下。蒙代爾提出一個折中方案:“蘇聯樂見此行被推遲,而中國則樂見如期進行。布盧門撒爾應該去中國,但也要發表一些批評中方的言論?!边@一建議得到卡特采納。
在與韓敘的交涉中,美方再次表明不會在道義上支持中方,并指責中方行動破壞了美方的外交努力:“我們不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因為波爾布特政權對越南發起挑釁,越南就有正當理由進攻柬埔寨。同樣道理,越南對中國的挑釁,也不能構成你們采取行動的正當理由。正如我們過去告知你們的那樣,美國在這場沖突中不會選邊站……自從越南入侵柬埔寨以來,我們就已經多次告誡蘇聯,務必運用其影響力促成越南撤軍,同時督促蘇聯保持克制,切勿趁機增兵越南。前些時候,總統先生也私下對勃列日涅夫重申了這種警告。但你們對越南的行動給我們的努力增加了許多困難?!?/p>
除了繼續批評中方之外,美方此時還有一個更迫切的目的,那便是了解中方的戰略目標:“你們此次行動的精確目標到底是什么?你們是否要占領越南的部分領土,直至他們滿足你們的某些要求?若然如此,那么你們的訴求又是什么?再者,你們打算推進到越南境內多遠?你們曾聲稱這次行動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有限的,那么具體的界線是什么……以上問題的答案,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這有助于我們考慮如何應對眼下一連串問題?!?/p>
美方此時急于摸清中方的戰略底線,乃因美方的情報顯示中方行動遭到遠比預計頑強的抵抗,推進縱深極為有限。中越雙方都正往前線大舉調兵遣將,戰局將有陷入僵局之勢。美方研判,若照目前形勢發展,“中國人顯然未能達到他們的最低要求”,恐怕無法做到鄧小平所說的速戰速決。而一旦沖突不能在短期內結束,那么蘇聯海軍極有可能以此為借口,永久駐扎在越南金蘭灣。如此一來,蘇聯就能輕松封鎖馬六甲,扼住通往印度洋和波斯灣的咽喉,對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實際利益產生負面影響。
因此,美方態度自此產生微妙變化,對中方從“明批暗助”逐漸變為“明暗都批”。2月23日的特別聯席會議決定作出兩手準備:一方面由國務院盡快與蘇聯駐美大使多勃雷寧接觸;另一方面則對華采取強硬態度,針對有報章稱“美國對中國人的表態過于溫和”,與會者一致認為,在布盧門撒爾訪華之后,“我們就會把事態重新拉到平衡的位置”。
結果,在2月28日與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中央軍委主席華國鋒的會談中,布盧門撒爾甚至暗示,如果中方未能盡快撤軍,那么中美關系勢必受到波及,尤其是在經貿領域,這對中方“四個現代化”的愿景將是一次打擊:“我們一直奉行這樣一個原則:國家之間的糾紛,應通過和平方式解決而非訴諸武力。我們注意到,自從中國采取行動后,許多國家對此表示反對。同時,引發公眾負面反應的風險也正在上升。這可能會阻礙中國現代化的努力,還會打亂我們所期望的快速發展中美經貿關系的進程……我方敦促中國和越南,雙方務必盡快分別從越南和柬埔寨撤出?!?/p>
就在布盧門撒爾訪華同日,美國常務副國務卿克里斯托弗向多勃雷寧轉交卡特口信,再次向蘇聯澄清布盧門撒爾的北京之行并非偏袒中方:“正如你們所知,我們曾經強烈建議中國保持克制,勸告其切勿對越南采取行動。我們今天再次對中國重申了這一立場。布盧門撒爾部長在北京以總統代表和個人身份敦促中國盡快撤軍?!笨死锼雇懈ミ€向多勃雷寧透露,他當天下午將約見中國駐美大使,其間亦會“敦促中方保持克制,以及催促其盡快撤軍”。盡管多勃雷寧只是半信半疑,但他還是表示“歡迎美國與蘇聯進行協商的做法”。他同時指出:“中國的行動業已對蘇美關系產生相當惡劣的影響”,希望美方設法說服中方。對此,克里斯托弗表示:“這正是我在接下來與中國大使會談中要做的?!?/p>
2月27日,卡特親自接見多勃雷寧,在談及限制戰略武器協議、也門內戰、納米比亞、羅得西亞等議題時,卡特均表示愿與蘇聯合作。談到中越沖突時,卡特再次撇清關系:“我方從未與中國簽署任何秘密協定;在中越沖突發生之前,我方從未收到過中方預告;鄧小平在美國公開演說時,我方曾經勸告過其要謹言慎行;我方正利用自身的影響力督促中國兌現其承諾——這次行動在范圍和時間上都是有限的。”會談尾聲,卡特還特意請多勃雷寧轉告勃列日涅夫,稱他本人十分渴望兩人能夠舉行會面,“因為這能夠證明,我方對待蘇聯和對待中國一樣,都是同樣友好的”。
這番表態顯然未能奏效。在多勃雷寧于3月1日轉交的勃列日涅夫口信中,勃列日涅夫抓住布盧門撒爾訪華一事大做文章,譏諷道:“你們向我方指出,你們正在大力呼吁中國‘保持克制,即便你們的財政部長目前正在北京訪問,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但我們能夠預見,這種呼吁不會有任何效果。不僅我們很清楚這一點,相信正在中國的美國部長也會承認?!?/p>
毫無疑問,單是表態和譴責已無法滿足蘇聯的要求,這意味著美方必須采取更具實質性的行動來展現合作誠意。就在布盧門撒爾離開中國之際,萬斯隨即約見多勃雷寧。據后者回憶,萬斯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情報:“萬斯私下告訴我,中國大使已經正式通知美國,中國正從越南撤出全部軍隊。同時他也向我提到卡特理解蘇聯領導人的憂慮——這恰恰不是卡特政府在這場危機達到高峰時所說之言。莫斯科和華盛頓設法渡過了這段困難時期,兩國關系未受到嚴重傷害,國務卿說,其意義非同小可。”可見,表里不一的通風報信之舉,令蘇聯人多少了解到美方在“明批”的背后也蘊含著“暗聯”的深意。
因此,在三個月后美蘇首腦私人會談期間,勃列日涅夫甚至向卡特提出一個大膽建議:“我們兩國中的任何一方在遭到第三國攻擊的情況下,其他一方將保證和另一方聯合在一起,挫敗第三方的進攻。我們需要這種類型的協議?!笨ㄌ禺斎幻靼灼渲械摹暗谌健奔粗浮爸袊保侍岢隽硪环N合作形式:“我們的影響只能用來維持國與國之間的和平關系,包括蘇聯和中國的關系。我們不會利用同中國的新關系來損害蘇聯。我們希望蘇聯領導人經常把他們同中國的關系通報給我們?!痹趯θA問題上,美方雖不愿與蘇聯結成“攻守同盟”,但雙方也有著互通機密的默契。
事實上,美方冒著戰略風險讓布盧門撒爾如期訪華,也有著深層次的盤算。據布盧門撒爾事后向卡特匯報,他發現中方為促成此行竟不惜在經濟上作出重大讓步:“這次訪問的時機非常幸運,我認為這與中越沖突有關。中國人迫切希望這次訪問能夠如期舉辦,所以他們主動提出,將就歷史上的資產糾紛達成協議,對我方作出補償?!痹谒磥?,這正好向美國提供了一個趁勢漁利的契機:“出于經濟考慮,中國人目前很重視與我們的關系。因為傳統上的封閉傾向和中國中心主義,外國人很難對他們的國內政治施加影響。如果我們能打入其經濟體制,最終我們就能在政治上對他們產生影響?!钡龅竭@一點,實在談何容易,正如布盧門撒爾所言,中美當時的熱絡其實帶有同床異夢的意味,因為“他們對我們的倚重更多是在經濟層面而非政治層面”。
然而,縱觀鄧小平在此期間的表態,屢屢贊揚美方的立場,似乎表明兩國已建立某種戰略默契。比如1979年4月19日接見美國眾議院議員代表團時,他對“雙撤軍”的提法大加贊賞:“在我們教訓越南時,我們對美國政府的立場和表明的態度是滿意的,就是提出中國從越南撤軍,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就是對這個態度我們滿意。”又如,當年7月的第五次駐外使節會議上也曾引用鄧小平的論斷,指出:“所謂‘反霸,就是側重反‘一霸,聯合‘兩霸中間的‘一霸……美國起碼是間接同盟軍?!?/p>
近年解密的中美高層會談的原始記錄,表明中方真實的戰略構想比上述表態要復雜得多。1979年
8月28日,鄧小平在會見率團訪華的蒙代爾時,談到:“無論是越南在南海做做樣子,還是蘇聯利用越南的海軍基地威脅中國,我們都不會看得太重,因為我們的海軍還相對弱小。但如果蘇聯利用越南從陸路動手,那么我們將奉陪到底。越軍的實力怎么樣?我們是一清二楚的。要對付也不難,我們只需要動員廣東、廣西、云南三省就足矣,那里總共有接近一億人口……形象一點來說,蘇聯的戰略好比一副杠鈴,一頭在太平洋和東南亞,另一頭在中東?,F在它為什么急于向印度洋伸手?就是因為連結這兩頭的關鍵在馬六甲海峽。如果我們不去打破這種戰略部署,那么蘇聯和越南就會贏得戰略上的主動。一旦發生麻煩,他們隨時能封鎖這條要道。到那時,至少日本會陷入嚴重困境,你們在太平洋的艦隊也不會好過。當然,我必須承認,他們這樣做肯定主要是針對中國。不過,對中國來說,影響并沒有那么大……我想再次強調的是,中國不是單純從自己的利益來看待越南局勢,但理所當然的是,我們必須從國家利益出發?!边@番分析對于學者理解“準同盟”或“間接同盟軍”的內涵極為重要。其透露出兩個核心思想:第一,一旦中越關系惡化到中蘇“大打”的地步,中方將獨力抗衡,從未設想過會獲得美國任何形式的援助,遑論采取共同行動;第二,盡管中方極力渲染蘇聯在東南亞的擴張會對美國造成損害,但中方也承認,兩國的戰略利益既有一致,亦有相當程度的差別,之所以要打破蘇聯的戰略布局,最主要的考量乃是中國自身的利益。
厘清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當所謂的“準同盟”在實踐上成為可能時,中方為何反而變得謹慎乃至抗拒。1979年5月,鑒于美蘇限制戰略武器談判陷入僵局,布熱津斯基主動向中方提出:“讓美國軍艦訪問中國港口,作為對蘇聯軍艦進駐越南峴港的回答?!贝伺e無疑試圖“打中國牌”向蘇聯施壓。不料,中國駐美大使柴澤民卻告訴他,中國國內否決了這一建議。這令布熱津斯基很是失望:“我聽了有點惱火,便請柴想一想,中國這種反應究竟對誰有利?我還提醒他,過去中國方面總是說我們怕惹蘇聯?!?/p>
四、結論
在對越自衛還擊戰各階段,中美都沒有締結過真正意義上的“準同盟”。但“準同盟”觀點的代表人物基辛格認為,中美在此期間“不組成聯盟卻作為盟國一起行動”。在他看來,美國的支持甚至是決定性因素:“在指導對越反擊戰中,中國領導人顯示出了對戰略選擇的精細分析、大膽執行和巧妙的外交。即使這樣,假若沒有美國的合作,他們也不可能‘摸老虎屁股?!比欢?,基辛格的經歷卻證明了“準同盟”之說值得商榷。據基辛格回憶,在1979年4月訪華時,鄧小平向他透露:“我(從美國)回來后,馬上就打仗了。但我們事先征求過你們的意見。我和卡特總統談了這個問題,他作了非常正式嚴肅的回答。他給我讀了一篇寫好的講稿。我對他說:‘中國會自己處理這個問題,有什么風險中國自己擔?!被粮襁€注意到,在1979年2月會見美國財政部長盧布門撒爾時,鄧小平顯然并“不同意”美方的觀點,還對美國記者表示“有人害怕東方的古巴”。事實表明,中美之間的共識遠未達到“準同盟”的程度。
因此,對于中方的判斷,美方決策者始終表示反對。在勸阻未果的情況下,為免被誤會是“同謀”,美方與蘇聯暗通機密,一方面對中方“明暗都批”,另一方面則對蘇聯“明批暗聯”。因此,蘇聯不但早就得悉中方作戰規模和時間都是“有限的”,而且很清楚中美之間的重大分歧。因此,蘇聯的克制恐怕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言是懾于“中美同盟”而“不敢輕舉妄動”。恰恰相反,這種隱忍乃是美蘇暗通款曲的結果。據多勃雷寧回憶,萬斯于1979年3月29日與其有過一次密談。萬斯透露,卡特認為美蘇關系并非“無處不敵對”,兩國“在許多地區能夠具有并行不悖的利益”。
布熱津斯基也憶述在中越沖突后相當長時間內,美方對于中美締結“準同盟”一事“持謹慎態度”,直至蘇聯于1979年12月底入侵阿富汗后才有了變化。但正如有學者的研究指出,卡特政府雖在1979—1980年出臺放寬對華出口管制和加強兩國軍事合作的政策,因美方有意“排除其中有助于中國國力迅速發展的內容”,這些措施大多有名無實。鄧小平在回顧中美關系正?;苣陼r,即指出:“十年來,特別是中美關系正?;詠?,美國沒有給我們一件像樣的比較好的東西?!?/p>
里根于1980年當選總統后連番作出挑戰一個中國的表態,這令鄧小平意識到美方一部分人誤解了“準同盟”的含義,以為“中國現在有求于美國”可肆意予取予求。在1981年1月會見美國共和黨代表團時,鄧小平以對越自衛還擊戰為例,說明中方素來奉行獨立自主,決不會因為爭取別國合作而犧牲自身利益:“中國人向來是根據自己的見解行事的……前年我們教訓了一下越南。當時人們判斷中國惹不起蘇聯。我說,這件事情是有風險的,有風險中國獨立承擔。結果我們還是做了。我講這些,主要是說中國盡管窮和弱,但需要中國自己做的事情,中國是敢于面對現實的。據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們也可以摸一下……認為如果美國政府對蘇聯采取強硬政策,像臺灣這樣的問題,中國可以吞下去。吞不下去,不會吞下去的。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情況,由于臺灣問題迫使中美關系倒退的話,中國不會吞下去……一旦發生某種事情迫使我們的關系倒退的話,我們也只能正視現實?!笨梢?,“準同盟”是靈活運用外交策略的一種手段。中方并未考慮過將國家利益與他國戰略捆綁,更不允許以前者為代價換取后者的合作。鄧小平隨后在政治局會議上說得更加透徹:“在國際關系中,現在比較形象的語言是打牌。打牌是個手段,用打牌來達到什么目的,我始終懷疑。我們要從政治角度考慮問題,不用打牌的方式。”
由于大國關系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影響,大國外交往往伴隨著復雜的幕后博弈,絕非如傳統敘述中連橫合縱般涇渭分明。在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戰期間,中美蘇三國的應對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這種波譎云詭的特征:中國在“聯美抗蘇”的同時,亦避免過分刺激蘇聯;美國在“暗助”之余,也趁勢對華施壓,同時與蘇聯互通機密;蘇聯一方面高調指責美國,另一方面則愿意攜手合作。由于各方的戰略利益呈現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格局,注定彼此無法建立“共同進退”的實質性同盟。因為這種實質性同盟的建立,無異于為他人火中取栗。也就是說,只有基于核心國家利益,在合作中保持底線,在對抗中謀求合作,才是大國外交運作的真實寫照。
[陳力,歷史學博士,中共浙江省委黨校黨史黨建教研部講師,
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全面從嚴治黨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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