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過去15年來,美國在供應鏈領域“排華”不斷升級和強化:奧巴馬時期,訴諸多邊在貿易談判領域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埋下種子;特朗普時期,訴諸單邊多領域全方位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初露端倪;拜登時期,訴諸多邊以安全為名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顯出雛形。美國內矛盾不斷累積,民粹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多重沖擊疊加,供應鏈安全成為美國拉攏其他國家的“公約數”等,是其在供應鏈領域“排華”的重要原因。美國內利益集團博弈、美國與盟友利益訴求不一致、美國與發展中國家優先議程的不同、供應鏈“排華”可能抑制中美在其他議題上的合作空間,將使美在供應鏈領域“排華”的“前景”受到重重挑戰。面對美國供應鏈“排華”,中國要堅定地走高水平和制度型開放之路,在“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之下,進一步夯實國內供應鏈,在亞太地區打造開放和包容的供應鏈,以共建“一帶一路”推進供應鏈國際合作,倡導供應鏈領域的對話,維護全球供應鏈安全。
[關鍵詞] 供應鏈? ? 美國? ?“排華”? ?演進? ? 動因? ? 應對
[中圖分類號] F115?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4-6623(2023)02-0079-07
[基金項目] 全球產業鏈重構對全球經濟治理體系的影響及中國應對研究(021&ZD075)。
[作者簡介] 羅長遠,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跨國公司與國際直接投資、國際貿易理論與政策、中國開放經濟。
一、引 言
自拜登2021年1月就任美國總統以來,美國在供應鏈領域對中國的排擠不斷升級。在單邊層面,美國通過出口管制、實體清單名錄、投資領域限制等途徑,持續強化在供應鏈領域對中國的排擠。2022年8月,拜登簽署《芯片與科學法案》,除設計專門預算支持芯片業的發展之外,更做出了芯片業“排華”的特殊安排。在雙邊層面,美國與歐盟于2021年9月成立貿易和技術委員會(TTC),安排10個工作組,以所謂“共同的民主價值觀”為基礎建立安全的供應鏈,“排華”是其特征之一。在多邊層面,2021年9月,美國、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亞的“四方安全對話(QUAD)”首次在華盛頓召開峰會,同樣涉及供應鏈安全。2022年3月,美國提出組建由美國、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參與的“芯片四方聯盟(Chip4)”。在區域層面,2022年5月在拜登訪日期間,美國正式啟動“印太經濟框架(IPEF)”,涵蓋14個國家,供應鏈安全是其核心議題之一。在外圍層面,2022年5—12月,美國先后主辦了美國—東盟特別峰會、第九屆美洲峰會、美國—太平洋島國峰會和美國—非洲領導人峰會,在供應鏈議題上,進一步從外圍對中國進行施壓。
二、美國供應鏈“排華”的演進
過去15年來,美國對華打壓不斷升級和強化,并發展到在供應鏈領域排擠中國。我們按其演變的時間線進行梳理,以其作為未來走勢研判的基礎。
1. 奧巴馬時期,訴諸多邊在貿易談判領域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埋下種子
2007—2008年,美國經濟遭受金融危機重創,美國政府試圖通過回歸實體經濟來尋找出路。奧巴馬政府將前任總統推動的文萊、智利、新加坡和新西蘭(P4)談判“發揚光大”,主導和拉攏亞太地區12個國家建立一個“朋友圈”——《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P4發展成TPP。與此同時,美國還與歐盟啟動了《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議》(TTIP)的談判,同時又主導了《國際服務貿易協定》(TiSA)的談判。在奧巴馬上臺的2009年,中國超越德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出口國,世界貿易格局的變化和美國經濟的狀況,促使美國在貿易談判領域做出了一系列排擠中國的舉動,也決定了美國主導的“3T”(TPP、TTIP和TiSA)的特點:一是不包括中國。二是“拉幫結伙”模式。美國在亞太地區和大西洋地區,在貿易和投資領域建立“朋友圈”排擠中國。三是“將來時”。美國在貿易談判領域排擠中國,目標是未來在一個高標準的投資和貿易的“朋友圈”中將中國排除在外。四是 “以排促談”。在推進“3T”的同時,美國也啟動了與中國的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國在這個階段的“排華”是策略性的,目的是迫使中國未來以更高的標準和代價加入其新建立的“朋友圈”。然而,遺憾的是,中美BIT談判從2008年啟動,到2016年,歷經3個階段共31輪,在奧巴馬任期結束后終止①。
2. 特朗普時期,訴諸單邊多領域全方位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初露端倪
奧巴馬任內對中國的排擠,未能阻止中國經濟和貿易的繼續發展。在這期間,中國在保持世界最大出口國地位的同時,還在2013年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貿易體。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在2014年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按名義值計算,中國GDP占美國GDP的比重從2009年(奧巴馬上任)的35%上升至2017年(特朗普上任)的63%。與此同時,2009—2017年,中國工業增加值占全球的比例從14%上升至23%,2011年,中國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工業國②。在此背景下,特朗普一上臺就退出了TPP,接著面向鋼鋁的主產國和出口國(包括美國盟友和中國)加征關稅。同時,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的排擠,不再局限于貿易談判方面,而是多領域全方位排擠中國。其特點:一是貿易領域“排華”。連續多輪對來自中國的產品加征關稅,以貿易壁壘的手段限制中國對美出口。2019年8月,把中國列入匯率操縱國,為貿易領域“排華”加碼。二是技術領域“排華”。以對中興、華為等企業進行定向制裁為開端,不斷增加實體清單名錄。三是“單打獨斗”。拋棄奧巴馬“拉幫結伙”式的套路,訴諸單邊方式“排華”,減少了與盟友的協調成本。四是“進行時”。通過不斷加征關稅和增加實體清單名錄,追求“排華”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五是不斷開啟新的“戰端”。2020年1月15日,中美簽署了第一階段經貿協議,有效期兩年。然而,協議簽署后,特朗普政府仍不斷開啟新的“戰端”,中美經貿關系持續惡化③。特朗普政府盡管與中國進行了貿易談判,但其目標依舊是排擠中國,“脫鉤”初露端倪。
3. 拜登時期,訴諸多邊以安全為名排擠中國,供應鏈“排華”顯出雛形
特朗普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美國貿易伙伴的分布,但其整體貿易赤字的局面并沒有大的變化。2021年,美國最大的出口目的地是加拿大和墨西哥,占比分別為17.5%和15.8%,中國降至第三位,占比為8.6%。從貿易赤字看,2020年是9820億美元,2021年則是11830億美元,增長20.5%。從貿易赤字分布看,中國大陸(3905億美元)仍居第一,貿易赤字增長最快的來源地依次是加拿大(168.1%)、中國臺灣(35.8%)、意大利(32.9%)、越南(32.7%)、馬來西亞(29.3%)、德國(21.9%)、中國大陸(17.6%)。從經濟基本面看,特朗普任內,中國GDP占美國的比例從2017年的63%升至2021年的76%①。同時,美國制造業占GDP的比重從奧巴馬時期一直維持11%的水平,到特朗普時期跌至低于11%的水平②。中國經濟體量的穩步提升、特朗普任內激起的中美對抗,以及受疫情沖擊所凸顯出來的供應鏈短板,使得拜登政府在對待中國的議題上不僅沒有回撤,反而進一步擴大和強化。拜登將特朗普針對中國的關稅安排延續下來,并進一步加碼形成系統性的供應鏈“排華”安排。尤其是以供應鏈安全的名義,激活了奧巴馬的政治遺產。一是在印太地區,拉上印度等14個國家,把TPP包裝成IPEF。二是在大西洋地區,拉上歐盟,把TTIP改頭換面為美歐TTC。三是在東亞,把日本和韓國視作其“亞太再平衡”的關鍵力量,拉上兩國和中國臺灣,組成了所謂的Chip4。四是2022年5月在華盛頓重啟了美國—東盟峰會,6月召開了第九屆美洲峰會,12月召開了美非領導人峰會。拜登政府的一系列政策安排具有以下特點:一是重回“拉幫結伙”模式。二是“將來時”和“進行時”兼顧。拜登政府一邊通過繼續加碼對中國實施出口管制和實體清單,一邊建立“小院高墻”,把奧巴馬的“將來時”考量和特朗普的“進行時”考量結合起來。三是成本和收益考量并重。特朗普拋開盟友單干、協調成本低,但沒有盟友的配合,其收益也低。奧巴馬的高標準“朋友圈”的預期收益高,但是拉攏盟友的協調成本也高,要讓TPP、TTIP和TiSA通過法律程序,代價更大。拜登的策略居間,其選擇性地拉攏盟友,減少了協調成本,IPEF、TTC、Chip4等也暫不涉及市場準入和國會審批,減少了討價還價的成本,但卻可以得到一些早期收獲(如日本的配合)。
三、美國供應鏈“排華”的原因
1. 美國內矛盾不斷累積,民粹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抬頭
在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和民粹主義蔓延的背后,隱藏著深刻的國內矛盾,美國也不例外。一是技術進步放緩,經濟增長缺乏可持續性的支撐力量。1990年代中后期的“互聯網革命”,是發達國家上一輪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動力。以美國為例,1996年的經濟增長率為3.77%,而在1997—2000年,經濟增長率依次為4.45%、4.48%、4.79%和4.08%。“互聯網革命”隨后擴散到發展中國家,并成為它們經濟增長的“催化劑”。以中國為例,受益于技術革命和國際市場的參與,2002年經濟增長率為9.13%,而在2003—2007年,經濟增長率依次為10.04%、10.11%、11.39%、12.72%和14.23%。技術革命為發達國家找到了新的經濟增長點,并在隨后引領了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大國之間的博弈有所緩和,全球化快速推進。然而,本世紀初美國“互聯網泡沫”破滅,資源開始從實體向金融部門轉移。2000年,制造業占美國GDP的15.12%,而到了2008年這一比例降至12.22%。2008年,發端于美國的金融危機波及全球。2000年以來,美國的經濟增長率曾在2004年達到3.85%,但在2008年以后,美國經濟增長率再也沒有超過3%。在美國經濟增速放緩的同時,其他國家的經濟增長也受到拖累,在金融危機之前(2001—2007年),中國平均經濟增速為10.85%,而在金融危機之后(2009—2016年),中國經濟平均增速為8.16%。然而,盡管中國經濟增速放緩,但在這一時期(2009—2016年),中國經濟增速仍是美國的3.8倍。在沒有大的技術革命的背景下,由于受金融危機拖累,美國和中國的國際經濟地位發生了此消彼長的變化,為大國博弈的激化埋下了種子(Luo和Zhi,2019)。
二是高效率平滑不平等的通道受阻,收入差距拉大。在這方面,勞資收入失衡和頂層收入份額不斷攀升成為重要的經濟現象。根據麻省理工學院David Autor等的研究,過去40年間,美國勞動收入份額已下降至不足60%的水平。根據巴黎經濟學院Thomas Piketty的研究,1993—2011年,美國收入最高的1%的群體,真實收入增長了85.8%,而另外99%的人口,真實收入只增長了5.8%。根據Piketty 等(2018)的研究,收入最高的1%的群體占整個社會財富的36.6%。由于技術進步放緩,效率(efficiency)被拖累,不平等(inequality)問題不再能被平滑。高效率時期被掩蓋的社會矛盾,在效率走低的時期逐漸暴露出來。三是快速“去工業化”,進一步加劇社會矛盾。1997年,美國制造業占比為16.09%。2007、2017和2021年,這一比重分別降至12.77%、11.26%和10.71%。從工業占比來看,1997、2007、2017和2021年分別為23.13%、21.42%、18.44%和17.88%。在傳統產業收縮、新的產業形態走向替代勞動力模式的背景之下,收入分配失衡進一步加劇。在“鐵銹地帶”問題未解的情況下,又面臨“無就業增長(jobless growth)”的新困擾。
2. 世界經濟格局深刻調整,中美經貿關系成為“替罪羊”
國際金融危機迄今已經15年,美國歷經4位總統,他們先后嘗試用不同的手段遏制中國的發展,這種發展態勢與世界格局的變化有關,也與美國對中國崛起的錯誤看法有關。美國花樣翻新的遏制手段,未能實質性地阻擋(盡管可能延緩)中國的崛起。從經濟總量看,2008年,中國的經濟總量達4.59萬億美元,位居世界第三,占世界的7.17%;2021年,中國的經濟總量達17.73萬億美元,位居世界第二,占世界的18.37%。從貿易體量看,2008年,中國的出口規模達1.43萬億美元,位居德國之后,排世界第二;進口規模達1.13萬億美元,位居美國和德國之后,排世界第三;進出口規模合計2.56萬億美元,位居美國和德國之后,排世界第三。而在2021年,中國出口3.55萬億美元居世界第一;進口3.09萬億美元,居世界第二;進出口總額6.64萬億美元,居世界第一。從兩國之間的貿易來看,2021年,在美國1.183萬億美元的外貿逆差中,中國占3905億美元,占比達33%①。伴隨中國的崛起,貿易不平衡首先成為美國在貿易領域排擠中國的一個理由。然而,盡管受到排擠,中國經濟依然持續增長,中美貿易不平衡依舊,美國開始轉向更寬的經濟領域來尋找工具并打壓中國,直至當下從更泛的安全領域來尋找工具并嘗試與中國“脫鉤”。
3. 多重沖擊疊加,供應鏈安全成為美國拉攏其他國家的“公約數”
一直以來,世界多數國家并未簡單地跟隨美國排擠中國。然而,由于多重因素疊加,情況趨向復雜化。首先,新冠疫情對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沖擊,引起了人們對于普通商品(包括藥品等)供應鏈可靠性的擔憂,促使一些國家尋求降低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其次,俄烏沖突引起人們對于大宗商品(尤其是能源)供應鏈可靠性的擔憂,促使一些國家(尤其是歐洲國家)開始降低對俄羅斯供應鏈的依賴。在新冠疫情和俄烏沖突的背景下,美國在自身關切和其他國家的關切之間找到了交集和“公約數”,那就是供應鏈安全,盡管美國可能更在意的是安全(而且是被泛化的),而其他國家更關注的是供應鏈可靠性。以拜登政府力推的IPEF為例,2021年,在IPEF成員的進口中,中國和美國所占的比重依次是:澳大利亞(28%、10%),斐濟(15%、11%),印度(15%、7%),日本(24%、11%)。由于數據可得性的原因,我們只能看到韓國和東盟2020年分國別的進口信息,中國和美國所占的比重依次是:韓國(23%、12%),東盟(23%、8%)。同年,在IPEF成員的出口中,中國和美國所占的比重依次是:澳大利亞(34%、3%),斐濟(6%、2%),印度(6%、18%),日本(22%、18%)。在韓國和東盟2020年的出口中,中國和美國所占的比重依次是:韓國(26%、15%),東盟(26%、15%)。不難看出,多數IPEF成員在貿易方面對中國的依賴超過了對美國的依賴,美國據此進行游說,容易獲得他們的正面回應②。
四、美國供應鏈“排華”的制約因素
1. 美國內利益集團博弈,對美供應鏈“排華”將形成一定約束
貿易政策形成的背后是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特朗普任內通過在鋼鋁行業和其他傳統制造業領域加征關稅,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勞工階層和傳統重化工業資本家的利益。然而,在連任選舉中,特朗普敗給了拜登,企圖通過對華強硬賺取選票的策略沒有奏效。原因可能有三方面:一是美中之間的貿易不平衡依舊。2021年,美中之間的貿易逆差為3900億美元,占美國總貿易赤字的33%③。二是美國制造業和工業占比不升反降。特朗普任內,美國制造業占比跌至不足11%的水平,工業占比則跌至不足18%的水平。三是社會不平等依舊。特朗普任內發生的“弗洛伊德”等事件,反映了美國社會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也說明特朗普對“鐵銹地帶”的關注可能主要是基于選票考量。拜登上臺后,沒有取消特朗普對華加征的關稅,并在特朗普的基礎上,開辟了“與中國競爭”的新領域:一是通過了《基礎設施建設法案》,力圖在基礎設施領域與中國進行競爭;二是通過了《芯片與科學法案》,力圖在高科技領域尤其是芯片領域與中國進行競爭。拜登既希望在傳統領域維持對華貿易保護主義,又希望在高科技領域開辟新的競爭,還希望在基礎設施領域打造新的優勢。然而,在資源稀缺性約束的背景下,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在高科技領域投入資源,就會影響在傳統領域和基礎設施領域的資源投入;在進口替代領域投入資源,就會影響在出口擴張領域的資源投入。芯片領域背后是新型“大廠”(新興領域的資本家和白領)的利益,向這個領域投入資源,就會影響傳統“大廠”(傳統領域的資本家和藍領)的利益。在不同領域,背后都是利益集團和選票。基于選票考量,拜登政府面臨左支右絀的問題,無法“一頭熱”,這給美國高科技領域供應鏈“排華”造成了一定的約束。
2. 美國與盟友利益訴求不一致,使得美供應鏈“排華”目標難以達成
美國在供應鏈領域排擠中國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盟友的態度。然而,美國與其盟友的目標并不完全一致。一是美歐之間的TTC無法從根本上緩解歐盟正面臨的挑戰。疫情沖擊、貿易保護主義(其中就包括來自美國的貿易保護)、俄烏沖突等,給歐洲國家帶來沉重的經濟和軍事負擔。在這一背景下,歐盟有與中國保持穩定經貿關系的現實需要。在歐盟成員國中,德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有與中國維護友好關系的意愿。美國在芯片領域對中國的打壓,也影響到荷蘭這樣的小國的利益,唯美國“馬首是瞻”不符合荷蘭的利益。二是在Chip4中,韓國并不一定單純地追隨美國。對韓國來說,與中國的經貿關系一直是影響其經濟的一個重要因素。韓國在東亞和東北亞的多個議題上,需要中國的參與和合作。在包括芯片在內的議題上,韓國與美國有交集,但“照單全收”不符合韓國的利益(羅長遠,2022)。與韓國有所不同的是,日本正主動或被動地追隨美國,日本對華出口在其總出口中的占比超過兩成,不顧及中國的利益勢必反噬自身。中國臺灣的動向可能介于韓國和日本之間。三是在QUAD中,澳大利亞與中國的關系正在“破冰”。在阿爾巴內塞成為澳大利亞總理后,中澳之間的緊張關系正逐步緩和。中國依然是澳大利亞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之一。在安全領域,澳大利亞與美國有共同利益,但是,澳大利亞在經貿領域有保持相對自主的空間和需要,以避免安全議題泛化帶來的不利影響。在QUAD和IPEF中,印度跟隨美國的姿態明顯,但西方和印度在多個議題上存在矛盾:在有關俄羅斯的議題上,印度與中國的立場類似;作為一個人均GDP不足3000美元的國家,印度單純追隨美國有巨大的機會成本。四是IPEF中的東盟國家與中國有RCEP和自由貿易協定的互動平臺,雙方有望保持強有力的經貿關系。中國和東盟的經貿關系建立在“價值鏈”而不是“價值觀”的基礎上,在后疫情時期,東盟與中國都面臨恢復經濟的巨大任務。東盟的主要成員新加坡、印尼、泰國、馬來西亞均與中國有良好的經貿關系,菲律賓也嘗試在美國和中國之間保持平衡。
3. 美國與發展中國家優先議程的不同,發展中國家不會簡單地跟隨美國而在供應鏈領域“排華”
美國在奧巴馬、特朗普和拜登三位總統任內,針對中國的排擠和打壓的“花樣”很多。然而,他們的共同點是,發展中國家的關切都不在他們認真考慮的范圍之內。奧巴馬時期,所謂的“3T”安排,除了服務于“排除中國在外”的目標之外,并沒有為發展中國家的貿易和經濟增長提供新的空間。特朗普上任后退出了TPP,其理由是TPP為美國和其他國家提供了不對等的市場準入機會。在打壓中國的同時,特朗普也對印度、墨西哥、土耳其、越南等發展中國家進行威脅和施壓。與奧巴馬一樣,發展中國家的關切不在特朗普的議程中。只不過特朗普更為露骨,不僅叫停了美國與東盟和非洲的峰會,也缺席了第八屆美洲峰會。拜登上任后,在針對中國的手段上不斷加碼。與奧巴馬和特朗普相似的是,發展中國家的訴求也不在其議程中。盡管拜登重新激活了奧巴馬時期的美國—東盟峰會、美國—非洲峰會、美洲峰會,但是美國并沒有支持發展中國家的實質性手段。甚至IPEF,美國也尚未在關稅減免和市場準入方面對發展中國家做出實質性和有約束力地讓步。在供應鏈議題上,美國借安全名義與中國“脫鉤”,卻并沒有實質性地為其他發展中國家創造經濟發展的空間。在這一背景下,發展中國家并不會簡單地跟隨美國而在供應鏈領域“排華”。
4. 供應鏈“排華”將極大地抑制中美在其他議題上的合作空間
拜登政府在對華議題上的手段日漸清晰,即“在該競爭的領域競爭,在該合作的領域合作”。美國試圖在經貿和科技等領域展開激烈的競爭,而在環保等議題上進行合作。然而,這一設想存在的問題是:一是美國的優先議程與中國的優先議程并不一致。在美國看來,合作的優先領域是環保,美國氣候問題特使克里也多次呼吁雙方舉行會談。但在中國看來,合作的優先領域不可能不包括經貿。在美國認為應該競爭的領域如經貿關系,恰是中國期待可以合作的領域。二是美國一方面以供應鏈安全為名在地緣政治領域傷害中國,另一方面卻期待中國在美國關心的議題上進行合作,這是不合時宜的。美國在臺灣問題上的不斷挑釁,也進一步削弱了中美的合作空間。
五、美國供應鏈“排華”的應對
面對美國供應鏈“排華”,中國要堅定地走高水平和制度型開放之路,在“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之下,進一步夯實國內供應鏈,在亞太地區打造開放和包容的供應鏈,以共建“一帶一路”推進供應鏈國際合作,倡導供應鏈領域的對話,維護全球供應鏈安全。
(一)進一步夯實國內供應鏈,培育“鏈主”型企業
中國擁有較為齊全的產業門類,然而,在國內市場沒有整合的背景下,各地的產業發展呈現“小而全”的特征。整體來看,產業門類雖齊全但還不強,亟須培育一大批“鏈主”型企業。在外部環境有所惡化的背景下,做好國內循環是有必要的。然而,沒有一個整合和一體化的國內市場,難以形成互補性強和有韌性的國內供應鏈。為此,要做好三方面的工作:一是加快國內市場整合和一體化的步伐。在中央《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的指導之下,地方政府要進一步破除行政邊界對經濟活動的人為束縛和封鎖,加快國內市場的整合。二是做好國內市場一體化的試驗田。加快推進長三角、京津冀、粵港澳大灣區的一體化建設,實現成渝雙城經濟圈的早期收獲,為國內市場一體化積累經驗,并盡快復制推廣到其他地區。三是促進企業跨區域經濟活動和聯系。面對復雜嚴峻的國際環境,需要進一步強化國內的垂直專業化分工和差異化比較優勢,建立完備、高效和開放的國內供應鏈,從底線思維的角度服務于供應鏈安全。
(二)在亞太地區建立互補、開放和包容的供應鏈
在美國構建排他性供應鏈的背景下,中國應堅持與亞太地區相關國家一道,建立互補、開放和包容的亞太供應鏈。一是強化與東盟的經貿關系,把雙邊自由貿易協定提升至更高的水平。二是深化與新西蘭、韓國和澳大利亞的經貿關系,適時升級雙邊的自由貿易協定。三是高質量兌現RCEP的相關承諾,參照CPTPP的標準不斷提升RCEP的含金量。四是借助中韓自由貿易協定和RCEP平臺,重啟在2020年中斷的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并以《美墨加協定》(USMCA)為參照。五是在加入CPTPP方面,要加快與代表性國家(如新加坡、新西蘭、智利等)的談判,力爭有實質性的進展和突破。總結起來,即要摒棄“小院高墻”,借助與關鍵國家的雙邊自由貿易協定,再以區域性貿易協定RCEP和CPTPP為依托,在亞太地區形成有韌性、可持續和非排他的供應鏈。
(三)繼續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提升國際合作平臺的供應鏈功能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至今已滿10年。十年來,中國和相關國家的經貿關系不斷得到深化。“一帶一路”是包容性的,因其涵蓋了社會制度、發展水平、宗教和文化等方面各不相同的國家,這決定了“一帶一路”的國際合作平臺角色。西方曾在帶路國家推行過“賦能市場(pro-market)”的模式,國際組織也曾在帶路國家推行過“賦能社會(pro-society)”的模式。然而,中國的經驗說明,“賦能政府(pro-government)”也是十分重要的,經濟發展離不開有能力提供公共品和啟動增長的政府。單一“賦能市場”“賦能社會”或“賦能政府”都難以成功,而“一帶一路”的國際合作平臺提供了難得的空間,它鼓勵“賦能市場”模式、“賦能社會”模式和“賦能政府”模式共同參與,形成互補性,對帶路國家的經濟增長產生可持續的支撐。在此基礎上,呼應對供應鏈的關切,可以進一步推進以下工作:一是把單純的貿易和投資關系提升到供應鏈層級,從單向關系到雙向關系再到網絡關系,借助“五通”安排在帶路國家之間形成有韌性和可靠的供應鏈;二是在帶路國家設立供應鏈主題的產業園,鼓勵包括中國企業在內的跨國企業進駐,把“一帶一路”打造成供應鏈國際合作的高地。
(四)推動CAI生效,設立產業園,構建中歐互惠的供應鏈關系
2020年底,中國與歐盟已經完成《中歐全面投資協定》(CAI)的談判,但目前在通過法律程序方面遇到了障礙。中國與歐盟已經有較為緊密的經貿關系,然而,與貿易關系相比,雙方的投資空間依然很大。在中國的外資中,來自歐盟的資金是比較有限的。在中國對外投資當中,對歐盟的投資也是比較有限的。雙方應彌合分歧,力爭通過法律程序讓CAI落地生效,擴大雙邊投資有助于強化中歐的供應鏈關系:一是提升雙邊投資的規模,在中國的供應鏈中增加歐盟的元素,在歐盟的供應鏈中增加中國的元素,發揮中國和歐盟企業在提升各自供應鏈安全和韌性中的作用;二是在中方和歐方合作設立產業園,作為提升雙邊投資規模和夯實互惠供應鏈關系的載體、孵化器和輻射器;三是在第三國合作設立產業園,既作為與中國市場和歐盟市場的鏈接點,也作為中國和歐盟跨國供應鏈合作的一個“實驗田”。
(五)尊重雙方關切,推動中美官產研學各層次在供應鏈領域對話
美國在供應鏈領域所建立的“小院高墻”,對中國不利,對美國自身也有代價,還會對全球產生外溢效應。首先,貿易保護會對自身的經濟效率造成傷害,它能走多遠取決于其經濟基礎承受負向影響的空間有多大,以及選票對于經濟效率破壞的忍耐度。其次,違背比較優勢的資源配置,會讓各國投入更多的資源在較為劣勢部門,導致全球貿易收縮和走向相對封閉。再次,大國挑頭的貿易保護主義,既會招致報復,也會引起效仿,產生不利于整個世界的外溢效應。中美雙方應該尊重雙方關切,給雙方之間的競爭加上“護欄”,開展供應鏈領域的雙邊和多邊對話,在了解對方關切的前提下尋找合作空間。供應鏈的安全和韌性是包括中國和美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共同關心的議題,存在很大的外部性,作為世界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中國和美國有責任和義務坐下來,圍繞供應鏈開啟官產研學各層次的對話,為兩國在這一領域的雙邊和跨國合作創造條件,共同維護全球供應鏈的安全。
[參考文獻]
[1] 薛瀾,魏少軍,羅長遠,等. 美國《芯片與科學法》及其影響分析[J].國際經濟評論,2022(6):9-44+4.
①“重啟雙邊投資協定談判,讓中美經貿關系回歸正軌”,走出去導航網,2021年1月5日。
② 除非特別說明,文中數據均來自:https://www.kylc.com/。
③ 中美貿易摩擦的相關資料來自清華大學國家金融研究院國際金融與經濟研究中心(CIFER)。
① 美國貿易伙伴分布的相關數據來自:https://www.worldstopexports.com/。
② 特朗普帶給整個世界最大的挑戰或許是制造了不確定性,中國也是受害者之一。在疫情沖擊發生前的2017—2019年間,中國經濟增長率依次是6.95%、6.75%和5.95%,呈逐年收縮的態勢。相反,美國經濟呈穩定增長的態勢,這三年的經濟增速依次是2.26%、2.92%和2.29%。
①? 相關數據來自:https://www.worldstopexports.com/。
②? 相關數據來自:https://www.worldstopexports.com/。
③ 相關數據來自:https://www.worldstopexports.com/。
“Chinese Exclusion” in US Supply Chain: Constraints and Response Strategies
Luo Changyuan
(Institute of World Econom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bstract: Over the past 15 years, the United States has been escalating and strengthening its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field of supply chain: during the Obama era, it resorted to multilateral trade negotiations to exclude China, which sowed the seeds of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supply chain; during the Trump era, it resorted to unilateral and all-round exclusion of China in many fields, which led to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supply chain" ;during the Biden era, China was excluded from the supply chain in the name of multilateral security, and the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supply chain took shape. The main reasons for the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field of supply chain are the accumulation of domestic contradictions, the rise of populism and trade protectionism, the superposition of multiple shocks, and the fact that supply chain security has become a "common denominator" for the United States to attract other countries. The game of interest groups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inconsistency of interest demands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its allies, the different priorit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developing countries, and the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supply chain will greatly inhibit the cooperation space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ates on other issues, which will challenge the "prospect" of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field of supply chain. In the face of the "Chinese exclusion" in the US supply chain, China should firmly take the road of high-level and institutional opening, further consolidate the domestic supply chain under the new development pattern of "double cycle", build an open and inclusive supply chain in the Asia Pacific region, promote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in supply chain by building "one belt and one road", advocate dialogue in the field of supply chain, and safeguard global supply chain security.
Key words: Supply Chain; The US; "Chinese Exclusion"; Evolution; Motivation; Response
(收稿日期:2023-03-13? ?責任編輯:賴芳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