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孝慶 葉思萌
[摘 要]在解決生態問題的諸多語境中,生態德性的出場提出了一種新的致思路徑。生態德性論提出的目的在于以人類德性的生態生成、生態屬性為基礎,強調德性的自我蛻變。在方法論上,相對于用外部規范解決生態問題的技術路線而言,生態德性論的內在性特征可以有效規避生態問題的外部性導致的物化困境。從邏輯發展的角度來看,生態困境喚醒生態意識,催生生態理性,最終使之成為德性生態轉型的內在依據。因此,通向生態文明的德性重構只能是:讓德性回歸日常生活,轉換生態話語,發展生態交往實踐,重建生態意義場域。
[關鍵詞]生態德性;生態倫理;生態文明
生態概念緣起于對生命與環境關系的探究,生命與環境的共在構成理解生態系統的基本觀念。與此同時,人類“在世之中”的命運也被《寂靜的春天》《沙鄉年鑒》等著作的作者們喚醒,生態問題、生態災難、生態危機、生態困境等一系列概念重構了人類的荒野記憶,從動物權利、大地倫理、社會生態學、深生態學乃至生態女性主義,生態話語激發了生態運動,開啟了生態文明的致思路徑。從污染治理、生態修復、資源節約、環境保護到綠色技術、生態創新,從物質生產、日常消費到社會分配、環境規制,生態行動的廣度和深度都在不斷得到強化,生態經濟、生態政治、生態社會以及生態主義逐漸滲入主流話語體系。但是,就生態之于人而言的根本問題,還在于塑造屬于新的文明類型的新主體性。這個新主體性“在形式上不僅包括我們應該怎么做,而且包括我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①一個新慣習的生成需要意向、話語、行動構成一個連續的意義場域,而所有的意義只能是屬人的意義,就此而言,呼喚生態德性是生態文明形成的關鍵環節。所謂生態德性,是指人類在超越自然賦予的品性的基礎上重新回歸生態,在生態理性指導下生成一種新的品質,這種新的品質通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理念指導的交往實踐來獲得,并成為解決人與自然關系問題的關鍵性要素。
一、德性生成的生態潛能
諸多德性倫理學家從不同的方面對德性進行了概念界定。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的德性就是一種使人成為善良,并獲得其優秀成果的品質”。①當代學者麥金太爾(Alasdair C. MacIntyre)認為德性是一種“獲得性人類品質”。②綜合來看,德性不外乎是外在規范的內化,是在實踐中不斷生成的品質或品格,是構成行動的意向性生成之路。
根據進化論的觀點,人類是自然演化的產物,人的生成是一個自然事件。但是,這個自然事件卻并非那么自然。按照黑格爾對自在的理解,純粹的自然或人類出現之前的自然是自在的自然。自在的自然根據自然規律自我運動,這種運動是真正的生態運動,各種存在物通過這個運動分別占據一定的位置,從而形成一個開放的自組織系統。在這個系統中,生命的存在和非生命的存在雖然遵循著不同甚至相反的秩序規律,即所謂的“熵”和“埃三極”(負熵),但是在擁有相對固定的秩序變化及其方向(即物理學中的各種時間之矢)方面,卻又是在更高級別的層次即生態層次上形成了一種對稱性破缺,生命起源的秘密也就隱藏在這些貌似不能統一的共同運動之中。這種潛在的未被揭示的統一性,構成了人的生成的第一個生態基石。因此,人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或唯一的德性只能是成為這個生態系統中的一員,“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③這既是德性的生成,同時又是人的生成。
原初的德性是自然規律內化為人類的自主行為,雖然這時候的人類還不具備自我辨識的能力,還不能將自我與周圍的世界區分開來,甚至還不足以以人類來稱呼自己,“大凡最重要最根本的東西,在認識的程序上,每每最后方為人發現。自然規(律)的發現,已經是人與自然接觸很久以后的事。人格、心、理、精神的發現,也是人類生活進化很高的事”;④但是這種自主性行動已然標記了人類的誕生,更為重要的是具備了使其成為自身的潛能的激發狀態。構成這種原初德性的標志性事件就是人類改變了在世的狀態,工具的使用或勞動實踐成為人類與自然的交往方式,這是自然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交往,因為構成自然交往的必要條件是兩個異質主體的耦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人與自然的“這種關系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了自然界,或者自然界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具有的人的本質”。⑤也就是說,人類既在自然之中又在自然之外。從此,人類成為自然借以展示其神秘性的窗口,與此同時,自然也就賦予了人類一項特殊的使命,使得人類可以通過成就自然來成為自己。但是,自然于此也埋下了伏筆,那就是人類以何種方式成就自然,又成為一種怎樣的自己?
這樣,誕生于自然生態之中的人類通過非自然的方式與自然交往,從而實現了自我的革命。這種革命是以其誕生的母體作為革命對象的,即人類的自我肯定是通過對自然的否定來實現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認知活動同時也是自我規定的活動,人類通過否定自我來實現自我,而所謂價值只不過是這種自我否定的中間環節的產物。生存還是毀滅,這時候還沒有成為一個問題,自我的德性還沒有成為認知的對象。鑲嵌于自我生存的本能之中的行動邏輯只能是去存在,而作為目的因的存在也只能是在生態之中的存在。世界還沒有向自我打開,生活還是一個有待生成的世界。因此,這時候的德性只能是自在的德性,自在地存在于生態之中。雖然看似簡單、單純、單一,甚至還沒有自我的覺察、判斷,但其實這才是最純粹的德性的模板,同時也是衍生出一切德性的母版。
這時候的德性通過人類的生存來實現自己,即單純地去存在,通過人的生存實踐積累經驗、積蓄力量。從自然的視角來看,這個時候的人類還處在順從于秩序的混沌之中,其德性的指向依然是自然本身的規制。雖然德爾菲神廟的石碑上已經出現“認識自己”的箴言,但是雙方力量的巨大懸殊卻是不爭的事實。剛剛走出荒野的人類還在集聚共同體的能量,馴服低等生命的嘗試讓共同體的等級形成了生態無意識的德性階梯。不論是蘇格拉底的“知識即德性”,還是亞里士多德對中道的踐行,抑或孔子的“仁”(從人從二),在馬克思所說的“人對人的依賴”階段,“自然界起初是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的,人們同自然界的關系完全像動物同自然界的關系一樣,人們就像牲畜一樣懾服于自然界”。①相對于自然的弱勢迫使人類采取群落的方式集中力量,滕尼斯(Ferdinand T[O] [ǖ]nnies)稱之為“共同體”②的社會生態結構核心正是這種交往實踐的意義場。正是在這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的關系所構成的無縫之網中,各種意義的生成、流淌、交匯、互融構成了德性的生態底板。
二、德性自我蛻變的生態辯證法
從中世紀的神學統治到近現代的主體革命,從農耕社會的自然經濟到工業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從存在論的衰落到認知理性的高漲,物性張揚的背后是德性的自我否定,這一否定采用的卻是極端的自我肯定之形態。在市民社會的結構轉換之中,自然的退讓與生態的隱秘性造就了德性蛻變中的雙重遮蔽。在道德演化的邏輯結構中,市場經濟個人主義的主體性卻成了否定自我德性的社會根源,資本的運動規律強行擴張到自身的邊界之外,每一個人都被他者的目光所注視,物欲的膨脹強行擠壓著靈魂的空間。
技術時代的人類社會擺脫了神性的約束卻又再次掉入“物的圈套”,物性與德性的異化、失衡給工業文明帶來了新的倫理困境。這里提到的物并非眼前之物也不是手中之物,而是追問物之所以成為物的“物性”,它不是一個“有條件的東西”,而是一種“非-有條件的東西”。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時代,物被認為是一種載體,人們通過感知物、衡量物從而獲得普遍真理,此時的物是溝通人類與現實世界的渠道。自啟蒙運動以后,這一局面發生了轉變,在科學技術進步的背景下現實世界僅作為可被計算的對象而存在,同時,物的存在被客體化為主體所映射出的現實表征,物的本質的倒退反作用于主體,造成了主客二分的局面。在這樣的關系中,主體看似獲得了主動權,作為客體和對象的“物”則失去了活力,成為符號化體系中的虛無,只能被主體認識、創造、遺棄。但從更深層次來說,作為主體的人類實質上掉入了物質世界的陷阱中,忙于精致的計算和利益的追逐,忘卻了生活的本質和人生的意義,而這張使人類淪為困獸的巨網正是人類自己編織的。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在反思中回歸對切近之物的感知,并且這種感知較之此前來說不再拘泥于對物質的簡單獲取,而是試圖超越切近之物“而達到非-有條件的東西,到達不再是物的東西那里”。③物、物質、物性三者辯證關系的形成,將成為德性出場的根據和基礎。
作為交往實踐產物的德性本身就具有雙重結構:德性必然是來自交往雙方所構成的“主體-主體”結構,同時,作為“客體底板”的實踐中介也必然會反作用于主體,形成“主體-客體”向度。為人類生存提供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即人與自然的交往,成為一切社會歷史演化的內在基礎,也是人與社會、人與人交往的前提和根據。在傳統社會中,人與自然的交往是沿著自然設定的軌跡運行的。在人與自然之間,由于現代科學體系的誕生,引發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科學揭示的自然密碼轉換成技術話語并應用于現實的生產,直接導致了工業革命。生產能力的急劇擴張催生了市場的現代轉型:從生產到分配到交換再到消費,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的連鎖反應最終形成了一個急劇變革性的社會舞臺。在這個舞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理念與現實、理性與非理性、自由與正義、個人與共同體最終匯聚成資本主導的現代性。原本出于解放人性的目的而發動的社會革命,最終成為一個龐大的吞噬一切的巨型機器,科學與技術聯姻產生的琳瑯滿目的商品世界在知識生產機制的推動下快速地切換著資本的頻道,“不創新,就死亡”,自由競爭的泡沫在日益集中的資本的擠壓下幻滅。馬克思指出:“資本是能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①資本唯一的本性就是不斷地擴張,而擴張的唯一途徑就是不斷制造新的欲望,每一個新的欲望都在使人進一步遠離自然。如果說科學使人類日益看清自然的本性的話,資本驅動的欲望機器就是在生產遮蔽自然的迷霧中。尤其是被市場邏輯所綁架的科學的職業化,失去了科學自身原有的對自然的好奇,導致“有學術、無思想”的知識市場大行其道,科學朝著被資本控制的技術主導的方向艱難地前行,“技術在其本質中實為一種付諸遺忘的存在的真理之存在的歷史的天命”。②自然也只能隨之被技術化,逐漸退出人類日常生活的視域。
當一切都被市場化、資本化、商品化,德性也不能幸免。被貼上價格標簽的德性只能外化為功利主義的計算單位,對行動的規范和規范化的行動者轉變成了數字游戲,一切不能產生價值的或不可計量的都是不可接受的。自然被切割成物質生產的資源,所有不可利用的都是多余的;人被擺置于生產機器之中,所有無處安放的人只能被流放于社會體制之外;用選票計量的權力必然只對用來購買選票的資本負責,所有的自由都只是為了資本的自由流動開辟道路;個人解放的所有努力都轉化成資本的解放,任何束縛資本的企圖都是現代性的游戲規則所不允許的。剛剛擺脫神性依賴的人類隨即陷入物(資本)的依賴之中。資本的擴張與自然的退卻、社會的退卻、人的退卻是同步的,“在機器上實現了的科學,作為資本同工人相對立。而事實上,以社會勞動為基礎的所有這些對科學、自然力和大量勞動產品的應用本身,只表現為剝削勞動的手段,表現為占有剩余勞動的手段,因而,表現為屬于資本而同勞動對立的力量”。③原本追求自由的人,現在不得不逃避自由,奴隸還是那個奴隸,只是換了個主人。最為詭異的是,這場革命卻是自認為主體的人自我發動的,是自生自發的自然秩序。顛覆了德性傳統的主體力量把斗爭的鋒芒指向自然,即所謂“向自然進軍”,于是尋求自我解放的人性再一次被扭曲,試圖擺脫他者束縛的自我革命在激發人的創造潛能的同時也在自掘墳墓。
現代性的生產機制制造了一系列新的德性生態,產生了急劇變化的道德譜系。這種斷裂在割斷與傳統的聯系的同時也在割斷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的聯系。各種等級制的共同體在解體的同時,新的共同體卻無處安放,由此“體會到無家可歸的味道”。④放逐了靈魂的精神家園成為沒有神的廟宇,而流浪的靈魂只能退居于虛假的自我之中,因為真正的自我還沒有誕生。疏離了自然的人類也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扁平化的社會解構了意義的交往基礎。現代性的脫域機制造成了不在場的在場性。表面上的信任其實是無法達成真正契約的無奈,正如盧梭所說:“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①形式化的契約只能產生非自然狀態下的交往形態,外在的規則無法內化為自我的品質,因為這不是用工具理性或技術理性可以實現的。因此,自我解放的德性卻沒能生成德性的自我,打破了舊桎梏的同時卻又生成了新的更加隱秘的桎梏。
三、德性的生態轉型
根據黑格爾精神現象學闡釋的辯證邏輯,誕生于自然生態之中的人類德性生活,在經歷了自我否定之后必然會在更高級的形態上回歸生態,也就是在人與自然的交往實踐中經歷生態感性、生態知性,然后上升到生態理性。但是這種自主性行動卻并不完全是人類的自我完成,與此相反,這是在自然的引導甚至強制下的自我解蔽。
生態理性誕生的第一個條件是生態意識的覺醒。所有的意識都是有對象的,對意識的意識就是以意識為對象的意識。當意識以獨立的對象去意識的時候,只能是孤立的意識。但是自然并不是以孤立的狀態存在的,因此,一元論的意識只能導致唯我論并滑入虛無的泥潭。很顯然,這種意識哲學指導下的意識行為,源自于自然科學所對象化的單一宇宙或單一聯系的宇宙,而心理學的格式塔概念揭示了意識的真實存在狀態或意識活動的生態型。生態理性誕生的第二個條件是生態科學提供的思維框架。生態學自誕生伊始就不符合對作為“分科之學”的“科學”概念的傳統解釋,因為生態學本身就是以綜合各種關系作為其學科特征的,其基本學科范式是以“分析-還原”方法還是以“整體論”方法為基礎依然處于爭論之中。②但毫無疑問的是,生態學從兩個方面為生態理性提供了致思路徑,一是生態系統的整體論或系統論,二是生態關系的向度。當然,生態學本身也是生態理性發展的產物,同時也為生態理性提供全方位的知識支撐。最重要的是,生態理性的產生還需要形而上學的生態批判。可以將所有的生態設想為兩大類,即有人的生態和無人的生態。其中,對于人來說,只有有人存在的生態才是真實的生態。這是所有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共同基礎,也是所有的非人類中心主義需要解構的對象。解構的核心無疑就是人的存在。從本體論、認識論向實踐論轉向,從邏輯到語言,從此在到共在,從單一主體性到多級主體、主體際(主體間性),簡單地拋棄形而上學、放棄對存在的追問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是對問題的回避。生態時代需要重建德性的形而上學基礎。
因此,在道德哲學、價值哲學、實踐哲學的領域內,生態理性的滲透必然導致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從對科學的價值反思、對存在的時間性追問、對消費社會的符號化和象征性的揭示到對知識與權力共謀的微觀政治學批判,20世紀末的“科學大戰”在某種意義上表征了單向度的一元化線性思維正在逐漸退場或遭受各種質疑。當然,這種變化在自然科學體系內部也由于生態學的發展以及各門科學前沿所遭遇的各種問題而有所體現。在馬克思看來,“問題是時代的格言,是表現時代自己內心狀態的最實際的呼聲”。③最終,所有的批判又回歸到馬克思當年基于現代性批判所提出的問題,即“現代性如何自證其自身的合理性”,這也反證了馬克思不是德里達所稱謂的“一個幽靈”。現代性肇始于人類的一場自我解救運動,它的誕生給人類社會發展帶來不竭動力,十足的機械化引發的技術理性的泛濫與失控,追求極致利潤的資本邏輯顛覆了道德和生態邏輯,整個社會生活因為異化的力量而淪為一臺機器。作為質疑現代性合法性的第一人,黑格爾提出“一種超越絕對知性的理性”。①他從先驗的角度剖析,理性作為一種引起變革的時代力量,不但能夠將時代生活分裂破碎,而且直接地能夠使之重啟統一。作為強制力量的理性具有規范作用,由于它本身帶有生態統一性色彩,實質上就是要求達到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狀態,因此在近現代話語體系中,這種理性也被稱作生態理性。合乎理性的生活就是貼近生態的生活,經濟理性造成的功利主義、享樂主義等惡果將在生態理性中得到消解,人們在無盡的欲望和有限的資源的對比中學會克制,轉而在理性的范疇中追求物質欲望,因此德性生態轉型是超越現代性危機的必由之路。
德性的生態轉型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從現代的規則社會向新的共同體倫理的復歸,重新恢復德性的地位,再造德性的社會生態;二是德性自身的生態化。重建社會生態的困難在于去中心化:一方面,傳統所形成為中心的強勢力量不會自動退場,西方中心主義只能隨著西方世界的衰落而自然消退,人類中心主義只能通過“自知自己的無知”而產生對自然的敬畏,知識的權力話語只有隨著知識生產機制和知識分配狀況的轉變才有可能進入平權時代;另一方面,所有對中心的反抗很可能只會導致新的中心的產生,即“以暴易暴”。德性生態化的困境在于生態密碼的解讀:一方面,生態學還沒有發展出可靠的生態圖譜,甚至還不具備解讀生態話語的語言能力,這就意味著在依靠生態學的同時還必須警惕滑入“生態學主義”的風險;②另一方面,建立在新的共同體基礎之上的新的德性話語體系還需要經歷一個自我生成的過程,視域的融合只有在新的地平線上才能發生,從全球化、反全球化到逆全球化,人類社會對現代性的自我完善還未迎來曙光。
四、生態文明的德性重構
從農業文明、工業文明轉向生態文明,不是從農業生產、工業生產轉向生態生產,而是對包含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在內的各種關系的處理方式的文明化,即從對立、對抗走向和解、和諧。這里的文明指的是矛盾處理方式的非野蠻狀態。人類步入現代化后面臨的生態危機需要在德性的根本延伸中得到解決,德性的生態潛能在如下歷史進程中回歸并顯現:起初,亞里士多德將德性定義為有助于促進個體成長和社會繁榮的內在品格,但是近代以來生態問題愈演愈烈,德性的內涵也發生了改變,它不再只是圍繞個體和社會兩個范疇展開,生態繁榮也被納入其中。“繼勞克·范·溫斯文和奧爾多·利奧波德之后,我們修正了傳統,并將美德定義為那些促進人類和非人類繁榮的特征,包括個人和集體。”③我們無法否認自身對自然環境的依賴,任何人都無法生存于生態真空之中,人類社會的繁榮和個人的成長皆有賴于繁榮的自然界提供的生態基礎。這種內涵理解的轉變,賦予傳統社會的德性以新的時代內容,并對人類提出了新要求,也給出了新的致思路徑。
重構生態德性的前提是讓德性重新回歸日常生活和社會行動的中心。社會行動的關鍵不是純粹制訂規則或規范,它的根本任務是通過日常生活告訴人們如何認識自己的生活目的,并為實現一種善的生活的內在目的而培植自我的內在品格和美德。在德性與規則之間,有另一種非常關鍵的聯系,因為只有對于擁有者以德行的人來說,才可能了解怎樣運用規則。①科學所創造的事實世界不能代替生活世界,日常生活雖然瑣碎,但所有的意義正蘊含于其中。在利奧塔(Jean-Fran
重構生態德性的理據是生態話語系統的轉換。傳統的德性話語體系在現代社會中被規范論的話語體系取代,而現代主義的反對者也“對啟蒙主義理性話語的有序性和穩定性進行了批判”。③生態學為日常生活的生態化提供了話語模板,綠色技術、生態創新為物質資料生產活動提供了生態標準,生態主義、生態哲學、生態思想為構建生態形而上學話語體系開辟了空間,全球化、時空壓縮、網絡社會成為生態話語傳播、擴散的實踐場域。從具象到擬象、從象征性到符號化,信息時代的生態話語超越了傳統的“物質-能量”結構。雖然對生態密碼的理解還未達到具有基因特質的遺傳學水平,但是綜合知識生產能力的快速提升已經初步具備解碼、編碼、轉碼的基本條件。正在擴展的生態學不僅包容了社會生態系統,而且正在統合各種知識資源,并把生態思維模式普遍化。
重構生態德性的現實依據是生態交往實踐的發展。社會生態學家和生態女權主義者認為生態危機的根源在于特定的社會因素,④其中既包括人對自然的統治,也包括人對人的控制。動物保護主義、大地倫理等提出的物種平權思想,在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意義上提出了生態交往實踐的主體性擴展原則,但是其“無中心性”、泛道德化以及對人的消解,很容易導向相對主義甚至虛無主義。⑤生態交往實踐是以生態理性對工具理性的克服為前提、以多極主體通過中介客體而形成的兼具德性品質和生態形態的雙重統一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正是通向生態交往實踐現實的生動寫照。生態交往實踐的發展需要雙重建構:一方面,通過生態交往建構生態主體、生態客體;另一方面,建構生態交往關系,并在這種關系的維護和發展中推進生態生活。生態交往實踐還在不斷地進行雙重整合:一方面,通過生態交往的反身性整合出生態主體;另一方面,通過生態交往的多極性整合出生態交往共同體,而生態主體正是在不同的共同體之中傳遞、變更著不同的生態話語。
重構生態德性的根本目的是達到尊重自然與完善人類自身的雙重統一。首先,人類將以德性的方式對待自然。建構生態德性不僅需要一整套價值基礎的支撐,更需要德性規范的落實。工業社會中機械的價值標準和物化的世界觀遮蔽了自然的本真面目,盡管人類已經認識到自然的內在倫理意蘊,但依舊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對自然環境利益化、數字化的審視。從現實因素來看,自然對人類惡劣行為的反饋具有滯后性和間接性,因此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并不切實有效,能彌補這一不足的只有穩定的內生德性。其次,人在善待自然的同時也應在完滿的環境中重塑自身。生態德性的重點不在于制訂出尊重自然的規范和標準,而在于使人們處于一種和諧的環境中,回到生活本身,感知周遭的環境,重新認識自己,從而明白我們究竟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應當如何成為那樣的人。最后,公共德性是建構生態德性的重要基石。學者哈丁(Garrett Hardin)提出的“公地悲劇”說明了一個現實問題:單一個體破壞環境的后果或許輕微,但經過多個個體作用的疊加后,悲劇的產生就不可避免了。生態德性的培育不能只關注個體而忽視公共環境。在社群生活中,人的競爭本質使得個體德性極容易造成對守德者不公的傾向,因此,有序的集體氛圍即公共德性的培育將成為建構生態德性的必備條件。
重構生態德性的路徑是重建意義場域。意義是人之為人的目的,是德性的終極價值旨歸。啟蒙理性的目標就是通過顛倒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實現意義的反轉:從上帝回歸人之本身,即尼采所說的價值顛覆。但是現代社會的變動不居導致了生活的碎片化,“意義和身份都只能作為目標存在”,“目標和現況之間有一定距離”,“正是這種距離使它們成為目標而非現實”。①康德所希望的“人是目的”的實踐理性在科學與人文的分裂中破滅,意義的分裂導致意義的錯亂。從意識形態的對立到文明的沖突,從規范的意義學到普遍語用學的語境意義,自我甚至唯我的意義本身被消解。因此,重建意義場域需要發展新的意義源,意義的生成和解釋只能是在生態交往實踐的具體活動中展開,只能是相對于生態語境下的實際需求而言被理解。意義場域需要共在的共性結構支撐,這一場域必須是開放的,開放性的基礎是多級主體之間的交往互動;也就是說,生態意義場域必須是以生態話語作為底板的實踐空間。對于德性的本性而言,通過生態意義場域的重建體現其來自自然、回歸自然,也正是德性自身辯證運動發展的必然邏輯。
結 語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必備要素。從深層次上說,人類的進化最根本的是文化、文明的進化。不論是技術-經濟系統還是政治-制度系統,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與自然的對立與矛盾。要達成人與自然的和解,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最根本且最重要的解決途徑只能是德性重構。只有通過不斷深化對生態德性的認知和理解,在全球化交往實踐中不斷磨合、重構德性內涵,才有可能擺脫原子式唯我論與機械論自然觀的誤區,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審視自我,從而將外在的生態規制內化為生態德性。任何形式的現代化歸根結底必須落實在人的現代化上。只有通過德性的生態化,才能最終實現現代意義上的人的誕生,這也是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的必由之路。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