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怪義構式“你也是”研究*

張明睿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天津 300204)

“你也是”是現代漢語口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的語言表達形式,具有多種不同的意義和用法,例如:

(1) 拘留你也是為了保護你。要是現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會被人打死。(王朔《橡皮人》)

(2) 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小王也是。(王小波《黑鐵時代》)

(3) 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數五十的人了,還是這樣的老不正經。(莫言《檀香刑》)

(4) 你今夜就到珠寶巷來吧,我給你帶幾本書看看。你也是,這么大年紀了,還就曉得摸黃鱔?(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5) “恭祝你有一個新的開始。”辛家亮目光溫柔,“你也是,承歡。”(亦舒《承歡記》)

以上例句中的“你也是”雖然形式相同,但在表義上有所差別。例(1)中“拘留你”充當主語,是句子話題,“也是為了保護你”是謂語,用于陳述原因,“你”和“也是”之間沒有直接的組合關系。例(2)的“你也是”表類同,表示與前文的對比項“我”都是“好人”的肯定判斷。例(3)與例(2)相似,只是該句“你也是”的類同義較弱,對比項為句子的預設:“有(個些)人也快五十歲了”。“你也是”不強調類同,而是對聽話人進行評價。例(4)“你也是”類同義基本消失,起到了轉換話題、提醒注意、批評責怪的作用,處于句間對前后語句進行銜接,在此處是一個話語標記。例(5)與例(4)表層形式相似,但前者是完句語音停頓,意義上不表責怪僅表類同,作句法成分,相當于“你也一樣”,前文常存在類同項。

目前學界對“你也是”結構的研究成果較少。李峰首次指出了“你也是”具有話語標記特征,認為“你也是”還不是成熟的話語標記,具有話語標記與類話語標記兩種用法[1]96。劉志富、李麗娟[2]、程亞恒[3]分別在研究表責怨的“X也是(的)”和怨責構式“NP+也是的”時提到了“你也是(的)”,不過沒有對其詳盡展開,主要從“X/NP也是(的)”整個范疇出發,探討構式責怨義的產生過程、機制和動因。韓文慧將“你也是”話語標記的用法總結為用于表明說話人立場和觀點的同時表達對陳述對象的責怪和不滿[4]70。劉從將“你也是(的)”歸為“你+X”責備類話語標記進行討論,總結出作主謂結構、類話語標記、話語標記三種用法,將后加客觀事實作前提,與后分句語義形成轉折關系,句法位置固定單一的“你也是”視為類話語標記(如例(3)),將停頓自然、地位獨立、不產生句法語義關系和命題真值影響的視為典型的話語標記[5]。以上多數研究者結合了話語標記理論對“你也是”進行了全面的闡釋,話語標記只是該結構用法之一,對于其他現象有的研究者采用“類話語標記”予以歸類,有一定道理,但也促使做出更進一步的思考。

筆者探討的是例(3)(4)這類表示責怪義的“你也是”構式。程亞恒在界定怨責義構式“NP也是(的)”時,16條表責怨的語例中“你也是(的)”(包括其變體“您也是(的)”)共占據了8條,可以說是“NP也是(的)”構式范疇中的典型實例。文章未將“你也是”單獨吸取出來作為一構式實體進行討論,實際上由于在口語中高頻使用,“你也是”已開始發生習語化,逐漸向習語性構式發展。基于已有研究,將從實體構式的角度出發,著重分析“你也是”構式形成的深層動因與機制,并對其句法語義特征及語用功能作出總結。

一、“你也是”責怪義構式原型范疇

Goldberg于1955年提出如下定義:“假如C是一個獨立的構式,當且僅當形式與意義的對應體C(記作),其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從其組成成分或其他已有構式完全推導出來。”[12]隨后她又做出補充,認為構式可以存在于語素、詞、短語、習語和格式等語言單位的各個層級中。據此,觀察以下用例:

(6) 納梵太太,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這樣卑鄙低級。(亦舒《人淡如菊》)

(7) 你把她饒了?你也是孱頭!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都傳開了……她竟還告狀?(賈平凹《廢都》)

(8) 他又暴燥地向雅蒂道:“你也是,你為什么只是在村子里等,不到那廟去看他?”(無極《心變》)

上述“你也是”以責備的語氣勸誡、埋怨或斥責交際對象,整體浮現出一種責怪義。韓文慧解釋責怪義為“責備、怪責之義”,是“通過一定的語言形式表達不滿情緒或‘批評、指摘’之義”[4]70。鄭娟曼指出責怪義構式是言語交際中的責備語和威脅語,是由于過去或現時進行的某種言語行為活動給說話人或周遭產生了不利影響,說話人以此表達不滿、憤怒、責難以至恐嚇等回應[6]。根據上述,認為例(6)～(8)的“你也是”均屬于責怪義構式范疇,準確來說為責怪義構式“你也是”原型范疇。

原型范疇是由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成員組成的,包括原型與非原型的范疇[7]。在責怪義“你也是”范疇中,意義上很難看出成分語義痕跡,具有強不可推導性的“你也是”為該范疇“原型”,即典型成員;根據與原型相似度的強弱,范疇中又包含較典型及邊緣成員。責怪義“你也是”由表類同和判斷的“你也是”變異而來,類同義的模糊消退、責備情態的附加是其發生范疇化與構式化的標志。有的構式化程度高、典型性強,如例(8)“你也是”獨立傳達了言者怪責的態度,責怪義規約,不可推導;有的構式化程度較低,典型性較差,如例(6)(7)類同義尚存,但類同項不再出現,只隱含在句子預設內。這種“你也是”具有一定的語用目的,主觀性較強,將其視為責怪義“你也是”構式化的中間狀態。

因此,現代漢語口語中已有相當數量的“你也是”為責怪義構式,表示“說話人對直接受話人某行為事實的否定與責怪”。然語言的演變是一個連續統,人們無法截然地說哪些語項是或不是構式,只能說是否更加符合原型,是否構式化程度更高。另外,責怪義構式“你也是”的變體包括委婉體“你也是的”和禮貌體“您也是(的)”,“的”為句末語氣詞,有表肯定語氣和完句之用,在語力上看二者的責怪強度相對較弱。

二、構式“你也是”的句法語義特征

(一)篇章結構與使用條件

“你也是”構式常用于對話中作為責備語對受話人的某一行為或言語進行回應,具有作句法成分和非句法成分兩類篇章用法,在語篇中一般會涉及責怪對象(T)、責怪原因(R)、責怪內容(C)三種話語成分。責怪對象即“你”的所指對象,有時會出現呼語同指。責怪原因即說話人或社會公眾的認知和心理預期,回答了因何責怪。責怪內容即責備及否定的某一行為活動,一般是造成了某種不利影響或激發了說話人不滿情緒,或是對受話者的消極評價,回答了如何責怪。

1.“你也是1”:作句法成分

“你也是”在句中作主謂結構,在句法上呈現為“(P前文)你也是X,Y”,“X”在意義上看又可分為主觀評價成分及客觀事實成分。

當X為評價成分,其語義一般是負面消極的,例如:

(9) 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C),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R)。婚姻并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10)自然外邊人是言之過甚。但是,空穴來風(R),仲翁(T),你也是太登多了(C)。以后總得注意。(茅盾《蝕》)

(11) “你好好的,去摘什么金針(P)。”母親對翠蓮說……又對喜鵲說:“你也是個沒耳朵的人(C),我叫你等新麥收上來再去磨面(R),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C)。”(格非《江南三部曲》)

人們有時會為了發泄自己強烈的情緒或強調他人做出了某種違背預期的行為而進行消極評價,通常使用貶義詞匯、修辭或句式等手段批評責備,如句中“像老人一樣封建”“太登多”“沒耳朵的人”等。責怪內容和原因多數情況會一起體現在話語中,有時也會在語境支持下省隱,交際者根據交際原則和知識也能夠推理出來。責備行為也常包含在某一整體的責備語境中,在責怪聽話人之前已經對相關事件或人物表達不滿。如例(11),母親先是訓責翠蓮,后用“你也是”提示訓責對象轉移,前文P在內容上具有相關性。人們在責怪他人時,有時不是真的責怪,而是為了表達觀點,給出建議,提出要求或安撫勸誡等。像例(9)反駁完丈夫的看法后表達了對婚姻和自由的立場,例(10)指出對方問題后又提醒勸告。

當X表客觀成分,其包含的信息是交際者共知的,重申這一已知信息是為了提醒受話人做出符合身份的事,而其后話語所含的信息通常是有違上述預期的,故說話人借此反預期表達進行責備。如:

(12)王跑(T)啊!我說你也是個木匠(R)哩!箍個桶在你手里算個啥(R),從村西頭跑來借桶,你就不嫌跑腿(C)?(李凖《黃河東流去》)

(13) 你也是個老兵(R)了,什么事還要光聽傳達(C)!你看后勤部門有什么動作?”(魏巍《東方》)

(14)這不過是欺哄鄉下人罷了,什么威鎮諸魔(R),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你也飄洋過海的走遍外國(R),怎樣越來越膽小,越大越靦腆(C),去不去由你自己斟酌罷,我也不勉強你了。”(冰心《冰心全集第一卷》)

例(12)說話人認為王跑是個木匠,箍桶不是難事,不應該跑來借桶;例(13)責怪聽者身為老兵卻仍事事聽傳達,并提出下一步要求;例(14)先說明責怪原因,即言者不認同聽者觀點且認為聽者有了一定年齡和閱歷,之后責怪其反而越發膽小靦腆,最后給出建議。

需要指出的是,該類作句法成分的責怪義“你也是”對語境依賴程度較高,且需具備一定的語義條件,如置于一個整體責怪語境、存在一個責怪第三者,或受話人做出不符合某一身份的言行,如若沒有上述條件,“你也是”則構不成責備行為。因此,該類“你也是”是責怪義構式范疇的非原型成員,處于構式化邊緣。

2.“你也是2”:作非句法成分

當“你也是”位于句外,不與主句產生句法和語義上的聯系,只起到銜接前后話語、傳達情感態度、預示話語走向等作用時,“你也是”具有了話語標記功能。例如:

(15) “大姐,您甭聽她瞎咧咧!……(P)”又朝韓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點兒譜兒也沒有,聽洋人的(C)!你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R)”(霍達《穆斯林的葬禮》)

(16)由于阿榮的緣故,妙子越來越孤單了(P)。你也是,不光在事務所,就是在家里你也總是使喚阿榮而不叫妙子。(C)(川端康成《生為女人》)

(17) 周:主席(T)啊,你也是,不知道人家這是為你好啊(C)?吃紅燒肉多了對心臟不好,人家關心你的飲食有什么不對(R)?(張險峰《誰主沉浮》)

作話語標記的“你也是2”是構式“你也是1”進一步虛化形成的,該類“你也是”可用于加重責備、提示責備或緩和責備。如例(15)“你也是”具有增強責怪語力,聚集矛盾焦點之用,若去掉則語勢減降,無法表達出說話人強烈的情緒。例(16)“你也是”用于引起聽者注意,提示接下來的責備話語,若不說則影響話題的連貫性。例(17)“你也是”是客氣親昵的怪責,有勸導的意味,并不是真正的責備,具有緩和語氣,使話語更易接受之用。

(二)語義特征和適用語境

“你也是”是個多義構式,在不同的語境中其表意有所差別。根據語力的強弱,“你也是”的責怪義體現在表嗔怪、醒勸、指責、埋怨、斥責幾個方面。在一定語境下,以上意義之間具有交叉性。

1.表嗔怪

嗔怪話語常見于關系十分親近的人之間,雖是一種責怪,但帶有較強的關心、同情、撒嬌、打趣等情感色彩,用于活躍交際氣氛、拉近彼此間的關系。如:

(18) 宋氏又看到了,笑道:“你也是太淘氣,這樣大人,還用瓷勺吃飯呢。”(張恨水《北雁南飛》)

(19) (武則天:眼里沒了怒氣,反倒覺得這一切很好笑,語氣也見了緩和。)武則天:“本來人就恨我……起來吧……你也是,哪有綁人連繩子都忘了捆的,你就不怕他一刀捅了你?”(鄭重、王要《大明宮詞》)

例(18)宋氏開玩笑打趣受話人不好好吃飯,“你也是”并非真正責怪,而是傳遞嗔怪的主觀情態;例(19)武則天發現對受話人發大了脾氣,于是用“你也是”以嗔怪的語氣表達關懷的態度。

2.表醒勸

醒勸也即提醒、勸告,“你也是”后也常出現醒勸話語。

(20)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蒲松齡嗎?(賈平凹《廢都》)

(21) 媽,你也是的,管這些屁事干什么。別聽她瞎說,小丫頭今天和他好,明天又換一個人,鬧著玩玩,用不著你老人家操那心。(葉兆言《不娶我你后悔一輩子》)

以上“你也是(的)”提醒聽者該注意的問題,而后加以勸告,同時也傳遞了說話人怪責的態度。

3.表指責

“你也是”的指責義具有道義性,是對受話人違反常理言行的批評,表道義指責的“你也是”語氣較委婉,帶有勸誡糾正對方的意味。

(22) “喲,蓮生,你是怎么教的,徒弟怎么爬到你頭上去了?”朱羽打趣道。莫愁轉頭瞪著朱羽,說道:“你也是,沒事別欺負蓮哥……是好漢就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不要投機取巧。”(檀月《莫愁》)

(23)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么說出這種話來呀!……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動身呢!怎么再等一兩天?(茅盾《林家鋪子》)

例(22)莫愁用“你也是”反駁朱羽的話語,批評他偷懶耍滑的言行,帶有警告指責的態度;例(23)說話人刻意先用“明白人”褒揚林老板,再指出他不合“褒揚身份”之處,以此進行指責,體現了交際策略。

4.表埋怨

埋怨話語常伴有較強的負面情緒,用于責怪對方做了不利的事情而造成不好挽回的局面,語力強于指責,更重于消極情緒的發泄。

(24) 大哥突然發起飆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四處奔走!因為沒人肯幫我……”“又來了。”“你也是,見我身陷困境也不來幫忙,自己逃到大阪去。”(森見登美彥《有頂天家族》)

(25) “蘇珊被這精于心計的家伙迷住了心竅。她拒絕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搗的鬼……”接著,他憤怒地在房內走來走去,又說道:“你也是,老招他來,不斷地恭維他,奉承他……現在好了,遭到這樣的報應。”(莫泊桑《漂亮朋友》)

例(24)大哥用“你也是”埋怨受話者跟其他人一樣讓他面臨困境而不來幫忙;例(25)用“你也是”矛頭一轉,埋怨指責受話者的舉動造成了不好的局面。

5.表斥責

斥責是一種語力強烈的責怪,說話人一般情緒激動有時或伴隨肢體動作,“你也是”用于加重責怪程度,以傳達斥責的態度。

(26) 師傅的眉頭皺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華瓔你也是,這樣人的話你也信?快給我回去好好修習經書!”(滄月《武之魂系列》

(27) 我掙脫他的雙手,聲色俱厲地道:“是你爸!不找零,還強行多收,小市民!你也是,連人家的信也要看!”(楊揚《楊揚小詩》)

以上“你也是”以教訓的口吻斥責受話人,表明其行為對于說話人來說十分嚴重、非常過分。

三、構式“你也是”的語用功能

(一)主觀評價功能

“你也是”構式有時用于消極評價,以表達說話人的負面情緒,其后的評價內容具有較強的主觀色彩,例如:

(28)你也是真不長臉,去年國慶哥尋思讓你出出彩,本來我要上的電影我都沒上,就尋思成全你呢!結果你瞅瞅你那點票房!(微博)

(29)你也是個老糊涂!她年輕不懂事,你怎么也拿捏不出個分寸來?(格非《江南三部曲》)

例(28)說話人認為受話人“不長臉”,責怪原因是票房沒達到自己的期待;例(29)用“老糊涂”來評價受話者,表達了言者的不滿。

(二)語篇構建功能

構式“你也是”一般出現于對話語體,在會話中用于提示話題、延續話輪,有銜接前后語段構建語篇的功能。

(30) 什么?那老太婆竟然這樣不講理?……你也是的,為什么要去醫生處檢查?(岑凱倫《合家歡》)

(31) 李豪向倫星和三達望去,道:“那座神廟在哪里?”他又暴燥地向雅蒂道:“你也是,你為什么只是在村子里等,不到那廟去看他?”(無極《心變》)

例(30)話輪中涉及兩個話題,說話人先是指責那老太婆,“你也是的”提示談論對象轉移,開啟了第二個話題,將話輪延續下來;例(31)李豪從詢問到斥責,“你也是”有提示話題、開啟話輪之用。

(三)人際互動功能

交際互動過程也是信息傳遞過程,交際者輸出的信息不僅包括客觀成分,也含有一定的主觀成分,使話語具有了主觀性。為了讓信息順利傳遞,使聽者正確解碼、領會交際意圖,言者往往采取相應的策略和手段,在話語形式上則體現為一些特殊的結構或標記。“你也是”責怪義構式不僅體現言者主觀性,而且能引導聽者理解,實現交互主觀性。

(32) ……希望錢曉竺鳳心大悅,饒了她這一次。但,錢曉竺箭頭一轉:“還有你也是,竟然把我的潛逃計劃告訴他!現在好了……我真的無處可回了。”(陳明娣《小女子大作風》)

該例“你也是”錢曉竺表明了受話者同樣不可饒恕,對方接受到這層信息之外也能感受到說話人對自己進行責怪的意圖。

(四)凸顯情態功能

情態是依附在語句內容之上,用于表達主觀情感、立場、態度及描述事體狀貌樣態的成分。責怪義規約化的“你也是”可以傳遞說話人嗔怪、指責、埋怨等情感,凸顯主觀情態。

(33) 你今夜就到珠寶巷來吧,我給你帶幾本書看看。你也是,這么大年紀了,還就曉得摸黃鱔?(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4) 于二龍捅那戰士一拳,要他回答問題,蘆花給這位隊長一眼:“你也是,人家已經回答你啦!”(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

上述二例“你也是”整體傳遞了說話人怪責的態度,在語境中分別表達了嗔怪、指責的情感,若去掉雖不影響句子原義,但也減弱了言者的情態表達。

四、構式“你也是”的演化與形成

(一)“你也是”的演化過程

根據BCC、CCL語料庫檢索,“你也是”最早出現于中古,僅有五代、南宋各一例,在表意上為字面義的組合,表示與前文某事項情況相同:

(35) 師云:“不辜負古人事作摩生?”對云:“和尚慣得此便。”師云:“你也是慣得此便。”(五代《祖堂集》)

(36) 僧問。皇恩遠降紫服新披。未審師今將何報答。師云。頭載天腳踏地。進云。恁麼則知恩報恩也。師云。你也是老鼠吃鹽。(南宋《古尊宿語錄》)

直到元代,“你也是”方開始用于責怪性話語,見于以下二例:

(37) 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傻話。做經紀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元代話本選集)

(38) 遂怒之,拂袖而去。見陳平章曰:『我特來索血臟羹吃。』平章亦以齋戒為答。佛曰:『元來你也是不了事漢。』(楊瑀《山居新話》)

此二例“你也是+消極評價”用法為“你也是”責怪義產生的源頭,表現為兩種情況。一是用來使語氣委婉,減輕消極語義。如例(37)客人雖反駁梁的提議,給出負面評價“傻話”,但既是商議,語氣態度不好過于生硬,于是用語氣副詞“也”緩和語氣,“你也是”在這用于委婉評價;二是表與他者同樣的怪責態度。如例(38)老佛責怪陳平章和侍者一樣也是不懂事的人,這種連帶評價源于“也”表類同的基本義。由上可見“你也是”最初是臨時性地用于責怪語境,主要用于評價,由于用例較少、結構松散,還未發生固化。

明代以后,“你也是”越來越多地用于責怪語境,逐漸發展出“你也是+消極評價+責怪原因”和“你也是+客觀身份+責怪內容責怪原因”兩類主要的責備話語模式。例如:

(39) 〔末〕你也是個不成器的。為人怎么有許多父母。(徐元《六十種曲八義記》)

(40) 兄弟,你也是個中人,怎學別人說談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閑事!(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

(41)你也是個呆子!那有走過的路不認得的?(天花才子《快心編》)

(42)你也是個人啊,既記得著家鄉,應該記得父母怎樣的養大你來?現對著故鄉清白父老,倒來裝威作勢的驕人么!(李修行《如此京華》)

由元到明清、民國,用于責備的“你也是”在沿襲原用法的同時繼續發展,表現在客觀類同性減弱,主觀目的性增強。元文“你也是不了事漢”的“也”在說話人心中指向的是侍者,有具體所指,而上述例文則缺乏具體的類同項,“也”的所指泛化,說話人的意圖也并非說明事體間的類同關系,而是將受話人歸入一個大的群體中,從群體的視角去責怪,從而實現負面語義的弱化或道義上的指責。如例(39)(41)“你也是”弱化了消極評價“不成器的”“呆子”指責和奚落的色彩;例(40)(42)先強調受話人的身份,暗示了該身份的人群在社會公眾預期中的形象,后再指出受話人不符合預期的行為,實現道義上的批評。上述用法的“你也是”體現了說話人的語用策略,它們皆在表類同判斷的基礎上衍生而來,已經開始了范疇化與構式化。

在20世紀末,部分“你也是”才演化成為話語標記,直到今天“你也是”仍然處于語法化進程中。

(二)“你也是”的形成

1.固化及其機制動因

(1)禮貌原則。 Leech提出,言語交際中為了使話語禮貌得體,交際者會盡量少說貶損的話語,以維護對方的面子[8]。為了實現禮貌原則,說話人有時會故意違反合作原則。禮貌原則下,人們一般選擇委婉的用詞或不說負面的內容,以避免言語過于冒犯而造成難堪的局面。“你也是”用于責備話語便是基于這樣的動因,“也”是個常見的委婉語氣詞,其委婉語義根源于它的本義。“也”表示多個對象相同的意義將受話者置于一個普遍受責的心理環境,當責怪多個對象時,個人的受責力度便減弱。此外,消極評價是威脅面子的主要來源,于是人們會趨于省隱評價內容,通過違反交際的數量原則來實現話語的委婉,這種對比可從語料中看出:

(43) 大妗子,你也是那沒要緊扯淡!誰家婆婆是不到媳婦兒屋里的?沒的是我打殺他來?(明《醒世姻緣傳》)

(44)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算是個誤會。鐵蛋,你也是,出去吃飯還不找個干凈點的飯館?(當代《再婚家庭》)

到了當代“你也是”后多省略評價,以弱化怪責力度。例(44)“你也是”后根據語境可補充出“太粗心、不好”等評價語,說話人通過違反“量”準則對鐵蛋委婉批評,照顧他的心情和面子。

由上,交際的禮貌原則促使你、也、是三個獨立的語言單位結合進行委婉責怪,使用頻率的增加使三者的聯系越發緊密。同時還是出于禮貌的考慮,消極評價隱省,其所負載的負面內容轉移到“你也是”之上,促使了其責怪語義的規約與結構的凝固。

(2)語用推理。 “你也是”在構式化的初始階段需要根據語境進行推理才能獲得其語用義,主要包括委婉批評與連帶責怪兩種情況。當語境中沒有出現“也”的對比項,或說參照項是一個泛指的群體時,減弱責怪或道義施壓的主觀目的被推導,如明清語料(39)～(42),該情況屬于委婉批評;語境不出現“也”的對比結論,受話人通過聯系話語信息與前后語境得出自己與第三方一樣讓說話人發生責怪,此時“你也是”用于連帶責怪。例如:

(45) 想不到他腦筋這么死:我真是被他打敗了!不過你也是,明明老早就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干么又不說出口?(董妮《錯戀男女》)

該句評價內容隱省,在當時環境下沒必要說出,而受話人也能推理出說話人連同責備的意思。

以上兩種情況的“你也是”尚殘留“也”類同指向的語義,在口語中仍較多地使用。而在類同項無需出現的條件下,“你也是”不再純粹表類同,人們通過語用推理獲得其表示委婉批評或連帶責怪的會話含義。評價內容是責怪重心,因此“你也是”起初的作用是“委婉”和“連帶”,是責怪言語中用于實現主觀目的的“手段”。然而這種手段一經確定普遍使用,便會發生模式化,模式化使用下“你也是”結構趨于固化,并進一步感染負面語義。

(3)轉喻機制。 轉喻建立在相關性之上,“鄰近”是轉喻機制中的一個重要原則[8]。“你也是”慣常與負面內容(C)一起進行消極評價,完成責怪行為。也即主體實施責怪為“因”,輸出內容為“果”,責怪行為與“你也是C”構成因果相關性,因此“你也是C”在話語中不僅可以用來消極評價,也能表示其喻體義“責怪義”,此為第一個轉喻過程。“你也是”與負面內容C線性位置相鄰,符合轉喻的鄰近原則。因C不固定且可以隱退,于是C的負面語義逐漸由“你也是”承載,在頻率機制影響下,人們將“你也是”提取出來代表整個框架義,完成了第二個轉喻過程。同時受完形心理作用,“你|也|是”或“你|也是”壓縮為“你也是”,發生組塊化。

2.標記化及其機制動因

“你也是”由句中構式語法化為話語標記的機制是句法位置的特殊性與語境吸收,主要動因為表達的主觀性及重新分析。董秀芳指出位于小句首或句末的語言成分由于處于句與句之間,適合標志句間關系,因而容易脫落演化為話語標記[9]。“你也是”常出現于單句句首或復句的后分句首,這種句法環境使其逐漸從句中漂移出來。用于責備的“你也是”發生固化與模式化,與責怪語境的高頻關聯使之吸收浸染語境義,隨著責怪義從臨時隱含義到固有義,構式“你也是”逐漸成熟。當其表意不再需語境的推導,固定地表示責怪,充當一個獨立的傳情成分,此時“你也是”也演化出了話語標記功能。

“你也是”的固化和標記化也是主觀性推動的結果。沈家煊指出語言的主觀性體現在話語中的立場、態度和感情等表現說話人自我印記的成分。“主觀化”則是指語言為表現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歷相應的演變過程[10]268。由前文知,語言表達的主觀目的促使“你也是”由臨時組合到模塊使用。同時還是在主觀性作用下,“你也是”逐漸獨立出來,句法意義減弱,成為主要傳達說話人責怪情態的功能成分,這一轉變經歷了一個重新分析的過程。以下語句為例:

(46) 桂賢,我們都老了,蹦噠不了幾天啦,該享幾天清閑了,你也是夕陽如血的人了,整天飛到東飛到西,走南闖北,受得了嗎?

(47) 那你更應該聽說打是親罵是愛吧。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墮落成這樣兒,你能不急嗎?

(48) 二中是二流的學校,三流的教師,四流的學生,根本沒希望了,你也是42歲的人了,放著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官不當,卻自薦來這兒當校長。

上述“你也是”即使刪掉也不影響原義,也可以說成:“你也是,夕陽如血的人了,整天飛到東飛到西,走南闖北,受得了嗎?”“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墮落成這樣兒,你能不急嗎?”“你也是,42歲的人了,放著市教育局副局長的官不當,卻自薦來這兒當校長。”

李峰將這類歸為“類話語標記”。筆者認為話語標記“你也是”是由該類構式脫離句子形成,除了句法環境因素外,人們的主觀認知也發揮了重要作用。重新分析是人們不按照語言信息原本結構關系而進行的一種重新解讀,其發生往往需要一定誘因[1]96。責備話語“你也是+客觀身份+責怪內容”起初是由群體施壓或道義指責的主觀目的促成,屬于一種語用策略,而此用法出現得多了,人們會逐漸淡忘其來源,對話語進行再分析。對于責備言語行為,解讀者會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實現責怪”上,將說話人對聽話人的責怪態度進行凸顯。“你也是”獨立出現實現了將注意點聚焦于“你”這一個體之上,提醒聽話人作自我反省,從而突出了說話人怪責的主觀情態。于是“你也是”與句子其他成分的關系愈加松散,最終游離出來成為一個責怪義話語標記。

結 語

“你也是”是對話語體中常見的表達形式,本文在Goldberg構式語法框架下,從原型范疇角度出發,闡明漢語中責怪義規約化程度不同的“你也是”聚合成一個責怪義構式“你也是”原型范疇。其中專用于責備,責怪義固定,以傳遞言者主觀情態為主要功能的“你也是”為該范疇的典型成員。尚有部分類同義和成分功能(如對比、判斷、評價)的為非原型成員。主謂短語“你也是”在主觀性操作下用于責備,經歷了去類同義的過程,發生構式化。模塊化使用與禮貌性省略使之結構趨于固化并發生語義轉喻,隨著責怪義的形成,構式“你也是”逐漸成熟。“你也是”是個多義構式,根據語力強弱可表嗔怪、醒勸、指責、埋怨、斥責,其語用功能主要有主觀評價、語篇構建、人際互動及凸顯情態功能。在主觀性和主觀化作用下,處于“P(前句),你也是NP(客觀身份)了+C(責怪內容)”句法語義框架中的“你也是”經歷了由“你也是NP了,C”到“你也是,NP了,C”的重新分析過程而發生了標記化,從句中單位語法化為功能成分,成為只具備程序義的話語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