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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2023-06-09 06:44:39章程
天涯 2023年2期

羅蒼黎,湖沿村人,中學歷史老師,記憶力驚人。因家境清寒,羅蒼黎自文鎮高中畢業后,放棄升學,留校代課,后轉正。幼時,他常因看書入迷,被母親追打。有一回,母親喊他半晌,沒人應,憤然進屋,當他的面把書撕了。羅蒼黎愣愣站在那里,不響,也沒去撿。母親催他去曬場把谷子翻一遍。他拖著耥耙出門,泥地上被拖出十數條印痕,一直從他家跟到了曬場。羅蒼黎望著這十幾條線,大笑。那晚,他夢到一男孩。他問對方名字。對方說,羅蒼黎。

1979年,我的父親八歲,在文鎮老街旁的江邊,目睹了羅蒼黎被執行死刑的場面。估計為了分散圍觀的人群,不知從哪傳出風聲——行刑地點在文鎮高中的操場(行刑那日一早,在這舉行了對羅蒼黎的宣判大會),還有一種說法是在青陽鄭村的一大片桑葚林中。那天,武警在離操場幾里開外的江邊,圍成半圓,擋住眾人,半圓圓心處,兩人架住羅蒼黎,他虛弱無力。邊上站著法醫。一輛車停在附近文鎮劇場門前,下來一人,一身白衣,肩背步槍,朝向江邊,往羅蒼黎走去。人群突然騷動,在武警的指揮下劈開一條道,辟易道側。

時至正午,眾人本該揮汗如雨,卻并不覺得熱。沒有人知道這是死亡帶來的一種清涼。我父親也不知。他看到羅蒼黎的膝關節后被踢了兩腳,跪倒。他注意到羅蒼黎脖子上緊緊系著一根細繩,他極力想說什么但說不出。押他的兩人退后,那白衣人往前,離羅蒼黎三米遠,站定,從肩上取下槍,拉出槍栓,裝填好子彈,上膛,瞄準羅蒼黎的后腦勺。不知是不是天氣太熱引起空氣彎折,我父親沒看清子彈,只見水面起了小波紋,羅蒼黎倒地不起。那白衣人收好槍,即折返上車,開車離去。我父親離得這么近,也沒看清白衣人的臉,可能是注意力全在羅蒼黎身上,行刑人則像一道白光。法醫給尸體拍了照,之前架著羅蒼黎的兩人將他尸體翻身,法醫又拍了一張,尸體才被移走。操場正中的血跡被迅速清理干凈,好似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整個過程毫不拖泥帶水。結束后,太陽依舊明晃晃。

這件事,對我父親的心靈造成極大的影響。一連數晚,他接連做噩夢,夢到那個行刑的白衣人,還有羅蒼黎倒地后流出的血混雜著腦漿。初中輟學后,我父親跟師傅學了兩年手藝,做起了木匠。經人介紹,他認識了羅美珍(后來成為我媽)。他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問對方,都是姓羅,也都是湖沿村人,你和羅蒼黎是親戚嗎?對方回答,不是。我父親方才安心給羅美珍寫了三年情書。

陳海軍,五十多歲,光棍一條,賦閑在家三十余年。雖然名字叫陳海軍,但他這輩子沒見過海,更沒當過海軍。

他去過包圍著村的鎮,最遠抵達吞掉鎮的城。村里人說他上世紀八十年代沒考上大學后,腦子里的筋沒扭轉過來,變得神智不清,偶爾嘴里咕噥著說個不停。但大部分時間,他說話倒也正常。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裹著一件軍大衣。

陳海軍身材瘦削,從腦袋到手腳都瘦長。胡茬稀疏,間雜白灰。牙齒焦黃,多半是吸煙導致。眼球倒不混濁,不像五十多歲的人。他的瞳孔不能映出周遭,像口井,能把一切都吸了進去。眼瞼下,頗多皺紋。他的臉棱角分明,像是一股壓抑從他身體里往外竄,但只找到了臉這個出口。臉消滅了一部分的壓抑,但留下了壓抑后的殘跡,溝壑縱橫,沒有血色。

他喜歡貼著正午的空氣走。正午的空氣陡峭而堅固,像是懸崖的山壁。往下是萬丈深淵,那種冷颼颼的絕望讓他即便在大熱天也裹住軍大衣。有時,烈日當空,他顫抖不已。他從一切常識的邊緣掠過,他也樂于看到人們眼中對他掩飾著的輕蔑。他胡子濃密,從不用剃刀刮,所有和他打交道的刀子、刀片,都被他用來削瓦片。他像日游神一樣在村子里游蕩,只是為了找瓦片,能讓他在墻壁上方便寫字。紅瓦青瓦都有,倘若還完整,他便猛地一摔,摔成幾片碎瓦后,再拾進口袋。時常有幾只橫行的雞,被他嚇得猛地撲扇翅膀,把灰塵攪進空氣,飛回雞塒。

我本科畢業后,在家待業,方和陳海軍熟起來。我在一個二本學校的建筑系讀了五年,畢業這年,卻因行情不好沒找到工作,研究生也沒考上,便悻悻返鄉。老宅拆了一半,留了一半,缺口用紅磚堵上,像是某種生物的殘骸。父母叫來兩個泥瓦匠,兩個木匠,兩個小工,在老宅一半的舊址上蓋新房。地梁已澆筑完。水泥攪拌機轟鳴,塵土飛揚。父母仍住老宅,而我的房間被砍斷,無處可住。父親說:“和隔壁陳老師打了招呼,在他家老宅騰出一間房,讓你暫住。”陳老師在文鎮小學當數學老師,教過我。陳海軍是陳老師弟弟,住樓下,我住樓上。陳老師另建新宅后,把舊宅留給陳海軍住。到飯點,陳海軍就往新宅走去。

母親擔心陳海軍有點瘋癲,囑托我少跟他接觸。我說曉得的。但我父親一直認為陳海軍是個老派知識分子,看了很多書,只是時運不濟。母親說:“沒見哪個知識分子這么大熱天還穿軍大衣的。”父親說:“他們家的人向來會讀書,還有一個去美國的。”父親指的是陳海軍他哥陳開愚,不守細行,但有出息,遠近聞名。母親不語。

好在陳家老宅就在隔壁,母親在我家門口大喊一聲,我在陳宅二樓的房里都能聽見。她讓我一日三餐回家里來吃。我住那邊后,母親不時會買點水果,帶到陳宅,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或把水果切一大盤:有蘋果、番石榴、菠蘿。她叫我下樓吃的同時,也會礙于情面喊陳海軍來吃。但陳海軍從不吃,除了每天例行吃飯、上廁所,正午出門找瓦片,并在老宅粉刷后的外墻上用瓦片寫字外,他不出房間。

他寫的字,和韓文的字形相似。只要寫滿一面墻,他哥就潑上水,把它們抹掉,墻壁頓時像村子的良心一樣干凈。但他會繼續寫,屢教不改。一個下午,我在自家吃完午飯,準備回陳宅的房間。出門,工人們已在午休,只有水泥攪拌機還在轉個不停。看他又在外面刻字,我問:“寫的什么?”他說:“在造字。漢字太復雜了,可以簡化筆畫組合。”我說:“你這造得太像韓文。”他搖搖頭,說不懂韓文。我心想,既然沒人會看幾本書,為什么這個時代還有人熱衷于造字。這和他一年到頭穿軍大衣一樣不可思議。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倉頡,被困在他的軍大衣里了。

我問他:“你熱不熱啊?”他說:“以前的冰棍不都放在棉被箱里的嗎?”我說:“冰棍是冷的,你是熱的,一個越裹越冷,另一個越裹越熱。”我又說:“我們初中班主任罵人時,總說‘死了都不曉得腳冷,當年讀書,我們經常會討論這話究竟是啥鳥意思。”他一愣,說道:“我倒不覺得熱。”他不茍言笑,有些局促。我打算今后不開他玩笑了。

為了打破僵局,讓他放松,我作勢要回房間。他卻眼角一瞇,把瓦片收進口袋,吐了一口痰,說道:“給你看樣東西。”于是,他把我領向房間。他的房間臨近廚房。廚房僅一層高,和宅子連著。我小時候,陳老師家還住這。有一次,我把石頭扔向廚房屋頂,石頭順著瓦片滾動,挑了個空隙,掉下去。鍋恰好沒蓋住,石頭落到煮沸的湯里。這場意外,以我媽賠了他家一籃子雞蛋而結束。

老房子隔熱好,他房間涼快,彌漫著樟腦球和舊木的氣息。房內擺設簡單,床和書桌之間的地上攤滿書,堆了十幾摞。書桌對著窗戶,上面擱了幾本書,最醒目的是兩大本快散架的字典,粗壯得如同疊了三塊磚。明亮的光斑從書桌上一直生長到地上。地上有幾個被踩扁的煙頭。房內沒有多余裝飾。不知村里人為什么覺得他瘋,可能身在農村還惦記看書,這行為本身非瘋即傻。房里一角,有個蛇皮袋,塞滿的碎瓦急欲從口子里掙脫出來。他從書桌上抽出一個本子,遞給我說:“這人真了不得。”他立即點上了一根煙,慢慢吞吐起來。

我看了眼封面,題目是手寫的,叫《無夢樓日記》。這個本子不厚也不薄。我問他:“從哪拿來的?”他說:“你父親給我的。你家蓋新房,從你家老宅二樓搬下來一箱書。你父親看我盯了很久,跟我說想看哪本就拿走。我挑了這本日記,以及兩本沒了封面的字典。”我說:“我父親總愛把東西送人,我小時候的幾抽屜磁帶,都被他送給了陳為杰,有次,我發現路上滿地磁帶條,都是陳為杰抽出來糟蹋的。這人其實不聽歌。還有幾箱子‘老佛書(方言,即小人書),都給了我二嬸她弟。對方威脅我父親,不給這幾箱書,就不讓他姐嫁過來。”陳海軍說:“當時要是不嫁就好了,你家也不會有這么多爛事。”我說:“你是明眼人。”我和他目光撞上,閃避不及。他的眼神是井底的水,涼絲絲,莫名讓人害怕。

我說:“你不聞窗外事,居然能知道這些家長里短。”他說:“我知道不少事。”他說話時,臉上常會流露不自在的神情,少有歡欣。

陳海軍指的二樓,其實是我家老宅的屋頂層,杉樹木梁密拼,上鋪木板,堆滿雜物,但留有一個長方形口子。無樓梯可達,得需要獨立梯子架好,才能上去。我怕爬這種梯子。小時候,被父母好說歹說騙上去一回,看到個大木柜,我大叫:“家里怎么有棺材?”父親高興極了:“好啊,有官有財。”后來才知那是個盛谷子的木箱。可見,那里該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

我家二樓向來有老鼠和蟑螂,這個本子倒也沒被咬得不成樣。翻開《無夢樓日記》,是本日記,日期都標在文末,并非每天都記,作者很隨性,隔一天或隔一月,都有可能。有時拉拉雜雜寫上千字,有時只有寥寥幾個字。日記從1974年(我所能辨認出的最遠的年份)記到1979年。前面部分,字跡清秀,用黑墨水,也用藍墨水;越往后越潦草,字跡如裂紋,甚至可以說是扭曲、痙攣,像是一片虛幻的森林,枝蔓盤根錯節,極難認。日記最后被撕了很多頁。

陳海軍提醒道:“你看看扉頁的名字。”

我往回翻,那名字小如蠅頭:羅蒼黎。

羅蒼黎的這本日記,為什么會在我家樓上?那晚,我問了父親方知。

1979年,羅蒼黎被槍斃后的某個晚上,他們一家從湖沿村消失了,搬走了所有家當。我的外公羅九壽,那時當村支書,擅于為人處世。羅蒼黎老父搬家前,沒告知別人,只告知了我外公。羅父說:“蒼黎現在犯下這事,我們也沒臉面在村里待下去。他愛讀書,有一箱子書,扔了可惜,留給你。”我外公沒上過學,全靠自學當上村支書,村里人都知道他愛看書。羅父嘆息道:“你說啊,人要是犯了事,讀再多書能有什么用?”我外公收下書,并跟他們說,好好活著。我父母結婚后,有一年,父親發現了這箱子書。我外公說:“是羅蒼黎的,你要是讀得進去,就全拿走。”這堆書被我父親分了三次,用自行車帶回了家。最后一次,他把箱子也運了回來。

那一箱書,都是羅蒼黎的藏書。羅家祖上出過幾個讀書人,后來雖然家道沒落,但家里人對于買書,從不吝惜。五十年代初散佚不少,羅父偷偷藏住一小部分,傳給羅蒼黎。羅蒼黎為人極為謹慎,所以這堆書在那年頭從未被發現過。

好多書都翻卷了,發黃變褐。里頭最惹眼的是兩本快要裂開的外文字典,早已沒了封皮,一本是德語,另一本是英語。和哲學有關的書基本都是英文或德文,被翻得皺巴巴:有《存在與時間》《時間與自由意志》《純粹理性批判》等。也有中文的,比如人民出版社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導言》,商務印書館的《存在主義哲學》,以及王國維的《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里的一些篇章。此外,還有不少手抄書,那年代有不少白皮本從內部流傳出來,大家借來借去,整本整本地抄。羅蒼黎從哪借這些書來抄,不得而知,或許是從下鄉的知青那。一箱子書里保留得還算完整的,則是民國時期出版的西方文學作品,但書名很難和現在的譯名一一對應,諸如《塊肉余生錄》《魔俠傳》《吟邊燕語》等。魯迅的書不少,封面上基本都蓋上“宣傳科”字樣的圓戳。但是被翻得最皺的,是魯迅校錄的《唐宋傳奇集》,由北新書局出版。

我父親雖然愛看書,但他只愛看《三俠五義》《說岳全傳》等情節傳奇的章回體小說。羅蒼黎的書會引起他頭痛。為了顧全身體,我父親把這箱書全搬到了二樓,和谷子待在一起。《無夢樓日記》就夾在這箱書中。

我問父親:“羅蒼黎為什么會被槍斃?”父親說:“當時,他同村的未婚妻失蹤了。一個月后,有人在一個池塘里撒網捕魚,拉網時,網被扯住,下水,伸手去摸,結果摸到早已泡脹的尸體。那人大叫一聲,差點暈在水里。事發后,羅蒼黎投案自首,供認不諱。原來是他把同村的未婚妻殺了,綁在石板上,沉到池塘里,還特地選了水泵房附近丟下去,因為那里水最深。尸體沒發現前,不知是不是尸體腐化的緣故,池塘里魚變得又多又肥,很多人去捕。”

我說:“他為何殺人?”父親說:“具體原因不詳,他們家早離開了湖沿村。當時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羅蒼黎的案件。大家說他也算是才俊了,在中學當老師,都奇怪他怎么會殺人。估計他在學校認識了別的女老師,有再往上爬的野心吧。”

夜飯后,我回陳家老宅的房間,走上樓梯前,看到陳海軍的房間里有光漏出。到房間后,我翻開了《無夢樓日記》,從頭開始讀。窗外,烏云涌動,如墨暈開。月輪倒像是貼進了云里,只有周邊三倍于它的直徑范圍的云層是亮的、透的,白慘慘,被抽掉了鮮活的紅色和橘黃色。如果這月鼓脹起來,倒像是毫無血色的人臉。

連續三天,基本看完四分之三。很難想象,七十年代的湖沿村,有這樣一個羅蒼黎,整日愁眉苦臉地思考哲學和情感,他也算是位異人了。如果沒被槍斃,他大概能成為八十年代先鋒派的一員。他的日記,奇妙又不真實,和那個時代的日常、風波,毫無關系。如一座孤島,還需有上萬年的地殼運動,才能在不遠處形成另一座島,與其隔水相望;又如處在臺風眼,外頭的摧枯拉朽和眾聲喧嘩,環繞著中心,卻抵達不了中心。

我把他日記中的內容摘錄了一部分,因年代已久,墨水洇開后,字跡難認,再加上蟲蛀,記下時難免有錯誤,但盡數保留。

這本日記,像后來八十年代的先鋒派的寫作,有一些共同的母題:死亡、衰敗、恐懼、時間、虛無、現實、神秘主義,等等。1975年后,他只關注時間。

1974年2月17日,羅蒼黎寫道:“正午同夜晚一樣,讓它向我呈現。大多數時候,它是緩慢的,如溫熱的潮水淹沒了我。但有時,它是跳躍的,暴烈的,讓我既偏執又狂怒。它像惡習與邪氣一樣。人自愿深陷其中,因為它迷人。它和我互相絞殺,無休無止。”我猜測他寫的是欲望。

2月26日:“每一天,我的心靈與肉體都在一寸寸老去,死掉。而另一個生命在生長,他以我的死為養料。敲骨吸髓。”3月19日:“夜色蒼茫,而我對著死神寫作,他挺立在慘白的月色里,吃吃地笑。”6月23日:“死亡,就是想到死亡的時刻。”

1975年,身為中學歷史老師的羅蒼黎對哲學有了興趣。他估計是對照著字典看哲學原著,德語和英語兩本字典,早已破爛不堪。但在他的日記里,很少出現哲學的各種概念,他的思考更文學化。

這年的5月9日:“不知何以會對哲學有了興趣,但其實我并非對所有哲學問題都有興趣,我鐘情于‘時間。從柏格森到海德格爾,不少哲學家論述過時間,但沒有一個人能讓我真正信服。我教歷史,研究歷史。歷史正是由時間構成。但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不是歷史,而是自我。自我也是由時間構成的。我記得清從小到大的絕大部分事。”

同一年的7月13日,他起初字跡還算正常,主要在記錄古希臘的普魯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悖論:構成一樣事物的要素盡皆被替換后,它還是本來的它嗎?隨后,他寫下:“如果把構成現實的舊材料(記憶)不斷替換下來,用于建造夢境,那么夢是否也能成為另一種現實。倘若如此,那個夢會是……”最后幾句話里的字極不正常,似乎難掩驚怖,但還能辨認出字的骨架。日記后四分之一的筆跡,是把這類本就不正常的字再撐破,絕筋折骨。

1975年的下半年日記,經常只是簡單幾行:“整宿失眠。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夢到……”“我唯一信任的,就是往復循環的時間。死者的重生,生者的死去。”12月11日,他記錄的是:“(前面不知是被老鼠還是蟑螂咬成缺口)……越來越清晰了。為了免于再次夢見……(字跡不清,有涂抹痕跡)永無終了……黑黲黲……我必須保持清醒。”

到了1976年,我懷疑他戀愛了。不知是否是遇到了他的未婚妻。他寫下的東西不再和哲學或任何思辨性的內容有關。

這一年的6月13日,他寫道:“見到你時,是一個熱天午后。從這個時刻開始,我要告別那些我思考過的哲學。都離開我吧!跟生命本身相比,任何概念都是虛弱無力的。在現實世界里,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另外的個體。那種幸福的感覺,既濃烈又實實在在。時間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幾個瞬間,除了幸福,什么都沒有。在這些時刻,我坐在你身邊。午后的谷場。”

僅隔了一天,6月14日:“眺望窗外的農田。此前,我是多么厭惡這里啊:這里的泥濘,綿綿不絕的梅雨天,總是這些空寂的稻田、樹林,無限延伸的泥徑,還有暗淡的遠山。無彼無此,無遠無近。但當積云里浮現你的青色,我覺得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外面的天亮起時,我在想著你。外面的天,逐漸暗下去后,我還在想著你。一整天,什么事也沒做,只有你的笑聲在耳邊重復。”

1976和1977這兩年,他的日記里充滿了戀愛中的人的快樂與迷惘。他似乎陷在一種三角戀式的糾葛里,且他苦戀的那人,并不知曉他的暗戀。第二天的日記,會推翻第一天日記里確定無疑的愛戀,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愛對方,同時又異常焦灼,怕真的被遺棄。第三天的日記,對那人的渴求越來越強烈,會指責第二天自我的游離不定,但也會把導致自己情緒化或神經質的原因,歸結于一個若隱若現的對象的出現,這對象既無名字也無性別。這兩年的日記,太多諸如此類的自我折磨,歇斯底里,以及難以壓抑的情欲(非常隱晦)。愛戀中的人,要么是圣徒,要么是魔鬼。

1978年,在他被槍斃的前一年,他大概分手了。7月8日:“惶惶然,幸福之后要求更多的幸福……(字跡模糊)不知所以……本想忘記……毀了一切……分離……不再相會……別再發明希望……看一眼外面,你的……又浮現了……(字跡不清)聲音、氣味,依然如故……不可抗拒……各自目的……(墨水洇開)空無一物……道路乖遠,風煙阻絕。”這篇,像是被雨打過,水漬漫漶。整整三頁,只看得清這些散亂的詞句。

但既有這沉痛的分別,詞意悲苦,言語哀傷,他所念的對象,想必也不是未婚妻,而是另有其人。

8月9日,他寫道:“那個形象(“形象”這兩個字被劃了好幾道,把紙頁劃破)又浮現了。當我越想那忒修斯之船,就越確定逃出的方式,準確無疑。”8月10日:“我愛上死亡,但不是那種真正的死亡,而是知道將要死去卻不必真正去死。這樣能減輕痛苦。”8月11日,只有四個字:“秘密暴露。”這一天之后,字體分崩離析,看不出他寫了什么。

秘密是什么?

羅蒼黎的日記,經常讓我如墜夢中,失魂落魄。

某天,吃完午飯,看到陳海軍在“造字”。我站到他身后。滿滿一墻的古怪文字,紛紜錯亂,源源不絕。他似乎把漢字打散后又重組了一番。每個新字,確實變得簡單了,但又很雷同。我問道:“你認得出自己寫了什么嗎?”他被身后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中瓦片突然掉下。大概是沉迷創造,沒聽出我的聲音。他快速撿起,轉身,略有窘態,說道:“都是自己的小孩,有什么認不得的。”

我說:“那你的腦子一定是個龐大的字庫。造了多少字了?”他說:“一萬九千四百三十五個。”我叫道:“太精確了!常用漢字也才三四千個吧。”他說:“我今年五十四歲,活過多少天和造多少字的數量差不多一樣。說不上是造,是簡化才差不多。漢字總數有幾萬個。到我死,也沒法從無中造字。”我說:“可惜之前的字,都被你哥擦掉了。”他說:“我腦子里的擦不掉。”

我說:“你做這事,意義為何?”剛說出口,我便為提這問題后悔了。他苦笑:“沒有意義,但畢竟這件荒謬的事我都干了三十多年了。只能繼續做下去。”我很驚訝他用“荒謬”來形容自己的行為。我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像他說的話一樣虛無縹緲了起來。眾人說他瘋,我卻找不見他瘋的跡象。不過,表情如果有“溫度”,那他的“溫度”就是恒定的,且一直低溫。難怪他把自己裝在軍大衣里。

我說:“上萬個字,最后都要歸于虛無。”他說:“不一定是虛無。如果把生命分散成上萬份,誰也保不準它們能創造出些別的什么。”說完,他又補充道:“我不確定。”我說:“你在用死掉的時間,對抗成為灰燼的時間。”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在農村,這樣一個人,多怪異啊。他看向我,眼神冷峻,令我一陣冷顫(這可是大熱天啊)。他的目光捕住我念頭,說道:“我和他們不一樣。”

人每天都在死去。而陳海軍死掉一部分,就造一個字。那一萬九千四百三十五個字,永駐在頭腦里,卻不能組成一支軍隊供他檢閱。它們都是死掉的時間的象征。那么多的時間,那么多的尸骸。宇宙里處處是我們的尸體,組成了長長銀河。

我家的工地上,鉆頭亂顫,噪聲擾人。但很奇怪,聲音沒有把我們吞掉,倒像把我們遠遠推了出去。

日影漸斜,他抽起煙來。

他問我:“那本日記,你看了嗎?”我說:“看了。真是個充滿秘密的人。羅蒼黎肯定愛過什么人啊。”陳海軍說:“我知道。”我問:“你見過他?”他說:“那當然。那時,我表哥開愚,和一個叫嚴鳳音的下鄉知青,關系很好。為此,開愚還被押到臺上批斗過。后來,他編了一句方言的順口溜:為屌快活為屌苦,為屌還要見官府,為屌還要打屁股。”

我笑出聲:“陳開愚的這句順口溜,流傳得極廣,我爺爺都念叨過。但和羅蒼黎有什么關系?”陳海軍把表哥陳開愚喚作開愚,頗為親昵,倒讓我有點不習慣,和他平日冷冷的語調不同,他的表情一改平素的嚴肅,難得“升溫”。

陳海軍說:“我哥大我十五歲,我和他玩不到一起。而開愚大我七歲,我天天跟在開愚后面,賺工分。我年紀小,只能賺三個工分。開愚賺七到八個。”他接著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羅蒼黎經常來我們村,和開愚及嚴鳳音一起。開愚生性風流,玩世不恭。羅蒼黎寡言少語,經常蹲在田間地頭,抽根煙,望著他們。開愚被批斗那次,我看臺下的羅蒼黎的眼睛腫得通紅。嚴鳳音回城后,羅蒼黎還來過幾次,最后一次和開愚鬧僵了,開愚推開羅蒼黎。羅蒼黎索性坐在田埂上抽煙,一直到天黑。此后,他沒有再來過。”

我問:“那時候,羅蒼黎有沒有犯下那案件?”陳海軍說:“不清楚。犯了也沒被發現。”

我說:“羅蒼黎可能和你表哥都喜歡嚴鳳音。但他生性不善言語,只能看著夢破碎掉。你看,他把自己的日記叫做《無夢樓日記》。”陳海軍說:“那也不至于殺人。”

我說:“聽說你表哥后來去了美國?”他說:“是的。1978年恢復高考,要讓村大隊推選一個名額。開愚和我哥是村里書讀得最好的兩位,他倆白天在大隊干活,晚上關起門來讀書,暗中較勁。但我姨比我媽更會鉆關系。最后這名額落到了開愚頭上。他去浙江大學后,沒有再回過鄉里,一路讀下去,去了美國。那件事后,我們兩家不再有往來。”我說:“聽我父親說,有一年他從美國回來,把他父母的骨灰也接走了?”他說:“是的。那時候興土葬,但開愚堅決要讓父母火化。他讓親戚們先把他父母的骨灰盒放在家里的谷倉里,蓋上谷子,以免受潮。自美國回來后,他開了谷倉,撥開稻谷,取出骨灰盒,在堂屋前祭奠。他回美國時,帶走了兩個骨灰盒,此后沒有再回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的聲音逐漸沙啞、低沉。

我說:“那是什么時候?”他說:“86年還是87年,記不清了。”我說:“那時離羅蒼黎被槍斃好久了。”我看他有點出神,目光暗淡下去,少了凌厲,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

陽光不知是何時消失的。天地灰蒙蒙。才是午后,已有些昏暗。看似即將落雨,但烏云倒沒有著急往這邊趕,而是聚集在西面。記憶泛起的漣漪,令他的注意力分散,心意恍惚。他把手中的瓦片往遠處一扔,眼睛隨著那弧線瞇成一條縫,臉上的溝壑略微顫動,像是為了承接即將紛紛落下的雨點。他拍了幾下手上的灰塵,走進房間。

我沒在羅蒼黎的日記里,發現他的那種出人頭地的野心。那樁兇殺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并不清楚。羅蒼黎的日記,有太多這樣難解的地方。比如,他那么抗拒夢到的那個形象是什么?以及他要逃的方式是什么?

晚上,我反復翻《無夢樓日記》,打了個哈欠,面前卻浮現出了陳海軍的臉,甚至閃過一個念頭:陳海軍偽造了那本日記,假托“羅蒼黎”之名。羅蒼黎永遠浮在所有想象的場景之上,近乎虛構。但究竟如何,倒也無關緊要。體會過糾纏如毒蛇的絕望者,必定也感受過那蛇的冰涼,需要裹緊軍大衣才能抵御住冷。漸漸地,他成了一條蛇。突然,那軍大衣塌下,軟塌塌地落在地上,像一塊蛻掉的蛇皮。陳海軍不見了。

頭沉沉往下一墜,猛然一驚。是夢。窗外,夜的腹地,有隱隱而來的隆隆雷聲。

一晚,月明星稀,有蟲鳴,風涼似水。

我下樓,見陳海軍的房里依舊有光。上樓取了羅蒼黎的日記后,又下樓敲門。

我問他:“你看得懂后四分之一的內容嗎?”他說:“你看我在外墻上造了這么多字,他那些字我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我連張旭的草書都識得。”又說:“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人真了不起。如果他只是寫前四分之三,他頂多是傷感的文學青年罷了。我說他了不起,是因為后面的部分。”我問:“為什么?”

他說:“因為羅蒼黎這人拆分了時間。我都懷疑他沒有死。你記不記得有一篇日記里,他提到忒修斯之船?”我說:“記得。他假設現實不斷成為夢的原材料,夢也就變得和現實相仿。”

他說:“對,他創造了另外一個羅蒼黎。在夢中,他把過去的時間一塊塊拆分,去組合成夢中的羅蒼黎。人的自我,說到底就是過去時間的總和。而那個夢中的羅蒼黎,吞掉現實中的羅蒼黎的時間。”我說:“就像貘吃夢一樣。”

他說:“不一樣,他不是喂夢,而是喂時間。他把過去的自己割開,丟過去。如同佛經里的舍身飼虎。我給你讀一點后面的部分。”

陳海軍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煙,每一口都吸得很深,仿佛是為了調動他的神經去適應羅蒼黎的文字。他倆懂好多東西,卻都是多不合時宜的人啊。

以下為陳海軍給我讀的,具體日期沒念。

“有那么一刻,我周圍那些光禿禿的風景,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碎片在我眼前漂流。要抵達這個世界不是從一個點穿越到另一點,而是通過向自身的回溯,來抵達更理想的世界。我們是另一個世界在此地投下的陰影。

“……(前頭的字跡,連陳海軍也沒認清)沒有柏格森所謂的綿延,不一定非要把意識狀態并列起來,才能獲得感知。時間總在分岔,斷裂,延展,壓縮。我們自由組合著時間。組合的形式本身,構成了自我。但所謂的自由組合里的‘自由,其實也是虛幻的。我們未嘗不是處在一種必然性之中。

“我們的局限在于我們只能單向地經歷時間。因為不可逆,人發明了‘因‘果。但如果人跳脫出這種局限來反觀,就能看到‘因與‘果或許是顛倒的,甚至可能根本不再存在因果。化學課上說,鬼火(又叫磷火)的產生是因為人和動物的尸體腐爛時分解出了磷化氫這種物質,它自燃,產生了火焰。因此,不存在所謂的靈魂或鬼魂。但如果換一種角度來想:正因為有靈魂或鬼魂的存在,這種‘存在導致了‘磷化氫的產生,有了鬼火。磷化氫是果,而不是因。這樣一想,世界是不是變得可怕不少?

“唐傳奇里有篇《南柯太守傳》。淳于棼在夢里經歷了一世,夢醒后,經友人指點,料想是狐仙所為。于是砍了一棵古槐樹,果然發現了一個螞蟻洞,螞蟻洞里的空間和他夢中經歷的宮殿完全一致。這故事中,狐貍木媚,乃造夢之因,淳于棼的大夢是果。可如果夢是因呢?如果現實是因夢而生?那么,淳于棼豈不是用夢再造了現實。淳于棼才是仙。

“自第一次夢到叫羅蒼黎的小孩后,睡前只要不斷心理暗示,我總是還能再次夢到他。我害怕他。有幾年時間里,他那么小,好似一幅靜止的畫。有一晚,睡前,我對自己說,為什么不努力去構想他,讓他更像我?我確實這么做了,并且發現自己在夢中達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無所不能。我構想他的臉,讓他戴好眼鏡,梳好頭發。活脫脫的就是我。

“我還能和他對話。夢里,我不斷跟他復述我的記憶,直到這些記憶成為他本人的記憶。他其實并不清楚這些記憶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僅僅是我的一個夢。”

陳海軍說,這段文字下面隔了四五行,還補充了一小句:“而我,又是誰的夢呢?”

“但是我陷入越深,事情變得越可怕起來。他太像我了。如果我讓他在手上劃一道。我生怕等我醒來,自己手上真的會出現一道傷疤。

“真可怕。又是噩夢。自從晚上不睡覺后,我整天病懨懨,中午在學校不再吃飯,補兩個小時的覺。可是中午的夢,讓那個小孩更清晰,像是能一腳跨出夢和現實的邊界。

“……(有一小塊長方形的缺口,疑似用刻刀劃開后挖掉)遇到他后,有兩年時間,我不再夢到那個夢里的羅蒼黎。直到……(字跡不清)結局的到來,我才又夢到……羅蒼黎變得更加清晰,好像隨時能從夢里走出來,替代……(內容不詳)”

讀罷,陳海軍說:“還有些內容我也認不清。”我說:“怪可怕的。被你說得心里發毛。”暗影從窗前掠過。夜里,有鳥南飛。動蕩又寂靜。

他說:“那個夢中的形象逐漸現實化,最后跨了過來,代替他去死。我懷疑羅蒼黎沒有死。他很可能活在另外一個地方。夢中的羅蒼黎,替他去死了。”

我脊背發涼:“如果有兩個羅蒼黎,現實中的那個得如何逃出?畢竟最后大家只見到一個羅蒼黎被槍斃了啊。我父親就見到了。”

他說:“親眼見的,便是真的?”他說這話,如同念了魯迅的那句“從來如此,便對么”。他說:“有些內容沒看清,但我覺得他有辦法。”

他立即岔開話題:“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羅蒼黎喜歡的是開愚。”他拿著煙的手不禁發抖:“因為他在日記里用了‘他。先前看時,沒注意到,以為是在說夢中的小孩。他可能喜歡開愚,被未婚妻發現了。”他盯住我,仿佛在求證。

我難掩驚詫:“很有可能!那個年代,這是一樁大丑聞。撕去的幾頁,大概是泄露了信息。”他神情黯然,我似乎看到他微微搖頭,但不確定。他難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日記里被撕后的殘邊,猶如空中俯望山林,層層疊疊的一片中,那被砍伐后留下的坑坑洞洞,尤為顯眼。目之所及,只余斧痕錯亂。

找不到更多的蛛絲馬跡和枝枝節節,或許只是我們一廂情愿地讓那兩個人的關系互相滲透。但這日記是荒郊野外的密林,是冰冷、死灰的月下的烏黑樹影,組成了沒有出口的迷宮。

陳海軍說:“很奇怪的是,他的日記一直記到了他死之后的一個月后。”他的聲音,像在勾勒一個幻影。他嘴里吐出白灰的煙霧,似有若無的影。

我聽得渾身奇冷:“你別嚇人。”但還是沒按捺住好奇心,問道:“那一個月里,他記了什么?”

他遲疑了片刻,若有警覺,回過神來說:“騙你的。其實我也沒看懂那些亂七八糟的字。”

我說:“那你剛剛怎么讀得和真的似的?”

他表情忽地陰晴不定:“我把別的書里的內容請來串門了。”我呼了一口氣,半信半疑。他那張長臉更顯陌生。

良久,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很羨慕羅蒼黎。”我問他為什么。他面有難色,欲言又止。他低頭把日記擱下,臉色蒼白。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以對等的沉默回應他的沉默。

黑夜真是濃重啊,連此刻驀然的狗吠,也絲毫劃不破它,反倒被吸納了進去。

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我不便打攪。我拿上日記,逃離似的上了樓。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窗戶還是用的插銷,白天為了防止我家造房時的灰塵進來,窗一般都關著,到晚上再開。起身開窗,用風鉤鉤住。四野有濃霧,并有緩緩飄動的藍色光點。是鬼火嗎?我想。那本日記,被隨手翻到最后幾頁,字像一個個孤魂野鬼,盯著我。我立馬移開目光,合上日記。

雞叫。狗吠。沒過多久,就只剩下無盡的黑。

在那之后,陳海軍經常喃喃自語。即便走近,我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如同悲咽,情不自堪。只見他嘴巴在動,像個溺水者,明明發出聲音,卻傳不到別人耳里。但岸邊也只有我一人,我救不了他。

那個夏天,這個村子里,一個無業者和一個村民眼里的瘋子,曾一起討論過一個死刑犯的日記。我很多次想象過羅蒼黎的樣子,那么具體,卻又近乎抽象,猶如一簇光亮。現在,當我回憶起那個夏天,甚至連記憶本身也不真實。我們像是魚游在水中,要尋覓那游過的蹤跡,很有難度。記憶和虛構,都是能互相融入的水。雖然我確鑿地記得,陳海軍的眼神逐漸失去原先的銳利,不再是刀鋒,而是薄霧般彌散著。

他不再在村子里找瓦片了。他會沿著那條柏油馬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走到湖沿村。村里小孩拿石頭和碎磚瓦砸向他,他踢掉石頭,撿起碎瓦,塞滿口袋。陽光猛烈,把萬物燒得滾燙。湖沿村早已沒了以前那種坑洼的泥地,房屋的影子落地上,輪廓清晰,切分開陽光。他穿過了它們,明暗變幻。他還穿著那件軍大衣,遠遠望去,像是一只作繭自縛的蛹。

他整個身子歪斜,走路橫行。眼睛盡量朝下,生怕被什么東西絆住。有的小孩開始學他的走路姿勢。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跌入深淵。

夏天結束后的一天,陳海軍失蹤了。

一個正午,陳老師見陳海軍遲遲沒去吃飯,就讓他孫子陳睿過來叫他。陳睿沒找見他,以為他在樓上房里。上樓,問我有沒有見到陳海軍。我說,沒找見的話,估計是出門找瓦片了。陳睿回去后和陳老師說,陳海軍去找瓦片了。陳老師想到那一整面被涂污的墻就心頭來氣。他給陳海軍留了一碗飯,撥上菜,把其余碗碟收拾起來。一整個下午,也不見他來吃。陳老師心頭蕩過不安。那天晚上,陳海軍仍然沒有來吃飯。這么多年的習慣,怎么突然變了?陳老師猛拍大腿,念叨道:“壞了壞了。”他生平頭一次報警。

過來一個警察,查看了他房間,沒留下什么字條,連一個手寫的字也沒找見。他像是突然被喚走,隨時能回來。大概只有我知道,他只看書,從不寫,除了在屋外造字。

警察讓陳老師形容陳海軍的模樣后,勸慰道:“一個大活人,消失不了。說不定去哪玩了,過幾天就自己回來了。”陳老師明明指著自己腦袋,卻說道:“他腦子不太正常。”警察說:“清醒了就回來了。”這時,警察注意到我,問我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我說:“是在中午。他突然上樓,敲我的房間門。以往,他從不上樓。我吃驚不小,但也沒多想。他抱著兩本大字典,跟我說,這倆書給你,本來就是你們家那一個木箱子里的。我說,其實也不是我的,是——”我突然意識到那名字馬上要從嘴里蹦出,立即住口。警察倒也沒在意,說道:“上樓看看。”

上樓,打開房門,警察伸手拎起我書桌上那本德語大字典。他大概低估了這字典的分量,拿起來時,手沒夾穩,一滑,只抓住了前幾頁。于是,本就骨骼脆弱的字典終于散架了。紙頁從鎖線上斷落,散了一地。很奇怪,看到這紙張散落的場面,我居然長吁一口氣。警察連說抱歉,拿手揩了揩衣服,立馬蹲下來撿。我趕緊說:“沒事的,不過是一本字典而已。”警察跟著念:“一本字典而已。”說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重復了我的話,更懷歉意。我說:“這兩本字典本就不打算再用了。那天,他給了我這兩本字典后,我聽到我媽喊我吃午飯,我立馬跑了下去,甚至比他下樓還快。之后,沒有再見到他。”一眾人沒再不尷不尬地晾在樓上,先后下樓。

陳海軍沒有再回來。陳家老宅前,陳海軍最后刻下的那些字一直沒被擦掉。陳老師認為只要不擦掉,陳海軍就能回來。

我懷疑日記最后幾頁紙,羅蒼黎記載了如何從現實“逃逸”出去的方法,被陳海軍撕了下來,偷偷學了,沒告訴我。但我沒有證據。那年十一月,我找到了工作,只想忘掉這一切。陳海軍失蹤后,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我那個二嬸總在村里蜚短流長,說我家壞話。新宅越接近封頂,她說得越激烈,往惡念里捕捉到不少風和影。

他消失后的一個晚上,一個又一個立體的漢字在我面前出現,直通云霄。我身心失重,腳踩上一個,輕輕一蹬,就能上到另一個字。它們如此紛繁,無邊無際。有一萬九千四百三十五個嗎?(應該更多,我相信他還活著)我心里默數著,到第三百多個時,我不由自主地墜落,忘了具體的數字。

上個月的某晚,我翻《酉陽雜俎》,看到《貝編》的3.31這條:“人漸死時,足后最令冷,出地獄之相也。”我這才突然明白,初中班主任那句“死了都不曉得腳冷”是很惡毒的罵人的話。這話,我和陳海軍也提過。又莫名想到了他,看見了他房間里的那些光斑(空間沒了深度,完全被斑點蒙住)。于是,我寫了這篇文章。寫作過程中,我打開許久未翻但一直跟在我身邊的《無夢樓日記》,摘了部分內容。這本日記過于“危險”,但我舍不得毀掉它。遲早有一天,我會將它藏到一個圖書館里。

后來,陳家老宅前的字被擦掉,陳家人也不再找陳海軍了。畢竟,這個世界上少一個瘋子,又有什么區別呢?

作者自敘:對我來說,小說就是向記憶招魂。但這并不意味著小說是記憶的鏡子。而是說,記憶中的某些關鍵點(包括氣味、聲音等),會觸發乃至生長出一篇小說。

《正午》是我真正意義上完成的第一篇小說,但比后來寫的幾篇小說發表得要晚。我確實在現實中遇到過在自家墻壁上造字之人,汲汲于創造簡化的漢字,但新造之字的形體卻像韓文。它是這篇小說在現實中的錨點。我著迷于一個福柯式的主題:造成偏執者瘋癲的社會建構,以及這類人在一種特定的社會環境下的生存狀態。此念頭是寫作這篇小說的驅動力。而之后,它生長出來的枝葉和事實沒有了關系,它們是我新造出來的“現實”。我覺得這也是小說寫作的美妙之處——它不等同于現實,它和現實有時大相徑庭。它在現實中浮動,或脫離,或錨固,或潛入。記憶與現實的關系,也往往如此。記憶總是具有欺騙性,一如小說。

書寫的過程當然是孤獨的,甚至可能是危險的,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寫小說是與心的一次次對話,招魂,讓一些東西或毀滅,或重建。危險的事物總是迷人的。

章程,曾用筆名“一點兒烏干菜”,青年寫作者、建筑師,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電影隨筆集《我還未讀懂漫山白雪》,本文為其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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