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這是影像的時代。文字隨水流去,看不見了。夸張雖夸張,幸而你有這第三只眼睛。
你站在攝影機后,盯緊小屏幕上一對男女背身在廚房水池前忙碌晚飯,昏黃燈下,稀少輕微的一兩句,淅瀝雨,做夢一樣安詳。但你不知從什么地方得到這樣的印象:他是一根傲立著的滄桑的木柱,她含笑伸手撫摸著他,圍繞著他打轉,他卻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盡管他身材并不高大。
可以了!
你喊道。他立刻放下手中活,轉身抖一抖盤扣對襟粗藍布褂,愉快地走上前來,中分頭發一抖一抖,身量矮小卻精神奕奕。鏡頭里只剩下一個背影了。長長的卷發松松地系成一個辮子拖到腰際,微胖而矮,沒有人能看見她此刻的表情。水池前是黑藍色的窗戶,外面一幢幢高樓如高山,人在峽谷里,水聲汨汨。
也可以了,您!
她轉身,居然是一張稚氣的圓臉,這個年紀竟沒什么皺紋,透著一股隱隱天真:
那我還要做點什么呢?
聽話的孩子這么問大人。她和他都很愿意配合你們。但在他面前,似乎你們又都成了孩子。他包容你們對他行當的無知,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解釋;也包容你們一下車,伶仃可憐的二人一機盡收眼底。他在店門口玻璃櫥窗前垂手迎你們,臉上的笑看不出一絲陰晴變化,秋日細塵嗡嗡,車來車往。
他是制扇藝人,她是他的妻(你在心里且稱她“扇妻”)。扇妻留大家吃晚飯,扇師擋了回去。他說巷子里不遠處有一家飯館,不壞。后來的每頓飯他都帶你們去不同的館子。扇妻則一個人在家吃飯。他們有一個上大學的女兒。
扇子是古人風度的一點遺存,握在手里像個神通物件,把一束風自由地召來推去。只是和你們這年代的人太不搭調,無論衣著還是神情。扇師自己拿一柄棗紅方頭玉竹扇,光可鑒人,你從沒見他打開過。難怪他只穿對襟粗布褂子,藍的,灰的,黑的,敞開露出里面的白衫,衣角飄飄,布鞋來去行走無聲無息。大隱隱于市。
扇師的工作坊臨街是店,一扇窄門通往后院,那里有幾間舊矮房。他過去在這兒已經多次對鏡了,這一次仍不敷衍,坐在芭蕉葉覆窗的工作臺前,打磨削好的扇骨,全不介意你們因為一個機位的限制而讓他傻里傻氣重復同一個動作。他身后墻上有“清風徐來”四個大墨字。
你站累了輕輕靠墻,扇妻從門外進來,示意你墻臟,幫你拍掉背后的白粉。扇師責怪她兩句,要穿幫,不是不曉得!雖然那時機器已經停下正換電池,扇妻退出去,坐在院子最遠處的小凳上,在太陽照不到的陰地里,笑著和你招一下手,好像你們三個正給她一個人演出,她揮手示意你們可以開始了。然后,她一手托腮望著你們,很久不換姿勢。
手藝人最應當被注目的當然是手。攝影機站近了,鏡頭推上去,湊近拍他手上的紋路。兩只短粗大手,鎮定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樣,左手食指上留著一道狹長的傷口印記。
一個人,除了眼睛,還有雙手富于表情。十個長條小人,各戴一塊半透明的指甲面紗,因無言而神秘。削來磨去,手中的竹片就從混沌中漸漸顯形,仿佛本來就有一個扇骨的形狀沉埋其中,最終被雙手的耐心挖掘出來,持刀人頓時眼睛一亮,心頭一明。你記得導演布列松說過,他之所以會拍《扒手》這部電影,不是出于對什么犯罪心理的興趣,而只是他從小喜歡手工活,迷戀手指間無與倫比的動作,所以偷盜時手指的特寫是那么輕盈美麗,白孔雀開屏般,毫無道德的負罪。你心里笑了,你不過只是一個最初級的影像工作者,竟想那么遠。你在任意一座人類建造的金字塔基座下徘徊,只看到粗糲單調的石料,寸草不生,風沙迷眼,仰望那映在瑩藍高天塔巔絕細的金色點,上面有永恒澄凈的風光。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你的就在這“下面”么?
沙樹葉沙沙響,蕉葉影子在堆滿工具刀的桌面微微晃動,后面橫桿晾著兩排雪白扇面,靜得如坐空山,你腦子里昏醉,無限的靜接一個熱騰騰的市井畫面——以堅定手藝默立世間一隅。他很懂配合,你不喊停他絕不抬一下頭,如無人境。
好了!
扇師仿佛沒聽見,又舉起打磨中的扇骨,對著光凝視一會兒,好讓攝影機捕捉到他的眼神,再輕輕放下來。他是暮色中一匹飲完水昂起脖子望遠的成年馬,秋風將它發亮的鬃毛梳理得妥帖又偶爾微揚。你們追逐打鬧在它堅定的四蹄旁邊,像幾只體型小小、毛躁精怪的野兔或田鼠。
小憩。三腳架上的機器被拿下來,它也休息了。揣機器的人蹲在芭蕉下猛抽煙,簡直喪氣。難道世界上還有比你們更精簡的團隊么?你們的位置邊緣到快接著空無了。你的小窩的窗外也有一株芭蕉,太陽下給五六平米的陋室一些寬大的葉影子,雨夜里有不絕的雨打芭蕉葉聲,半拉窗簾時候外面過路的陌生人也不能一瞥就把你的逼仄一覽無余。
渴了吧?
你的手臂被輕碰了一下,扇妻遞過來一只白瓷小碗,清澈湯水中沉著一顆顆小白珠子。糖水雞頭米。那時正秋天,她仍坐回矮凳上望著你們吃,臉頰紅紅,一種不屬于她年齡的朝氣顏色。你又忍不住疑惑她何以看起來如此年輕,既不化妝,衣著也很隨意,一件寬大的灰毛線衫松松套著,她笑說,小時候在鄉下和爸媽采過這東西,下水去,滿身刺,怪模怪樣的。她問你見過么,你搖頭,她卻神往地把眼睛看向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仿佛過去少年時的辛苦歡樂重新回來把她迷住了。扇師喊她搬宣紙,她樂得像小學生給老師干活,來來回回幾趟,臉因為吃力和興奮更紅了,仔細看,可看見皮膚下游動的紅血絲,冬天鄉下不擦潤膚油紅臉蛋上皴起白皮的小朋友就是這樣子。
當晚扇師極力邀你們去一宴席,多年老友的玉器店開張,他不得不去,也不愿撇下你們,你們樂得自己覓食,扇師堅決不允。于是去。席開十幾桌,酒菜斑駁,十分熱鬧。扇師的朋友真多,迎送不絕,坐下來一桌人打趣他,難怪這幾天不見,以為又去什么神仙洞閉關,不想是在家拍大片,第幾回了?扇師站起來點頭,舉杯,眼睛巡視一圈,干了杯中酒,繼而坐下來,低頭,罕見地嘆了口氣。
扇妻仍是一個人在家吃飯。最后一天你們坐船上島,去島上竹林里選竹、砍竹,扛竹下山。一架機器竟能忙得過來,你暗暗吃驚你們三個人的忍耐力。午間在島上一個空曠得嚇人的大廚房里吃飯,烏黑八仙桌,發黃的硬米飯,湖上有風吹來,大家都累了,沒人說一句話。午后扇師劈竹,煮竹,晾竹。扇師告訴你,這竹子至少八年后才能用。你驚訝地“哦”一聲,看著鏡頭在一排剖開的竹片上來回粗粗搖了兩遍。扇師興致一直都好,他一片片翻檢竹子,惋惜著它們天生的瑕疵斑痕,惋惜著扛下山時幾絲輕輕的刮傷。太陽斜下去,亮徹的晴天被上升的暮色中和,變得溫柔。最美的自然光時刻來臨了!古鏡中蜜色的亮,照在每一個人臉上如同回憶。你趕忙找來一條長凳,放在小坡上,安排扇師落座,背景是不遠處低低的一帶白墻黑瓦。這時一條黃毛土狗蹭到扇師膝蓋前,使勁搖了搖尾巴。扇師伸手在狗腦袋上摩挲幾下,笑嘻嘻地問狗子:
你今天什么事這么開心啊?
狗眨巴著圓眼睛抬頭看看扇師,乖乖趴下了。
接下來你們之間那一場長長的對話,不,是扇師自己長長的述說,隨著時間和暮色順流而下,到達終點靠了岸。你們揮手告別,無多客套。扇師的三五個朋友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此地等他,一幫人簇擁著,搖搖擺擺下了坡去。扇師的背影在人群中,藍布褂子兩邊下擺被風吹得飄起。終于,他刷一下打開手中的折扇,你仿佛遠遠地也感受到了那陣風,模糊地辨認出白扇面上的一帶遠山,云林樣式,墨線勾勒,山在上,斜下渚上有幾棵清瘦少葉的樹。遠山隨人飄遠了。你醒過神來,懊喪沒將這畫面錄下,只聽見砰一聲響,車后備箱門關閉,攝影機架子已經躺在里面,三腳并攏,先于你休息了。
二
你自己也有一座遠山。
山在玻璃幕墻大樓十九層,與你的視線平齊。淡綠淡藍一片,隔著參差、連綿無數黑眼睛的樓群,與你對望。假如你站在它腳下,你將渺小到看不見,山則會大得看不見。只有這合適的距離,恰當的高度,久久凝視,無意一瞥,不能御風的你可以歸去,而無言的丘山,卻仿佛可以召喚。多少冗長空洞的會議,多少枯燥疲憊的工作日,回身看那一抹山色,清涼,鎮靜。這是你的秘密,也是別人的秘密么?
遠山看起來沒有體積之沉重,只是天邊一扇薄薄的屏風,隔住了城市的另一頭。
只有走進它的心腹里去,才能領會它草木蔥蘢的生機,它堅實隆起的胸膛和脊梁,大路小路蜿蜒著,從山腳盤到山頂,終年腳步不絕。你和一個人不久前就在夏末重重綠影中轉過山,走啊走,有時你們只管低頭看四只腳一探一動地往前,像套了韁繩的四匹馬,馬車載著你們,悠閑地逛,你們站在無篷擋的車上,有時抬頭望天,四面的綠影把你們也染綠了。后來不知不覺拐進了一片無人的林子里。林中鋪滿落葉,踩上去咔嚓作響。你們停在一眼潭水邊休息。橡實被打落下來,他撿起兩顆放在手里摩挲再遞給你,那深赭色的小果就帶了溫度,你接過來繼續撫玩。你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近旁的潭水,它比一張床鋪大不了多少,水面映出高處的枝丫,你們不必仰頭,就能欣賞上面小小的戲劇,鳥飛來又飛走了。最特別是潭水的邊緣,坡岸完全消失了,水面幾與枯葉平齊,使人產生幻覺:
一面鏡子。你說。
也可能深不見底,直通到滾燙的地心。他說。
模棱兩可,一眨眼就幻化成另外的樣子。你想,心隨著兩種想象忽深忽淺地滑動。
表里不一,像一個人。
誰?
所有人。
你想這“所有人”理所當然排除了此刻的你們兩個。你不知道怎么表達“我”,明知不應聒噪,要自在地當一個溫柔的聆聽者,可是什么力量催動你裸露、不安、激動地大談什么“年輕人的處境”:
年輕人和一百多年前契訶夫的《我的一生》里寫到的,有什么分別?反智的勞動!
他臉上掠過一絲笑,不置可否。你疑心他笑的是你沒有性別的迂闊,不切實際的煩惱。但你分明感覺兩雙眼睛比平常亮,且通過這一點光度的變化來交流所有說不出的心聲。
從此山林替你保守一個秘密,大自然的無邪之外又多了一層朦朧人影。
你在十九層辦公。傲踞市中心的大樓的是一座玻璃瞭望塔,繁華塵世落在它腳下,匍匐,溫馴無聲。綠樹為毛發,道路是血管,還有湖泊做的幾只眼睛。人消失了,即使可見也渺小無靈。慢吞吞爬行的車像無人驅動,數不清的房子、在太陽里、雨里、陰霾里荒棄。一切空洞,因你在高處飄浮。沒有家,你的目光無限地延長便沒有終點。每一次行走其間,坐公交車、出租車,你的眼睛掠過街道、城墻、廣告牌,都像一個初來的旅人,一切不沾身,一切無關系。真正的你,正隱藏在這具平平無奇的肉身某處,幾百公里外的家鄉,返照的寂靜樹林里,青苔茸茸,松果干香。你化身涼風穿梭于長長的松針間,沁入雨后濕潤的樹皮,最后放松自己,埋身于地上一片松軟的忽明忽暗之中。
你在這里只是為了謀生么?
工作。扇師沒有消失,他鉆進你電腦,成為你接下來的工作內容,翻檢兩遍素材,扇妻不見了,除了水池邊那個背影。剪剪復接接,你可以在時間線上任意徜徉、前進、后退,或揀擇、拼接、丟棄,幻覺權力無限大。你在雜亂中理出頭緒,賦予這個小世界全新的秩序,從中得到力量感的反饋。世間勞作皆如此么?但秩序與秩序又不同,有些是自然假于人手,有些卻是造作。你手中的是哪一種?
夜晚。城市幻化成濕漉漉的海洋。街燈、車燈、窗燈、廣告燈油膩地隨波浮動。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你一人,你盯著安靜的電腦屏幕不動,那平面之后遂被你久久的凝視打開縱深的新空間——頭頂的日光燈組倒映在屏幕上規律堆積的色塊后,平行遠去,錯覺似沒有盡頭。綠色、紫色、白色的長方形構成一個三維艙體,正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向內、向深處靜靜飛行,那是真空無聲的宇宙。嚴絲合縫的交響樂。
扇師在那個世界里說:
手握一扇,心里就有底了。
扇子在扇師手中,成了一節加長的手臂。指點萬物,卻用不著手指沾塵,伴隨一聲清脆的扇骨敲擊,扇子端正合攏的身軀同時也出現在目的地了。
有十年時間,我丟了工藝扇廠的飯碗,也不想找新的工作,因為做來做去,無非市場上那些粗制濫造的東西,所以就埋頭在家自己做扇子。就當米蟲嘍,她養家。她在紡織廠上班,夏天中午頂個大太陽騎車回家給我做飯。哈哈。
扇師大笑。
其他人在食堂吃了中飯就午休,她跑回來做了飯又趕回去。一聽見她的車鏈子嘎吱響,我就一下餓了。明明閉門在家里坐著,卻像從外面趕了遠路回來,又累又餓。一做起扇子來,心就跑遠了。
她沒牢騷?
沒有,夫妻嘛,就要相互成人之美。
你又想起來扇妻溫和的臉龐,獨自負重多年的生活,并沒留下什么愁苦痕跡,她一定有消解的妙法,把那些沉重的、瑣碎亂麻的,悄悄撣去了。然而她又并不居功,埋首于煙火生活里,又有俠氣。你知道這只是你的想象,你從一間屋子的窗口看見一片顏色別致的光,遂浮想其屋內陳設,主人境況,是否從那窗子里會不期然探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扇師說:
最開始是扇骨,扇骨是扇子的精神。我在廠里和一位功力極深的老師傅學習。就說看似最簡單的直方,形要順眼,不做壞百來把手眼都練不出來。那古雅、瀟灑,不是那些花哨的能比……我又學扇面,看了不少古代人的扇子開眼界。明代人的泥金扇,薄啊,芯子里卻還能再做鑲嵌圖案,繡花針一點一尖摳出來,白天什么都看不出,夜里燈下才現出來,一個人寶貝似的把玩、細看……這么多扇子,全是我的心血,不說都是我孩子吧,鎖在匣子里那幾把,也差不多了……
她對扇子感興趣么?
她——不曉得。
扇師一愣。
她就喜歡小孩,下了班一個人坐那兒看孩子玩,一動不動地看上半天。
絮叨那么久,屏幕上天色又暗了一輪,你記得聽見背后一聲響指提醒,差不多,可以收工了。一個結束的瞬間,落在長長無盡的時間上并沒有什么聲息。數不清的始終堆積,它們大多沒有被認真看顧。返程總是快樂的,今朝有酒,沒有明天。傍晚歸,車在平原上追逐一個快落下去的太陽。好大好圓的太陽,因為太大不得不拖著自己下墜。胭脂染紅小杉樹林和村莊,最后還是掉進大地深處。車孤立于一線上飛馳,夜來了,你們回到熟悉的城市邊緣。怕堵車,繞進了山,就是你每日對望的那座遠山。像坐船,柔軟地上下漂游,水路十八彎。路燈下的森林完全陌生,你在它心腹里轉來轉去,卻反而隔著一層又一層,怎么也摸不到實在處。幸好你只是個不掌舵的乘客,不必與它可能的危險搏斗。山下一片燈海,無風無浪,很快你們也將浮海而去。越過遠山,意味著一日三餐兩處的“生活”又來到你面前。
一天又一天,明天從鏡子里映出昨天。天冷,你不再愛光顧那些夾在鬧市里的小巷,尋覓食鋪昏燈下的露天座,而在你麻雀臟腑的小屋開起火來,制造一點暖老溫貧的假氣氛。就著長柄奶鍋,長長短短的面條吃到冷。一個人。可能的歸宿地在重重山外,要越過可見不可見的障礙,疑惑為何許多人都已經在彼處駐扎,早早覓得位置,共同造成山那邊暖燈汪洋的誘人景象。他們到底比你多些慧根么?仰面癱到八十厘米寬的小床上,日光燈在你一動不動的注視中,抖了幾抖,暗了又亮回來,它也困了,在眨眼。頭埋進枕頭,周圍的市聲悄悄涌來浮起你,冷月照著無人的沙灘,白浪吐著白沫子。一個人。他手里也握著一把扇子,纖長手臂垂著雪白衣袖,直直地指向你,年輕的臉微笑著向你致意。扇面也是雪白,扇骨涂得鮮紅欲滴,一種你從沒在扇師那里見過的顏色,輕浮、艷冶。
你問:
紅色是你自己調的么?
他點頭:
一種刺鼻的化學品,已經把我的嗅覺敗壞了,但你可用來涂指甲。
我不喜歡把手弄成五顏六色。
你們女人多的不就是這類小心思么?
謝謝你,不用。
我發現你喜歡說大話呢。我那里有很多很多,一千年都涂不完的——紅……
你的臉在黑暗中變成緋紅。你和他都看不見,你能感知是因為發燙。冥冥之中的唱和——醒來手機上果然有新消息:真沒意思啊。
無標點的五個字,幽幽的,在深夜里滑落。你自己念出聲音來,變換各種不同腔調,把玩這五個字,當作是他送來的一件謎語禮物。你猜想說話人的表情:認真的絕望,向一個可能的知音靠攏來,訴說,求助;玩世的挑逗,逗你,還有其他人么,幾個?這對發送消息的人來說太容易了。不會,他不是這樣的人,你了解他多少;也許不過一句無聊的發泄,發泄完就忘了,像這世上幾乎所有人,像你自己……
“真沒意思啊”,它還在下墜,拖著你的一部分,你想隨它到底,去看底下究竟是什么景色。
手機屏幕又亮了——“過年見吧”,又無標點。詢問?商量?邀請?可能都不是。黑海上分明漂來一艘小船,卻不像有人能坐得下。但終究是一個信號,哪怕是詭異的。在你們共同的故鄉相見。快樂的心情延續到第二天早上,令你每日的上班路途多出來一些趣味。枯的青灰皮梧桐枝,紅墻黑瓦的鐘鼓樓,遠近斑駁的高樓商鋪,樣樣東西都親切地來到你面前,往常它們只是一片彩色的混沌。你的心往高處升了一些,像燈籠掛著、飄著,亮了。一個聲音提醒道:平靜些吧。你才陡然想起,你們的聯系未免也太稀少,十幾年。十幾年了,你還在等待什么?但,隨它去吧。
抵達,上樓,打卡。每一個奔波在日子里的人,從一個悶箱子轉移進另一個悶箱子。冬天略有霾,遠山在天邊也蒙上一層面紗。比遠山更遠,多久遠的從前,學校院墻外一帶深綠的荊棘野草中,你聽見細細的一聲“哎呦”,耳膜瞬時劃過輕癢的一痕,他一把拽過你的手放到嘴邊,吮掉指尖那一顆鮮紅。“被刺到了么?”那一星嫣紅似乎在你臉上暈開,微熱。你的心蕩在一根發亮的蛛絲上,晃晃悠悠。幽深的綠色,沿院墻一路鋪展,綴一點兩點軟的、硬的紅果子。軟野莓據說是蛇行過吐唾沫長成的,有毒,但每個見它的孩童都忍不住偷嘗;硬果子像迷你的山楂,油亮紅,用針引細線一粒粒穿過,串成手鏈蕩在腕上。你第一次知道,正像自然里有綠葉有紅果,人間也有這一岸那一岸的男女,對著望著,影影綽綽。
三
黑甜鄉。
開天辟地以前的濃黑。黑水,黑草,黑土地。一個人也是黑黑的一團氣體,輕飄飄,軟綿綿,來去自由。且誰也看不見誰,誰也聽不見誰。“真愜意啊——”一個聲音也在飄浮。這樣的時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突然黑幕上出現半截扇柄,淺色竹方頭。接著左下角出一個烏木圓頭鑲白玉的,右上角梅花頭鑲黑玉,右下一個纖細的花瓶頭。又有羅漢竹通身節結的,又有單一個竹節點睛的,又鏤空雕花,又刻字畫畫……密匝匝圍成一個放射圓形,飛速旋轉起來。一個人感到自己正掉進那無數扇子組成的漩渦中心,怎么也掙扎不出來。他醒了,睜開眼睛,從一張陌生的床上跳下來,去窗邊拉開厚重的簾子,太陽打在眼皮上讓人感到脹痛。外面是亮堂的五月天,午后的老街很清靜,行人少。玩意店、特產鋪都沒什么生意,賣水果的小販正蹲在梧桐下,兩只竹匾里堆滿嫩紅土櫻桃和茸黃枇杷,一圈綠葉墊托著,顏色好鮮明。日光里的塵夢,靜悄悄的。
他是誰?在哪兒?他倒沒有被“自己”嚇一跳,嘴角微微一動,放下簾子,眼前又黑了。這是他例行的“閉關”。找個地方躲起來蒙頭睡大覺,不思,不想,當個啞巴聾子。一切計時的東西不看,他不知道山中一日到底是世上過去多久。夢,夜,白天,光的濃度如音階逐級抬升,然而升到最高,也還是低沉、幽渺——黑,更黑。
以絕對之沉默隱藏于囂煩的世間,好像真能治愈點什么。
帶來的干糧吃沒了,本次閉關就此結束了。結束也是平平常常,一個客人離了店。他拿了扇子下樓,走到老街樹蔭下。街盡頭,連著熱鬧的商業區,他又要蹚進那滾滾紅塵里去了。扇師仰頭一笑,又可憐又寬容,又有些佩服自己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然沒有任何鏡頭追隨他,這只不過是你想象中一個片子的開場。現實中,屏幕上的扇師告訴你:
有時候只想躲起來,誰都不見,找個地方,睡它個昏天黑地。
說完又嘿嘿笑了起來,好像那是惡作劇。
累,煩,厭了。
還是笑。
煩什么?
眼睛看見的耳朵聽到的都煩!
連扇子?
連扇子!
你第二次深吸一口氣,第二次疑惑,第二次模糊覺得就該有這么一回事。長久的、深深的喜愛,突然就厭倦了。
家里人不奇怪不著急么?
早習慣啦,習性都摸透了。
一張最隨和的笑臉,突然冷下來,轉過身去,背對世界。世界這頭,作坊里的扇子,酒席上的朋友,家中的妻,杏色大瓷磚鋪地涼涼的,客廳轉角處的木樓梯扶手,光溜溜蜿蜒而上,涼涼的微光,扇妻一個人在水池邊洗碗,背影涼涼的。
最開始睡一覺醒了就回來,后來是兩天,三四天,越來越長,嘿嘿。
你想,難道扇師會消失在某一次的黑暗里再也不見天日么?但不必流露一絲“琢磨技藝”之外的幽暗在片子里。終于,在一個最平淡日子的深夜檔,所有幸福的人沉入夢鄉時,扇師的片子播出了。一段中規中矩的扇子科普,至少能給人漲點知識吧,雖然這樣冷僻的知識也可有可無;一個百折不撓的手藝人,不畏清貧,不懼寂寞,終于在這小小物件上摸索出自己的風格,一把扇子就是一個扇師心靈的寫照,他決心把一種古老的手藝傳承下去,一直一直。中規中矩的陳詞濫調,也不全是。你的任務完成了,會有下一個,再下一個。
你在辦公室玻璃墻前站著發呆,大風的晴天能見度極高,遠山逼視而來,仿佛你在照鏡子,看見的是自己。清晰的遠山就是你自己的形象。你被這念頭震了一下。傍晚時候再去確認,暮色籠罩下的山頭似乎又退遠了幾里,變成——也許是夢里的你。那他呢,是山似山隱于山么?
過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你們如約在學校見面。你以為荒草萋萋,校舍破敗,一切安靜封存,只等著從前的人來踏碎。其實大路上污水橫流,小路上雞鴨鵝屎熱鬧,年前這里變成了臨時菜市場,豬油、魚鱗、爛菜葉遍地,節后擺攤的人很少,午后更少,你們才能不費力涉過,到操場。操場物盡其用,全耕作菜地了。廣播室前還幸存一片枯草,你們終于找到下腳處,互道新年好。
夠亂的。
真亂。
一點都不冷。
從前怎么那么冷?一到冬天就怕,騎自行車手冷臉冷,長凍瘡。
你們互相打量一下對方,視線迅速移到臉、眼睛,又像無意一掃什么都沒看見,轉過去一同望操場上的菜地,地里單調,只有憨胖的大白菜。
我也怕,給同學們盛飯舀湯,我最后一個吃,早冰涼了。
你瞥一眼他的側臉,隱隱一絲慘笑,和此刻天地間灰灰的光色那么相稱。他在食堂幫忙,可以免費吃飯。瘦高個子立在飯桶前,熱氣氤氳中,挨個給同學們盛啊遞啊,輪到你,一笑。也許他和大家都是那么笑。
你媽媽呢?
還那樣。
如此說來,這十幾年,你們一起長大了。只有他母親仍舊是那個虛弱靜止的意象,襯在他生活的背景上不曾移動分毫。他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還是你哥嫂照顧?
一直是他們。他們也不容易,我也大了。
他拔枯草,猛地扔出去,還是輕飄飄落在腳下:
沒有免費的午餐了。
說完朝你一笑。這不是那片飯湯白霧后面的笑臉,熱熱的朝氣,從一派逆境中上升,眼睛里看不見前路黑沉沉的阻礙,只是快樂地苦讀、吃冷飯,向高處飄揚。天地真安靜,幾只麻雀任意飛起、落下,一條黑狗躍進了菜地里,矯健的身影忽上忽下,操場坍圮的紅磚圍墻外,連片琉璃房頂,不知有多少人家。萬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憂慮自由。你幻覺這沉默要延續到永久,頭埋在膝蓋上、胳膊里像要睡著了。突然有聲:
真沒意思啊——
又是!幽幽落下來,不如夜中醒目。這次不用猜疑了,他的臉就在你面前,誠實的,無所謂。這支箭的目的絕不在你,從你臉頰邊飛過去,也許根本沒有方向。可以肯定,眼前你和他二人這場面就在“沒意思”的范圍里的。你反應過來,不僅沒有失望,反而像剝落了一層陳年的殼,鮮嫩的身體接觸著新空氣,一點麻麻的刺激,歡喜抖動著。你眼前晃過扇師埋頭削竹的身影,扇子,竹林,大街上的鋪子玻璃門,一層影像疊著一層,最后匯入一片黑,什么都沒有了。十幾年,也同彈指,喜歡著,就不喜歡了。
就沒有一點有意思的?
你輕快地問,并不期盼任何回答,已經置身事外了。抬頭見遠天,你憧憬一片自己的園地,一年年精耕細作,自己的園地結出的果實自己吃,沒別人要,也不必拿到世間去交易。他突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使他的瘦臉打開了:
你有么?
微弱的挑釁把你們隔在了什么河的兩岸。
我不想聞剩菜的味道、油漆的味道、病人的味道,想來想去好像只能我自己消失……
腳下窸窸窣窣一陣枯草亂響,你們從房前轉到了屋后,竟然還存留一片荒地,沒被人拿來用。荒草叢中突兀地冒出幾架單杠和雙杠,長滿了毛刺刺的鐵銹,無疑你們曾到這里玩過。他從你身邊跑開,在高高的亂草中一上一下躍動遠去,到杠下,躍起,拉住,雙腿蜷著離地,再垂下來,兩條胳膊掛著橫杠晃悠。鐵銹棕黃的粉末和薄片,從他攥緊的手心落下來。他一身黑衣的背影,穿得厚,辨不出身形。久久無聲,他把自己托付給一架并不怎么穩固的支撐物,好像一個人攀在懸崖上,迸出生命所有的力量,指縫扣進巖縫里去,或像溺水的人,胡亂招搖著雙手,露出水面的腦袋還有一秒就將沉沒。向上向下,呼救還是求死,你想穿過草叢,抱一抱那孤單的身影,如同黑夜蜷在被子里,自己抱緊自己取暖;突然又感到無聊。算了。
傍晚時候,太陽終于露了一會兒面,暖融融的光有春日氣息,天地間恍若拉開一道大幕,要演出什么。你們在校門口分別,依稀記得從前各倚著自行車道明天見,仿佛你們很近,近到沒有必要說明隔日回到同一座城后何時再會。你之前一直想問他的最后也忘了問:在他每日工作生活的城市一隅,也能像你一樣望見那座遠山么?在他的方向上,遠山又是什么樣子的?
媽媽!我們怎么不動了?
稚嫩的聲音啄到她耳膜上、心上。她回過神,發覺母女兩個正立在一條深溝旁的田埂上。溝水迎著太陽發光,輕快、無聲地流向前面的湖里。斜坡上一片亂草,點著指甲蓋大的紫色野花。一長一短兩條影子覆蓋的地方,草色深暗。才入四月天。
就走了。
她應道。她帶著午睡醒來的女兒小草出門玩。其實也沒什么地方可玩,每天在村前田野、村后田野和山坡,以及在村里的各條巷子走。
剛才吸引她的是深溝另一邊的灰水泥院墻。墻里一排柏樹探出身子,歪歪扭扭,胖得分了叉,她記憶中卻是挺直的一個個綠色圓錐,樹梢尖尖。風從尖上過,帶著音樂。她就坐在柏樹后面一間教室里一架老舊的木風琴前面。腳踩著,手彈啊,她自己唱歌的聲音和幾十個孩子唱歌的聲音參差起伏著,變成一汪水波晃動,亮晶晶。下課后,孩子們走了,教室里剩下一排排歪斜的紅漆長凳。她接著彈幾首喜歡的曲子,或沉默或輕輕地哼著,想象自己是一朵浪花,在無人的海邊,不知疲倦地一次一次涌向沙灘,破碎,聚合,后退,前進,一個又一個自己不停新生。好多年沒人叫她老師了。她從前的學生偶爾撞見了,也許連她人也認不得了。更可能的是,也許一個兒童時期的代課音樂教師,當不起他們鄭重其事尊稱一聲“老師”么?笑一笑,就過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彈琴,唱歌,那么多孩子。如今,小學校早廢棄了。
她牽著女兒的小手,舉目一望,打算著從哪一個方向折返回大路。每一條路皆可走,沿著隱藏在田野中間的小路,最后總能回到村前的小河。大地上的田野是一個待久了熟悉的迷宮,她童年時在每日放學路上和同學們游戲著呼喊著,就找到了出口。那是另一個“家”的方向,朝北,景色無異。小孩子們成群結隊,拂過菜花、蒲公英、稻子、麥子、垂柳,依依不舍分別,那么熱鬧。
眼下鄉間是真寂寞。黃亮的陽光撒向人間,一點聲息也沒有。無垠的綠色麥子和金黃油菜,都被這一層日光輕紗蓋起來了,像久無人住的房子,所有家具都被靜穆的白布包裹。靜悄悄,蜜蜂嗡嗡。兩個人一路只遇見一個河邊菜地里種西瓜的人,河水轉一個彎就不見了。小草蹲下來看鐵杵往土里沖出一個個小尖坑,綠色幼苗一棵接一棵住進去。她半天不動,直直盯著地里告訴媽媽,自己也想種西瓜。她站在女兒身后,也被這微小的創造吸引了。種瓜人拎起一只長柄瓢伸進河水里,舀上來潑向瓜苗,那些鋸齒形的毛絨葉子上遂沾了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她想,自己這樣饒有興味的樣子真不像個鄉下人。可她確實不下地,地里的活公婆二人全干完了,這奇怪的處境!小草堅持等人家種完秧苗才肯起身。她摸摸女兒軟軟的頭發,小孩子會寂寞么?
她自己三歲時的記憶,當然全沒了。活到四十歲的年紀,已經有好幾個“別人”從身體里出走,一去不回。尤其是那一段日子,她和丈夫來回奔波于大城市的醫院求醫問藥,租著醫院附近一間破舊狹小的屋子,每次一住好幾個月,無休止地檢查,任由冰涼的鋼制器具從身體進進出出,人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丈夫說:
我恨不得替你疼。
就當他是真心的吧。他們迫切地,以為是必須的,求一個新生命。她心里漸漸沒有一點美好的感情,直到女兒出生。一個小人兒躺在身邊向她睜開無辜的眼睛,后來,那眼神里的依戀越來越多,在她的眼睛和女兒的眼睛中間,連起一條只有她們兩個人知道的小路。公婆多少有些遺憾:花了這么多錢,還是個丫頭。她不管,隨他們怎么想。
在同齡人為生活奔波的時候,她和丈夫卻把所有心力用在對生命本能的修復上。丈夫始終陪伴左右,沒有一句怨言,這是她感激的,他甚至樂此不疲。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終于找到了一件消耗精力的活計來定神。之前丈夫所在的紡織機械廠倒閉了,好一陣他蹲家里不動。別人是妻子生孩子,她們的女兒卻是他們夫妻二人“共同”生下的。這種親密她并不喜歡。生育這件事還有一個嚴重的后遺癥:兩個不惑之年的人仿佛完成了一樁人生大事,可以長久地休息了。丈夫的怠惰一天比一天更甚,吃了睡,看閑書,逗弄女兒和院里的花草,一個人出門往村后的林子里走,就是不工作。她自己呢,也算得過且過。逼得兩個老人賣命供養他們——三個孩子。她模糊地知道外人笑話,而公婆還對外謊稱他們在網上做生意,誰信呢?日子怎么過成這樣了呢?又自私又無味。
她們不覺到了田野盡頭的一方池塘。岸上歪著一棵垂柳,深黑的樹干披散點點新綠的枝條,隨微風在池面上飄蕩,碎金的太陽晃眼。柳下游著幾只白鴨,那一岸有一叢健壯的暗綠美人蕉。小草學鴨子叫,她想折兩枝柳條帶回去插瓶,或編一個柳條花環給女兒。不想柳條韌得很,折不斷。小草在一旁叫嚷著提醒她不要掉進水里去。她笑了。她少年時做夢變成過一棵柳樹,有它那么長那么美的頭發。過了池塘上了大路她才反應過來,此處大概就是婆婆所說,新來的大學生村官準備填埋的池塘,為了增加耕地,這一處小景也要消失了。
小草總是快樂。不停笑,偶爾哭。她盯著女兒的眼睛,知道那后面有一片世界,她怎么也進不去。此刻,里面正發生什么,會不會就同她簡單明了的喜怒,什么也沒隱藏,就像陽光照著一片平平的綠草?
你的眼睛里有個我。
小草嬉笑著說。
你的眼睛里也有個我。
她問:想不想找小朋友玩?
想,還是不想吧。
哪里有什么小朋友?她不該問這些沒用的。
鄉下安靜的一個原因是孩子少。每天清晨鎮小學的黃色校車停在村前的小河邊,接走四個上學的孩子,村子就被掏空了元氣。和小草同齡的一個也沒有,更小的也沒有,她是村里最小的。小草只在繪本和電視上見過“鄰居小朋友”。其他都是一棵樹那么高的大人,她要仰頭才能看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臉大都和她爺爺奶奶的相似,黃黃黑黑的,像田里的泥巴捏成,頭發又黑又白。爸爸媽媽的臉兒白,滑滑的,小草喜歡。小草生來就在這一個地方,小朋友之間隔得很遠,一座山里只有一只老虎。她才漸漸開始知道“我”;她還不明白自己會“長大”,變成和大人一樣高;她的“此刻”又安靜又寬廣,分不清昨天明天,看不見過去和將來。她從來沒為難過媽媽:
別的小朋友去哪兒了?
都去哪兒了呢?如果不算上那個傻孩子的話。她沒忘了他,卻也和大家一樣,把他當成另一世界的人。
傻孩子只比小草大兩個月,除了遺傳自他媽媽的傻氣,還帶著外婆身上有的毛病:一雙手兩只腳都蜷縮著,手背腳背弓起、伸不平。所以他三歲還不怎么會走路,扶著墻走兩步就摔了。他被他奶奶從兩腋提起在院門口耍,冬天也總露出褲子和短上衣中間的一截黃肚子,夏天衣裳更短,看得見肋骨歷歷。人瘦小,話也幾乎不會說。男孩的媽媽又瘋又傻,爸爸是半傻的瘸子。手腳殘疾的外婆、頭腦不清楚的外公和爺爺,都早逝了。只有這個七十多幾乎耳聾的老奶奶張羅一家四口的日常。
天曉得怎么湊成這一家人!大家這么說。
他的傻媽媽懷了他,六七個月也不知道。有一天她喊肚子疼被送去醫院,才知有孕。后來生下他,同姓本家可憐他,怕喝了傻媽媽的奶也變傻,湊了幾千塊錢給他買奶粉,據說這樣就能隔離母親的“壞血”。老奶奶也弄不清小嬰兒的奶量,白花花泡一大瓶,喝得他吐,喝不完就倒,像潑掉刷鍋的臟水。就這樣,他也和小草一樣,平安長到了三歲。但他的三歲實在太不同了。他一定感覺不到靈與肉漸漸重疊,合成一個小小的“我”的快樂;感覺不到手腳自由行走在世界大獸柔軟的腹部,揪著它毛發的快樂。他還是出生時的那一團混沌,受了挫,疼了,餓了,大哭。
家人叫她不要帶小草和男孩玩,會嚇著小草。她看不出女兒會害怕什么,百科全書上碩大奇特的蟲子和病菌圖她也笑嘻嘻地指著說喜歡。倒是她自己,起初聽人形容那孩子,面黃肌瘦,一雙糊了眼屎的小眼睛,手腳縮成一團,她但愿不碰見他。像她小時侯不敢撫摸小貓小狗的身體,手掌仿佛可以透過急促起伏的嫩皮毛,直接觸到搏動的心臟,鮮血熱乎乎的。幾次見了后,才發現他外表不過是一個平常孩子,眼睛和四肢都不活潑罷了。自從有了女兒,幾乎所有小孩在她眼里都各有各的可愛,從前她根本不會注意他們。但是——將來呢?一個殘破的生命越撐越大,最終變成面目可憎的成年人。沒人再以憐愛的目光看他們一眼。成年人該是什么樣?她照鏡子,里面一張疲憊的黃臉,形容不出什么眉眼,看久了連自己也恍惚得不認識自己。眼前又浮現出那間教室,起初空蕩蕩的,漸漸來了孩子,她走到孩子們中央。他們每一張臉都像一枚野花般干凈。
晚上小草睡后,她和丈夫說:
不如辦一個幼兒園,賺點錢,也能照顧草兒。
丈夫坐在窗前燈下看書,半晌不應。他大專讀的是機械專業,但是沒一點兒興趣,喜歡翻什么《碧巖錄》《五燈會元》之類的書。她連名字也看不懂,可是沒來由覺得膩味。聽他念叨什么“白馬入蘆花,銀碗里盛雪”之類的話,似乎很美,又不知所云。但她把丈夫對這些字句的喜愛和自己對音符的敏感類比,就明白了大概。——被田野泥土包圍的兩點虛幻。
丈夫像沒聽見她。她靠近他,用更輕快隨意的語調重復一遍:
辦個幼兒園怎么樣?
搞慈善?
丈夫抬起頭。一張清秀的臉,她當初喜歡他的干凈,她父母則看上了他家的磚窯,不想窯廠不久就倒閉了。十幾年前纖瘦得要飄起來的她,和白凈斯文的他湊成一對,在人丁并不興旺的鄉下也算難得。
也能賺錢啊。
丈夫無奈地笑笑,神情像是把她當個小孩。她只好說:
其他的我也干不來。
你沒有資質,還要租場地,很多要求。
那就找一家私立幼兒園當個老師,彈琴唱歌又不難。
你多少年沒摸過琴了?
丈夫似乎早就等在一個地方阻擊她。他的眼睛又回到書上。
爸媽年紀大了。
沒有我們,他們照樣不肯閑著。
可我不想閑著了。
你是說我閑著了?
我們兩個不都閑著么?
如果我去工作,你還會覺得自己閑著么?
她沉默。
你是對“男人”的我不滿。
她笑了。可能因為丈夫冷不丁自稱“男人”,他一向不屑什么男女之別。是男人又如何?這種脾性在她眼里說不上不好,也說不上好。
不管是你還是我,現在正好是我想了。
她想:他或她就充當這個家的信使、獵人之類的。兩個人并不會因此就吵鬧起來,依舊淡言淡語,屋子里和屋子外的村莊,四野一樣安靜。在她父母和妹妹眼中,她這樣對丈夫,簡直太縱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能從要求丈夫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快樂,甚至沒怎么想過,社會對“丈夫”這一角色的要求是什么。“社會”已經離她太遠。再說和別人夫妻一比較,他們落下得太多,連羨慕的心思也不得不歇了。這證明她的懶惰正和丈夫相似。用丈夫的話說:
我們索性過另一種生活吧。
不然怎么樣呢?同齡人都搬去縣城,她第一次聽人談房價,嚇得心一縮。那價格,現在更是一個魔幻數字了。回想三十歲到四十歲的十年間,除了求得一個孩子,什么也沒留下。再往后就真老了,五十歲,白頭發也應不少,來不及!除了短暫的彈琴日子,她竟回想不起什么“青春歲月”,也許壓根就沒有過。一個空洞。夜里每念及此,她恨不得立刻從床上爬起,去黑漆漆的院子里掃地,趕去婆婆的菜地澆水,或者跨上電動車一直騎,騎到縣城,然后馬不停蹄地工作,只有劇烈地動起來才能壓住時間,讓它變慢……但是,她還躺在床上,和窗戶外面棕樹碩大的葉掌對視著,都一動不動。她第一次忐忑而羞澀地坐在這間房里,也是這張床,新婚,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在她周圍鬧成一片。她腦子空空,兩頰紅燙,即將成為主人卻有一種被囚禁的錯覺。那時窗外的棕樹矮得看不到,一無遮擋,冬天灰灰的天空下,種著無邊的綠油菜。
過冬的蟲子還沒醒,夜行的車許久沒有一輛,狗吠也稀少,靜成完全無波的水,人在幻覺里。丈夫已經睡著了。半夢半醒中的小草伸出一只手捂到她臉上,硬把媽媽的臉掰過去朝向自己。她在黑暗中笑了。
醒來又是一天。午后她帶小草穿過村子,準備到后山茶園。路過那男孩家門口,她朝里張望一眼,太陽照著雞屎遍地的小院和祖孫倆人,靜悄悄的。男孩正在一張稻草編成的大蒲團上爬來爬去,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逗孫子,嘴里不時說著“爬起來,爬起來呦”。男孩站不起來,索性展開手臂趴下了,埋進草蒲團里的小臉朝著院門口的方向,她的眼睛遇到他一只眼睛,黑漆漆,另一只貼著稻草看不見了。這孩子正和她對視呢,她心想。可是那里面看不出一點流動,一口井似的映著伏到井沿上來的人。
累了啊,累了就睡。
老奶奶自言自語道,自己先打起瞌睡來,張著沒牙的嘴巴。男孩的臉轉向另一邊去了,兩只腳還在輕輕撥弄著稻草玩。
媽媽!我們怎么又不動了?
你想和他玩,還是上山看奶奶采茶葉?
她知道女兒還不太會應答選擇式問話,不等小草說話,她就牽著女兒的小手進院子里去了。孩子應當和孩子一起,她沒意識到自己的一廂情愿。老奶奶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就醒了,一張皺巴巴的黃臉先是迷惑,然后笑了,問她:
我還不認得你,你是哪家的?
她答了,但是老奶奶聽不見,轉去雨廊下給她端來一張臟凳子,她坐下。女兒果然和她想的一樣,一點也不“害怕”他。小草問她:
一個弟弟么?
是個哥哥。
小草撇撇嘴巴,回頭掃一眼男孩。撿起蒲團旁邊的幾個草疙瘩自己玩,看起來是老奶奶給男孩扎的稻草玩具。小草坐在蒲團一側擺弄:
是狗么,媽媽?這個是雞么?
這么粗糙的手工,她看不出所以然,皺了眉。男孩正用力朝小草這邊爬過來,嘴巴里發出“嗚嗚哇哇”的叫聲,曬紅的臉蛋竟然露出了一絲委屈。她想抱抱他。他的皮膚因為被干硬的稻草戳刮,胳膊和臉上有一道道細細血痕。小手臟污,指甲里嵌著漆黑的垢。她終于看見這雙手了。像什么呢?鳥類,棲息的時候爪子彎曲,把一截樹枝牢牢抓住。這雙小手可沒有那樣的力氣。手指害怕什么似的,指尖團簇到一起,變成兩只小刺猬。
拿一個給哥哥玩,草兒。
小草飛快丟給他一個草疙瘩,他夠著了,就往嘴里塞。老奶奶不管,她伸手一撥,他就哇哇大哭起來,嚇得小草彈起身來,把手里的草團都扔給男孩,他漸收了聲。老奶奶閉著眼睛搖搖頭,過來吃力地抱起他,把了一泡尿,又直接放回蒲團上。這回他坐起來了,已經忘了剛才發生的事,兩眼直直地,等著院子里悠閑踱步的雞進入他的視線,他則以逸待勞,眼睛一轉也不轉。小草無聊地趴到媽媽腿上。她問老奶奶男孩有沒有去醫院看過手腳,交流極費勁,要吵架似的大聲吼老奶奶才聽得見。老奶奶聽懂了,告訴她醫院叫買了一雙鞋,說能矯正,兩千塊。她嚇一跳,什么鞋這么貴?小草的鞋子穿一個季節就嫌小了。老奶奶摸進屋里去半天不見人,踅回來說,找不到了,不知給他媽丟哪里了。男孩的媽媽她經常見,一個短發胖女人,不論刮風下雨都破衣爛衫地在村子附近游蕩。男孩的爸爸四處干點體力活。
媽媽,明天還是采茶吧。
回家后她還記著男孩被稻草割傷的臉,翻出小草從前用過的軟毯送給老奶奶。她預料過不了幾天毯子就會臟得面目全非。丈夫含笑道:
你果然喜歡搞慈善。
四月剛熱起來的天忽又來了一陣冷空氣,因為冷,發生了一件事。這天午后老奶奶趁男孩睡覺出去菜地一會兒,男孩媽媽正好回來,她進房間看自己的孩子,男孩醒了。不知道母子兩個人之間怎么交流的,總之媽媽認定孩子冷,于是給他脫光了衣服,抱到廚房灶上的大鍋里,倒進一鍋冷水,塞了稻草進灶膛,點了火,燒起來。鍋里的水熱了,沸了。
男孩沒有被燙死,但也就差一點。小小的他,求生的本能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把鄰居老太太引了來。他被撈起,渾身紅燙,像一只剝了皮的青蛙還是兔子。從醫院看燙傷回來,老奶奶再不肯離開男孩,出門就用一輛竹制嬰兒車推著他。已經三歲的他,腦袋還不能完全從小車托板后面露出來,托板上擺著幾莖草或幾根菜葉子是他的玩具。于是這鄉村的田間地頭,時不時就能看見一輛空空的小車,靜立在草叢中,狀似被遺忘丟棄了。老奶奶和男孩就在附近,老奶奶摘菜、澆水、鋤地、撿柴。巷子里的老人,在歷數完各家長短,檢閱了遠在他鄉異國,和本村本鄉只有微弱聯系,剩下一個個姓名空殼的人類之后,偶爾會想起男孩:
將來怎么弄哦!
送進福利院里去不行?
他有父母呢。
那是兩呆子。
福利院不收新人了,里面燒飯的女人是我媳婦她們村的,馬上就要被辭退回來了。
作孽。
大家替男孩擔憂一會兒將來,把無人知曉的角落里的他往世界中心推了一絲一毫,但也只有這么多了。將來,小草的將來呢?小草今年秋天上幼兒園,將來要上大學。丈夫說:
在鄉下上學挺好。
他告訴她上小學時遇見一位老師,免費教他寫大字,在老師家吃飯,筆墨也不必買。不像現在各種培訓班烏煙瘴氣。她想提醒他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懶得說。
鄉間就是一座自然的課堂。
她同意,但是難道女兒又變成她自己這樣么?
養成一種灑脫的性情,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一架大機器上轉啊轉,脫不開身,人生虛度了。
她真的驚奇,丈夫說到“虛度”二字的時候,竟然一點也不會往自己身上聯想,不會窘迫臉紅。她從他書上瞥見“化城”二字,望文生義,覺得他就住在那么一個沒有依托的虛幻地方。
好不好另說,一本書一支筆都要錢買。
錢嘛,總會有的。
丈夫坦然。其實她們兩個正值壯年的人,兜里一共掏不出來一千塊錢。妹妹見她對小草的將來并無堅定設想,批評她:
你和他越來越像了,將來總要變一個人,信么?
她不愿意相信,卻感到平淡的日子里包藏一股力,將她往一只大漏斗的中心推下去。四壁光滑得沒什么可攀援。
過幾天丈夫喜形于色,告訴她公婆決定把靠院墻的一間獨立小房改造成棋牌室,爭做村子里最好的棋牌室,這樣不就又多了一筆收入。她想,這的確實是村里可做的唯一生意了。
另外——窯上賠了爸一筆錢,你想辦什么幼兒園,去吧。
她心里一動。
數目么,放著不動,草兒上學不必煩了。你要是賠了,就當從沒有過。
你能做主?
能啊。
她將信將疑。不知道是高興憑空多了一筆錢,還是丈夫果然記得自己的心思,又或者丈夫對錢表里如一的態度,總之這些感覺混合起來,使她頭腦有些發熱。第二天,她就和妹妹約好進城,去了教育局、工商局,方知手續繁瑣。她雖然當過代課教師,可并無任何資質,如在鎮上辦學條件也許寬松一些,縣城是行不通的。可是鎮上的孩子又太少,一個公立幼兒園已經綽綽有余,另外做飯和醫務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解決,教室裝修和消防要達標……一切和二十年前大不同了。原來她以為荊棘荒草中掩埋著一條出路,撥開一看,并沒有,還得赤手流血去開辟。
到家丈夫問她:
決定了?
哪有這么快呢?
我就知道你。
丈夫露出狡黠的一笑。
我再想想吧。
別想到老了。
爸媽不在了呢,我們連種菜也不會?
那就學。
爸媽病了呢,我們五個隨便誰病了呢?
女人啊,總把自己想成一只逃命的獵物,成天擔驚受怕。
你不害怕?
丈夫不理她。他得了想象力缺乏癥一樣,從來不思慮顯而易見的明天和可能的意外。這是偽裝還是無情?她想不通。
辦學的事她自覺無望,去縣城幾家私立幼兒園打聽當老師,無不嫌她年紀大。秋天小草去上學,她的日子更空了。只有周末,母女兩個才能像往常一樣,手牽手,走入田野和樹林的寂靜。那輛熟悉的竹制小車,她們有時碰巧能遇見。這天午后竹制小車停在一片日本松林外,她走過去伸手撫摸,太陽把它的骨骼曬得溫暖。映著它背后一片發光的樹林,猶如童話中的一個場景。
媽媽,我不想和他玩。
小草認得男孩的小車。
為什么?
我上學有很多朋友吶。
小草跑進松林里撿松果,撿一個告訴媽媽,這個送給誰,還有一個送給誰。她背靠一棵松樹坐下,聽見頭頂颯颯的松濤聲,心里蓄滿了風。從前彈琴唱歌時的那一片水波涌來,湖水上空,傳來細細的哭喊:
草兒,你聽見了么?
他又在哭呢,我們不許去。
她同意了女兒。回家的時候她們路過一片花生地,地頭擱著一把鋤頭,一只空竹籃。靠近野塘那邊,一抱洗好的花生濕漉漉、亮晶晶的,卻不見勞動的人。水面上靜悄悄灑著秋陽,一只小野鴨輕快地游了過來。奇怪的預感襲上她心頭。
果然,第二天中午她聽說老奶奶和男孩溺水死了。有的說老奶奶失足掉塘里,或說她也許有意帶著她的孫兒,一道解脫去了。末了都一致嘆氣:
也好。
她憶起昨日松林里的哭喊,遙遠的。輕微可疑的自責之后,她和全村人一樣很快忘了男孩。有天和小草路過那個臟亂的小院,他們四個人那日午后的情景才浮現。一瞥無人,草蒲團也不見。
媽媽,他去哪兒了?
院子里的菊花開了,花瓣一絲絲彎曲著流向中心。小草指著金黃的花朵告訴媽媽:
像他的手呢。
她定睛看,微風里顫動的花朵,小心地試探著向前傾,像要觸碰并抓住什么東西。
秋天村子里最多的是柿子,房前屋后家家有,然而沒人吃。寂寞地結了果,寂寞地掉在地上腐爛。她家墻角一棵才長到差不多兩人高,已經結了不少果子,小草央求她摘,她為難道:
要爬上去呢。
媽媽爬,變猴子。
她抬腳試了試樹干,雙手吊到高處的枝杈里,真的爬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小草在地上給她喝彩,她摘了三個丟往地上。她輕快地往下一跳,身體里一道氣流直沖腳底,自己還不算老!小草在每個柿子上畫了眉眼和嘴巴:
都是我的朋友。
沒多久她找到一份附近度假酒店做西點的活。她喜歡那不同于飯菜的香味,甜甜的稚氣。騎電動車單程一個小時,路過小草的學校,路過她和父母以及妹妹的家。丈夫見她每日興興頭頭,忍不住問她:
不辦學了?
就是個夢。
哈,其實我們也沒有那筆錢,騙你的。
啊——
她沒有生氣,不然怎么會和丈夫這個人一路走到今天呢?也是,窯廠不叫賠錢就算了,哪里還會倒給?
她定睛看丈夫的臉,他似乎真的沒什么惡意,就為了開個玩笑。從前她總在心里反復思忖枕邊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現在她明了他也許就沒有什么確定的“本性”,一會兒戴一個超然嚴肅的面具,一會兒摘下來,又戴上一個無賴的。生命在他看來就是無所顧忌的變臉游戲,輕飄飄的游戲。一瞬間她眼前展開一片平湖,湖上漂著一條木船。她那樣一面平靜的水,無從把漂浮物扔回岸上去。
作者自述:除了不像詩那么分行,小說可以包含一切文學的質素,包括詩意。我喜愛文學,所以喜愛小說。我沒有什么關于小說的固定的“理念”,比如“必須會講故事”,“作者必須有多少人生閱歷”,“語言必須簡潔,形容詞和比喻已經過時”,等等。我寫小說,就是編織一些“人事”,一些“夢”,一些“思”,用文字恰當地剪裁出來。一篇小說完成,我才清晰了以為能去而實際去不了的地方,從未意想而已經站立的地方,前者可以治療狂妄,后者可以治愈自卑,兩方面下手,塑造我精神的健康。我分明看見,心中有一小塊地方從原先的雜亂混沌,被收拾得澄明了。
出發點也許是一個笑,一個哭,一句話,一片影子,一種觀察,一聲感慨。它們緩緩展開一處有寬度有深度有秩序的空間,這過程使我驚奇,叫我快樂。我愿像一個最老實的手藝人,在光陰中打磨手上的物件,并從這日復一日、也許永無“出路”的工作中,煥發一點做人的氣象。
王曉雯,青年寫作者,現居南京。曾發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