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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簿

2023-06-09 07:00:28巫宏振
天涯 2023年2期

出發前一天,我跟福利院院長通過一次電話,確認當地并未發生新冠疫情,才訂下次日早上九點半的車票,車程三個小時。

“我明天到了再聯系您。感謝您,張院長。”我一口氣說了很多個“感謝”。

張院長沒再回應我,有咚咚的聲音傳過來,持續了十幾秒之后他才掛斷電話。遺物整理師們都有一個共識:讓對方先掛電話,這是最基本的禮貌。張院長的說話聲有點嘶啞,這是老煙民才有的腔調,煙齡估計超四十年了,跟我父親那樣,抽到整個肺都慢慢地廢掉了。

我記得剛成為遺物整理師時,接到的第一個委托就是去整理一個因肺癌病逝的中年男人的遺物。那個人才四十五歲,煙齡至少二十年,是一名培訓機構的講師,長相端正、帥氣,在番禺區某高級公寓獨居,發現時他已經去世三天了。

我把明天要帶去的遺物都裝進一個專用的白色紙盒里,封面上印有我們公司的logo,右下角蓋著紅色郵戳,還有公司地址、郵政編碼以及服務電話。我在最下角一欄“整理師”右邊空白處用馬克筆簽上我的名字:蘇珊珊。這是兩年來的第87次簽名,每簽一次就意味著我與逝者的最后一次“對話”到此結束。

那些遺物都來自一位老人。三天前,兩名社工上門為老人配送生活物資時發現他已經倒在地上,渾身痙攣。救護車來了,把老人送到就近的醫院,然而當晚他就逝世了。老人逝世的第二天,居委會打電話來公司下了委托單。我們接到委托后很快就分配人員,安排出車,去給老人做最后一次“搬家”。

逝者:陳姓老人,七十歲

性別:男

死因:心臟病復發

家庭狀況:獨居,妻子在十多年前患病去世,膝下無兒無女

這是居委會給我們提供的逝者的資料。我們將信息填在一張簡單的資料卡上。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提到老人的任何親人以及生前的事跡。我對逝者生前的故事有著好奇心,然而按照《遺物整理師指導手冊》規定,非必要情況下,我們不應該擅自打探逝者生前的事,主要怕招惹誤解,因為每個人都有秘密,別人是無權知道的。所以,我每次整理逝者的遺物時就會悄悄地跟遺物“對話”,從而去解讀它們的主人,這樣做起事來就有了一些溫情,不那么害怕與壓抑了。

“我們小區里有多少獨居老人呢?”出發前一晚,母親來我的臥室問我。

“啊?你說什么?”我在整理架上的書籍。母親突然提問讓我感覺有點詫異。

母親反對我做遺物整理師,而且有很大的偏見。我作為家里的獨生女,她把家庭未來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曾抱怨說,我一個女孩子不好好找份體面的工作,怎么就想做這種晦氣的事情呢?可我不覺得這是晦氣,它是有意義的工作,但我的辯解無濟于事。他們并不理解我。人類的情感并不總是相通的。礙于面子,父母從來不在親戚面前談起我的工作,也許是羞于啟齒,要是別人問起來,他們就說我是做家居設計的。

我的父母是二十多年前從粵北農村南下廣州打工,最后定居下來的“廣漂”一族。他們身居都市,血液里卻還流淌著卑微的宿命論。他們非常忌諱談論死。雖然我在廣州出生長大,但是并沒有免俗,我出生后,父母還是抱著我回到老家,托神婆寫了一本生辰八字,條條款款,列了五十多頁,把我的整個人生鋪展開來,其中一條就說我在二十五歲前不能參加任何人的葬禮,否則日后會倒大霉。父母謹遵教誨。五年前爺爺去世,我沒有回去見他最后一面。我在二十五歲之前,都是歡樂地享受著生,從未接觸過死。

直到三年半前,我被查出患有肺部腫瘤,一切才發生改變。

醫生說腫瘤處于早期,結節大于兩厘米,有一粒黃豆那么大。醫生建議我住院觀察,盡早進行手術切除,就怕擴散,錯過最佳治療時機。我聽了膽戰心驚,好像命懸一線了。掛掉電話,我立馬在網上搜索腫瘤的信息,查看關于各種絕癥的科普資料。幸虧是早期,做手術可以根除,然而了解了這種病之后,我還是憂心忡忡。在我的意識里,得了腫瘤,就像得了癌癥一樣讓人恐懼。醫生安慰我不要自己嚇自己,擺正心態很重要。但是看到父母臉上沉重的表情,他們有壓力,我的壓力就更加大了,會忍不住地往消極的方面去想。

“如果我死了,能留下什么呢?”

我不止一次在熄燈之后盯著天花板瞎想——我喜歡的皮卡丘毛絨枕頭、我收藏已久的周杰倫的CD碟片、田馥甄新專輯簽名版等,它們記錄著我的人生軌跡,與我的生命有著連接關系,它們甚至還留著我的唾液痕跡以及起床氣。

“如果我死了,誰能讀懂它們的悄悄話呢?”

想到這些我就感到害怕,害怕被人遺忘,害怕記憶消失。

“人死后會有下一輩子嗎?我還是爸媽的女兒嗎?”我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我記得母親說過,安葬爺爺的時候,她就往爺爺的墓穴里扔了八枚硬幣,還放了爺爺生前最愛的紫砂壺與煙斗。小時候,我看過爺爺對著壺嘴說話,看過爺爺敲著煙斗生悶氣。我知道,他在跟它們說話,對他而言,它們就像他的孩子。

那時候不懂,以為爺爺在胡說八道,直到我做了遺物整理師,才深深地體會到:遺物是會說話的,整理它們就像在跟逝者說話,在回顧他們的一生。

躺在手術臺上,我的心情極其復雜,忍不住流下了從生死夾縫里擠出來的眼淚。萬一我沒能從手術中醒來呢?在我這個年紀,我的人生誰能回顧呢?我的眼淚滴到了手術臺上。打上麻醉劑之后,我沉睡了五個小時,記憶空白,卻無比重要。我認為,我的靈魂飛去了某處,但不知道具體是哪里。

蘇醒之后,我問醫生:“當時我的表情是什么樣的,跟死人一樣嗎?”

醫生看著我,露出笑臉說:“你好像在笑。”

在笑?我一臉疑惑,難道這是五個小時里唯一的記憶嗎?或許醫生只是在安慰一個病人。

出院之后,我徹底想通了一些事情,好像能直視死亡的問題了。人死后能留下的或許就是身邊的物品吧。我辭掉做了三年的新媒體運營的工作,進入遺物整理師這行業。我一開始只是幫人“收拾房子”,做居家設計,慢慢熟悉之后,我才開始接受遺物整理的任務。

居委會的人把老人家的房門鑰匙從窗戶伸出來交給我,冷冷地說了一句:“等會把鑰匙洗干凈再交回來。”說完轉身走進里屋,也不在乎我是否回應。我道了聲感謝,他也不理我,我便跟男同事往三樓走上去。

我們已經受到過很多人的冷眼與偏見,有人拿著掃帚轟趕我們,有人想放狗咬我們,有人往我們身上淋雞血,等等。面對這些野蠻的對待,我們感覺委屈卻又見怪不怪,因為沒人想接觸專門替死人“搬家”的我們。

走進玄關,一股淡淡的檸檬味撲鼻而來,窗戶緊閉,空氣有些渾濁。客廳里的東西看起來都比較老舊,沙發、茶幾、飯桌等家具估計比我的年紀還大。墻上兩邊分別掛著一畫一字,左邊是臨鄭燮的《墨竹圖》,右邊是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沙發后面立著兩個拼成L形的擺滿書籍的木制書架。書架兩側還吊著兩盆生機盎然的綠蘿,泥土還有點濕。

看得出來,老人生前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定很熱愛生活。除了地上那個破碎的紫砂壺,家里的東西擺放得很整齊。那個紫砂壺應該是老人倒下那一刻摔爛的。

檢查完整個屋子,我跟男同事分配好了各自整理的區域,就開始清理現場。我們會小心翼翼地整理房間里的一切東西,小到一枚針,大到一張床,都會做好詳細的分類。像衣服與被子之類的就直接用大黑色膠袋打包,一般都會扔掉。而貴重物品,比如手機、手表、身份證、銀行卡、相冊、手稿、現金等就會記錄下來,列在遺物清單里,最后會將貴重的遺物裝進盒子,交給逝者的家人、委托人或者委托保存的地方。

我負責整理老人的臥室,這是一個故事最多的區域,而且我總能找準具體的地方。我從抽屜里搜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記簿以及一沓用細紅繩捆在一起的信。信封都變黃變暗了,摸起來很粗糙。我解開繩子,數了數,共有二十六封,都按照時間順序由前到后疊起來。這些信寫于1979年至1982年間,看署名都來自同一個人。我的好奇心一下子上來了:那個人是誰呢?我拆開信封,一一看完了。原來,老人曾在云南邊陲做過八年的下鄉知青,還在那里有過第一任妻子。他們生了一個患自閉癥的兒子……

從信里可知,他返城之后,妻子還一直給他寫信。信里提到,他回城后就放下了與她的關系,很快就結識了新女友。妻子得知后,帶著兒子改嫁到了他附近的城市。改嫁之后,她就把五歲的自閉癥兒子送到了當地的兒童福利院。再往后他們的通信就斷了。

“他為什么不帶上妻兒返城呢?”

看完信件后,我心里有些疑惑。我覺得,他沒帶上妻兒返城是不負責任的。而在那本日記簿里,他也提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改嫁后的第二年她就逝世了。

我在閱讀老人的日記時,其實有點希望看到他們的感人的故事,比如歷經一番艱苦,他們一家終于在城里團圓了。然而并沒有,結果很殘酷。老人非常吝嗇文字,里面只是寥寥幾字提及妻子過世一事,僅此而已,而他一個字都沒有寫到他們的兒子。

好像那段記憶被他故意抹掉了。

入行之初,我容易受到永別與死亡氣氛的感染而心生悲傷,比如:看到逝者的日記、照片會哭;擦拭著積有灰塵的書籍會哭;想到其他美好的器物從此失去主人,沒人再跟它們說悄悄話時,也會暗自流下眼淚。往往這時,我會受到情緒的干擾進而影響工作的進度與做事的心情。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克服了這軟弱的一面,雖然偶爾還會忍不住掉眼淚,但已經能夠正視死亡及其帶來的悲傷與恐懼了。

看完那沓信件與那本日記簿,我心里其實有點譴責那位老人拋妻棄兒、背信棄義的行為,同時又替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在世而感到欣慰。他的遺物也將有了簽收人。

我在網上找到了那家兒童福利院的地址與固定電話。電話是空號,我連續打了三遍還是提示空號。難道福利院搬遷了嗎?我心想。我沒有放棄,繼續尋找。后來,我在同事群里發了個微信紅包,向他們求助。這種“投資”很快就換來了回報。有個女同事私信我說,她朋友的朋友就在那家福利院上班,可以幫我問問。就這樣,我得到了張院長的手機號碼。

“明天你真的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男同事發微信問我。

“真的不用。”我回復道。

“你不怕迷路嗎?”

“有手機導航,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你在家陪你老婆。”

有一次坐車回去的路上,我問他:“你為什么愿意干遺物整理這份活呢?”

他露出標志性的笑容,臉頰上有兩個大酒窩,說道:“為了討生活啊。”

他是第二代“廣漂”,所以我不懷疑他的答案。他結婚后就身兼多職,但這個答案沒有說服我,我又問道:“你老婆還有你爸媽沒有意見嗎?”

“肯定有。我爸媽的意見很大,岳父岳母對我也有偏見,兩家人差點就鬧翻了。”

“那你怎么說服他們?”

“不是我說服的,是我老婆,她以前在殯儀館做了半年工作,能體諒我。”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妻子的工作,他在公司里從不談家人家事。我見過他妻子。一個集好身材與漂亮臉蛋于一體的美人每天在殯儀館里進進出出,與尸體打交道,想想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他沒有再說更多的細節了。

我繼續追問:“你老婆說了什么呢?”

他思忖了一會兒,說道:“討生活嘛,這就是一份比較特殊的工作而已,在崗位上盡量做好就行了。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我沉默了,沒再問下去。想起前男友不能體諒我的職業最后選擇分手,心里便會感到很委屈。我也沒有說服我的父母,他們也不能說服我。兩代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大到整個家庭生活,小到一言一行,都是需要我們細心去整理的,不然就會零亂不堪。思想觀念也需要整理的,不然就會矛盾重重。然而,我們很容易忽略這些細節問題,于是矛盾就來了。要改變一個人的觀念是多么艱難的事情啊,它就像根深蒂固的大樹,你得有連根拔起的氣力才能做到,否則會適得其反。

有一次晚餐過后,我跟父母一起坐在客廳里追劇。我旁敲側擊了一會兒,聊起了我整理逝者遺物時的所見所聞。母親的反應還是那么大。

“別說了,什么孤獨死太難受了。”母親從沙發上站起來,大聲說道,霎時間空氣就凝固了,“整天想著那些死人的東西,以后哪個男孩敢娶你?”

母親的話一針見血,也很傷人,她還是包容不了我的想法,她只考慮她強加給我的想法。她已經憋不住了,起身就說要下樓去散散步,讓風吹走身上的晦氣。父親是站母親那一邊的,母親出去,他也起身跟著。

有時候,我也不得不替他們考慮:將來有一天,他們離世之后,我會以什么樣的心情整理他們的遺物呢?他們會因為是我親自為他們“搬家”而感到一絲安心嗎?還有,最后我又該如何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呢?

半夜時分,外面下起了雨,紫荊樹的影子投射在臥室的玻璃窗上,影影綽綽,讓人惆悵不已。看著樹影搖曳不止,我控制不住又胡思亂想了。

我走出房間,悄悄地來到父母的臥室門口,輕輕地支開門,順著門縫瞄進去。前段時間,母親的睡眠質量很差,進入不了深度睡眠,周圍稍有動靜她就會醒過來,尋醫問診吃藥之后,最近改善了許多,她很早就上床睡覺了,還發出了均勻的打鼾聲。患有糖尿病的父親睡前習慣抽一根煙,煙味在房間彌漫,混雜著他身上的老年人氣味一股腦兒地撲出門口。我在那位老人的臥室里聞到過那種類似爛蘋果的氣味,它們吸附在衣服上,藏在被子里,散發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坐在汽車站候車廳的塑膠凳上,我有點兒犯困了,瞇著眼打起盹來。最近,我的睡眠質量也變得差了,早上醒來感覺恍恍惚惚,精神渙散。

這時,父親發來微信語音說:“珊珊,辦完事早點回來,晚上做你最愛吃的椰子燉雞湯。”

以前父親是個大廚,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他做的,我喜歡吃什么菜,愛喝什么燉湯,迷戀哪種口味,他都一清二楚。

我要坐的那趟車的班次信息在電視屏幕里顯示出一道紅色。開始檢票了。

我簡單回復了父親一個“嗯”字就背上粉色的北極狐雙肩包,拿著遺物盒子朝檢票口走去。早晨九點之后,候車廳里的乘客陸續多了起來。疫情防控期間,早班車的出車時間延遲了。快要發車時,乘客們才魚貫而入,一個個排起隊來。候車廳里一下子變得很嘈雜。

我在打盹中坐了三個小時的車,一點都沒看途中的風景,等我睜開眼時車就到站了。走出車站已是下午一點鐘,我找了附近一家快餐店坐下來解決了午飯。

天光有點暗,云層翻卷,又在醞釀著下一場雨了。結賬時,我問老板去福利院的路該怎么走。我其實是個路癡,離開廣州之后就沒有安全感,沒有方向感,看著手機導航也會迷路。來之前,我查過路線,但是一下車,就感覺迷失了。我有點后悔沒有讓男同事跟著來。

“出門一路往前走,過了鐵軌下面的通道,左轉走五分鐘就到了。”老板一邊說著一邊在我面前比劃路線。

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我環視著四周的樓房、街道與行道樹,一種不安的陌生感涌上心頭,好像過往的生活以及熟悉的事物在我眼前一筆勾銷,被當作遺物統統整理掉了。最后我認了,上了一輛摩的,告知師傅目的地,直奔而去。

火車哐當哐當地從福利院大樓后頭駛過,像一條巨蟒在灌木叢里飛奔,巨大的響聲打斷了我跟張院長的通話。

“你進來坐一坐,稍等我一下。”張院長最后說道。

我道了聲感謝,張院長就掛了電話。

我出示了健康碼綠碼以及48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填了來訪人員登記簿,就跟著門衛走進院子。

院子比較大,主干道兩旁長著高大的香樟樹,遮天蔽日,空氣里彌散著樹的香氣,還有枯枝敗葉的霉味。門衛在前面帶路,低著頭,不說話。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過了兩個轉角來到院長辦公室門口。在一樓,聽得到孩子的聲音,卻沒有見到一個孩子。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在娛樂活動室門口搬箱子的中年男人。他的頭發有點凌亂,有點駝背,見到我們就呆呆地站著,望過來,也許是盯著我,也許是盯著我懷里的盒子。

“孩子們準備午休,院長巡邏完就下來,你進去坐吧。”門衛說道。

我走進辦公室,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把盒子擱在膝蓋上。門衛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就出去了。

辦公室里有一陣煙味,窗戶緊閉,有點悶熱。這屋子看起來比較簡陋。辦公椅露出了淡黃色的海綿,辦公桌已經掉漆,桌面上攤著一個夾著厚厚資料的文件夾,像是院長正在查找什么,忽然有事就離開了。院長用的還是臺式電腦,主機噪聲有點大,背后的電線亂成一團,纏在一起。排插的電線從我的腳跟伸進沙發底下,最后插頭插在門口電燈按鈕旁的插座上。

這時,張院長進門了。我站起來跟他打了招呼。

如我所想,張院長跟我父親的年紀差不多,只是他的兩鬢多了稀疏的白發。他著裝樸素,走路也有點駝背,臉上露出友善的笑容。我在電話里頭已經做過自我介紹了,說清楚了來訪的目的,我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與開場白,直奔主題。

我把盒子放在辦公桌上說道:“這是老人留下的貴重遺物,我想親手交給他兒子。”

張院長的目光一下子落在盒子上,凝視了一會兒,問我能不能當場打開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我說沒有問題。這些遺物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在交給特殊的簽收人——自閉癥患者——之前,從人身安全角度考慮,張院長有必要過一眼。他拿起盒蓋放在一邊,一件一件地翻著,發出嗖嗖聲,就像有一只老鼠在裝滿食物的箱子里刨食。他拿起相冊,翻開來看,里面全是老人與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很多都褪色了,他走馬觀花似的翻過去了。看完照片,他取出那沓信,解開細紅繩。我以為他會一封封地翻看那些私人信件,信里面記錄了老人與第一任妻子的交流,以及她提到兒子的一些細節。他快速地瀏覽了其中一封就折起來塞回去了。其實,他想看的是那本日記簿,他取出來,攤在桌面上,一頁頁地翻開,看得很認真,食指在紙面上滑動,似乎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字,想要在字里行間找到什么,看到什么,但最后又一無所獲。他看起來有些失望。

“這些東西恐怕不能交出去,先交給我保管吧。” 張院長合上日記簿,說道。

“那里面有兩千多元的現金……”我手指著盒子。

“我會交給他的。”

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沒能將逝者的遺物親自交到簽收人手里的情況。這也是工作規定允許的。我點點頭答應了,接著問道:“他知道老人去世的事嗎?”

張院長說:“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許是張院長什么都沒有告訴他。

“我覺得您應該告訴他。”我說道。

他今年四十五歲了,從他五歲被送進這家福利院起,四十年來他沒有離開過這里。他住在這里的時間比張院長在這里工作的時間還要長,也是福利院里面待的時間最長的寄居者。四十年來,福利院的院長換了三個,第四個是從外地調來的張院長,他也待了二十多年,任職時間最長。張院長接管福利院的一切內外事務時,老人的兒子已經成年了,按照規定是要被送到社會上就業的。然而,張院長不但沒有把他送走,還為他辦理了留院手續,給他安排一些簡單的工作,直至今日。張院長這樣安排,也許是受了老人的委托。

“二十年前,他還經常來看兒子,向我了解兒子的情況。”張院長一邊翻著文件資料,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后來,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張院長說的“后來”就是老人的第二任妻子離世之后。

“我記得是2003年之后。”他補充道。

老人回城之后,第二年就再婚了,與妻子擠在一居室的家里過著二人世界的生活。但是他們為何選擇不再生育呢?我著實很好奇,想在他的日記簿里尋找到只言片語來解開我的疑惑,可是一句話都沒有提及。我猜測,原因可能在他兒子身上。

“他們相認了嗎?”我追問張院長。

張院長輕聲地嘆了一口氣,往后靠在椅子上,默默地搖了三下頭。

兒子被送進來之后的那五六年里,老人來得比較頻繁,每隔一個月就拎著一袋東西坐車來看他,但奇怪的是,他只是遠望,并不近看,好像兒子身上長滿刺。有時候,他站在宿舍門口偷看兒子穿衣服;有時候,他站在教室窗邊觀察兒子聽老師講課;有時候,他站在樹下望著兒子掏螞蟻窩;等等。直到他長大成人了,老人就每隔兩三個月來看他一次。

“一次都沒有。”張院長思索了片刻,說道,“每次看到他,我都覺得他很痛苦,忍受著很大的痛苦。但老人就是不走近他,不跟他說話,不跟他相認,好像那個孩子是一件遺物,必須丟掉,也必須遺忘。”

張院長點了一根煙,推開半邊窗戶,對著窗口抽了幾口,若有所思似的。

“后來,我們聊了幾次。我深深地感覺到,他已經決定拋棄這個兒子了,他想要切斷父子關系,但是又很難割舍。兒子成了他心里的一塊石頭,成了他揮之不去的一段記憶,成了他歲月里的一個羈絆,就算表面上切斷了父子關系,他們也是藕斷絲連的。”

張院長的這番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這讓我感到有些詫異。

張院長與老人之間聊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老人與兒子之間,明明有著血緣關系,但無形當中,他們被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試圖從老人的日記簿里回憶起他描述那段知青歲月的一些細節,興許可以找到答案。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些寫到他妻子的零星字眼構不成一幀想象的畫面,湊不齊一個長句子。我不得不這樣猜測:他竭盡全力想要抹掉那段歲月的痕跡。他并不想讓人完整地看到他走過的是一個怎樣的人生。也許千瘡百孔。我想,張院長翻看了那本日記簿之后,看出了他那軟弱無力的一面,才面露失望甚至不滿。

看來,答案不在日記簿里。

逃離、擺脫、切斷。這是在他的日記里出現過最多的三個詞。

漫長的八年里,他提交了無數次返城申請,編過很多理由都被一一駁回,毫無結果。他無數次想過逃離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哪怕返城途中墜入山崖粉身碎骨,甚至被野獸吞食,也要冒那個險。他每天從嘴里摳下一點口糧,藏在用爛衫縫的小袋子里,壓在枕頭下。晚上睡覺前,腦海里還在盤算著逃離的路線。

逃離,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日積月累,年年復年年,像在腦袋里長了一個腫瘤,越長越大,越大越危險。但是揮起刀來卻無從下手,意識里一團零亂,不知道要切斷什么。他想躲在夢里,不想蘇醒,可是夢境竟是另一個地獄,他快速下墜,墜入深淵,他使勁地摑臉,讓自己清醒。醒來之后,他又懊悔地猛扇自己的臉。

逃離——歲月

擺脫——身份

切斷——記憶

他在日記簿中寫下了這三組關系。

后面的結果是,他抱著逃離的念頭留了下來,接受了自己不想承認的那個身份,接受了內心的麻木與荒蕪,跟農場老員工的女兒結婚,生下一個兒子。妻子以為他終將會留守這個地方。直到1979年3月的某一天,他跳上返城客車,就像一個落荒而逃的逃兵……

這時候,我擅自打斷了張院長的話。

“老人生前是一個很熱愛生活的人,他把屋子收拾得有規有矩,打掃得干干凈凈,也沒有一點兒零亂的東西。可以說,他是一個善于整理生活的老人家。”

那會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在張院長面前說出夸獎老人的那番話,似乎在那一刻,我只想轉移話題,說出那些話心里才舒服。

但是張院長并不那樣覺得。他說:“我不認為他善于整理生活。他都整理不了與老婆、兒子的關系,整理不了過往的記憶,又怎么說得上善于整理生活呢?在我看來,他的生活一團糟,從他拋妻棄子跳上返城客車的那一刻起,他將永遠無法逃離、擺脫與切斷過去發生的一切。我很確定,他的生活一團糟。”

我被張院長說得啞口無言,有些坐立不安。

就在此時,張院長突然站起來往外面走去,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什么時候來到辦公室門口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扭過頭看向門口。張院長一會兒指著走廊,一會兒指著院子,在給他安排任務。他低著頭,既乖巧又有些害怕的樣子。在某一瞬間,我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很快就轉移視線,轉身離開了。張院長回到座位上,但我們沒有再聊剛才的話題了。他跟我聊了一會兒家常,收拾著桌面上的資料。很顯然,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想跟我浪費時間了。他合上資料夾,塞回架子上,再把遺物盒蓋起來,放到了柜子底下,說了一句“我先去忙事”就出去了。

我留在辦公室里坐著,過了一會兒我也出去了。我在走廊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福利院每一棟樓的走廊都是相通的,走在其中像穿在一條迂回的隧道。天正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下午四點,孩子們就要放學了。張院長帶著三位老師撐著傘準備去學校接孩子回來。他走過來跟我表達了歉意,說了些“今天事情真的很多,不能陪你了”之類的客氣話。

“沒關系沒關系,等雨停了,我也要回廣州了。”我連忙說道。

他們坐進了車里。張院長坐在靠車門的座位,車啟動了,他朝我揮手告別。

我被雨水困在了福利院,叫不到摩的,也約不到滴滴車。雨霧朦朧,混混沌沌,只要我走出門外,十有八九會迷失方向。院子不再安靜了,開始響起一些雜音,除了雨聲,走廊的某個地方還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嬉笑聲與咚咚聲。我正走到閱覽室門口,聽到那些聲音就停了下來,環顧著四周。有幾位老師在教室里進進出出,忙來忙去,從我的身邊走過時也無暇打招呼。咚咚聲在不停地傳過來,那個聲音奇怪得很,好像一個被遺棄的人在尋找被遺棄的同伴時發出的哀婉的呼喚。我站了一會兒便尋著聲音的源頭走去。

雜物房的門前疊著一堆被壓扁的紙皮箱,用繩索捆著,差不多與門齊高。地上還有破裂的紅色水桶、骯臟的毛絨玩具熊以及被撕爛的衣服與書本,等等。那些被拋棄的物品都堆在門口地面上。中年男人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靜靜地坐在一張塑膠矮凳上,他背對著我,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腳下。

這時咚咚聲已經消停,連一點兒余音都聽不到了。

我悄悄地走近他,看看他在那里做什么。他的右手抓著一把生銹的羊角錘,錘子壓在一個被踩扁的盒子上。突然,我停下腳步,就像急剎車一樣停止了。是那個盒子。我給張院長的那個遺物盒怎么會在他那里,還被踩爛了呢?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去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但走了兩步,話還沒到嘴邊就打住了。他的腳下散落著老人的遺物。身份證、信封、相冊、手機等,像垃圾一樣丟在那里。他用錘子把手機屏幕敲得裂開了,像貼上了一塊帶雪花的手機膜。相冊也被撕爛了,照片散落一地。沒有看到一張現金。落在地上的那一張張隨風飄動的紙片是他從日記簿里撕下來的。他正在看著日記簿,一頁一頁地翻著,看完一頁就嘩啦一聲撕下一頁,扔在地上。

就在這時,他感到了我的存在,扭過頭來瞅著我。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鄙視與憎恨的目光,讓我感到一陣帶著威脅的恐懼。我想逃跑,但是雙腳就像灌了鉛,動也動不了。他不依不饒地盯著我,好像我跟他有仇似的。十幾秒之后,我開始平靜下來,直到有了與他正面對視的勇氣。漸漸地,他的臉部輪廓在我眼中清晰起來,他的塌鼻子、厚嘴唇、濃密的眉毛顯得那么特別,很有辨識度。然而,他看我的那種眼神,好像一個被困在兩個世界的夾縫間的人,想要逃離,迫切擺脫。看著他,我漸漸地想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那位老人似乎在我眼前復活了。

作者自敘:最近兩年,我的創作主要圍繞著某些主題來寫,比如:歷史、記憶、身份。這都是舊主題了,前輩們都寫過,但都無妨,我有我的風格與故事,有我想要去表達的精神與欲望。毫無疑問,這三個詞理解起來都比較沉重,涉及比較幽暗與難以言說的深處,它們的痛點不僅在過去,還在當下,甚至會遺傳到下一代。這就是我想借用小說來思考的問題。我覺得,小說有必要揭示那些幽暗的、難以言說的人性與時間中的痛、丑與惡。

以這篇小說《日記簿》來說,這是寫廣州人的故事,這也是寫新南方的故事。一名遺物整理師,一位已逝的下鄉知青,一沓信、一本日記簿,一段記憶以及一個身份特殊的人,等等。在這里,信件、日記簿都是老人的遺物,也是歷史與記憶的儲存器。在小說里,老人看待兒子的態度是:只遠觀而不靠近、不相認。兒子無疑就成了歷史的“遺物”,這是老人想要遺忘的、拋棄的。然而,當記憶融入基因里,真的可以做到遺忘、拋棄嗎?

最后我留下一個疑問吧:個人的遺物有人整理了,那歷史的遺物,誰來整理呢?

巫宏振,青年寫作者,現居廣州。曾發表小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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