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香作為嗅覺感官直接感受的內容之一,在宋代以前并未得到文學領域的特別關注。兩宋時期,制香工藝不斷發展,逐漸成為一項獨立、完整的技藝,香作為日常用品滲透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得到了宋代文人的青睞,從而作為審美活動的對象被觀照。感官是香與人建立聯系的直接方式,除了通過嗅覺感知到香帶來的審美體驗外,宋人更發展了其制香形態,描述不同形制產生的眼觀審美。香對人感官的全面調動得到了宋代詩歌的關注,彼時流行佛教經典《楞嚴經》中“六根互用”的觀點,從感覺官能上突破了香意象的單一性,延伸出的香觀法在宋代文人之間廣為流傳。從宋代香詩當中總結香的意象,以香觀達圓通妙境,隨之衍生出更加獨立、完整的香意象群,內含以香為核心的不同器具,同樣具有與香共通的審美特點,圍繞香所調動的感官群,表達了宋代文人對香潤物無聲的審美體驗的喜愛。宋代以香為意象的詩歌達168首,其中又以黃庭堅最愛香,著香詩最多。文人們以香參道、以香修身,在詩歌中記錄香特殊的價值與意義,逐漸發展出了宋代文人階層特有的“文人香”。宋代詩歌完整地體現了宋代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趨勢以及宋代文人獨特的身份認知和情感歸屬。
關鍵詞:香;香文化;宋詩;審美表現;審美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1-0-03
0 引言
中國尚香文化悠久,《天香傳》記載:“香之為用從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達蠲潔。”[1]333祭祀用香有凈化作用,人們以香為媒介來凈化個體,達到通神的境界。不僅被應用到祭祀之中,香在生活中也得到了廣泛使用,宋代熊朋來作《陳氏香譜》序:“《詩》《書》言香,不過黍、稷、蕭、脂,故香之為字,從黍作甘。古者從黍稷之外,可焫者蕭,可佩者蘭,可鬯者郁,名為香草者無幾,此時譜可無作。”[1]240最初,香的加工工藝粗糙,沒有復雜完整的工序。香草可焚,或裝入囊中隨身佩戴,或入藥、入酒。隨著制香技藝的不斷發展,加工方式日益精細化,焚香、熏香、篆香等技術逐漸成熟,形成了完整的制作工序,形制也豐富多樣,可做餅、捏丸,甚至搓圓穿制成香珠。制香的原料來源也從中原擴展至更大的疆域,從傳統花草入香變為東南沿海香木制沉香。北宋時期商業經濟繁榮發展,香原料更是作為進口商品被大量購入,日用香品交易頻繁,香的使用范圍不斷擴大,不再局限于“通神”,還作為審美活動的對象受到宋代文人的青睞。
1 香文化的審美機制
感官是人與客觀世界建立聯系的最直接的方式,香主要由人的嗅覺所感知。宋代以前,嗅覺審美作為審美鑒賞的感官并未得到重視,香作為審美活動的對象,仍舊以外在形式為主要審美內容。而完整將嗅覺審美在詩學理論中標明的是明末清初的文學家錢謙益(1582—1664),錢氏獨創香觀說,明顯是受到了佛家思想的影響,佛教中有十八界之說,其影響廣泛。
十八界實際上是三組相互聯系、互為一體的概念。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種感覺器官,相對應有六境,又稱六塵,即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在六境之中產生六種認知途徑,即見、聞、嗅、味、覺、知[2]。佛教修行者以六根清凈為實踐目標,這是參禪悟道的基本途徑。唐代來華僧人般刺蜜帝所譯《大佛頂首楞嚴經》則突破了單一的六根載體,其中有云:“不由前塵,所起知見,明不循根,寄根明發,由是六根互相為用。阿難!汝豈不知?今此會中阿那律陀,無目而見;跋難陀龍,無耳而聽;殑伽神女,非鼻聞香;驕梵缽提,異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有觸。……根塵既銷,云何覺明不成圓妙?”[3]123六根不全者:無目者、無耳者、無鼻者、無舌者、無身者,感覺器官有缺失者,通過六根互用的機制,如耳見、目嗅等通感的方式,同樣能進入圓通妙境。《楞嚴經》中“六根互用”的觀念,在唐初被翻譯成冊時并沒有得到高度認可,晚唐時,許多著名的大禪師在親身實踐中證明了“六根互用”的可靠性,并通過佛法講學傳播,北宋時期“六根互用”的觀念流行[3]123。鼻嗅香的觀感被打通,視香、聞香的視域打開了文人在香這一審美活動的對象上的突破,在觀照香這一物象的時候,其不僅僅獲得嗅覺上的愉悅,并且感受到了香爐、香餅、香丸等在物態上的審美趣味。
聞香是必不可少的內容,香能為嗅覺所感知。實際上像殑伽神女這樣失去嗅覺的人并不多,因此香作為嗅覺上的感覺對象仍然是宋代詩歌主要的描寫內容。北宋以前,嗅覺審美并沒有得到過多的關注,香往往作為客觀存在的事物被觀照。上古香多用于祭祀,是存在于禮制之下的工具,功能和形制相對穩定,因此往往以“潔凈的”這一靜態意涵出現在文類中,如屈原《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茞?”[4]唐代詩人李賀嗅覺敏感,在詩歌當中也時常引用帶有香味的物象,用香來表達對功名與愛情的渴望與幻想[5],香的功能已不局限于祭祀。《竹》曰:“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6]《洛姝真珠》中更包含了香風、蘭風桂露、香唇等許多關于香的意象,遺憾的是,李賀更關注香的外在物態,并未深入挖掘香的內涵。有突破的是,李賀詩中的香在物態的基礎上增添了嗅覺的感知。香仍然還未在審美意象中得到獨立、完善的文化內涵。
宋代詩人對香的描寫比起前代來說發展了香作為審美活動的對象的屬性,關注到了香的特殊的文化含義。宋代的詩人受當時流行的“六根互用”觀念的影響,尤其是在蘇軾、黃庭堅等著名詩人的影響下,香與佛法產生了密切的聯系。“西方圣人曰:‘大小世界,上下內外,種種諸香。”也是道法的文化之一。“仙書云:‘上圣焚百寶香,天真皇人焚千和香,黃帝以沉榆、蓂莢為香。又曰:‘真仙所焚之香,皆聞百里,有積煙成云、積云成雨,然則與人間所共貴者,沉水、熏陸也。”[1]333
在拈香的過程中,詩人觸景生情,褪去其在主體中的主觀作用和色彩,作為佛、道法的附屬品而存在。因有拈香時作多首,詩作免去了對拈香過程繁雜的描述,著重描述柱香在聞與觀中得到的道法。“夜靜水寒魚不食,一爐香散白蓮峰”(郭祥正《五祖山拈香》)[7]9021;“同作祠官荷圣朝,年年相待放生橋。精廬此日來無伴,稽首爐熏自祝堯”(劉克莊《昔方孚者主管云臺予監衡岳每歲瑞慶節常聚廣化寺拈香癸未此日獨至寺中輒題一絕》)[7]36230;“修證彼何人,有國號眾香。此境了不殊,沉檀藹飛揚”(郭印《御風橋》)[7]19743;或直接悟道,“假榻禪房夜寂然,瓦爐石餅蒸龍涎。霏微縹緲根塵際,吸引方知鼻觀圓”(李綱《山居四適·焚香》)[7]17697;“銅爐即消歇,花氣亦逡巡。馀馨獨鼻觀,到底貞性存”(鄭剛中《降真香清而烈有法用柚花建茶等蒸煮遂可柔和相識分惠爇之果爾但至末爨則降真之性終在也》)[7]19120。
黃庭堅應算香詩悟禪者中的佼佼者,黃庭堅稱自己有“香癖”,留下了數首詠花香、香爐、焚香、熏香的作品,引起了宋代詩人的關注。有學者認為,黃庭堅在香詩中所呈現的意象與前代迥異,意趣也截然不同,是香詩審美意趣獨立的創作嘗試。
2 香文化在詩中的審美表現
香在有其獨立的審美意趣的同時,形成了更加完整的審美意象群。《全宋詩》中統計詞頻可察,燒香的“爐”出現81次,以“金爐”最多,如“江村招得玉妃魂,化作金爐一炷云”(張吉甫《肖梅香》)[7]7833。爐器貴重,其做燒香的器具,能以莊重、沉穩的物質特性成為承載有價值事物的意象。除爐外,還有其他制香所需的器具也被引入詩中,如篆盤、火(慢火、文火、溫馨火等)。氤氳形容云氣濃郁,也指香氣濃郁,如“寶熏清夜起氤氳,寂寂中庭伴月痕”(陸游《燒香》)[7]25139。熏香香氣會成薄霧在空中飄浮,眼能觀,鼻也能嗅到香的存在,香以環繞式感官感受存在,成為模糊曖昧的情感意象。除氤氳外,可被感官所認識的動態物象也入宋詩:熏、燃、和(特指和香技藝的過程)、盡。香的原料也被大量引進詩中,“沉水”、“水沉”、柏、龍涎、蘭、薰、麝。
宋人更注重香在審美意趣上對精神、情緒上的投射,香靜止的屬性也得以流動,香煙氤氳補充了香本身單一的嗅覺感知,使宋詩之境更添氣韻。《益州名畫錄》記載歐陽炯評黃筌畫:“今古皆言六法,六法之內,惟形似、氣韻二者為先。有氣韻而無形似,則質勝于文;有形似而無氣韻,則華而不實。”藝術形象應兼具形似與氣韻,[8]其認為香的功能仍然以潔凈為主,日用以薰潔服、潔身,從審美觀照中得以凈化情緒,本質上實則樸實的物象,但其外在形式豐富多樣,大量考古活動中所挖掘的香爐、香木、香品種類繁多,香作為一門藝術,其形式與本質都契合宋代詩人獨特的審美趣味。得“六根互用”說的價值加注,香這一藝術形象成為更加具體的、愉悅主觀精神與情緒的審美對象。
從形式上說,宋代詩人對香的形式描寫有史學價值,其中涵蓋的香料有沉水、龍涎、柏子、松脂等,技藝有焚燒、打篆等,形制有螺形、根柱等。更有詩人會自制香,能夠準確把握制香的劑量,可見宋代詩人對香藝的喜愛和熟悉,能精準辨認不同香物產生的嗅覺感知,曾幾就用老柏調香。宋代有多部關于香的著作,如陳敬的《陳氏香譜》、丁謂的《天香傳》、洪芻的《香譜》等。宋代文人對香的喜愛和大量描述香選品與記憶的詩歌作品,逐漸使香藝成為宋代文學藝術的表現對象之一。
從內容上來看,宋代詩人十分重視香的凈化作用,更注重“化”的過程,力圖將嗅覺和視覺的感受轉向凈化的過程,由鼻、目通氣,以達蠲潔。鄭剛中云:“熏透紫玉髓,換骨如有神。”[7]19120說南海有一種香木叫降真,高人給了他一個仙方,用花來蒸這香木,把這香木薰透了,能看見里面露出的紫芯,制成的香在銅爐之中焚燒香氣久久圍繞在鼻中。此香高潔,可用其凈身、凈心,鼻觀進入圓通之境。鄭剛中感到香氣通身,內性也同這降真木一樣存有“貞性”。化穢為真,是精神上香的最大作用。這種動態的過程在詩中注重語境的描述,在語境中創造目可視、嗅可聞的氛圍,以香氣特有的嗅覺和視覺上的流動性作為對象觀照詩人內心的流動性,有潤物無聲的審美體驗。
3 宋代文人的身份認同與情感歸屬
宋代詩人喜愛且推崇香,尚香、崇香文化讓香逐漸成為宋代文人的身份標志。香造價不菲,用香對時間、空間有一定的要求,用香者需要有審美趣味與物質條件,因此香不在普通民眾中流行。宮廷用香講究祭祀功用,日常用香融入精神生活離不開宋代文人的推動。尚香、崇香在宋代逐漸成為文人獨特的審美趣味,也表現了宋代文人在時空的對比中對自身身份認同的追求。宋代文人經歷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碰撞,從香詩中初步可觀三教合一的趨勢。其中有“養德盡性”的儒家追求,《荀子·禮論》:“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故禮者,養也。”[9]宋人因循以香修身,黃庭堅《巖下放言五首·博山臺》云:“然以明哲之火,熏以忠信之香。俯仰一時,非智所及;付與萬世,其存者長。”[7]11449以自我在世俗中的追求為修身目標;又有香觀妙境,“可但吾心今莫逆,香巖于此獲圓通”(鄒浩《元老寄惠香山》)[7]13902,以此參禪悟道;或通道法,求福去禍:“金籍曾通玉虛殿,仙曹擬拜翠微郎。莫嫌薄上溫馨火,猶得濃薰篤耨香”(晁沖之《以少炭寄江子之》)[7]44695。在香文化中,儒釋道已不再有明確的界限,而成為精神上追求身份認同、情感歸屬的統一,宋元間文人徐瑞以心清聞妙香為韻作五詩,以香觀照其在儒釋道三學中對“圣”的追求。
4 結語
《全宋詩》共有宋代香詩168首,黃庭堅所作最多,涉及香品、香藝等從形式到意義的描寫。宋代文人對香的審美觀照有一個橫縱的發展過程,從靜止平面的香的屬性挖掘其本質與人主觀精神相映襯的內容,豐富了香的文化內涵。創作并保留下來的大量文學作品也讓香成為宋代文人獨特的身份認知,從儒釋道三教合一在宋代香文化中的發展,可以看出宋代文人在情感歸屬上逐漸統一的趨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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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林舒晴(1998—),女,福建廈門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典審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