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云中記》是作家阿來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于2019年榮獲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這部作品是作者為紀念2008年汶川大地震醞釀10年所作,主要以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祭師阿巴的視角講述了汶川大地震發生前后人與自然的變化,用自己的方式安撫在地震中逝去的亡者。這部作品被普遍認為是一部自然災害題材的生態文學作品,描寫了云中村的生態環境、殘酷的震時場面和震后村民的心態,也反映了在現代文明進程中的生態問題。但我們更應該注意到在書寫人與自然的挽歌中蘊含的精神啟蒙意義與文化傳承意志。《云中記》在展現震后云中村生機勃勃的全新生態面貌的基礎上,表現了阿巴和其他云中村村民的純美人性及自我精神的回歸與再啟蒙,體現了作者自覺的歷史擔當與文化擔當,以及在文化路徑方面作出的積極努力與嘗試。阿來最終將筆觸停留在人自身,在對自然環境的描寫中透露出磅礴的生命力和人性的光輝,同時在關注少數民族文化傳承乃至人類文明延續的基礎上,積極探索全球化時代民族性和現代性的融合之道,以重拾人與自然生態、傳統與現代的共生關系和永續和諧,觀照人類自身以及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自然的普遍境遇,從而獲得超越性的審美。文章以人性精神啟蒙和現代與傳統的碰撞為主要論述點,結合小說文本中的細節描寫和心理描寫進行具體分析。
關鍵詞:《云中記》 ;人性光輝;精神啟蒙;文化傳承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1-0-03
《云中記》是阿來獻給汶川地震中的死難者的,是對幸存者的撫慰,是一首人與自然的挽歌,被普遍認為是一部自然災害題材的生態文學作品,有殘酷的震時場面描寫和震后“災民心態”[1]敘述,反映了在現代文明進程中的生態問題。但我們更應該從其中看到阿來書寫的人性精神啟蒙與文化傳承意志,他將自己對生與死的思考融入更加廣闊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把對自然環境的描寫回歸到人自身,凸顯了人性的純美和精神啟蒙意識,表現出對少數民族文化傳承及傳統與現代和諧共生之道的重視。
1 瓦約鄉最后一方生態凈土
幾年過去,隨著云中村人類痕跡的消退,其他生物的痕跡在肆意生長。不久之后,鹿群以家族的形式出現了,5年后回到云中村的阿巴不止一次在上山路上、莊稼地里甚至家中院子里見過鹿,還和鹿有親密的接觸。不僅是鹿,阿巴還看見了野豬、獾的活動痕跡和云中村的新成員——旱獺,以及一直生活在這里的紅嘴鴉、野鴿子、畫眉、噪鹛和云雀。除了動物之外,植物也在蓬勃生長:荒蕪的田地里有一大片碧綠的野草,僅山間的巖石背陰面就有油菜花、蕁麻、鳶尾、馬先蒿、金蓮花、龍膽、溲疏、鐵線蓮等十幾個品種,當年上山去磨坊的路因為兩旁的草往中間蔓延而只剩下窄窄一點……此時的云中村煥發出無限磅礴的生命力。
值得思考的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與自然產生互動關系,因此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平衡關系成為阿來一直思考的問題。作品中曾多次提到的阿吾塔毗是云中村信奉的苯教山神,村民們相信山神會庇護其子民,也相信萬物有靈,比如震前每年,村民們都會到村后阿吾塔毗靈魂化入的山峰前舉行祭山神儀式。在今天看來,這僅僅是一種對自然的信仰,甚至是對自然的崇拜和迷信,但在人類歷史上很長時間內產生過影響,在某種程度上也抑制了人的欲望,在維護人與自然的生態平衡方面功不可沒。
震后5年,云中村生態環境得到極大恢復,這里的動植物自由生長,土地變得肥沃,可以說云中村是瓦約鄉最后一方生態凈土。阿巴說:“我喜歡云中村現在的樣子,沒有死亡,只有生長。什么東西都在生長。”[2]245阿來用溫和、飽含希望的筆觸描繪了恢復生機的云中村的自然圖景,用阿巴的視角小心翼翼地觀察這片土地上自由自在、繁衍生息的萬物生靈,展現了生態恢復的全新面貌。
2 生態凈土里閃耀的人性光輝
阿來筆下的云中村除了是一個生機勃勃的自然世界之外,更是一個蘊藏著無限精神內涵的生命世界,表現出對文學中人性精神啟蒙的重視。阿來對自然世界的第二重書寫,強調的就是物質以外的精神性。云中村更像一個精神家園,阿巴、仁欽、央金、祥巴和其他云中村村民不僅被共同的語言和物質遺產聯系在一起,還被內心共同的念想連接在一起,在這里,云中村的每個村民都能感受到人性的美好,完成自我精神的回歸與再啟蒙。
阿巴是全篇描寫筆墨最多的人物,也是最能凸顯偉大人性光輝的人物。震后,云中村的村民們遷移至移民村并過上了新生活,但祭師阿巴一直惦念著地震中亡者的魂靈和自己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職責,于是決定回云中村為生者祈福,為亡者哀悼,并不再回來。車站里,云中村全體村民“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2]19。阿巴帶著每一家每一戶給逝者的物件,帶著每一家每一戶最深切的期望回云中村去了。回到云中村后,他會穿戴好祭師的行頭,在每家每戶門前長久駐足,為亡者哀悼,安撫靈魂;他會準備好儀式所需的一切,帶著全村人的念想舉行傳統的祭山神儀式;他會因為忘了山上以牧牛為生的謝巴家而深深自責……阿巴回云中村后,從來沒有動搖過守護云中村的決心,不僅僅因為他是云中村最后一位祭師,是家族傳承的責任所在,更因為他對故鄉、對每個村民即無論生者還是亡者的善意和愛,從而顯現出偉大的人性光輝。
阿巴的祭師身份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他安撫鬼魂卻又懷疑鬼魂的存在,他經常在夜里點燃火把尋找鬼魂,但從未見過,也不知道鬼魂是什么樣子,這使他對祭師的使命產生了動搖。尋找鬼魂無果表現出對“鬼魂”的解構,更證明了阿巴不是礙于祭師的身份和信仰才留在云中村,而是因為心中珍藏的愛與善意。阿巴甘于奉獻自己,守護云中村和永遠留在云中村的人,和它們一起消失,他的身上體現出了一種人性的純美,也正是因為這份愛與善意,他是釋然的,也獲得了自我的精神升華。
云中村一切正在生長的生物也在治愈阿巴,自然對人的精神啟蒙在這里得到了充分體現。當阿巴看到院子門口的鹿群時,“鹿角里充溢的新血使得那對角像是海中的紅珊瑚。陽光正像海水一樣洶涌而來”“回想這情景的時候,阿巴的臉上浮現出夢幻般的微笑”[2]240。阿巴眼里滿是欣喜,甚至忘記了吃飯,這群林中“精靈”給阿巴的生活增添了生機與活力。當阿巴看望埋在巖石下的妹妹時,面前的一朵朵鳶尾花突然綻放,“阿巴相信這是妹妹的鬼魂通過花和他說話。告訴哥哥,他的話她都聽見了”[2]68。此時此刻,一個簡單的自然現象給予了阿巴巨大的慰藉,阿巴在自由生長的萬物生靈中收獲了喜悅與感動,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與珍貴。
仁欽是阿巴的外甥,也是瓦約鄉的鄉長,當他知道舅舅阿巴要永遠留在云中村時,出于對舅舅的關心,他極力勸阻,但當他知道舅舅是為了全體云中村的村民以及內心的責任和執著時,釋然并同意了舅舅的做法。阿巴說:“現在,我管云中村的死人,你管瓦約鄉的活人。”阿巴作出的偉大決定和鄭重囑托,讓仁欽看到了舅舅身上真誠和奉獻的美好品質。仁欽的精神動力除了來源于舅舅的影響之外,還來源于為人民幸福作出的努力。作為瓦約鄉的鄉長,仁欽盡心盡力為百姓做實事:他會耐心勸導鄉親們將山羊圈養,使羊肉膘肥,生態也得到好轉;當本地發展的旅游業出現了誠信問題,他會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并嚴厲整改相關問題,用真誠和智慧換回了游客的信任;當出現滑坡等地質預警時,他會親力親為,做好萬無一失的預案和準備。“不論白天黑夜,都隨時準備應付緊急情況。仁欽看著大家消失在雨里,心里感到了一陣熱流涌起。”[2]340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群眾的認可進一步堅定了仁欽服務人民、奉獻社會的人生追求,也體現出仁欽優秀的道德品質和人性光輝。
在地震中失去一條腿的央金姑娘也回來了,在鏡頭前的她還是沒能抑制住地震帶來的心理創傷,最終放棄公司的商業包裝,專心于舞蹈事業。“她的動作不再是那種激烈的反抗,她的舞姿變得柔和了,柔和中又帶著更深沉的堅韌和倔強。”那個堅強又純真的央金姑娘又回來了。養活4個孩子的祥巴也回來了,在自我良心的發現和網友正義的聲音下,祥巴終于幡然醒悟走上正途,他自己也悄聲說:“罵得好啊。”[2]372其他村民雖然沒有再回到云中村,但是他們始終相信阿巴,他們的精神安撫和啟蒙不僅來源于地震時政府及時的人力與物資救助,還來源于阿巴甘愿奉獻去陪伴和守護云中村逝者帶來的撫慰和希冀。不是云中村村民,但和阿巴接觸很多的云丹,也會冒雨上山看望阿巴最后一眼,下山后又不顧自己的傷勢為他痛哭流涕,他感慨阿巴的無私奉獻和執著擔當,他在阿巴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真摯,感受到了人性的偉大力量。
《云中記》的自然書寫包含著和諧、有序的倫理行為,旨在呈現關懷、安撫和大愛,由重新體驗及認同人與自然的有機聯系而探究、敘述強大的人性力量,彰顯人對世間萬物的愛意和親近,表現人對世間萬物的生命關懷和價值認同。阿來在《云中記》中突出強調了人性光輝和帶來的啟蒙精神,探尋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和永續和諧的文化精神路徑。
3 在現代與傳統的碰撞中顯示文化傳承意志
作品在強調人性光輝和精神啟蒙的同時,始終保持著對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關注,在全球化時代現代與傳統的碰撞中呈現出樂觀態度,相信并積極探索民族性和現代性的融合之道。邊地少數民族文化是阿來一直熱衷于描寫的對象,《云中記》與他以往的作品《空山》《蘑菇圈》等相比,對民族性與現代性的融合之路給予了一定的啟示與指引。
主人公阿巴本身就是文化傳承意志的一種體現。作品中喇嘛與阿巴的故事令人深思。在阿巴小時候,喇嘛和阿巴的父親是云中村僅有的兩個宗教執業者,阿巴的父親去世后,偌大的云中村就只剩喇嘛一個宗教執業者。阿巴長大后,在他恢復記憶的第五個年頭,年老體弱的喇嘛終于等到了一直想囑托的阿巴,他用泉水幫助阿巴洗凈恢復記憶后遺留的堵塞感,并和阿巴交代了他內心的牽掛,在同阿巴說完話的第二年,年老的喇嘛就安然逝去了。很多人都好奇一直未曾開口說話的老喇嘛到底和阿巴說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其實喇嘛內心記掛的不過是他始終堅持的文化與信仰罷了。
喇嘛把阿巴看作傳承民族文化的希望,阿巴也確實做到了:他作為云中村最后一位祭師,甘愿放棄現有的工作和生活,回到云中村履行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責任;回到云中村的阿巴在準備儀式需要使用的工具時,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會精選準備材料,并仔細完整地完成儀式;當有人問阿巴會不會將祭師的位子傳承下去時,他給予了肯定的回答:“要是云中村還在,那是當然,誰讓我的父親,我的爺爺,我的爺爺的爺爺都是祭師。”[2]209阿巴身上展現了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使命與擔當,他的堅守體現了工匠精神,體現了他內在的生命歸宿及對自我行為、自我精神的肯定,也是對這方水土和生命文化譜系的回報。
在書寫民族文化傳承的基礎上,民族性和現代性的融合之道逐漸清晰起來。正因為有了地質隱患調查隊的科學探測與數據分析,云中村的村民們才能免于巨大山體滑坡造成的毀滅性傷害;從小接受良好現代教育的仁欽鄉長,用智慧與魄力化解了瓦約鄉面臨的一次又一次危機,守護好了瓦約鄉的人民和公共財產,與洛伍等其他干部形成鮮明對比;余博士雖然相信科學,但是不會簡單地把科學與阿巴的信仰對立起來,還表達了對阿巴的理解與尊重,關于云中村消失可能造成的危害預警,他用善意的謊言給予阿巴精神上的安慰……阿來沒有一味排斥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介入,而是在展現民族文化傳承意志的過程中,在科學的正確使用和邊界意識、教育影響和意識強化、人才培養和干部優化等方面,謹慎探索民族傳統與現代文明和諧共生、相互交融的路徑。
在傳統的“離鄉與歸鄉”主題中,阿來的《云中記》表現出民族性與現代性相互交融、共同進步的努力,顯示出獨特性和啟發性。“走出去,再歸來,接受適應新事物不再是單向或被動的狀態,連接了苯教文化、民族認同、中國經驗與現代文明等,對民族傳統和文化多樣性也有了新的體認。”[3]阿來理性看待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浸入”,企圖在民族傳統和現代文明中找尋一種平衡和一種“綠色融合”的方式。
4 結語
阿來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家,有自覺的歷史擔當與文化擔當。在《云中記》中,阿來不僅繼續創作自己熟悉的少數民族文化題材作品,而且更加深入地描寫并強調了人性啟蒙帶來的精神價值,展現出美好的人性光輝。伴隨著邊地生態環境的恢復與美好人性的呈現,阿來在《云中記》中始終保持對民族文化的關注,在理性處理民族文化與現代文明堅守與創新的融合之道中,提出一種平衡、開放的路徑與方向。在全球化時代,交流與融合是文化的必經之路,阿來在講述民族文化、自然與人性的精神價值時彰顯出時代特色,將民族性和現代性融為一體,觀照了人類自身以及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自然的普遍境遇。
參考文獻:
[1] 宋炳輝.喚醒記憶、療治創傷與生態重建:以阿來長篇小說《云中記》的敘事分析為中心[J].南方文壇,2022(5):25-31.
[2] 阿來.云中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245,19,240,68,340,372,209.
[3] 王瑜,宋麗娟.《云中記》與阿來的文化認同[J].民族文學研究,2022,40(4):148-158.
作者簡介:羅雅茹(2000—),女,廣東梅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