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金林

滕肖瀾筆下的上海“異鄉”女性主要有三類:外來媳婦、職場移民和返城知情二代。滕肖瀾用柔婉質樸的筆觸勾勒她們異質的生境:城鄉地域的差異和社會角色的嬗變。藝術地表現出上海女性用她們的執著、獨立和擔當,孕育了上海這座城市的靈魂,用她們安所遂生的人生狀態和異樣的生命實踐,演繹出她們在都市生命倫理背景下對價值、尊嚴的捍衛和責任、使命擔當。
一.外來小媳婦:阻遏與執著
1.融入的阻遏
茨威格說過,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都市生活讓上海外來的打工妹開闊了眼界,她們想在上海安家。但她們在上海無依無靠:出身于普通貧困的百姓家庭,基本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職業技能與職業地位,沒有熟人社會的圈子。陌生的環境與城鄉的差異、生活習慣與文化素養的懸殊、粗放的工作與不穩定的收入,讓他們想到了以謀愛來求生存,以婚姻來實現成為真正上海人的夢想。但是,即便她們實現“兩地婚姻”,等待她們的大多也只是貧貧的結合。滕肖瀾筆下的外來媳婦的家庭,家底大多是薄涼的,所嫁的男人大多要么身體有殘疾、要么年齡懸殊、或者工作不好收入低。這些外來媳婦婚后遭遇到了“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的生活現實:繁重的“保姆”身份和緊張的婆媳關系、逼仄的居住環境和陌生的鄰里、世俗的偏見和鄉下人的自卑,重重的阻遏讓這些外來媳婦步履維艱。
2.生存的執著
面對外界的壓力和內部的變數,她們不認命不屈從,有著堅定的婚姻信念:只要是個上海的男人就嫁,只要嫁入上海就成功了大半,只要讓自己成為上海人就行。為了生存,她們吃苦耐勞,把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條,把日子過得滋味盎然;她們心地善良,堅韌地承包了一切家務,勤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她們以超乎常人的生存智慧和生存之道,在通往上海媳婦的途路上,雖“充滿勞績,仍詩意地棲居”[1],為了自己的夢想,也為了遠在家鄉父母的期望。《美麗的日子》中的衛興國是一個身患腿疾的、上了年紀的上海底層工人,性格懦弱缺少主見。來自江西的打工妹姚虹,常常感慨自己老家與上海的天壤之別,特別希望自己能嫁到上海來,以此改變自己和自己女兒的命運。于是,她瞞著結過婚、生過孩子的事實,在別人的介紹下認識了衛興國。開始交往后,姚虹小心翼翼地與應答衛興國和衛興國的母親,忍氣吞聲地放棄自己所有的尊嚴,軟磨硬泡地施展各種逢迎技能,甚至不惜用假懷孕蒙混衛興國和他的母親。終于打動了衛興國的母親,征服了衛興國,成功地進入了衛家,成了衛家新的女主人。給衛家留下了姚虹上海的血脈,實現了姚虹成為一個上海人,并將遠在江西的女兒接到上海一起過上“美麗的日子”的夢想。《心居》中安徽姑娘馮曉琴,不到20歲就只身來到上海。她沒有文憑、沒有資源、沒有特別優秀的能力。但因漂亮伶俐,于是在上海做起了賣保險的工作。“賣保險”認識了“閑云閣”的史老板,通過史老板又認識了做房產生意的暴發戶展翔。展翔為討好他喜歡的顧清俞,就將馮曉琴介紹給了顧清俞的龍鳳胎弟弟顧磊。顧磊母親早逝,因小時候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成了一個瘸子。他性格軟弱、不求上進,連工作都是顧清俞幫忙找的。精明的馮曉琴終于找到了“商機”,先跟顧磊將生米做成熟飯,然后奉子成婚,成了一個上海媳婦。婚后的馮曉琴盡心盡力照顧顧家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服侍顧老太吃藥、幫公公修眼鏡、相夫教子。用自己的世俗但聰明、唯利的知恩的生存智慧成功逆襲,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庭、安居的房子和不錯的事業,還把自己的妹妹馮茜茜和弟弟馮大年都接到了上海,一家人在上海駐足扎根。《藍寶石戒指》寫安徽姑娘李小妮和上海男人丁浩的婚姻故事。戀愛時,李小妮卑微地伺候著沒有抱負的丁浩,像祖宗一樣百般呵護他;婚后,盡管任勞任怨恪盡職守照顧丁家的家人、勤勤懇懇地持家過日子,還要忍受丈夫奶奶的七挑八撿,“你一個小地方來的姑娘,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她不后悔、不怨懟,因為不管怎么說,她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上海人。《四人行》《月亮里沒有人》和《爬在窗外的人》中的呂貝貝和丁小妹們,找對象的唯一條件就是“只要對方是個上海人”。她們不介意上海男人的年齡與家世、相貌與工作、經歷與品行、殘疾抑或殘廢,因為“不管怎樣,能嫁給上海人,總比打一輩子工要好……”埃萊娜·西蘇曾說過:在婦女身上,個人的歷史既與民族與世界的歷史相融合,又與所有的婦女的歷史相融合。[2]無論多么輝煌的時代,普通人的命運總是時代生活的主角,由外來妹到上海媳婦的身份轉變,證明了上海這座城市對異質文化的隔膜與碰撞、交融與并蓄。
二.職場新移民:內卷與皈依
1.職場的內卷
移入的焦慮。滕肖瀾筆下的職場移民女性,像“旋在高速運轉的機器上的螺絲,只有鉚在上面跟著轉的份兒,絕無擅自飛離出去或者中途停下來的道理”,充滿著移入的焦慮。上海作為世界大都市,良好的區位優勢和創新創業的業態,形成強大的機遇和成功可能的引力場,魅惑著當代職場新移民女性。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怎樣運用自己的知識與技能作為軟資本來參與競爭并取得競爭優勢。她們努力想把自己融入上海,分享這大城市的繁華。她們不僅僅滿足于過客的羈旅,更多的希望是移入的安居。雖有五湖明月在,惆悵無處下金鉤。職場的殘酷與冷漠的人際,當她們脫去社會角色的外衣之后難以坦然的面對獨處的自己;沒有父母親朋戚友的幫襯難以買房,無從實現從寄居到安居跨越。孤獨地游離于既無法看清自己也無法認清他人的都市職場,難以實現階層的跨越。于是,她們義無反顧地創設屬于自己的職場生態,竭力對利益和資源進行整合,于是形成了職業女性的生存的內卷。在滕肖瀾的筆下職場的激烈競爭中,她們必須為了事業和生存彈精竭慮,從擺脫內卷的自我提升,到擔心不能重用的不談戀愛不結婚,再到舍身的職場潛規則,基于理性、公平、契約的職場精神逐漸演化成為了利益不擇手段。讓她們既失去了定向的需要,也忘卻了引領他們前進的對象,陷入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的形勢。[3]《傾國傾城》高麗華大學時就獲得了注冊會計師證、審計師證、微軟計算機證書、高級口譯證書,為進入職場做好了準備;龐鷹大學期間年年拿甲等獎學金,考取了注冊會計師和審證師,參加工作后仍參加高級口譯培訓班提升自己。入職后的高麗華為了報答崔海的救命之恩,協助崔海勾引商場對手倪承志,最后由于女性的不忍讓她放過了倪承志,把自己的未來葬送。《人間好戲》寫兩個女性職場生死相斗的故事。閆縣長的一位遠方親戚供給學校的過期豆漿讓幾百個學生上吐下泄,腎臟受到損傷。溫醫生把這件事捅到媒體和上級機關,竟被送進了監獄,蹊蹺的死亡了。溫醫生的妻子梁瑛在閆家安裝竊聽器欲搜集閆縣長的罪狀,失敗后又私藏了閆縣長的孫子敲詐了30萬替郭嫂的兒子換了腎,閆縣長的兒媳劉鈺,先是把溫醫生生前交給她的病例等資料在網絡上公布,后又在閆縣長喝的補藥里做手腳,讓他患上了腎衰竭。《小么事》里的顧怡寧,因父親的死亡、家庭的變故,從一個儒雅的職場白領變成了一個復仇者。
2.情感的皈依
女性的職場生存現實不能改變女性固有的生理與心理,滕肖瀾的小說讓這些疲憊的職場女性在期待與猶豫的兩難中,因反抗無力或反抗無效被迫無奈退回到男性價值領域里去。要么游蕩于職場做一個曼妙優雅的花瓶,要么做一個“虛擬”的專職情人,要么退居幕后相夫教子做一個“女性在身奴性在心”全職太太。《城中之城》中的周琳與郭悅,熟稔于風月,利用女性的性別優勢從謀生到謀“愛”的遷移術,把人之愛己的男人的“愛”轉移給己之所愛的男人。《規則人生》中的朱玫,優游于富商、高官、各類慕己者之間,用廉價的虛設的“愛”賺取謀生的資本;羅穎回歸家庭,盡心盡力輔佐丈夫、照顧兒子。《月亮里沒有人》中的于勝麗,頂替工傷致殘的父親進了化工廠,機靈乖巧的她成為缺少家庭溫暖的劉總經理的情婦,一場溫情一番風雨一場夢,最后被情人拋棄、被職場犧牲,只能離開上海回鄉下找了份營業員的工作。《我欲乘風》中的夏梅,從未想過自己升遷,默默地站在丈夫身后,扶持、幫助丈夫。此外,滕肖瀾還在小說中,為顧蓄、蘇圓圓、羅穎、宋琳等職場女性安排了這樣的結局:她們雖然有不錯的收入和較高的社會地位、姣好的面龐曼妙的身姿和“妻榮夫貴”的家庭,但都不能生育。于是在對丈夫歉意中不得不睜眼閉眼于丈夫的放浪,對家庭愧疚中舔舐著內心的傷痛。
三.后知青子女:返鄉與使命
1.重回故鄉的信念
滕肖瀾曾隨插隊父母在江西,為了能回到上海這座曾經屬于自己的城市,在中專時以全年級第一、超出重點線50多的高分報考了上海民航中專,為的是穩妥地進入上海。滕肖瀾用生命的記憶鉤沉那段漸行漸遠的歷史,直面創傷的知青二代。《我的愛,和我一樣》蘇華的父母在新疆插隊,他們的愿望就是讓女兒回到上海。為了交給的這份凝重的托付,也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蘇華拼盡全力終于考回上海的大學。《傾國傾城》龐鷹渴望回到上海,歷盡艱辛返鄉,希望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實現父母的愿望。《去日留聲》中的文老師下鄉到安徽當了一名中學教師,按照政策規定他沒能回到上海,于是返回上海成了他一大向往,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了女兒文思清身上,重任在身的文思清在童年時就鞭策著自己日以繼夜苦學苦讀,在寫字臺前,寫著“我要回上海”“不想一輩子留在這里,你就必須努力”的小紙條鞭策自己,因為沒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向前奔跑。
2.寄居上海的惶恐
“善與惡之間的因緣,前世的生命周期,這些不僅是對歷史的批判,也是對現實的嘲弄,是命運無法控制的不確定性和人類未來的彷徨方向[4]。”滕肖瀾筆下的知青二代對那個時代有著善意而通達的理解,但初到上海的生活體驗讓她們無盡的惶恐。冷漠的現實讓她們失去了既定的方向,身份的歧視弱化了引領他們前進的期待,生命在場的缺憾讓她們重新咀嚼生存的沉重,從而開始思索人這一生命本體的存在方式及其意義。《去日留聲》中文思清初中畢業時,以初中會考第一的成績考取了上海的中專,為的是畢業后能留在上海。但因戶口問題沒能成功,無奈之下父親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讓她過繼給沒有子嗣的舅舅。這件事讓文思情遭遇到生活的太多的尷尬,成為父親一生的痛,成了父女之間不忍觸碰又無法繞開的慟殤。《我的愛,和我一樣》蘇華回到上海后,在叔叔家里教表妹功課,幼稚的表妹常常在蘇華面前表現出上海人的優越感,讓蘇華很不舒服,蘇華常用自卑而攻擊性的方式來自我保護。她投訴火車站故意刁難父母在外地孩子們的工作人員,她鄙視公交車上嫌惡外地人的上海婦女。《傾國傾城》龐鷹自認為是純種的上海血統,但隨知青父母在外省的生活經歷讓她常常遇到難堪的場景,外地養成的一些生活習慣讓她不能坦然的面對同事的疑問。
3.滬上生存的使命
滕肖瀾對生活的體驗是早熟的,經歷的痛苦是疊加的,盡管時間向前,世界相隨。滕肖瀾一直試圖在自己的作品中,照拂與自己有相似人生的知青子女們,為父輩曾經的青春寫下一份備忘,為知青二代的使命而力耕不輟,因為知曉生命的意義方能忍耐一切。《去日留聲》文思清終于有了上海的戶口,成了上海人,但生活中依然是柴米油鹽的煩惱與世俗瑣屑的人際,讓她敏感脆弱,但畢竟“一家人爭取在上海團聚”變成現實,安放了一代人漂泊無依、傷痕累累的心靈。《我的愛,和我一樣》中蘇華憋足一口氣,要為父母已逝的歲月要個說法,為自己曾經的人生討個公道,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實力比許多上海人更優秀。蘇華與丁戈從美國歸來,準備把父母接去美國定居。重逢與相聚讓她們重溫知青子女與家人一次次分別時的痛苦,重憶寄人籬下的隱痛歲月,緬懷能回到上海所付出的艱辛,還有那飄散在上海上空父輩破碎失落的青春與人生,調侃當年以房子太小為由不讓她作為知青子女返滬的叔叔和嬸嬸。《傾國傾城》龐鷹因為曾有的過往,她比任何人都更想證明自己的努力。重新融入以后,馬上將父母也接回上海。當同事問起龐鷹是不是上海人時,“龐鷹微微一怔,反問:‘怎么,我不像?”高麗華一笑:“不是,只不過你看著挺老實,現在的上海女孩都滑頭得很,不像你這么乖。”蘇圓圓道:“小龐的父母都是知青,在安徽工作。”高麗華“哦”了一聲,笑笑:“啊——怪不得。”這一聲“怪不得”道盡了父輩曾經的負重前行,明白了人生的終極意義就是擔起責任,讓生命與使命同行。
縱使遣人愁,悲憫情依舊。滕肖瀾對滬上異鄉女性生存的傷痛與生活的惶惑,用善意和智慧的文學打撈,在一抹厚重的溫暖里,喚醒了都市女性的孤獨與奮斗、堅持與夢想的使命與擔當,祈愿她們朝著詩意與遠方的圣境,帶著內斂與淡然的氣質,毅然前行。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要[M].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73).
[2]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微笑[A].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97).
[3]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M].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32-37).
[4]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中國小說的敘述形式與中國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167).
(作者單位:南陽理工學院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