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敏
內容摘要:朱光潛早期深受克羅齊美學影響,在對克羅齊美學的接受與批判中,逐漸形成了“創造的批判”觀。這一獨特的批評觀揭示了文學批評活動的創造性、批評活動的過程以及文學批評的價值取向。在“創造的批判”觀指導下,朱光潛的文學批評實踐也表現出直覺感悟+名理分析式的創造批評、“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的功用觀、比較文學和心理學研究方法等特點。“創造的批評”觀不僅是朱光潛美學與文學研究相互闡發的結果,也為現代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以審美為導向的評價標準。
關鍵詞:朱光潛 “創造的批評” 文學批評
作為學貫中西的美學家,朱光潛一直以美學、文藝學方面的成就聞名于世,被認為是中國現代美學的奠基人。事實上,他在文學批評理論和實踐方面,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成就。
朱光潛的美學研究以美感為中心,但切入點仍然在藝術哲學,正如他在《我怎樣學習美學》中所說:“美學的主要對象是文藝。”[1]因此,他的美學研究與文學研究形成了相互闡發的關系。一方面他說美學研究應以具體現象(文學)為出發點,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感性認識范圍的擴展;另一方面,“美的問題之所以重要,因為對于美的看法就是文學批評的根據”。[2]由此可見,朱光潛視文學批評為一種應用美學,他的文學批評理論和實踐都根植于他獨特的美學理論,文學批評與美學研究之間的對話形成了朱光潛獨具特色的文學批評觀,即他所謂的“創造的批評”。
一
有學者將“創造的批評”視為京派文學批評的藝術品格,認為在京派批評家的視界里,批評就是“靈魂在杰作中的冒險”,它的本質與文學創作具有同構性,也是一種富于個性的創造。[3]但真正提出“創造的批評”觀,并在理論上給予闡發的是朱光潛。
“創造的批評”這一說法并不是朱光潛的獨創,而是從西方近代美學中孕育出的一個概念。朱光潛通過對西方文學批評發展過程的歷史考察,認為其大致經歷了“判官式批評”“詮釋式的批評”“印象派的批評”“創造的批評”幾個階段。十八世紀以前,“判官式批評”占據著主導地位,批評家對文學制定了一些法則,對文學作品進行批評時都依據這些法則來衡量它的價值,判斷它的優劣。而進入十九世紀以后,批評家們意識到了“判官式批評”的弊端,對文學作品的批評不再武斷,而是著力將作者時代環境和個性特征以及作品的意義解剖出來。之后的“印象派的批評”則認為“批評就是欣賞”,在他們看來“文學的趣味原來是主觀的,個人有個人的趣味,彼此不能強同”[4]。
朱光潛認為以上三種批評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把批評和創造看作兩件事。而近代的傾向就是要打破這個界限,將批評和創造看成同一藝術活動不能分開的兩階段。[5]基于以上對于西方文學批評的縱向思考,朱光潛對克羅齊的“創造的批評”觀念有更多的認同,并在對其的接受與批判當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造的批評”觀。
克羅齊美學的基本命題是“藝術即直覺”,“創造的批評”的基本信條就是一切美感經驗都是形象的直覺。無論創造和欣賞都要在心中見到一種形象或意境,而這種意境都必須有一種情趣飽和在里面。除此之外,他還認為藝術品包括物質的、精神的兩方面。物質的方面如文學所用的文字等;精神方面則是情趣和意象融合而成的整個境界。人人都可以看見藝術品的行跡,但不一定能領會它的精神,而且每個人所領會到的精神彼此也不能一致,其原因在于個人的性格經驗不同。正是由于藝術品的精神方面時時刻刻在“創化”中,“創造和欣賞永遠不會是復演,真正的藝術的境界永遠是新鮮的,永遠是每個人憑著自己的性格和經驗所創造出來的”。[6]
除了以上對克羅齊“創造的批評”的學理介紹,朱光潛還對其進行了進一步的反思,這些批判性思考正是朱光潛“創造的批評”觀的獨創性所在。
首先,克羅齊認為批評的態度和美感的態度是不相容的,但朱光潛認為“真正的批評不但與創造不相沖突,而且是創造或欣賞的完成”[7]。他對美感態度與批評態度做了區分:美感觀照只是一種極單純的“直覺活動”,對于所觀照的對象不作判斷;而批評是“名理的活動”,即以理智去判別是非美丑,這與直覺是不同的。他提出“理想的批評有欣賞作基礎”,既然欣賞是一種創造,那么也就可以有“欣賞的批評”或“創造的批評”。[8]在此基礎上,朱光潛詳細說明了創造、欣賞和批評三者之間的關系:“創造是造成一個美的境界,欣賞是領略這種美的境界,批評則是領略之后加以反省。領略時美而不覺其美,批評時則覺美之所以為美。不能領略美的人談不到批評,不能創造美的人也談不到領略。批評有創造欣賞做基礎,才不懸空;欣賞創造有批評做終結,才底于完成。”[9]也就是說批評是包括了解、欣賞、反省的連貫過程。
其次,朱光潛還根據現代英國批評家理查茲的觀點,指出克羅齊學說在“傳達”和“價值”上的缺陷。克羅齊以為創造藝術完全是在內的活動,心理直覺到一個形象便是創造,至于傳達只是把心中醞釀的藝術用符號翻譯出來,不能算是藝術的活動。朱光潛認為這種見解不甚圓滿。每個人都能用直覺,但不是人人都是藝術家,原因在于藝術家除了能“想象”以外,還能將“象”表現成作品。故傳達對于藝術至關重要。另外,克羅齊在否認傳達為藝術活動的同時,也抹煞了價值。因為評判價值時,被評的對象一定是人人看得見的,在藝術方面,被評判的對象通常是作品。如果藝術如克羅齊所言只是心中醞釀出的意象,那也就無從評判它的價值。
朱光潛正是從以上對克羅齊美學的接受與批判中逐漸形成了自己“創造的批評”觀,它包含了以下幾點主要內容:一.批評是創造的活動,它因批評者不同的性格經驗而呈現出巨大的創造性;二.批評既是美感的活動,也是名理的活動,在直覺感悟式的欣賞中必須要有理性思維的滲透;三.批評不僅要批評意象本身的價值,尤其要批評該意象如何傳達出來,將藝術的傳達與價值判斷統一起來。
二
文學批評理論歸根到底還是要落實到具體的文學批評上,朱光潛也同樣看重這一點。在《談書評》中,他曾說到:“真正的批評對象永遠是作品,真正的好的批評家永遠是書評家,真正的批評的成就永遠是對于作品的興趣和熱情的養成。”[10]以此來強調文學批評的重要性。
朱光潛的書評既有著京派批評家所共有的一些特征,同時又在具體實踐當中呈現出其特有的面貌。
1.直覺感悟+名理分析式的創造批評
前文在對朱光潛“創造的批評”觀進行分析時提到,他受到了克羅齊美學的重要影響。因此,朱光潛也格外重視批評當中的直觀感悟,追求整體性的審美體驗。這在朱光潛的批評實踐當中就體現為善于對作品風格進行準確把握,并從整體風格入手品評作品。
朱光潛評論周作人《雨天的書》,開篇就從書名以及作者的自序入手指出了作品的特質:“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簡潔。”[11]評論廢名的《橋》時也一樣,他首先就根據自己閱讀的直觀體驗,抓住了《橋》作為一篇小說最大的特點:“幾乎沒有故事”。他認為“《橋》里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全書是一種風景畫簿,翻開一頁又是一頁,前后的景與色調都大同小異。”但朱光潛并沒有停留于印象式的批評上,而是由《橋》所表現出的非典型小說特征,進一步討論了用某種原則或特征為標準來衡量文學作品的批評方式。他的觀點是:“真正的藝術作品必能以它們的內在價值壓倒陳規而獲享永恒的生命”,并進而肯定了《橋》是一部“破天荒”的作品,“它的題材和風格都不愧為廢名先生的特創”。[12]
從以上批評文章中我們能看到,朱光潛這種“直覺感悟+名理分析式”的批評方式呈現出很強的包容性。朱光潛的批評并不會對作品進行一味地“宣傳”或“反宣傳”,他只會根據自己對于作者的了解以及閱讀直觀感受來品評作品,充分尊重作家與作品的獨特價值,使批評具有創造性的同時不帶偏見。當然,這并不是說朱光潛在進行文學批評時沒有任何的價值尺度。恰恰相反,他對于文學批評中的價值判斷極為重視,并在批評文章當中顯示出了他獨特的文學功用觀。
2.“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的功用觀
朱光潛的人生信條之一就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他在強調藝術對現實的超越的同時也強調純正文學趣味對人生的影響。
在《文學雜志》復刊卷頭語中,朱光潛就曾表示,要“采取寬大自由而嚴肅的態度,集合全國作者和讀者的力量,來養成一個較合理想的文學刊物,借此在一般民眾中樹立一個健康的純正的文學風氣。”[13]為了這一文學理想,朱光潛一直以來都不忘對現代文學的弊病發出抨擊,并一再地表達樹立純正文學風氣的愿望。在《流行文學三弊》中,他就指出文學的條件本來很簡單,一是有話值得說,二是把話說得恰到好處,但這番淺近平凡的道理往往極不容易做到。許多寫作者根本不明白文字是怎么回事,只是拿文學做招牌來做可笑的勾當,于是在文壇上醞釀出了陳腐、虛偽、油滑的不健康風氣,并對有志于文學的青年產生了惡劣的影響。[14]
批評觀不止包含了學者對文學的看法,還包含了對文學批評自身的思考與反思,以及對批評功能的理解。朱光潛將自己“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這一人生信條融于其“創造的批評”觀中,在對作品進行審美闡釋、價值判斷的同時,傳達他對批評本身價值取向的認識:批評家不應當排斥藝術的社會功利性,而應當以“創造的批評”的方式審美地對社會、人生施加影響。
3.比較文學、心理學研究方法
朱光潛年輕時曾在香港大學學習,當時主修的就有心理學。之后的一系列著作,比如《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都是以他的心理學知識為根基生長出來的。此外,他在歐洲有著8年的留學經歷,美學和文藝學是他主要的研究領域,可以說比較文學的視野也是他進行文學批評的一個基本向度。在文學批評實踐當中,這兩種研究方法成為了他的特征之一。
在評論廢名的《橋》時,朱光潛從心理學的角度指出,廢名在心理原型上是“一個極端的內傾者”。小說家往往需要把眼睛朝外看,把自我沉沒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而廢名的眼睛老是朝里看,他的人物都沉沒在作者的自我里面,處處都是過作者的生活。所以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都沒有明顯的個性,都是參禪悟道的廢名自己,《橋》越寫到后面,人物越老成,理趣也越濃厚。[15]
在論及凌叔華的作品《小哥兒倆》時,朱光潛一反常態,先談論了繪畫當中自然畫與人物畫的區別,認為中國藝術家對山水畫有所偏愛。凌叔華自言在畫上用的工夫較多,她的畫作同樣有大半取材于自然,“她的繪畫的眼光和手腕影響她的文學的作風,而且我們在文人畫中所感到的缺陷在文學作品中得到應有的彌補。”[16]作品《小哥兒倆》中的人物眾多而且十分典型,作家用畫家筆墨將人物描繪得活靈活現。而且作者寫小說像她作畫一樣,輕描淡寫,著墨不多,但傳出來的意味十分雋永。這些特點都是朱光潛站在比較文學的視角上才能清晰地看到的。
三
朱光潛的“創造的批評”觀是他美學與文學研究相互闡發的結果,不僅蘊含著豐富的理論遺產,呈現出相當高的學理水平,而且在實踐上也具有突出的價值。它的積極意義在于,“創造的批評”觀不是朱光潛一人的天才創見,而是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活動中,在與群體性審美話語的對話中,不斷豐富與發展的,它構成了文學批評現代性的重要一極。朱光潛在藝術自律論和工具論之外開辟了第三條道路,即回歸文學“美”的本質,為現代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以審美為導向的評價標準。雖然文學批評并不是朱光潛成就最高的領域,但他“創造的批評”觀依然是我們研究現代文學批評繞不開的重點。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朱光潛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993年版.
[2]商金林:《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3]王攸欣:《朱光潛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4]商金林:《朱光潛與中國現代文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5]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6]黃健:《京派文學批評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
[7]錢果長:《京派文學思想研究》,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8]江守義:《京派批評家》,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9]錢念孫:《朱光潛的文學批評理論和實踐》,載《文藝理論與批評》1996年第5期,103-109.
[10]錢念孫:《“沒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響”——評朱光潛早期文藝功利觀》,載《文學評論》1996年第3期,94-101.
[11]文學武:《先鋒視野:京派文學批評的現代性》,載《江西社會科學》2020年第7期,73-80,255.
注 釋
[1]朱光潛:《怎樣學習美學》,《朱光潛全集》第1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338.
[2]朱光潛:《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朱光潛全集》第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28.
[3]錢果長:《京派文學思想研究》,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149.
[4][5][6][7]朱光潛:《創造的批評》,《朱光潛全集》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376,376,378,379.
[8]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255- 256.
[9]朱光潛:《文藝心理學》第五章,轉引自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256.
[10]朱光潛:《談書評》,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42.
[11]朱光潛:《雨天的書》,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12.
[12][15]朱光潛.《橋》,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68-69,69.
[13]朱光潛:《<文學雜志>復刊卷頭語》《朱光潛全集》第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241.
[14]朱光潛:《流行文學三弊》,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76-82.
[16]朱光潛:《論自然畫與人物畫——凌叔華作<小哥兒倆>序》,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115-119.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