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石星
2022年可謂湖南文學的大有之年。王躍文的《家山》、水運憲的《戴花》等一批重量級長篇小說問世,備受矚目。而湖南文藝出版社11月出版的龔政文的文學評論專著《從〈馬橋詞典〉到〈山南水北〉——1990年代以來韓少功的文學世界》,如果不是更加,至少值得同等重視。
大器弘開,細處入微
本書盡管只是截取韓少功二十世紀末代表性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到二十一世紀初思想隨筆《山南水北》等作品為標本,但是自始至終把這位中國當代重要的思想者和寫作者韓少功置放在歷史大轉折、時代大變革、世界大分化的宏闊背景上,對韓氏的故事場域、人物譜系、文體探索、藝術思維、思想操練、人生取向,一一深入考察,以從啟蒙話語到人性話語的轉變、從闖蕩都市到重返鄉土的轉化、從線性敘事到片段表達的轉換三個維度,對韓氏的思想演進、人生選擇、藝術追求,全方位系統梳理。全書架構大開大合,論說抽絲剝繭,絲絲入扣。
犖兮其論,浩乎其文
人類處于這樣的時間節點——人工智能正在把物變成人,生物科技正在把人變成物,人類正在陷入“非人非物”的困境。在這樣一個科技反哺抑或反噬人類尚未可知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碎片化、去中心化的時代,文學藝術如何才能揭示、描摹、反映、筑造我們找不到終點的外部世界和回不到起點的內心世界?在考察辨析、歸納總結韓少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包括小說、散文、思想隨筆在內的大量文本之后,本書提煉升華了一系列文藝理論主張:文學——廣而言之文學藝術,必須具有活脫的形象、人性的血溫、心跳的脈動、理性的鞭辟、思想的重力……特別是在評述韓氏從線性敘事到片段表達的藝術思維和文本探索時,作者充分肯定片段化表達顛覆圍繞中心人物線性敘事的突破性價值和啟發性意義,堪稱具有建設性的文藝理論貢獻。本書更從“片段化表達”的五個特點——“散點結構、片段表達、自由組合、系列敘事、第一人稱視角”展開論證,將韓氏在文學創作中尚未完結的探索實踐,提升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創作范式。
相較于時下某些文藝理論著作堆砌似是而非的舶來名詞與概念,既不知所云,又佶屈聱牙迥異,本書觀點鮮明,絕不茍且委蛇,行文泉涌遄飛,曉暢奔放,如論韓氏“故事場域”之“馬橋世界”:“從自然地理來說,馬橋世界是封閉而自足的南蠻之地;從歷史文化來說,它是被迫害而無名的悲情之河;從情感意義來說,它是韓少功愛哀交織的精神原鄉。”全書洋洋灑灑近二十萬字,一貫到底的是這種搖曳生姿、跌宕起伏又近于排比對仗的新駢體式筆法,“既是一場感覺的盛宴,又是一次思想的旅行,既有雜花生樹之景象,又有洗心滌肺之快感”,本書對韓氏的評價,亦正是本書的樣貌。
人本為根,文本為據
把韓少功的人生歷程和創作歷程結合起來,以其人論其文,以其文考其文,論有其根,考有其據,也是本書一個突出特點。書中反復考辨,出生于省城的“長沙伢崽”韓少功,為什么把“馬橋世界”作為自己的精神原鄉和故事場域,而對故事資源更為豐沛的出生地鮮少提及?為什么在功成名就且闖蕩都市和更大更遠的世界之后,猶對曾經吃盡苦頭的下鄉之地念念不忘并卜居于此?他如何從一個不諳世事的知青,在荒僻荒蠻的鄉野,與淳樸、天真、善良而又狡黠、蒙昧、蠻頑的農民為伍、為友、為鄰、為親、為師,并從對知青、農民、智識者的角色觀照中,設身處地而反躬自省,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或理解之同情,或同情之理解,或哀其不幸,或愛其不偽,或洞悉其虛妄,或反諷其丑陋,從而成為一個對自身與世界的解構者與重造者?本書以扎實的文本分析和人本觀照,深入韓氏精神人格和心靈世界的“后臺的后臺”,為讀者勾勒出一個也許最接近韓氏人本與文本的,似乎異于常情而不矯情、悖于常理而格物理的,從草根中化育而來的思想者形象。
直言不諱,直陳己見
顯而易見,本書對韓少功的思想成果和文學成就,是抱著贊嘆和欽服的態度的。但這種態度毫不妨礙作者直言不諱、直陳己見,對韓氏在文本探索中一度顧此失彼、過猶不及提出直率的批評。在高度贊賞韓氏作品“以理性思考與思想成果統領著、指揮著,沒有高蹈之說,沒有迂腐之論,沒有人云亦云,沒有畸左畸右”的同時,毫不客氣地指出:“(《馬橋詞典》)這種理性和感性的高度契合,在《暗示》那里,理論闡釋成了寫作的核心,人物與故事僅僅是因為舉證的需要而偶爾出現,一閃而過。整體上感性的一面是欠缺的、支離破碎的。許多篇什如同語言學論文,比較抽象、生澀、枯燥、難以卒讀……”通覽全書,諸如“我不贊成”“我不認為”等論述所在多有,略無溢美,絕無諛辭。對照目下充斥各種媒介的撐場子、抬轎子、吹喇叭的“軟文”式所謂文藝評論,誠霄壤之別。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韓少功為代表的“文學湘軍”,崛起在歷史大轉型的節點,或為其后陸續登場的“電視湘軍”“出版湘軍”的肇源。惜乎迄今,湖南尚未出現重鎮文藝理論家和批評家。當年湘人先賢李澤厚以一部石破天驚的《美的歷程》,豎立了中國精神和中國氣派的文藝理論豐碑,至今令人心醉神往。本書數次論及從魯迅、沈從文到韓少功的精神譜系問題,而從思想高程、視野廣度到展布格局、行文風調,頗類《美的歷程》,或許作者正是有意致敬前哲,踵跡經典,并設為傳承譜系和追求標高。事實上,本書論斷之斬截,文氣之澎湃,讀之時有讀李氏《美的歷程》之醒豁、之酣暢、之痛快。期待湖南文學藝術工作者揚創作之長補理論之短,共同開啟新時代“美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