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 王婷 周鵬達



關鍵詞 “一帶一路”倡議 對外直接投資 全要素生產率
〔中圖分類號〕F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3)06-0032-13
一、引言
實現高水平對外開放是中國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重要內容,也是中國乃至世界經濟長遠發展的必由之路。為實現這一長期戰略目標,推進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意義重大。“一帶一路”倡議是習近平總書記于2013年提出的國家級合作倡議,十年來,“一帶一路”倡議穩步推進,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投資貿易關系日趨緊密。據統計,2013—2022年,中國與沿線國家進出口年均增長8.6%,①對沿線國家累計直接投資約1849.7億美元。②正如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的,共建“一帶一路”已成為深受歡迎的國際公共產品和國際合作平臺。值此“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的關鍵節點,在當前國際形勢復雜、疫后復蘇迫在眉睫的背景下,科學評估“一帶一路”倡議對沿線國家的經濟影響及作用路徑,對加強世界各國互利合作、加快推動共建“一帶一路”向高質量發展轉變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現有關于“一帶一路”倡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中國經濟的影響方面。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顯著提高了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FDI)水平,①尤其是擴大了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投資規模。②然而,目前有關“一帶一路”倡議對參與國經濟影響的研究仍十分匱乏。盡管已有文章從宏觀國家層面探討了“一帶一路”倡議對沿線國家生產能力以及經濟發展的正向作用,③但很少有研究從微觀層面利用企業數據分析“一帶一路”倡議的經濟效果。與這一命題直接密切相關的即為中國OFDI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的影響。現有文獻多關注發達國家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有研究認為東道國企業可以從發達國家OFDI帶來的集聚效應中受益,提高生產效率;④也有研究指出東道國企業也可能因為外資帶來的競爭效應而損失本地市場份額,不利于企業發展。⑤ 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其對外直接投資對東道國企業升級產生了何種影響,這一問題目前還沒有確切的結論。
針對以上已有研究的不足之處,本文關注“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為“一帶一路”倡議對參與國經濟發展產生的作用提供來自企業層面的微觀證據。為識別因果效應,本文以東道國是否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與倡議發起前后時間的交互項為工具變量,采用基于雙重差分模型的工具變量方法進行實證分析。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發起之后,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OFDI顯著增加;同時,中國OFDI顯著促進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的提高。本文進一步考察了該效應的潛在作用機制,發現中國OFDI主要通過緩解企業面對的融資約束、改善東道國基礎設施水平和制度質量來促進當地企業生產率的提高。此外,異質性分析表明,在“陸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及與中國鄰近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更明顯。
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本文首次從企業層面證明“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可以顯著提高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從微觀視角補充了關于“一帶一路”倡議對沿線國家影響的研究,為進一步加強國際合作、推進共建“一帶一路”向高質量方向發展提供了經驗支持。第二,本文系統考察了“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正向外溢效應的影響機制。這有助于理解中國OFDI對沿線國家企業升級的因果效應,也為中外雙方、多方繼續深入合作提供了可行方向。第三,本文關注發展中國家OFDI的經濟作用,科學有效地證實了在“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升級的積極影響,該結論貢獻于對外直接投資經濟影響的相關文獻,同時有助于加深對新時代國際合作互惠模式的理解,可為鼓勵發展中國家企業“走出去”提供科學依據。
二、理論分析
1.“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
對外直接投資是指投資者(國家、企業或者個人)對東道國(投資者所屬國以外的國家)企業(或者項目)等進行投資的經濟活動。現有研究就OFDI對東道國經濟發展影響的分析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大部分文獻支持OFDI對東道國經濟發展的積極影響。⑥ 理論研究主要通過建模證明外資進入會通過帶動當地勞動力技能提升、技術模仿等知識溢出效應,提高東道國企業生產技術水平。① 而實證研究多以發達國家對外投資為例,認為OFDI對東道國生產水平的提升效應主要通過技術授權或轉讓、加劇當地市場競爭等方式來實現。② 其次,部分研究發現OFDI對東道國經濟發展可能存在負向作用,認為外資進入會抑制本國企業所擁有的市場份額,抑制企業創新,進而限制企業生產率提高。③
同樣地,中國OFDI對東道國經濟的影響也是復雜的。中國OFDI流入確實可能會加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內競爭。但總體來說,中國OFDI對東道國的影響是正向的。第一,中國OFDI流入能帶來資金、技術及管理經驗等方面資源,幫助當地企業擴大生產規模、推動技術創新,最終提高東道國企業生產效率。第二,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投資主要以項目為導向,投資資金主要集中在基礎設施領域。而基礎設施投入不足正是以往制約沿線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的重要障礙,其本身沒有足夠的能力和經驗獨立完成資金需求規模大而投資回收周期長的基礎設施建設。因此,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而言,不是競爭擠出而是幫助開拓市場,提升當地企業的市場可達性。第三,“一帶一路”倡議以互利共贏為目標,經常采用與當地企業合作的方式開展投資活動,在幫助中國企業適應東道國市場、提高投資效率的同時也能向東道國企業分享管理經驗、新技術等,助力當地企業提高生產率。
因此,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說:
H1:“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可以顯著提高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
2.“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提升效應的作用機制
中國OFDI可能通過多種渠道影響東道國企業生產率。以前文分析為基礎,結合現有相關文獻和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OFDI的特點,本文主要關注以下三個潛在機制。
首先,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OFDI可以通過緩解東道國企業融資約束,推動企業升級。融資約束是導致發展中國家企業生產率低的重要原因。④ 國外資本流入可以通過己廠效應、垂直效應和水平效應等渠道緩解東道國企業面臨的融資約束。⑤ 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投資會直接影響東道國可用資金規模,拓寬企業資金渠道。尤其是對投資回報期長、資金需求量大的項目或企業而言,傾向于長期投資的中國OFDI對緩解融資壓力作用顯著。因此,“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對外投資可能通過增加沿線國家資金供給、拓寬企業融資渠道等來緩解當地融資約束,進而促進當地企業生產率的提高。
其次,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OFDI可以通過提高東道國基礎設施水平來提升當地企業生產率。良好的基礎設施是促進當地企業快速發展的保障。⑥ “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雖然資源豐富,但由于技術水平落后,電力、運輸等基礎設施缺口較大。而“一帶一路”倡議的發起及后續配套措施的推進為緩解當地基礎設施落后提供不少幫助。現有研究也已證實,中國OFDI流入顯著提高了東道國基礎設施水平。⑦ 由此猜測,“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對外投資可能通過增加沿線國家基礎設施供給,改善當地生產、貿易便利化水平,進而提高當地企業生產率。
最后,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OFDI可以通過改善東道國制度質量助力當地企業提高生產率。“一帶一路”沿線多為發展中國家,而改善制度質量是提高這些國家企業生產率的關鍵。① 一方面,資本的跨國流動意味著先進管理經驗、技術、設備等的跨國流動。潛移默化中,東道國制度環境可能被動改變。比如,雙方簽訂的協議會規定外資所擁有的最惠國待遇、國民待遇等,一定程度上會影響東道國稅收稅率等制度,進而從整體上改善東道國內部營商環境,促進企業發展。另一方面,東道國會主動改善本國制度質量以提高外資利用效率,從而充分挖掘外資對東道國的經濟增長潛力。“一帶一路”倡議主張加強政策溝通,就雙方經濟發展戰略等進行充分交流,共享制度建設經驗。因此,“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對外投資可能通過政策溝通和文化制度交流,改善當地營商環境,提高東道國制度質量,進而帶動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提高。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進一步提出以下研究假說予以檢驗:
H2:“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通過緩解沿線國家融資約束提高當地企業生產率。
H3:“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通過改善沿線國家基礎設施水平提高當地企業生產率。
H4:“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通過提升沿線國家制度質量提高當地企業生產率。
三、研究設計
1.數據來源及樣本選擇
本文實證研究主要考察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對“一帶一路”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其中,東道國企業層面數據來自世界銀行企業調查數據(WorldBanksEnterpriseSurveys,WBES),中國OFDI來自中國全球投資追蹤數據庫(ChinaGlobalInvestmentTracker,CGIT),東道國宏觀層面數據則來自世界發展指標數據庫(WorldDevelopmentIndicators,WDI)。
根據數據特征及研究需要,數據具體匹配過程如下:首先,世界銀行企業生產率指標為混合截面數據,可通過問卷設定的企業編碼,與一系列企業特征數據進行一對一匹配。其次,將中國OFDI數據按照國家—年份進行加總,獲得國家—年度中國OFDI數據。之后,根據樣本企業所在國家名稱和企業層面數據對應的完整財務年份,分別將國家—年度中國OFDI和東道國宏觀數據進行匹配。最后,剔除變量缺失嚴重的樣本。本文最終得到2005—2021年138個國家50310家制造業企業樣本。其中,參與實證回歸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或地區共計53個。
2.變量說明
本文被解釋變量為企業生產率。由于欠發達經濟體往往缺乏可信的普查數據,對于其公司的調查通常只能觀察到以貨幣(相對于實物)計量的產出和投入。因此,世界銀行在WBES數據庫中推薦并提供了YKLM模型計算的企業生產率數據。該方法可以利用世界銀行企業調查問卷所提供的信息對企業生產率進行評估,也逐步受到廣泛關注和使用。② 從WBES數據庫獲得的企業生產率為取對數后數據,表示為TFP。本文使用中國對東道國直接投資的流量水平的對數(OFDI)作為核心解釋變量。
為了減輕回歸模型可能存在的遺漏變量偏誤,根據現有文獻,③本文選取以下可能影響企業生產率的宏微觀指標作為控制變量:①企業規模:全體員工總數的對數;②平均用工成本:企業用工總成本/員工數;③企業年齡:報告期年份減去企業創建年份;④國有企業:國有企業定義為1,非國有企業定義為0;⑤外資企業:外資企業定義為1,非外資企業定義為0;⑥直接出口占比:企業直接出口的銷售百分比;⑦企業家管理經驗:最高管理者在企業所處行業工作年份的對數;⑧東道國人口數:東道國人口總量的對數;⑨東道國人均GDP:東道國人均GDP的對數。
3.基準模型設定
為了研究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借鑒Aitken和Harrison的研究,①設定如下回歸模型:

其中,下標f、c、v、i、t分別代表企業、國家、城市、行業及年份;TFPfcvit衡量c國v城市i行業的企業f在第t年的全要素生產率;Controlsfcvit包含一系列宏微觀的控制變量;γv、σci、δt則分別表示城市、國家— 行業、年份固定效應;εfcvit是誤差項。本文重點關注的系數是α1,如果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有正向促進作用,則α1應顯著為正。考慮企業生產率在國家層面的相關性,本文報告了經過國家聚類調整的標準誤。
模型(1)可以用OLS方法估計,但這可能存在內生性問題。比如中國OFDI可能會流向東道國比較優勢行業,使得中國OFDI和模型的誤差項相關,導致內生性問題。因此,借鑒有關FDI文獻構建IV的思路,②本文利用“一帶一路”倡議作為準自然實驗,使用基于雙重差分模型的工具變量方法(DID-basedIV),考察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具體來說,本文關注實驗組企業(即“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和對照組企業(即非“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在“一帶一路”倡議發起前后生產率的差異。IV估計的第一階段是:

其中,OBORc表示國家c是否屬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Post13表示企業被調查時間是否處于2013年及以后。OBORc×Post13為兩個虛擬變量構成的交互項,也是本文中國OFDI的工具變量。本文在進行Ⅳ回歸時控制了城市、國家—行業以及時間固定效應,以對未觀測到的影響因素進行剝離。
工具變量選取的合理性依賴于相關性條件和排他性約束。關于相關性條件,第一,統計數據顯示,自“一帶一路”倡議提出至今,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合作呈平穩增長態勢。故而,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已變得相對更加重要。第二,既有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顯著帶動了中國企業對外投資的增長。③ 因此,工具變量的相關性條件可以得到滿足。工具變量回歸第一階段的F統計量也可以進一步驗證該相關性條件。對于排他性約束,首先,從“一帶一路”倡議沿線國家的選擇方面來講,是否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主要受其國家歷史和地理位置影響。“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地理范圍起源于西漢開辟的“陸上絲綢之路”與秦漢時期開辟的“海上絲綢之路”。因此,在實驗組與對照組的選擇方面,“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這一標準的選擇具有良好的外生特征,與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無關,滿足實驗組選取的隨機性要求。其次,在倡議發起時間的隨機性方面,“一帶一路”倡議是由習近平總書記于2013年出訪中亞和東南亞國家時期首次提出,基本對所有國家、企業而言都是難以預判的,因而也無法提前影響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此外,后文通過改變倡議發起時間進行的安慰劑檢驗也可以間接證明結果的可靠性。因此,使用“一帶一路”倡議這一政策沖擊來替代中國OFDI可以滿足工具變量的排他性約束。綜上所述,本文工具變量的選取是合理的。
四、實證結果分析
1.基準回歸結果
表1呈現了基準回歸結果,其中,第(1)列采用OLS估計方法,第(2)、(3)列分別為兩階段最小二乘法(2SLS)第二階段和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第(4)列則報告了簡約式回歸結果。所有回歸均控制了城市、國家—行業和年份固定效應。表1中,無論是OLS還是基于雙重差分模型的工具變量回歸,其結果均表明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有正向促進作用。第(1)列結果顯示,中國OFDI每增加10%,東道國企業生產率將提高0.05%。第(2)列結果顯示,實際中國OFDI每增加10%,東道國企業生產率將提高0.27%。因此,假說H1成立,這說明“一帶一路”倡議具有對外投資促進效應,能顯著提高東道國企業生產率。而IV回歸系數較OLS更大,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存在內生性問題,說明OLS回歸中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被低估了。第(3)列中工具變量方法第一階段的結果顯著為正,第一階段的F檢驗統計量大于10,說明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發起確實促進了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直接投資水平的增加,進一步證明本文工具變量選取的合理性。最后,第(4)列簡約式回歸結果進一步確保了IV回歸結果的可靠性。

注:括號內是經過國家聚類調整的標準誤;***、**、*分別表示1%、5%、和10%的顯著性水平。后面各表同。
2.穩健性檢驗
(1)安慰劑檢驗。工具變量只有在滿足相關性和排他性條件的情況下才有效。表1中第(3)列結果證明工具變量的選取具備相關性條件。因此,以下重點從工具變量的排他性特征出發,對“一帶一路”倡議在沿線國家以及發起時間方面可能存在的非隨機選擇問題做進一步探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選擇方面,是否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主要受歷史和地理因素的影響,與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無關,這有效減輕了本文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非隨機選擇所造成的估計偏差的擔憂。而在“一帶一路”倡議發起時間的選擇上,為了消除時間非隨機選擇方面的顧慮,借鑒Topalova研究方法,①進行安慰劑檢驗。具體來說,分別指定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2011年和2012年作為偽處理時間,回歸結果分別對應表2第(1)—(6)列。考慮到在這些時間點“一帶一路”倡議還沒有被提出,實驗組和對照組在偽處理時間中發生的任何顯著差異都表明可能存在非隨機的時間選擇效應。結果表明,在以2013年之前的這些年份作為偽處理時間所得到的回歸中,關鍵變量所呈現系數并不顯著,證明了“一帶一路”倡議發起時間的隨機性及不存在預期效應,排除了其他不可觀測因素可能造成的影響。

(2)改變變量度量方式。首先,改變因變量度量方式。考慮數據可得性及已有文獻對企業生產率與企業創新活動間密切關系的證明,①本文采用企業是否有研發活動(Inno_Act)作為新的被解釋變量進行回歸。結果如表3第(1)列所示。可以看出,中國OFDI的出現對東道國企業創新行為有顯著促進作用,與前文基準結論一致,結果具有穩健性。其次,改變自變量度量方式。考慮到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可能存在時滯,使用滯后一期的OFDI作為解釋變量重新進行回歸。表3第(2)列結果顯示,本文的主要結論依然成立。
(3)改變樣本。首先,剔除樣本占比最高兩國的企業樣本。WBES在不同國家組織抽樣不同數量的樣本企業,而本文重點關注的變量,即中國OFDI的水平,是國家—年份層面變量,因此回歸可能存在樣本依賴問題。為了檢驗本文主要結論是否完全由樣本量最大的兩個國家(埃及、印度)的企業所推動,剔除這兩個國家的企業樣本進行回歸。結果如表3第(3)列所示。結果顯示,本文結論保持不變。其次,剔除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影響年份。考慮到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對企業生產造成的巨大沖擊,本文剔除了2008、2009、2020及2021年調查樣本。表3第(4)列結果顯示,當忽略全球突發事件對經濟的影響時,所得系數較基準更大,所得結果依然穩健。再次,剔除接受中國OFDI最多的三國企業樣本。為避免極端值對結果產生負面影響,參考Chauvet和Ehrhart的做法,②剔除累計接受中國OFDI規模最大的三個國家(澳大利亞、巴西、俄羅斯)的企業樣本,重新回歸后的結果見表3第(5)列。結果表明,中國OFDI的系數顯著為正,回歸結果與本文主要結論保持一致。

注:第(1)列被解釋變量為企業否有研發活動(Inno_Act),第(2)—(5)列被解釋變量為TFP;列(2)列的解釋變量為滯后一期的OFDI,其他列解釋變量與基準回歸一致。
3.異質性分析
結合現有關于OFDI經濟影響的相關文獻,①本文主要從地理緯度展開異質性分析。
(1)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根據運輸方式及路線的差異,“一帶一路”可以細分為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相比于海上絲綢之路,陸上絲綢之路的開發成本較大、運輸成本較高,而沿線國家基礎設施、技術發展水平等相對有限,投資流量也存在差別。因此,中國OFDI對兩類“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企業生產率影響可能存在差異。參考已有文獻,②本文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分為海上絲綢之路國家及陸上絲綢之路國家兩組,分別進行回歸。結果見表4第(1)、(2)列。其中,第(1)列對照組不含陸上絲綢之路國家,第(2)列對照組不包含海上絲綢之路國家。可以看出,樣本量的改變未對研究結果產生根本性的挑戰:相對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國OFDI對海上絲綢之路及陸上絲綢之路國家的企業生產率都有正向影響。而從回歸系數來看,中國OFDI對陸上絲綢之路國家企業生產率的影響更大。正如前文所述,相對于海上絲綢之路國家,陸上絲綢之路國家經濟水平整體更低,基礎設施建設滯后,當地企業發展受限嚴重。因此,“一帶一路”倡議發起前,陸上絲綢之路國家對外資需求缺口較大。根據邊際報酬遞減規律,陸上絲綢之路企業更具有改善生產率的潛力。所以,中國OFDI對這些國家企業生產率的影響更突出。
(2)地理距離。地理位置是影響國際直接投資流向和分布的重要因素。③ 首先,相較于非鄰近國家,鄰近國家的資源稟賦可能與中國相似,產業結構趨同,中國企業對外拓展規模、增加投資的可能性更高。其次,從文化層面來說,鄰近國家與中國文化差異、制度距離可能更小。比如蒙古國與中國的內蒙古自治區,其歷史上同屬一個民族,文化習俗相近;越南與中國廣西壯族自治區接壤,邊境來往頻繁。這些不僅能促使中國增加OFDI的規模,還有利于兩地溝通學習先進技術等,促成兩國企業合作。這些都可能導致中國OFDI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存在差異。借鑒已有研究做法,④本文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區分為與中國鄰近國家和與中國不鄰近國家,分組回歸結果顯示在表4第(3)、(4)列。其中,第(3)列對照組不包含與中國不鄰近的“一帶一路”國家,第(4)列對照組不包含與中國鄰近的“一帶一路”國家。結果顯示,無論與中國鄰近國家還是與中國不鄰近國家的企業,中國OFDI對其生產率都具有顯著正向影響,但相較而言,中國OFDI對與中國鄰近國家企業生產率的影響更明顯。這是因為地理鄰近有利于生產要素跨國流動及知識溢出,與中國鄰近的國家更容易獲得外資的集聚效應,⑤因此這些國家企業的生產率得到了更大幅度的提高。

五、作用機制檢驗
在基準回歸基礎上,本文進一步從融資約束緩解、基礎設施改善、制度質量提升三個方面檢驗中國OFDI對“一帶一路”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影響的作用路徑,即分別檢驗假說H2、H3和H4。在模型(1)的基礎上,構建如下模型以檢驗作用機制:①

其中,M為機制變量,具體包括影響企業發展的融資約束障礙、基礎設施障礙和制度障礙。考慮到不同生產要素需求的企業面對相同的金融、基礎設施及制度質量供給可能存在不同要素供給稟賦感受,結合已有文獻,本文機制變量的構建主要使用WBES中關于企業發展障礙主題的相關數據。此外,為保證結果的穩健性,每項機制均構建兩個變量來衡量。
本文使用三種方法檢驗作用機制,以確保檢驗結果完整可靠。第一,逐步檢驗法。檢驗式(3)中β1及式(4)中θ2的顯著性。若兩者均顯著,則說明作用機制成立。第二,Bootstrap法。重點在式(3)中β1及式(4)中θ2至少有一個不顯著的情況下使用。若偏差校正置信區間不包含0,則說明機制變量確實存在顯著作用。第三,敏感性檢驗圖,用于補充說明結果的穩健性。對應的ρ越遠離0,說明混淆因子存在的可能性越低,結果越穩健。
1.融資約束緩解機制檢驗
參考已有文獻,②本文從兩個方面來衡量東道國企業面臨的融資約束。第一,企業面臨的融資障礙有多大(Fin_obst)。融資阻礙度的測量范圍為0到4,依次代表無阻礙、小阻礙、中等阻礙、大阻礙和非常嚴重阻礙。第二,企業是否擁有金融機構的信用或貸款額度(Loan_limit)。若不擁有則記為1,否則為0。表5報告了東道國企業融資約束作為機制變量的回歸結果。第(1)和第(3)列,以融資約束相關變量(Fin_obst、Loan_limit)為因變量時,中國對外投資(OFDI)的回歸系數分別在1%和10%的水平下顯著為負。第(2)列和第(4)列中,企業生產率(TFP)對融資約束相關中介變量(Fin_obst、Loan_limit)的回歸系數也都在1%水平上顯著為負。采用逐步檢驗法結合表1結果可以證實,緩解企業面對的融資約束在中國OFDI推動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提高方面發揮了重要的渠道和機制作用,說明假說H2在統計上成立。
融資約束對企業生產率的負面影響早已在業界、學術界形成共識。③ 比如,資金短缺會導致企業資本投入不足,限制企業購買新設備、原材料等,制約生產規模擴大,降低企業生產效率。WBES數據也顯示資金可得性障礙是樣本企業發展面臨的最大障礙(得票率14.09%,位居榜首)。而中國OFDI流入恰恰拓寬了東道國企業融資渠道,提高了企業資金可得性。比如為響應“一帶一路”建設而成立的中長期開發投資機構——絲路基金,其不僅能為中國企業“走出去”提供助力,也可為當地企業參與“一帶一路”建設提供資金支持。2014年俄羅斯盧布貶值時候,亞馬爾液化天然氣公司正是通過絲路基金增加資本才改善了經營狀況,實現亞馬爾項目順利投產。此外,中國銀行積極拓展海外市場,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設立分支機構,為當地企業提供融資支持。綜上所述,中國OFDI可以通過提高當地企業信貸資金可獲得性來幫助企業利用貸款資金實現規模化生產,優化資源配置,進而提高企業生產率。

注:Bootstrap檢驗設定初始隨機種子數為123,重復取樣1000次,括號內為95%置信度下的偏差校正置信區間。需要說明的是,下限值小數位數較多,經四舍五入后顯示為0.0000,實際數值大于0。后面各表同。
2.基礎設施改善機制檢驗
參考已有文獻,①本文同樣從兩個方面衡量東道國企業面對的基礎設施狀況。第一,企業面臨的運輸障礙有多大(Tran_obst)。第二,企業面臨的用電障礙有多大(Ele_obst)。與融資阻礙度指標類似,運輸阻礙度和用電阻礙度的測量范圍也是0到4,企業發展所受制約程度也隨阻礙度數值增加而遞增。表6報告了東道國基礎設施作為機制變量的回歸結果。第(1)、(2)列結果顯示,運輸阻礙度(Tran_obst)對中國對外投資(OFDI)、東道國企業生產率(TFP)對其面臨的運輸阻礙度(Tran_obst)的回歸系數都在1%水平下顯著為負,說明改善企業面對的運輸狀況在中國對外投資提高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第(3)、(4)列結果顯示,用電阻礙度(Ele_obst)對中國對外投資(OFDI)的回歸系數為負且在1%水平下顯著,但東道國企業生產率(TFP)對其面對的用電阻礙度(Ele_obst)的回歸系數則不顯著,逐步檢驗法無法支持緩解東道國企業用電障礙的渠道機制。鑒于逐步檢驗法的缺陷,本文進一步使用更高檢驗力的Bootstrap法進行驗證,發現改善用電障礙對應的偏差校正置信區間不包括0,說明改善企業用電狀況確實在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提高方面起到了顯著的渠道機制作用。綜上可知,中國OFDI可以通過改善東道國企業面對的基礎設施狀況來提升企業生產率,假說H3得證。
“一帶一路”沿線多為發展中國家,受發展水平限制,沿線國家互通互聯建設相對滯后。這不僅限制了生產要素的順暢流動,加劇企業生產成本劣勢,還限制了當地產品“走出去”的地域范圍。同樣地,沿線國家能源資源雖然豐富,但電力建設滯后和電力短缺卻相互掣肘,共同制約當地企業發展。WBES樣本數據也進一步證實運輸障礙和用電障礙都是制約樣本企業發展的重要因素,其中,用電障礙是僅次于融資障礙的第二大障礙。中國的快速發展得益于基礎設施建設和改善。① “一帶一路”沿線案例也進一步證實了基礎設施完善對當地企業生產率提高的重要作用。例如,基礎設施落后一直是限制天然氣資源豐富的中亞地區天然氣出口的關鍵;印度、巴基斯坦等國家電力短缺嚴重,時常發生拉閘限電,嚴重影響當地企業生產。而在“一帶一路”倡議發起后,中亞天然氣管道極大提高了當地天然氣公司出口區域的可達性,幫助企業實現生產的規模經濟;中巴經濟走廊建設不僅完善了巴基斯坦交通設施建設,保障了企業運輸通道暢通,降低了企業運輸成本,還緩解了巴基斯坦電力短缺問題,保障當地生產順利進行。綜上所述,基礎設施改善在中國OFDI對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提升效應中發揮了重要的機制作用。

4.制度質量提升機制檢驗
參考已有文獻,②本文選取企業面對的稅率阻礙度(Tax_obst)和勞動規章制度阻礙度(Labor_obst)來衡量東道國企業面對的制度水平。變量取值范圍為0到4,數值越大,制度障礙對企業發展的限制程度越高。表7報告了東道國制度質量作為機制變量的檢驗結果。第(1)、(2)列結果顯示,在5%顯著性水平下,中國對外投資(OFDI)能減輕東道國企業面對的稅率阻礙度(Tax_obst),且企業生產率(TFP)對稅率阻礙度(Tax_obst)的回歸系數在10%水平下顯著為負,說明減輕稅率制度障礙對中國OFDI發揮提高當地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具有重要機制作用。第(3)、(4)列結果表明,中國對外投資在1%顯著性水平下減輕了東道國企業面對的勞動規章制度障礙,但企業生產率(TFP)對勞動規章制度阻礙度(Labor_obst)的回歸系數在統計上不顯著,回歸結果無法支持減輕勞動規章制度障礙的機制作用。本文進一步使用Bootstrap法檢驗,發現偏差校正置信區間不包含0,說明減輕勞動規章制度障礙實際在中國OFDI提升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過程中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綜上所述,假說H4得證,說明中國OFDI可以通過減輕東道國制度障礙來幫助本地企業提高生產率。
在稅率制度方面,稅率障礙是制約樣本企業發展的第三大障礙(占比11.9%)。雖然東道國企業無法享受東道國為引入外資制定的稅收優惠政策,但“一帶一路”建設重視政策溝通。第一,中國推進的各項稅改措施為世界稅收貢獻了中國樣本,為沿線國家稅制改革提供了重要經驗。“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為促進雙方經貿合作,中國加強了與沿線國家的溝通磋商,“一帶一路”稅收征管合作論壇就是應運而生的產物,為多方分享稅收制度經驗提供平臺。第二,制度質量是影響OFDI流入的重要因素,招商引資的需求會倒逼東道國政府主動改進稅收制度。其中,稅率制度與國際接軌就更有利于吸引外資。① 既有研究也已證實,“一帶一路”倡議發起后,沿線國家均不同程度推進了本國稅制改革,加強了對當地企業的稅收支持政策。② 因此,中國OFDI流入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助推東道國稅率改革來減輕當地企業稅收負擔,促進企業發展。在勞動規章制度保障方面,“一帶一路”投資協定中的勞工保護條款有利于提升成員國的勞工標準,③而以員工安全健康監管等為代表的勞工標準對企業生產率有積極作用。④ 綜上所述,中國OFDI可以通過提升東道國制度質量來促進當地企業生產率提升。

此外,為保證研究結果的穩健性,使用敏感性檢驗圖對表5—表7結果做進一步驗證。本文隨機抽取1000個樣本進行回歸和作圖,初始種子值設定為123,貝葉斯運行的模擬次數為100,結果如圖1所示。可以發現使平均因果中介效應為0的ρ值均不為0,本文作用機制檢驗的結論是有效的。

圖1 敏感性檢驗圖
六、研究結論與政策建議
2023年是“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在這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上,科學評估“一帶一路”倡議對沿線國家經濟發展的影響,對推動共建“一帶一路”實現高質量發展有重大意義。本文從微觀企業層面系統考察了“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對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研究結果表明,“一帶一路”倡議發起后,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OFDI顯著增加。同時,中國OFDI的增加可以顯著促進“一帶一路”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提高。機制研究發現,中國OFDI可以通過緩解融資約束、改善基礎設施條件、提高制度質量來促進“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的提升。異質性分析顯示,中國OFDI對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促進作用在“陸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和與中國鄰近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更明顯。
基于上述結論,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議。第一,進一步推動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深化務實合作,促進共同發展。本文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對外投資能顯著提高沿線國家企業生產率。因此,在“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之際,要進一步促進共建參與國間戰略、規劃、機制對接,加強政策、規則、標準聯通,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二,服務“一帶一路”,深化資金融通的合作之路。研究發現,緩解東道國企業面對的融資約束障礙是中國OFDI提升當地企業生產率的重要機制,中國政府可以加大資金融通政策支持力度,幫助中國金融企業、產品走出去,加強金融供給,幫助海內外企業拓展國際合作市場。第三,改善東道國基礎設施,加快推動共建國家基礎設施互聯互通。本文研究發現,改善東道國交通運輸、電力供給等基礎設施條件是中國OFDI幫助當地企業提高生產率的重要路徑。中國有豐富的基礎建設經驗,中國政府要進一步推進基建經驗的分享,向沿線國家提供必要的基礎設施和技術轉讓,幫助改善沿線國家基礎設施水平,實現更高層次合作共贏。此外,“一帶一路”共建國家也要繼續推動基礎設施互通互聯,加快推進高效暢通的國際大通道建設,切實提高國家間通達水平。第四,加強參與國家間戰略和政策對接,深化政策溝通與法治合作。本文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沿線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影響可以通過提升制度質量來實現。因此,“一帶一路”共建國家要繼續以“一帶一路”稅收征管合作論壇、法治合作國際論壇等為交流平臺,優化自身制度建設,加強雙邊政策對接,促進共建國家實現政策協調,建立符合多方利益需求的經貿規則、標準等,為實現更大范圍的區域合作打基礎。第五,推動與共建國家經貿合作優化升級,鼓勵中國企業繼續“走出去”,擴大雙向貿易和投資。本文研究發現,“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OFDI對東道國企業生產率的促進作用存在異質性:在“海上絲綢之路”及與中國不鄰近的沿線國家中作用相對較弱。針對這一現象,政府部門應充分發揮外交職能,積極了解“海上絲綢之路”及與中國不鄰近沿線國家合作需求,為中外項目合作牽線搭橋,讓共建國家最大程度共享到“一帶一路”紅利。
作者單位:張一、王婷,西安交通大學金禾經濟研究中心;周鵬達,西安交通大學金禾經濟研究中心、渤海銀行股份有限公司
責任編輯:牛澤東